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梁未末 叶 进
自刘河间从“阳气怫郁”论病,至朱丹溪立“气、血、痰、热、食、湿”“六郁”之说,提出“气血冲和,万病不生,一有拂郁,诸病生焉。故人身诸病,多生于郁”,从而创“怫郁致病”理论。从“怫郁”的角度探讨疾病的发生发展,为疾病的诊治开拓了新的途径。
郁,古作“鬱”,原为树木丛生,草木茂密之意,后引申为郁积、阻滞。中医学中关于“郁”最早见于《素问·六元正纪大论》中对木、火、土、金、水五郁的阐述。东汉张仲景《伤寒论·辨脉法第一》已提出“怫郁”指郁遏、不舒畅之意,是因邪气中人,三焦气机不畅所致。至金元时期朱丹溪提出六郁学说,从气机郁滞的病机出发,讨论多种郁证理法方药,形成了“怫郁”治病论。从古至今,人们常将“郁”局限于情志相关疾病,然而“怫郁”不单纯局限在情志方面。明代医家赵养葵曾对此作过解释道:“郁者,抑而不通之义。……为因五气所乘而致郁,不必作忧郁解。”因而“怫郁”是泛指外感六淫、内伤七情所引起的脏腑机能不和,导致气、血、痰、火、食、湿等淤塞、郁滞,气机不得发越的病症。正如华岫云在《临证指南医案》按中所说:“邪不解散即谓之郁。”[1]
郁之成因甚多,痰为重要因素之一。痰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之痰为有形之痰,广义之痰指随气流行、遍涉周身、凝聚留伏于各脏腑组织器官中的病理产物,其性变化多端,易产生各种病变。《杂病广要》云:“人之气道贵于顺, 顺则津液流通, 决无痰饮之患,一失其宜则气道壅塞,停饮聚于隔上,结而成痰。”故而一切内外因素引起的气血失和、脏腑功能失调、三焦气化不利,都是湿聚痰生之本[2]。“痰之为物,在人身随气升降,无处不到,无所不至。”如气道不顺致津液运行不畅,输布失常,水液凝结而成痰。痰凝不化,停留于血脉、经络、脏腑之间,郁久则阻碍气血津液运化而生诸病。气滞痰凝,相因致郁,并可兼见血、火、食、湿之郁结。故六郁之中以痰郁所涉病种最为广泛,证候亦颇为复杂。
痰郁理论的形成虽始见于《丹溪心法》,然而治疗痰郁之方早散见于《伤寒杂病论》中,得到普遍认识的当属涌吐痰邪、宣畅气机之方“瓜蒂散”。实则在《伤寒杂病论》全书中亦有一些方证,虽未明言痰郁之病,但确与痰郁密切相关。
《金匮要略·胸痹心痛短气病脉证治第九》第5条云:“胸痹心中痞,留气结在胸,胸满,胁下逆抢心,枳实薤白桂枝汤主之,人参汤亦主之。”“痞”指气隔不通。《医宗金鉴·订正仲景全书金匮要略注》云:“心中,即心下也。”心中痞,乃指胃脘部满闷不舒,有痞塞不通而痛的感觉。此处的心中痞,是在胸痹基础上又出现胃脘痞塞不通之感,其病因病机或与“气结在胸”有关[3]。
胸阳痹塞,痰浊阴邪居于阳位,邪气由胸至心,留结成痞。痞有虚实之别,此处的痞不仅结于心下,还由胁下逆气向上冲撞心胸,为实证。造成实痞的原因就是痰阻致郁,邪气即“留气”聚结而成。
《伤寒论》第166条云:“病如桂枝证,头不痛,项不强,寸脉微浮,胸中痞硬,气上冲咽喉不得息者,此为胸有寒也。当吐之,宜瓜蒂散,诸亡血家不可与之。”此处“寒”作“痰”解,指出胸有痞硬即为胸中有痰。虞抟《医学正传·郁证》云:“气郁而湿滞,湿滞而成热,热郁而成痰,痰滞而血不行。”指出从气郁到痰滞是一个递进的过程,又常并见,相互影响,关系密切,在一定程度上两者具有共同的病机基础。
