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边笔记二题

2020-01-11 08:46高鹏程
文学港 2020年12期
关键词:马头船山村庄

高鹏程

马头笔记

马头村是我来奉化后最早走访的村庄。也是我一直想写一写的村庄,但却迟迟无法诉诸文字。每次伏案提笔之际,总感到千头万绪,思忖再三,终不成诗,亦难成文。这个村庄留下的野史逸闻太过庞杂,可写的东西太多,反而成了负担。

有关马头村,最初吸引我的,是它的另一个名字:鶄。甫一见之,竟不知何物。折腾了半天才勉强把这两个字输到电脑上。总算搞明白,原来就是池鹭。查村庄掌故,才弄清楚得名由来,马头村位于象山港畔,多鶄之鸟,故以鸟名名之。

大约是来奉化的第一年暮春时节,著名诗人、湖州师院的柯平教授来奉考察。柯平老师原籍奉化,又是研究江南文化的专家,和他说起马头,颇感兴趣,于是欣然一道前往。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家住村中的陈姓老师。退休后一直致力于乡村文史的研究整理,对马头村的前世今生有过细致的探究。言谈间提及村后的山冈,当地人叫做“银山冈”,老先生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这个银山冈不简单,事实上叫做赤堇山,就是当年欧冶子冶锡铸剑之地。

在我的印象中,赤堇山和若耶溪都应该在绍兴域内。但柯平老师告诉我,也有史料记载赤堇山在奉化境内。附近还有传说中的堇子国。回去翻检史料,在《集韵》中查堇字,果然发现如下描述:“居焮切,音靳,国名,堇子国,在宁波奉化县东,境内有赤堇山。”又查《越绝书》,有如下记载:“薛烛与越王说剑,赤堇之山破而出锡,即今鄞地。”

再查度娘,赤堇山为古山名,在今浙江省绍兴市东南。据汉袁康《越绝书·外传记宝剑》载:“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欧冶子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

对比这两处记载,不难推测,欧冶子铸剑冶锡的当为绍兴若耶溪北六七里处的赤堇山。若耶溪距离奉地一百多公里,在当时的条件下,往来殊非易事。况且奉化马头的这座山冈,似乎从未听说有锡矿出产。

如果说赤堇山因为有文献记载还好分辨,而时间年代更为久远的堇子国,却仍是一个谜团。堇子国的记载,最早见于何处,已无从考证。学界普遍认为是古越人逐渐从原始部落群演化出的一個地方集权制国家。大约出现于4200年前。直至春秋末年,堇子国一直是中国大地无数诸侯小国的其中一个。但是这个上古时期的蕞尔小国,为什么名以堇子,一直众说纷纭。按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堇字来历的解释,“堇,黏土也,从土,从黄省”。因此“堇”字的本义可直译作“黄土地”。另外还有一说,此地盛产堇草,即紫花地丁,故名之。但这种说法收到了同行的柯平老师的驳斥。对于堇字以及相关地名国名的由来,他另有考证。限于篇幅,不再于此讨论。

现在可以依旧史料记载稍稍梳理一下堇子国的历史演变过程:公元前472年,春秋时代的越王句践听从谋士计然之谋,起兵灭堇子国,古堇地成为越地,句践将计然封地在今奉化方桥一带;公元前334年,楚威王灭越,堇子国国民臣服于楚;公元前222年,秦国统一中国,在堇子国故地设立鄞邑,白杜为当时的古鄞治所在。

无论如何遥远,这个传说中的方国应该是真实存在过的。今天能查阅的文献和考古都有记载。但是,这个消失在久远时光中的国度,留给今天的,大约也只有一个略显神秘的堇字,还在关联着我们的生活。我们使用的鄞字,即为堇和邑的合体。我们今天生活的这一片广阔地域变迁的秘密,就藏在这两个单字各自演化和它们相互组合的过程里。而这,也就是这一片水土之上文明生发、演化、变迁的过程。

傍晚时分,我们走出徜徉了整个下午的马头村迷宫般的长短弄堂,登上了银山冈的一处突出的山岬——案山。看着远处的象山港渐次聚合的暮色,我忽然感受到了时间的魔法与虚幻。港面上,微茫烟涛正随着下沉的光线慢慢翻涌、蔓延,逐渐淹没了脚下的村庄烟火。而当光线收敛,夜幕降临,黑暗中的马头村,与幽暗闪烁的象山港面连为一体,已经很难让人分清那是村庄的灯火还是港面上的渔火。

