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熠“调神解郁”观学术思想探析*

上海市中医文献馆(上海，200020)

卓鹏伟

陈熠主任医师，原上海市中医文献馆副馆长，“陈熠全国名老中医学术传承工作室”指导老师，第五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自幼随父陈寿松学医，并受江南名医陈道隆训导，后拜全国名老中医陈苏生为师。旁涉诸家，学验俱丰。

“调神解郁”观是陈熠老师的学术思想，是他在深入研究、领悟《内经》《类经》等有关“神”的阐述，融合祝味菊“自然疗能”学术观、陈苏生“本体疗法”“病多参郁，调气为要”、以及其父陈寿松“以通为要”等学术观的基础上，再结合其自身长期临床实践经验而形成的独特理论，并制定了一套理法方药较为完备的疗法“调神解郁法”。该疗法对内科疑难病症、尤其是肿瘤的治疗，具有独特疗效。试整理总结如下。

“调神解郁”观的形成过程

陈熠“调神解郁”观的形成经历了从“气”到“郁”再到“调神解郁”的认识过程，这也是他不断研究相关文献、跟师学习、临证实践相结合的历程。

1.对“气”的认识

陈熠父亲陈寿松，原上海市中医文献馆馆员，曾师从江南名医陈道隆，学术上主张“以通为要”，治疗上重视胆对十一脏的调节作用[1]。受此影响，陈熠老师非常注重“气”在人体发病中的影响，并对“气”作了更为深入的研究。早在1982年，陈熠老师对清代名医喻嘉言关于“气”的论述进行研究，探讨了喻嘉言“唯气以成形、气聚则形存，气散则形亡”的学术观点和对“气”有关生理病理及论治上的独特认识[2- 3]。其后，他对《内经》《太素》《温病条辨》等相关文献中有关人体“真气”的论述进行研究，阐释了《内经》“真气从之，病安从来”的内涵，及对人体生理、病理、养生保健、心理疏导和临床诊治等方面的指导意义[4]。

从诸多研究中，陈熠老师认识到，“气”不仅是人体生命活动的基本物质，更是在人体抗病和康复中占据主导地位，对于人体生命活动和在防病治病中的意义重大。从这一层面来看，陈熠老师对“气”本质的认识实际上与祝味菊“自然疗能”和陈苏生“本体疗法”的观点一脉相承：主要是指人体的抗病和自我修复能力。

2.对“郁”的认识——病多参郁，调气为先

自1985年拜师陈苏生为师，成为其法定学术继承人之后，陈熠老师对陈苏生的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作了系统而全面的整理和研究，撰写并发表了诸多学术论文和专著。陈苏生认为郁病是多种疾病的共性，气机障碍是所有疾病的基本病理过程之一，障碍的主要表现就是郁滞，而治郁当以调气为要，提出“凡病多参郁，治郁当以调气为要”的学术观点，并创制诸如二麻四仁汤、柴牡十味汤等调气解郁验方，并获较好疗效[5]。

陈苏生“病多参郁，调气为要”的学术观点对陈熠老师影响至深。1996年，陈熠老师在研究历代医家论治郁证的基础上，针对甲状腺瘤的病症特点，明确提出软坚解郁、化痰解郁、活血解郁、利湿解郁、清热解郁、宁心解郁、益气解郁、滋阴解郁的“解郁八法”[6]。该八法基本概括了以“解郁”为主导的常用疗法，不仅用于甲状腺瘤的治疗，其后也广泛应用于其他疑难病症的治疗中，成为陈师“调神解郁”观的基本内容之一。

3.对“神”的认识—— “神不使”是恶性肿瘤发病的关键

正是在探索“调气解郁”之法的过程中，陈熠老师对“神”有了深入的研究。从1987年起，他开设肿瘤为主的特色门诊，在长期大量的临床实践中，他对“气”“郁”与“神”的关系有了系统而又深刻的认识。

2008年，陈熠老师发表了题为“论调神解郁法治疗恶性肿瘤的理论依据”的学术论文。该文从《素问·汤液醪醴论》中黄帝与岐伯关于“神不使”之论对出发，研究《内经》有关篇章中关于神失常的临床表现及导致神失常的各种因素。结合明代医家张景岳《类经》中关于“神不使”的有关论述，陈师提出“神也是人体各种抗病的能力，使机体保持健康的总称。中医学中所谓‘神’的概念，应该是生命的体现，健康的体现，良好精神状态的体现”的观点，从而明确了“神”与人体防病、抗病及自我修复能力的密切关系和重要性，揭示了“神”对疾病的预后及转归起决定性的作用，总结出“神不使七因”， 开创性地提出“神不使是恶性肿瘤发病关键”的论断，认为恶性肿瘤病机主要体现在“气机失畅”，调神解郁是治疗恶性肿瘤的关键。并总结出临证如何判断神失常的“察神八法”。在治疗上提出了“调神十要”[7]。至此，陈熠的“调神解郁观”学术思想正式形成，并在临床实践中逐步得以验证，获得了较好的临床疗效。此后，调神解郁法逐渐扩展应用于其他内、妇科病症的治疗中，也获得较好的临床疗效。

