张振涛
肖邦E大调练习曲《送别》(早期译为《忧伤》)的主题,深沉隽永,是让人吟咏回味的旋律。记得第一次听到管弦乐队的改编版,便被拖住了腿,难以抗拒不去找谱子到琴上摸摸。旋律的波兰特点并不强烈,总体风格更接近西欧古典音乐。有些乐曲,洋洋洒洒,数百小节,十几分钟,找不到一段深切的旋律。这一小段旋律却印象殊深,几十年下来,成为最喜欢吟诵的。肖邦设计了一个分解和弦的内声部,交替于两手之间,贯穿始终。旋律靠右手小指、中指、无名指弹出,控制力要求极高。
说到这首后来才知道可以译作《送别》的作品,让我想起一次派上用场的真正的“送别”。那时我的职业是山东省歌舞团舞蹈队钢琴伴奏,每天上午为舞蹈演员集训弹伴奏。排练厅里一排明晃晃大镜子面前姑娘们个个亭亭玉立的景象,是电影里的浪漫。实际情况是,个个满身香汗,疲惫不堪,因动作不达标而在教练持续一个上午的不断责骂中,垂头丧气,灰头土脸。这才是芭蕾舞背后的残酷,也是我每天上午持续四小时的折磨。一般人眼中宛若梦幻的湖中天鹅,在我眼里却是混杂着汗酸的折翎红雁。
同事莉莉,是位执着的姑娘。记得她曾对我说:“我每天比别人多训练一小时,随着时间推移,竞争者和我的差距就显出来了。五六年后,不管她们怎么样,也休想赶上我。”但莉莉终于变成了妈妈,因体形变化而难返舞台。虽然依然执着,一上午训练后,仍泡在练功房里,但这次不同了,不管她怎么努力,也休想赶上别人了。看到她那副浑身湿透的样子,不禁感叹女性在为孩子而增肥又为事业而减肥的拉锯抗争中的无力回天。这种状况持续了小半年,最后,领导决定让她转业。感觉上推门而入的练功房,对她来说,成了一道推不开的门。那天,她来到练功房——十几岁将梦想抛洒于此的祭坛,参加最后一次集训。过气的女演员,精神差不多崩溃了,没有了昔日劲头。令人不解的是,即使崩溃,身板挺直的芭蕾舞女演员,骨子里依然骄傲,像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非要在这条船上点燃最后一把火,在练功房里结束艺术生涯,上演一个不一样的告别。
怎样营造一个不一样的告别?一起长大的姑娘们,除了陪她走过场般地完成一组组动作外,好像也找不到什么特别方式告诉她彼此的不舍。她终于因一个组合动作难以完成而一个屁股墩坐到了地板上。这使大家的情绪跌至低点。老天爷也应景,突然下起雨来。有人提议,休息一下吧。场面无声无息,与莉莉渴望的万众瞩目下挥汗而别的愿景,极不相配。看到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为了配合情绪,我突发灵感,开始弹奏肖邦的《送别》。这首由两个不对称乐句发展而成、篇幅不长却感觉不短的作品,让忧伤情绪开始发酵。整个练功房,静得像坟墓一样。姑娘们慢慢聚拢到三角琴旁,谁也不说话。有人低着头,有人面向雨水滑过的玻璃窗,静静地听。待我弹完第一乐段仰头观望时,莉莉已经凝泪滞眶。
音乐进入那段恍惚不定、细密如雨的减七和弦中段。层层加密的音符,打着滚,爬上高音区。说实话,我一直不解为什么肖邦在平静忧伤的旋律中,突然用强烈方式打断叙述,插入一段连续不断的减七和弦,颠覆前面意境。然而,当真正的送别与乐曲紧密相扣,才感到这里的确需要一段挣扎与嘶鸣,一段切断绵连的突兀。人生境遇真的是解释乐曲的天然场景。
乐曲回到再现部。与强烈中断比对的缓慢而忧伤的主题,知我心忧,知我何求,雨雪霏霏,弦索依依。最后,渐失于结尾的静谧之中。待我演奏完毕,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莉莉轻声道:“听完了舒服多了。”姑娘们也带着感激目光看著我。大家知道,若没有乐曲营造的气氛,就不是莉莉想要的从挥汗而别到挥泪而别的饯行场景。我替大家找到了渴望营造而不得,却以《送别》营造得冷热适度的气氛。
对于我们,这就是一场同事间迟早要来的告别,而对于一位舞蹈演员来说,则是与十几年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挥汗如雨、挥泪若溪、积累了一身功夫的最后断送。或者说,我弹下的最后一组音符,便意味着她痛失前半生全部青春、一朝降尘、永不登台的挥断。这组音符,何等沉重!不知道乐曲的标题是谁安上去的,无论是译作《送别》还是定为《忧伤》,其中之意恐怕还真是隐含了花好月圆不再、青春年华不复、从弦索笙歌转向粗茶淡饭的痛断。