后世有人认为,既然《金匮要略》所言之痰实为“饮”,那么《金匮要略》中瓜蒌薤白三方并非专为治胸痹之“痰”而设,而是重在通阳宣痹[4]。枳实薤白桂枝汤方在瓜蒌薤白汤的基础上应用了大量行气药,如破气消积、化痰除痞的枳实,行气消积的厚朴和通阳化气、平冲降逆的桂枝,因其病机要点着重于“痞”字。“痞”有二义,一为痞满,二为积聚之类,皆因气机升降失常所致,治当以枢转气机之升降为主。另瓜蒌清热化痰、宽胸散结,为仲景治胸痹痛引心背、结胸满痛常用之药,薤白理气宽胸、通阳散结,二药并用可化痰散瘀。由此,所谓通阳宣痹或可理解为行气以解痰浊之郁,温通以散寒痰之痹。同篇第6条云:“胸痹,胸中气塞,短气,……橘枳姜汤主之。”此是胸痹轻证,突出“气塞”,亦是气滞痰阻,痰气郁结之证。另,原文中所提“人参汤”,则主要用于胸中阳微,中焦虚寒之证,而非气滞痰郁之胸痹。
《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篇第138条曰:“小结胸病,正在心下,按之则痛,脉浮滑者,小陷胸汤主之。”小陷胸汤方证中的“心下”一指胃,《伤寒来苏集》云:“心下者,胃口也。” “正在心下未及胁腹,按之则痛,未曾石硬者,为小结胸。……小结胸是痰结于心下,故脉浮滑。”二指胸膈,《注解伤寒论》云:“与小陷胸汤,以除胸膈上结热也。”言指小陷胸汤的主治病位在胸中。从病机上看,无论大小结胸证,均由邪热内陷, 热毒与痰涎水饮互结, 以致气机不畅而致痞闷疼痛。大结胸证病及心腹,按之痛甚,为燥实水液内结;小结胸证病只在心下,痛不甚,为水与热结,凝滞成痰,留于膈上。无论小陷胸汤方证病位在胃脘还是胸胁,痰热互结,气郁不通,升降失常均为其主要病机。方中半夏辛温降逆, 瓜蒌清热化痰散结,黄连苦寒祛火, 三药合用,辛开苦降, 可开气郁之痞, 消痰热之结[5]。因其病位或在胸胁或在胃脘,故凡上中二焦痰热互结、气郁不通之证均可以小陷胸汤加减治之。
《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第5条云:“妇人咽中如有炙脔,半夏厚朴汤主之。”仲景对该病症状的描述极为简单,仅“咽中如有炙脔”六字。首先可明确表明其病位在咽喉。咽喉是经脉循行交会之处,在十二经脉中,除手厥阴心包经和足太阳膀胱经间接通于咽喉外,其余经脉均直接通达。咽为胃系之所属,与胃相通,是水谷之通道,脾胃疾病多反映于咽喉。喉为肺系,乃呼吸的门户和发音器官。肺主声,声出于肺而根于肾。故咽喉为脾胃、肺肾气机升降之关隘,同时亦为少阳三焦气机、水火升降枢机之要冲[6]。“炙脔”字面之意为烤肉,即“炙肉”。“炙肉”二字并非第一次出现在《金匮要略》中,《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并治第十四》中就曾提到“炙肉”。“病者苦水,……反言胸中痛,气上冲咽,状如炙肉,当微咳喘,审如师言,其脉何类?”师曰:“……始时当微,年盛不觉,……肾气上冲,喉咽塞噎,胁下急痛。”《千金要方》亦云:“胸满,心下坚,咽中帖帖,如有炙肉,吐之不出,吞之不下。半夏厚朴汤方。”故“咽中如有炙脔”实际上可看作为“胸中痛,气上冲胸”“胸满,心下坚”时出现的咽部不适症状。仲景所言“心下”即指中焦脾胃,故其病机实为“胃气上犯中上二焦,气郁而致痰凝。”
