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林
(大同煤炭职业技术学院 信息工程系,山西 大同 037003)
1908 年,王国维发表了《人间词话》,提出了一个比以往的“境界说”具有更丰富内涵的词学理论体系,但对于境界的确切含义并未作出明确的界定。所以,关于“境界”的确切内涵,便成为学术界多年来讨论的热点话题之一。笔者认为,“境界”一词其实就是指作家把个人情感、意趣和创造力融入描写对象之中而形成的情景交融、物我相融的审美意境,是艺术世界与人生境界的高度统一。
王国维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第三则提出“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1]133。自从王国维提出境界有“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别以来,人们对“有我”和“无我”的讨论可谓众说纷纭。在此,把陶渊明《饮酒(其五)》中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作为“无我之境”的典范,必须深刻理解这两句千古绝唱的内涵,下面将从语言特色、意境营造和艺术特点等方面对这首诗进行深入分析。
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此诗语言朴素、自然、清新,读后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幅祥和平静的田园画卷。这里有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菊花,有高耸秀逸的青山,有夕阳中氤氲美丽的岚气,还有结伴晚归的飞鸟相映成趣。作品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含义深刻的典故,也没有刻意的雕饰,纯粹白描、朴实的语言却勾勒出一派闲逸、淡泊、悠远的景象,成为我国古代浩瀚诗海中的千古绝唱,陶公也因此诗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获得了不朽的地位。
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提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2]427评价一首诗艺术价值的高低最重要的就是看其意境的营造是否成功。这首诗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其意境的营造达到了物我相融、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此诗涉及的构成意境的景物有庐、车、马、菊、东篱、南山、山气和飞鸟。先来分析“庐”的深意。
袁行霈先生在《陶渊明集笺注》中指出:“结庐:构室,建造房屋。”[3]248“庐”本来是建造在尘世中的房屋,而陶公通过“庐”表达出一种脱俗忘世的情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房子建在尘世中,并不是在清净隐逸的山林之中,却没有车马的喧闹,也就是说主人与世俗没有很多交往,此“庐”是一方未被世俗侵染的净土。这是怎样做到的呢?“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诗人马上给出了答案,原来这一切都归功于“心远”。有什么样的“心境”就会产生什么样的“诗境”,陶公抛开官场纠结,放弃功名利禄,远离世俗纷争,回归田园,在清苦充实的躬耕生活中享受自己的人生。
再看被视为诗人清高品质化身的“菊”。屈原在《离骚》中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菊花历来被当作是高洁品格和崇高修养的象征,同时因其孤傲脱俗、高标独立的花品被称作“花中君子”。每当秋风袭来,群芳凋残的时候,唯有它还骄傲地展现着自己的勃勃英姿,这与诗人高傲的品格,高洁的灵魂相契合,所以菊花深得陶公的偏爱。
陶公在平静的田园中享受着清苦安宁的生活,用手中的笔倾吐心迹,经常用来表达情绪的意象便是“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境中的菊更增添了一种高洁清逸之感。读完这句,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副优美的田园画:身着粗布长衫的诗人在宁静的田园小院中散步,身边是竹编的篱笆墙,脚下是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菊花,不经意间抬头远处清秀高耸的南山浮现在眼前。南山,是陶诗中另外一个重要意象元素。袁行霈在《陶渊明集笺注》中指出:“南山:丁《笺注》:‘指庐山而言’。”[3]248绝大多数学者也将“南山”注为庐山。值得一提的是,当代学者韩经太提出另一种观点,他认为,“南山是一种充满无限张力的艺术形象,是陶渊明的理想境界”[4],“南山是一种精神和象征,它与作者的心境、追求和谐地融为一体,营造出物我合一的艺术画面”[4]。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个“见”字,把整首诗的境界推向了无与伦比的高度。“南山”不经意间浮现在诗人眼前,而不是主观故意去看到的。王国维先生提出:“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画中有我,我中有画,物我交融,诗人用平淡的语言描绘了“无我之境”的范例。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鸟”作为一种精神象征,在我国的文学史上是经过长期积淀的。早在《山海经·南山经》中就有记载:“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5]16这里把凤凰描写为美德的化身、和平的象征,这应该是上古时期飞鸟崇拜的生动反映,也是我国“以鸟喻圣”文化传统的最早源头。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也有很多鸟的形象,“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象征了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交交黄鸟,止于棘”则带有一种不得其所的意味。《周易》中也有很多由鸟构成的占卜意象,如《小过》中“初六:飞鸟以凶”,这些鸟大多象征着坚贞自守、远遁自晦的高蹈情怀。此外,《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则是远大理想的象征。而“鸟”也是陶诗中的重要意象之一。陶诗中的“鸟”大体可以分为“飞鸟”“羁鸟”“倦鸟”和“归鸟”四种,现在主要分析此诗中出现的“飞鸟”意象。
诗之意象含有强烈的个性色彩,寄托着诗人特有的情感,最能体现诗人真正的品格和精神。展翅高翔的飞鸟是少年陶渊明远大理想、宽阔胸襟和崇高抱负的体现。《杂诗十二首》其五:“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陶公少时宏伟的志气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还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中的“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这些振翅高飞的鸟,正是陶公年少时远大抱负的真实写照。同时,翩翩飞翔的鸟儿是陶渊明追求自由,向往和平安宁生活的象征。《饮酒(其五)》中写道:“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空中翩翩飞翔的鸟儿是多么自由啊,陶公在厌倦世俗的争斗之后多么羡慕那些自由翱翔的鸟儿。这里的“飞鸟”。又寄托着陶公那渴望心灵自由、摆脱世俗羁绊的追求。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把整首诗推向了高潮。在这优美宁静的图画一样的情境中,有着大自然的真谛,诗人想表达却忘记了语言。至情言语即无声,“忘言”的境界才是最高的境界。这里有大自然的真谛,也蕴含着人生的真谛,那就是“心灵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陶公远离污浊的官场,摆脱名利的纠缠,抛开尘世的羁绊之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达到了物我相融、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也正是因为陶公思想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度,所以其作品才不表露明显的主观色彩,把王国维先生的“无我之境”演绎到极致。
结语
对于“无我之境”的理解,可以有很多种。但不可否认,王国维的诗学必然是从他的道德情操中得出的,也只有通过其道德情操、生命历程才可以读懂。中国文学是非常注重感官审美的,从沧浪的“兴趣说”到阮亭的“神韵说”,再到王国维的“境界说”,都强调“物我合一”的境界。因此,“无我之境”常常就是“美善合一”的“大我”之境,是主体扩展到万物,与宇宙融合的天人之境。这种境界就是将作者主观的悲欢隐藏到景物背后,似乎忘却了自我的存在而完全融入眼前的情景,以清澈纯净的心境来观照外物,在一种平静的心绪中达到物我交融,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忘我的、纯自然审美的宁静状态。这种状态又是一种心灵宁静、淡泊、超脱世俗感情的境界,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思想高度和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