站在黑暗中微咸的海风中,我再次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时间和光线具有同样的质地。物理空间的真实和时空里的真实,都会因为光线的转换和时空的变迁变得幽暗闪烁、扑朔迷离。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更何况,对于古老的堇子国来说,时光已经走过了四千多年,对于这颗更加古老的星球,时光已经走过了四十多亿年。

上面这几节文字,我对马头村以及与之相关的赤堇山、堇子国的相关记载做了一些介绍。主要是为了呼应自己在诗歌中涉及到的有关历史时间的看法。一座真实存在过的方国倏忽消失在历史的荒烟蔓草之间,不能不让人感慨时间的冷酷与无情。小文朋友圈发出来,有人说我渲染了一种历史的虚无主义。其实这远非我的本意。

我向来以为,面向消逝去思考存在,才更有意义和价值。我也曾不止一次引述一个科学推论,说到人世间的轮回。据说假如现在人类世界因某种不可抗力导致灭亡,大约二十万年以后,地球上基本上就不存在人类生存过的痕迹了。这个和佛教的轮回劫数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的结论,让人绝望又让人充满希望。

当然这只是个推论,况且目前我们也无法预知人类社会究竟会不会遭到不可抗力毁灭性的打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若以一人来作比,我们的这颗星球,已渐近中年。即使不受外部因素影响,四十多亿年后,也将寿终正寝。包括太阳乃至整个宇宙的寿命,尽管接近无限,但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刻。

相对浩渺的宇宙时间,人类社会进程的这一点历史,几乎微乎其微。个体的人,更加渺小。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应该忧什么?除了头顶的星空,还有我们作为人的各个层面的认知。我们生而为人,这个星球上唯一高等智慧生物,在与自然、社会、他人乃至自身关系中不断累积的认知,最终汇聚成为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令和外部物质文明的全部成果。我们身处其中、沉浸其中、享受其中,并且一再发展它、扩散它。向着微茫宇宙传递暗蓝星球上存在感,我想这也许就是人类文明的意义吧。

似乎扯得有点远了。还是回到有关村庄的话题。

英国诗人库伯诗曰:“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城市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建筑的堆砌,而是彻底改变了基于乡村文明的人与他人、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关系。高楼大厦,长街短巷,市井烟火,带给人们的已经是一个全新的生存空间,人们在这里制造梦想,人们在这里重新审视自己认识自己发现自己。人不再是荒野陋巷中的生灵,社会属性得到了空前的加强。

但村庄是人类脱离荒野走进文明的最初最小的驿站。是上帝带给人的第一份礼物。时至今日,我们依旧可以把圣经里描述的伊甸园当作是人类的第一个村庄。但我们今天审视一座村庄,已经没有必要用天文时间的眼光、甚至历史时间的眼光来看清它的来龙去脉。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节点。就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无数村庄已经无可避免地走向消逝的结局。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居留在村子里的原住村民,大多数年岁已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在以多种方式离开。个别村庄进驻的民宿业主,或者是其他业态的从业者,他们是新型乡村业态的经营者,但不是古老乡村守望者,传承者。他们和土地之间已经脱离了那种兴衰依存、生死与共的关系,他们的情感和观念里也少了安土重迁的意识,一旦经营出现问题,随时可以离开。

当然事情也许并不那么悲观。也许我们最终可以找到一种保留、延续乡村形态的有效方式。无论用什么方式,我相信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根植于我们血脉深处的那缕乡愁。无论世事怎样变迁,即使墙毁灶圮,人们背井离乡,只要体内的那一盏乡愁不灭,那一缕乡思不断,即使置身异国他乡,只要故土家园的秋声响起,血脉中的潮汐就会随之起伏。

马头村,据可见的史料记载,始建于唐末,迄今已有1100多年的历史,据宁海《窦川园里陈氏家谱》记载:唐末天佑二年(公元905年),陈姓怀珙公为避战乱自福建长溪(今福州一带)迁居到此。一千多年来,这个村庄几经兴衰,但仍奇迹般生存下来。即使在明清之际,沿海居民几经海禁,整体被迫迁徙之后,这个村庄最终还是顽强地展复。

搜寻马头村的相关文献,我们发现,这个弹丸小村因为依山濒海的地理位置,有着与许多沿海村落相似的命运。自元末明初开始,就屡遭海盗倭寇侵犯。明末清初,郑成功抗清,张苍水反清复明,东南一带战事不断,沿海之民更受其苦。清顺治十三年,即1656年6月,清政府为了断绝郑成功部的物资供应,颁布了《禁海令》。1661年,颁布更加严苛的“迁海令”,强迫沿海居民内迁,毁船焚屋,坚壁清野。马头村也因此沦为废墟。直到1683年,即康熙二十二年,迁海令解除,流落他方的马头人才陆续返回故土,重建家园。