后人常将半夏厚朴汤方证与梅核气联系在一起。“梅核气”病名始见于明代孙一奎的《赤水玄珠》,曰:“梅核气者,喉中介介如梗状,又曰痰结块在喉间,吐之不出,咽之不下是也。”二者症状虽有相似,但病机不尽相同。“梅核气”的形成与情志因素最为相关。治疗情志疾病最常用疏肝解郁之法,此虽是治疗郁证的大法之一,然半夏厚朴汤全方并未见有疏肝解郁的药物,而以化痰行气、降逆和中药组方。由此可见,半夏厚朴汤方证之痰郁并非全因七情所伤,而是脾胃肺肾气机升降失常所致。只要出现因气机失于枢转之功而导致的痰郁之证,即使未出现类似“梅核气”的症状,也可用半夏厚朴汤方治之。故后世不仅将此方用于治疗慢性咽炎、癔病、胃食管反流,还应用于治疗乙肝[7]、心血管疾病、更年期综合征[8]等诸多疾病中。
《伤寒论·辨少阴病脉证并治》第313条曰:“少阴病,咽中痛,半夏散及汤主之。”半夏散方证属少阴病证,少阴病证是指伤寒六经病变的后期阶段出现心肾亏虚之证,似与痰郁无任何相关。《伤寒论》全书提及咽痛证条文共6条,均出现在“少阴病脉证并治”篇中,这与咽喉部位的经脉循行有密切关系。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手少阴心经和足厥阴肝经均循行经过咽喉部。《伤寒论纲目》曰:“或云六经皆不言咽痛,唯少阴有咽痛伤,何也?夫少阴咽疮乃经络所系,盖少阴脉循咽喉,系舌本,故有咽伤咽痛之患。”故咽痛归于少阴病证与其解剖部位有密切关系。再看少阴病脉证,少阴寒化证症见但欲寐、无热恶寒、身蜷、呕吐、下利清谷、四肢厥逆、小便清白、舌淡苔白等症;少阴热化证症见心中烦、不得卧、下利、咳而呕等症;其变证亦可见口干咽燥、自利清水或腹胀不大便或便血等症。呕吐、下利、心烦、腹胀不大便等症均提示腑气不通,而四肢厥逆或伴水肿是阳气被郁不达四末之故。《素问·阴阳离合论》曰:“三阴之离合也,太阴为开,厥阴为阖,少阴为枢,三经者不得相失也,搏而勿沉,名曰一阴。”[9]少阴为枢,为调节阴阳、水火平衡的重要枢纽,枢机不利、阳气怫郁是少阴病的基本病机之一。少阴之经循于咽喉,若少阴枢机失常,寒邪客于少阴,阳气郁而不宣,使阴阳之气不相交续,津液聚而为痰饮之邪,痰邪怫逆,痹阻经脉则病咽痛。
从组方用药上看,半夏散方药三味,半夏辛温,化痰散郁结,桂枝辛甘温,力善宣通,能下气散逆,甘草甘平可通经脉、利血气,和中缓急止痛。全方甘辛合用,能散咽喉寒痰怫郁,阳郁得伸,少阴经气调和,则咽痛自解[10]。
郁证的病机含有气机郁滞与阳气不伸的特点[11],痰郁即是指所有痰气相因而致的郁滞不通之证。从上述四方证看,痞满、咽部的梗塞感和疼痛是痰郁证较为常见的症状,均因痰气交阻,痞塞不通所致。因而在治疗上以枢转气机升降,除痰开郁为总则,气机郁滞得开,便可郁散痰消[12]。组方用药上,四方证中频现半夏、瓜蒌、桂枝三味,其中半夏辛温,善治痰逆,可燥湿化痰、消痞散结,瓜蒌甘寒微苦,既以润降痰,又宽胸散结,二药为除痰开郁之要药,《丹溪心法·痰篇》黄瓜萎丸即瓜蒌半夏同用以除痰消积。桂枝甘温辛散,可温通经脉、助阳化气、平冲降气,主温通开郁,半夏厚朴汤中辛温之紫苏功效亦与之相似。另有厚朴温中行气,薤白通阳散结,行气导滞。诸方辛温相合、痰气并治,是仲景“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理论的体现,同时又与后世提出“善治痰者,不治痰而治气”“治痰先治气,气顺痰自利”“病多参郁,调气为要”[13]不谋而合。可见张仲景虽未明确提出痰郁病名,但《伤寒杂病论》所论疾病及方药的应用已涉及痰郁病变的机理与论治,为后世痰郁理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