莉莉需要在伤别之际,有种与训练教程的规定曲目不同的音乐响起,有种情感更浓烈的繁管急弦的托举,只有这样,才能呵护她临界点上无以复加的脆弱。有什么可以让说不出来也不愿意说出来而需要采用另一语调表达的倾诉?因为肖邦,因为《送别》,因为减七和弦排布的撕心裂肺,因为“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及时雨”,营造了在场者都渴望铺展的悲郁交深的气氛。肖邦说出了大家彼此感应的语调——一切尽在不言中。
据说傅聪喜好用唐诗解释肖邦,不知道他用哪首唐诗解读肖邦的《送别》。或许作品并没有让莉莉想到“寒雨连江”“平明送客”,没有想到“三秦城阙”“泪雨沾巾”,没有想到“灞陵伤别”“长亭短亭”,但肖邦与这些意象,的确存在神交。诗词歌赋,千千万万,难以言表却需表达的当口,肖邦适时呈现。声声悲情,敲骨入髓,如悬河注溪,若添薪助火。
说出“听完了舒服多了”的莉莉,后来告诉我,她总是在开车时听这首曲子,让自己平静。她笑着补充道:“以前真不知道有这首曲子,自从听了你的演奏,再也放不下了。”
不管怎么说,乐曲因为勾连了一段人生体验,让她有了自己的解读。
一般人总带着三分疑惑、七分挑衅地询问音乐家:“人真的离不开音乐吗?”挑衅很正常。作为音乐家,我们也说不出是否非得要音乐以及我们口中“人离不开音乐”是不是出于自恋。在音乐厅,常看到大声讲话的人。置舞台于不顾的人,照样活得健健康康,声若洪钟,一点没觉得缺什么。音乐这东西,对他们来说,的确可有可无。除了我们在意,人家根本不在乎。他们定是为音乐家过分强调自己的重要性而掩口而笑的人。
虽然音乐家喜欢说爱因斯坦痴迷音乐,地质学家李四光会拉小提琴,文学家沈从文与音乐学家杨荫浏保持了终生友谊,考古学家苏秉琦喜欢罗西尼歌剧《威廉退尔》序曲,画家陈丹青写了一本《外国音乐在外国》,作家余华说出“音乐和文学是两座高度相同的山”。杰出人物的伟大成就与音乐之间是不是一定存在内在联系无法证实,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十几岁开始学音乐时就没信过这类话。但有一点至少可以相信,音乐的确让人思想活跃。音乐课被中小学放置于可有可无的位置不是没道理,无关乎生计。有则锦上添花,无也饿不着冻不着。这种境地,让音乐家不可容忍甚至怒不可遏,纷纷行动,普及音乐,教授乐器,讲演游说,但基本状况没多少起色。那些说教并不一定让人家心服口服。
然而,上述的送别,让我体会到,某些时候,某些人群,真的离不开音乐。我们需要在某些时刻,采用一种温暖的语调,告诉彼此,这份情谊,我们留存心间。说不透、道不明的语调,有什么比肖邦《送别》更恰如其分?巴尔扎克形容道:“那种声音语调可惜没有用音符记录下来。”([法]巴尔扎克:《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8—9页)肖邦的《送别》就是用“音符记录下来”的那种语调。哀吟低回,细腻温婉。没有了这种语调,离别时就缺了“纤条悲鸣,声似竽籁”的缠绵,缺了“倦倦之遇,惋切之怀”的萦绕,以及闭上眼睛就能在声音中感受的人生现场。我们需要肖邦的环绕,以便催下对视时的“泪雨凝噎”!
学艺术的和不学艺术的终于还是可以看出一些不同需求。恰如电影《海上钢琴师》的那句台词:“音乐能让他们好过些。”有音乐与无音乐的比照,传达的恐怕就是人们能够从肖邦作品中获得的人性勘探和生命关怀。这或许就是即使不喜欢音乐的人也渴望在生日晚会上让朋友们高唱《生日歌》的原因,就是即使不喜欢音乐的人也渴望于节日之际唱起《秧歌调》《平安夜》的原因。因为此刻的确需要一种声音,点亮憧憬,安抚脆弱。
据说有五六部电影选用了李叔同填词的《送别》做配乐,据林海音小说改编、吴贻弓导演的《城南旧事》最著名。“知交半零落,今宵别梦寒。”哀而不伤,苍凉悠远。那是一首几乎能够戳痛所有人心尖儿的短歌。一曲断肠,心肝灼痛。弘一法师本人就于三十九岁时吟咏着这首二十世纪的《阳关三叠》送别了“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而二。一七年歌手朴树唱起此歌时竟然失声痛哭,并引出一个金句:“谁不是一边不想活了,一边努力活着。”
人的一生珍藏于心为故人送别的故事能有多少?这样的故事与这样的音乐缠绕一起,终生难忘。音乐之所以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人群产生过震动,皆因与生命需求关联。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的一首乐曲、一个故人、一段往事相互连接的故事,这使我们对那首乐曲高度认同。因为那种触动与一段生命脉息隐隐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