“调神解郁观”的基本内容

陈熠“调神解郁”观的核心观点是：(1)“神”是生命健康活动的体现，是人体防病、抗病、康复能力的主宰；(2)“神不使”是恶性肿瘤发病的关键，“调神”是治疗恶性肿瘤的大法，也是提高疑难病症临床疗效的重要手段；(3)恶性肿瘤病机主要体现在“气机失畅”；神明失司则气机失和，郁而不畅；气机失畅是诸多病症、尤其是恶性肿瘤形成的主要病机体现；“解郁”是达到“神复使”的重要方法。

1.“神不使”七因

陈熠老师研究认为，恶性肿瘤的发生和形成，是多种原因造成“神不使”而导致的结果。造成“神不使”的原因主要有七个方面：

与先天有关 神来自于父母之精，故神的功能与父母先天情况有关。

与生活方式有关 如《灵枢·本神》所谓“嗜欲无穷，而忧患不止，精气驰坏，荣泣卫除，故神去之而病不愈也”。

与情绪有关 如《灵枢·本神》称“心怵惕思虑者则伤神”。

与劳逸有关 如《后汉书·刘谢列传》的“劳散精神，生长六疾”，《灵枢·大惑论》的“故神劳则魂魄散，志意乱”。

与外邪侵犯人体有关 如《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说“因于寒，欲如运枢，起居如惊，神气乃浮”。

与饮食有关 如《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说“味过于辛，筋脉沮驰，精神乃央”。

与人体气血、营卫、脏腑、阴阳等均有关 如《素问·痹论》的“阴气者，静则神藏，躁则消亡”，《素问·八正神明论》“阳气者，精则养神，柔则养筋”“血气者，人之神”等。

2.察“神”八法

陈师认为，察“神”对于“神”的“使”与“不使”的临床表现和诊断，及判断恶性肿瘤预后和转归均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总结为察神八法：

察目 通过人的目光和眼球的活动情况等来观察“神”的盛衰。

察色 主要察面色，“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察五色，观五脏有余不足，六腑强弱，形之盛衰，以此参伍决死生之分” 。

按脉 按脉可判断疾病的预后和转归，也是观察神的微细变化。

听言语声调 通过言语声调可以观察神气的强弱。

注意舌的活动 《灵枢·忧恚无言》说“横骨者，神气所使，主发舌者也”，人脑部病变在舌上的反应非常灵敏、非常明显。

察形体，知外表 人体的外表变化可观察神的整体状况。

察人体活动的强弱 是观察“神”变化的内容之一。

现代医学癌症诊断方法 现代医学的各种诊断手段是研究恶性肿瘤患者神“使”与“不使”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3.调“神”十要

陈师认为，为使恶性肿瘤患者的“神不使”转化为“神使”，关键在于调神。需要医患配合做好以下十个方面，恶性肿瘤患者的病情不但可能有明显的转机，而且还能健康长寿：

避其毒气 要寒温适时，对一切外感之邪要及时预防回避，防止外邪入侵，《灵枢·小针解》称“神者，正气也”，若进一步耗伤正气，就是进一步“伤神”。

舒畅情志 心情舒畅，对气血通畅、保养精神大有裨益，《素问·上古天真论》说：“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呼吸精气 避开污浊，生活在空气良好的环境中，并适当做一些呼吸运动。

保精御神 人应顺应天地自然、一年四时的阴阳变化而养生，保养精气也是调神的一个重要方法。

饮食调理 通过食养食疗亦可养神，如果饮食不当则对肿瘤患者造成进一步的伤害，另一方面用食养食疗来养神抗癌。

血气养神 如《素问·八正神明论》所说“血气者，人之神，不可不谨养”。

调和阴阳 阴阳是“神明之府”，所以“调阴与阳，精气乃光，合形于气，使神内藏”“阴平阳秘，精神乃治”；

补虚泻实 也是调神的重要方法，不可犯“虚虚实实”之误。

疏通经气 《素问·调经论》称“神不足者……则以通其经，神气乃平”，因此，调气血、通经络也有补益神气的作用；

调节脏腑功能 五脏藏五志，五脏和则精明而神使。

4.自拟经验方——调神解郁汤

基于恶性肿瘤病机主要体现在“神不使”而气机失畅的认识，陈熠老师以调神解郁法为主治疗恶性肿瘤，并贯穿在治疗的始终。并拟定调神解郁汤(经验方)用于恶性肿瘤及疑难病症的治疗，取得了较为满意的疗效。截止2019年底，陈师以调神解郁法治疗各类恶性肿瘤患者1300余例，疗效较好。