马头村内,现存的最古老的建筑惟塈堂,就是村人重返家园后建设而成。而后又陆续建造了义门堂、下仓屋、老后头园、新后头园、金茂房、水源屋、老七家、后新屋、拙楼、王淮房等等一批家宅民居,几代人筚路蓝缕惨淡经营,最终形成了可观的村落规模。走在按照修旧如初的原则修葺恢复的古老墙弄之间。我们似乎能够体会到历史缓慢滞重的一面。体会到村庄的某种亘古不变的属性。

就像贻燕堂前年年归来的燕子。就像村后山间那些长眠的村民坟前年年开出的小花。它们其实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守望者村庄。就像村子中间,一脉村民饮用浆洗的泉源,流量细小,然而多少年来却不干不涸。细微的波澜,应和着远处象山港的潮汐,也应和着离乡背井的远方游子心底的波澜。

“一千五百年底事,只有滩声似旧时。”不管未来的社会如何发展,未来我们生活的形态怎样变化,作为人类童年居住的村庄,将永久地留存于人们的记忆中,一代又一代人,将沿着生物学、社会学双重意义上的基因编码,一次次重返源头。而我们能做的,只能祈祷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村庄,都能够找到延续它的一脉活水,长久地存在下去。

注:马头村,位于宁波市奉化区裘村镇内。始建于唐末,迄今已有1100多年的历史。马头古称“鵁鶄”。鵁鶄是一种水鸟,因马头地处海滨泽国,鵁鶄聚栖,故以此作为村名。又因村东南有马头山、马头岩、马头渡,清中叶又设有马头浦,后改为现名。村后有赤堇山,传为夏时堇子国所在地。

附:有关马头村的诗两首

陪柯平游览鵁鶄古村

一座有着双重命名的村庄

带来时间的迷局:

四千年前的堇子國,是否真的存在过?

存在于哪里?

身后的赤堇山无法回答。远处的象山港也无法回答。

但这并不影响,鶄鸟在此筑巢,呢喃,生儿育女。

也并不影响,此地先民一千年来的繁衍生息。并且还将

继续繁衍下去。

此刻我正立于案山眺望,天已暮眼前这片

人间烟火将被最后一缕光线收走。

若干年后,也许今天所有的一切

都将被那只从历史缝隙里飞来的鵁鶄带回。

时间确如白驹过隙

在我们到来之前,那匹传说中的马已经消失

对于我们,它其实并不存在。

我们来时,贻燕堂下那位老人正在假寐

我们离开时他尚未醒来。

对于他而言,我们短暂的到访并不曾发生。

而对于那些已经长眠的人来说,我们这一生的造访

同样并不存在。

——这就是时间的真相,如同象山港面上

闪烁的光波,既是谜面,也是谜底。

马头村

那匹传说中的白马已经隐身于时间内部

马头墙上垂下的瓦楞草,仿佛它来不及收拢的鬃毛。

惟塈堂的酒巷子里,已闻不到一丝酒香。但酿造

还在继续。

椿荫堂的屋檐下,那个老人还在假寐

梦里,有一个家族鼎沸时的喧哗。

很多年了,象山港的海面波平如镜。

只有村内的那一口老井,知道每一户人家的甘苦

只有案山上的凉亭,惯看人间烟火

和山间冷月的交替。

这是又一个四月。贻燕堂前,燕子依旧归来

但堂下的人,已经散落成村后山前的坟头

只有春草的籽实

年年开出细白的小花

只有远处的象山港

坚持在每一次晨昏,把腥咸的潮汐送上海岸

覆船山

大凡有点中国文化常識的人,恐怕没有人不知道河姆渡的。作为已知最早的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址之一。它的稻作农业、干栏式建筑、纺织和水上交通方面的考古发现,直接改写了中华文化史。让中华文明的源头从之前单一的黄河流域,扩展到了长江流域。

学生时代学历史,有关河姆渡文化的相关题目是必背必考的,几乎算得上是烂熟于心,但是,那时从未留心过河姆渡一词的意思。有人问起,自以为是地想,姆者,女师也。河姆,被我想当然地理解为河边的某个年长的妇女。河姆渡当然就是她家附近的渡口。

这个误解直到很多年后才消除。

到奉化后,有一次偶尔查阅有关夏黄公的资料。才发现,原来河姆渡是夏墓渡的谐音。而夏墓,就是夏黄公的墓冢。

夏黄公,姓崔名广,字少通,奉化大里黄贤人,秦汉之际著名隐士,与绮里季、东园公、甪里并称为“商山四皓”。秦末天下大乱,四位老隐士为躲避战乱而隐居商山,汉高祖曾召入宫廷辅佐太子。

有关四皓出山辅佐汉惠帝刘盈的情况,《史记·留侯世家》里面有着更详细的记载。大意为:刘邦曾多次相邀他们四人出仕,但都被拒绝。后刘邦欲改立戚氏所生的赵王如意为太子,吕后听了很着急,张良就献策请来了四皓以辅助太子,终于使太子的地位得以保住。但在太子刘盈即位汉惠帝后,朝政大权旁落其母吕后,四人预感报国无望,又重归深山隐居。

据说黄公后来回奉化大里乡隐居,并在鄞西一带行医,终老于黄古林(一说终老于夏禹故里今四明山石钮村),享年九十余岁,葬于余姚姚江南岸的覆船山(又有一说归葬于奉化大里黄贤)。村民为纪念他,将覆船山附近的一座渡口称为夏墓渡。因当地方言“夏”、“河”音似,慢慢谐音为河姆渡。

有关夏黄公,还有几个枝节可以岔开一说。一是据说他和那个著名的“圯桥三履”故事中的黄石公实为同一人,但也有人坚决予以否定,甚至对夏黄公是否确有其人持怀疑态度,有人还援引文献考证出商山四皓其实原本只有两人。二是有些观点认为夏黄公确有其人,本是齐国人,但在当时落后的交通条件下,他到底有没有千里迢迢到过浙地却是个问题,而他的墓葬究竟何处,更是一则谜团。

无论传说还是文献记载,历经时间变迁,难免真真假假。何况也不排除有意人为删改以致以讹传讹。自古至今各地都有抢占名人资源的情结,把一些名人事迹传说和所在地域风物关联起来,以冀增添所在地域的文化厚度。反正对方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那么大家不妨资源共享。久而久之,自然真假难辨。

我无意做考古评述,这不是诗歌的任务,诗歌要捕捉的,是隐藏在历史文献缝隙里的那些神秘的细节,从而进一步探究事物背后的隐秘意味。

在查阅资料时,我对有关史料文献中屡次提到的覆船山发生了兴趣。

覆船山,最早最负盛名者,在安徽境内。后来周边各处多有同名者,其源头皆出于此。

安徽境内的覆船山原名羽山,俗称歙县南山,位于黄山歙县金川乡。现在被开发为天心奇境·搁船尖。《四库全书》卷四,徽州大儒郑玉师山集记载:歙南有山,特起介乎,徽杭建德之交,日覆船山者,为一方祈祷之处,神龙之所宅也。当地方志载曰:“东西二天目,黑白二徽山,始尽发其灵秀。”

由安徽覆船山衍脉,江浙闽江河沿海一带,多有山峰以此名之。较为有名的,有福建惠安县西、建瓯市南、上海青浦、余姚河姆渡南岸以及奉化象山港畔的覆船山。这些遍布各处的覆船山与安徽的“祖山”究竟有何渊源,此处不多讨论。我们还是继续来关注余姚覆船山。根据现在可查的资料,无法判定余姚覆船山是因夏黄公名之还是在此之前就已名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夏黄公选择此山作为自己的长眠之地,并非随性而为,而是“当有深意存焉”。

首先,覆船山一山的命名大有来头。传说是大禹所乘之船,巨浪翻船而化。《太平御览》引《十道录》中的记载更早:覆船山,尧遭洪水,维舟树下,船因覆焉。这里无论尧还是禹,都是上古传说中的帝王至尊。

而在后世的演化中,覆船山的地位可谓有增无减。覆船山以其位置地势险要,集“奇、门、遁、甲”之象为一身,历来就是秘密练兵之地,也是僧道之人修身隐匿之所。到后期,逐渐发展成一个完整的儒、释、道、山越四位一体的军事和文化一体的圣地,也被视为龙兴之地。读过明史或者看过通俗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的读者应该知道,搁船尖上的光明顶是明教的发源地和总舵遗址。因为暗藏了太多难以言说的秘密,后来被朱元璋封山600年。