调神解郁汤药物组成：柴胡6g,当归9g，赤芍6g,忍冬藤30g，连翘9g，半枝莲30g，白花蛇舌草30g, 党参12g，白术9g，茯苓12g，炙甘草4.5g，象贝母9g等。

该方以“以和为贵，以通为要，调神解郁”为基本原则，组方要点有五：

调神解郁，以和为贵 本方所体现的调神解郁思想有两个层面的意思：其一是“神”层面的调节。《素问·汤液醪醴论》中所述的“精坏神去……荣泣卫除，故神去之而病不愈也”，说明“神”对疾病的预后及转归起决定性的作用。陈师认为，“神不使”是恶性肿瘤发病的关键，是多种原因造成“神不使”而导致的结果。所以调神解郁是治疗肿瘤尤其是恶性肿瘤的关键手段，在临床诊疗中，除言语疏导外，陈师在调神解郁汤中用柴胡、当归、茯苓、白术等药，取逍遥散之意疏肝解郁、和解肝脾，或伍以宁心安神之品，均可调畅情志，使之臻于和谐；其二是病理环节的调节。现代所说的癌症在古代许多都概括于疮疡之内，《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论病机十九条说“诸痛痒疮皆属于心”，刘河间在其《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病机论》中所释此条病机时说：“静则神明，热胜则肿，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所以，陈师以此为据，结合临床，认为肿瘤、尤其是癌症大多以火热为主，火热盛则神明伤，加重了“神不使”。调神解郁汤中含较多的清热之品，如忍冬藤、连翘、白花蛇舌草、象贝母等，均有清热消肿功效。清热可有助于神静明，复使主宰；消肿可有利于气机畅通，郁结得消。二者均可助“神复使”，故说“调神解郁”。

行气化滞，活血化瘀 陈师认为，气机失畅是恶性肿瘤的主要病机体现，也是导致“神不使”的关键。正如《素问·六微旨大论》所说：“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因此，调畅气机是本方组方关键，主用柴胡疏肝理气解郁，《神农本草经》称其“主心腹肠胃中结气，饮食积聚，……推陈致新”；气滞则血易瘀，故用活血散结。当归辛温甘润，甘能补血，辛则行血，具有补血活血之功，现代药理研究证实当归有改善血液循环的作用。当归与柴胡相合，一则活血一则行气，且当归之温润使行气活血而不伤正，于肿瘤气机失畅、气血结聚之病机甚为合拍。药理研究认为当归还具有抗癌作用，可广泛用于各种肿瘤，尤其是妇科肿瘤，以气血停滞、瘀血凝聚者最宜。此外，尚有赤芍散瘀、连翘散结相助，共奏行气解郁，活血散结之功。

清热解毒，祛邪抗癌 陈师认为，肿瘤、尤其是癌症大多以火热为主，火热结聚为毒，久则耗伤正气。方中重用半枝莲、白花蛇舌草清热解毒抗肿瘤；赤芍、忍冬藤泄浊解毒、凉血散瘀；连翘性凉味苦，具有清热解毒，散结消肿之效。且连翘轻清上浮，可透热邪于外，有助于祛除肿瘤热毒。共奏清热解毒抗癌凉血散结之功。

化痰祛湿，软坚散结 肿瘤的形成必将加重气机失畅，气血津液运行失常，热毒、瘀血形成的同时，常伴痰浊。因此，化痰软坚散结之品必不可少，药用象贝母、半枝莲等化痰散结。象贝母又称“浙贝母”“大贝”，味苦，性寒，具有清热化痰，开郁散结之功效，《本草正义》称其“苦寒泄降，而能散结”，是化痰软坚散结之要药。

健脾益气、扶助正气 《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篇所讲的“四季脾旺不受邪”，指出了脾胃在人体健康和预防疾病中的重要作用。金元著名医家李东垣更是提出“内伤脾胃百病由生”的著名论断。陈师治疗肿瘤病症也非常注重扶正，尤其注重扶助胃气，其调神解郁汤中合四君子汤，药用党参、炒白术、茯苓、炙甘草益气健脾扶正，使“四季脾旺不受邪”，有利于机体恢复，抗御肿瘤的复发和转移，体现了“胃气为本”的治疗思想。

总之，调神解郁汤全方起到“调神解郁、解毒抗癌、扶正达邪”之作用。

随证加减：

气郁甚者，可加制香附增强行气解郁作用；

少腹血瘀者，如子宫肌瘤，加月季花等理气活血；

如痰郁胸中，则予瓜蒌薤白半夏汤豁痰散郁；

火热郁积成毒者，加蒲公英、重楼以清热泻火解毒；

气郁化火、肝阳上亢者，加钩藤、潼白蒺藜等以清肝泻火；

有食积不化、胃纳不香之食郁者，加炒谷芽、炒麦芽、焦山楂、焦神曲、鸡内金等以消食化积；

湿邪郁阻，脘闷纳呆者，以竹茹、枳实、陈皮、制半夏等祛湿运脾；

郁积较甚，成有形之肿结，加制鳖甲、制龟板以软坚散结。

5.病案举例

吴某某，男，1951年出生。2013年10月12日初诊。

主诉：肺癌术后1月余。

2013年9月10日，患者在某医院全麻下行右肺上叶楔形切除术，术中见右肺上叶尖后段占位，大小约1.0×1.0×0.5cm，质韧，未及明显胸膜凹陷。予楔形切除术，冰冻提示腺癌。未做放化疗，即来陈师处求中医治疗。刻诊：患者自觉右胸隐痛不适，无咳嗽，乏力，纳可，寐差，夜卧易醒，二便正常。舌质淡红，舌苔薄白，脉弦。陈师诊后认为该患者病机属痰浊瘀毒蕴肺，肺失宣降，治以解毒抗癌，宣肺化痰，调神解郁之法，以调神解郁汤加减。

处方：瓜蒌皮12g，象贝母9g，杏仁9g(后下)，金银花9g ，连翘9g，鱼腥草30g(后下)，柴胡6g，白术9g，守宫4g，赤芍9g，忍冬藤30g，茯苓12g，炙甘草4.5g，半枝莲30g，白花蛇舌草30g，川朴6g，夜交藤15g，合欢皮15g。水煎服，每日一剂，服两次。并嘱患者：注意饮食忌宜，遵守作息规律，保养体力，劳逸结合，保持心情舒畅。

患者从2013年10月右肺上叶腺癌术后未做放化疗，直到2018年4月收集病例时，已历5年之久，期间虽偶有间断，但坚持在陈师处中药调治，肺部症状平稳。陈师基本以调神解郁法为主随症加减，期间或加玉屏风散补肺益气固表扶正气；或加生薏苡仁30g，黄芩9g，蒲公英30g清肺利湿解毒；有湿疹皮肤瘙痒加白鲜皮9g，川芎6g，蝉衣6g，地肤子9g活血祛风燥湿止痒；夜寐易醒加夜交藤20g，合欢皮15g，珍珠母30g，炙远志10g安神定志。并常合六味地黄丸补肾益肺。

按：陈师认为，肺癌是因“神不使”，五脏功能失调，痰凝热毒胶结于肺，日久而成，导致气机失畅，尤以肺气升降失常为主。调神解郁是治疗肺癌的主要方法，贯穿于治疗始终，且行气活血、解毒抗癌，综合调治。方以赤芍、连翘、忍冬藤并配以黄芩、蒲公英、鱼腥草等药泄浊解毒，柴胡疏肝解郁、调畅情志；半枝莲、白花蛇舌草、守宫等解毒抗癌；或以四君子汤益气健脾，培土生金，使脾旺而利于去邪；或用玉屏风散(黄芪、防风、炙甘草)益肺气固卫表，以助抗邪。针对肺气机失畅之病机，以瓜蒌皮、象贝母、杏仁、川朴调畅肺之气机为辅。治疗过程中加夜交藤、合欢皮、珍珠母、炙远志等安神，白鲜皮、蝉衣、地肤子疏风止痒等，或合用六味地黄丸补益肝肾，金水相生，皆为随症加减之法。

从此案可见陈师治疗肺癌的思路：一是调神解郁法贯穿治疗始终，用调神解郁汤为主，并根据具体病症特点而调整药味和药量；二是调肺，根据肺癌形成后所导致肺生理失常的不同情况而遣药，如肺失宣降、痰浊内生，常用对药瓜蒌皮、象贝母、杏仁、川朴宣降肺气、化痰而通利水道，或加夏枯草、象贝母、玄参等软坚散结；三是去邪，除调神解郁汤中的半枝莲、白花蛇舌草外，常加守宫、鱼腥草等以助解毒抗癌；四是扶正，如肺气亏虚，卫表不固，常用四君子汤、玉屏风散，一为健脾益气，培土生金，使母子相生，一为益气固表，直接补肺。或合用六味地黄丸补肾阴，金水相生；五是随症加减，灵活施治，圆机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