覆船山一名,在释道学说里,本身就隐藏着“救倒悬器”“救倒悬山”的意思。覆船山的极高处名曰搁船尖,代表以大智慧登彼岸,也是回家的意思。作为一代大儒和深谙道家堪舆风水之术的夏黄公,不可能不知道它的来历,以及墓地的选择对于后世的意义。可以说,这个山名,既隐含着朴素的真理,也暗藏着诡秘的数术。即使从最简单的水与船的自然辩证法里去体会,我们也能感受到它的非常之意。

这里不妨简单梳理一下古人对舟与水辩证关系的认识。大家耳熟能详的,应该是唐太宗李世民与他的谋臣魏征之间的对话。唐贞观后期,魏征在著名的《谏太宗十思疏》中写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唐太宗对魏征的这一观点十分欣赏,多次引用和发挥。他在《论政体》一文中说:“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夏黄公当然听不到后世君臣的对话,但他肯定知道这个道理,因为类似的言论,其实有着更早的源头。

战国时,邯郸籍著名思想家荀况,在他的著作《荀子·王制》篇中,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而荀子的表述又源自孔子的观点。《荀子·哀公》篇援引孔子与鲁哀公的对话:“且丘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大道至简。孔子、荀子从自然界领悟到了民众的力量,并且看到了这种力量和统治者相互依存的关系。这个观念,对历代统治者处理君与民的关系,无疑起到了积极的警示和诫勉作用。

夏黄公所在时期,距离孔子的时代并不遥远。他肯定了解并理解了水与舟、民与君的关系。并且作为儒道中人,遵从着“天下有道则显,无道则隐”和“从道不从势”的准则安身立命。在王道不存的年代,他们归隐。在天下需要的时候他们又“仁以为己任”,毅然出山。

商山四皓之所以愿意辅佐刘盈,并不是刘盈确有仁义之心和可塑之才。而是看到了天下初定,如若太子遭遇废弃可能引发的乱象以及由此带来的兵燹之虞,故而出手相助。一旦功成即刻身退,实现“达兼穷善”的目标。

后来,汉惠帝刘盈即位之后,确实缺乏经国理政之才,权柄落于吕后之手。但此时四皓已经各自归隐,天下大势已定,遂不再出。夏黄公最终归葬余姚覆船山,将前事后名托体山阿,让整座山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警示,提醒着现世和时间之河里如过江之鲫的来往之人。

山似舟航压众坡,静为平地动为波。

桅樯不藉瞻乌首,争奈风帆百尺何。

在奉化尚桥,同样有一座覆船山,距离夏黄公故里裘村黄贤约十余里,距离象山港也并不算远。黄昏之际,当我来到象山港畔眺望,覆船山已经与海岸隔开一段距离。但依旧能想见它曾经矗立的海边的样子。沧海桑田,也许两千年前,象山港的海波,就曾在它的脚下起伏。而此刻,在夕光的映射下,像一个明亮的细节,吸引着我去反复探究。而当光线下沉,暮色到来,它暗下来的身影,像一座暗礁,隐藏于时间的深海。

或许今天的大多数人,已经没有时间和兴趣去深究那些历史暗缝里的意味。遍布于各处的覆船山,有些已经被谐音为福泉山,有些讹化为福寿山,失去了它原有的用意。但是,山水有大美而不言,而其深意自存焉。总会有人挑灯夜读,在史书的缝隙里去解读那些隐藏在其中的意味,总会有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苦旅中,去探测那些隐藏在激流险滩之间的秘密。然后,在人世和人心的江湖里,竖起覆船山高耸巍峨的身姿,让它再次成为一个明亮的细节,一个深度的隐喻,向着滚滚而逝的时间之流,发出庄严的晓谕和警示。

附:同题诗一首

覆船山

时间过于久远,让一些真相变成了传说。

也把一个名叫夏墓渡的渡口变成了河姆渡。

当我摆渡姚江,来到南岸远眺

覆船山,像一艘绿色的船,静泊在时间的深海。

山顶雾气依旧氤氲,类似你头顶的白雪也类似

当年的天下运势,一个又一个谜团。

“君子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而在二者之间,即便睿智如你

也仅仅,多看了二十年。

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两千多年。

大隐、古林、黄贤,你生前归隐的地方

如今声名日显。唯有你归葬的覆船山

它的确切方位、命名由来

成了另一个诡异的谜团。

八百余年后,

另一位帝王主动说出了它和水之间的秘密。

这些也许你早已明白。

但它具体的方位依旧众说纷纭。

我曾去過就近的一座,静伏于象山港畔

现在是盛世,象山港海晏波宁

覆船山,它已不在水中行走,

它已经摆脱了那个简单的隐喻

它的隐与显,已经与潮水的起伏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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