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简所载“加公、里公、士尹、亚大夫”不是里吏

张信通

（安顺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安顺 561000）

史书有关楚国基层居民组织单位里的记述较为少见，近几十年出土的东周楚简中有不少记载，特别是《包山楚简》等出土文献相继问世，为我们探讨楚国基层社会提供了权威信息，但其中并没有见到楚国其他里吏名称。楚简中见到四种职官名称：加公、里公、士尹、亚大夫，“这四组官吏正好与前面提到的山阳、闸、东邗、夷等4 个里对应，可能就在有关各里供职……因而这处州公以看作里的官吏为宜。”［1］82-83陈伟《包山楚简所见邑、里、州的初步研究》［2］亦有相近论述，认为它们均为里吏名称。王准认同陈先生的看法：“当时的楚国里中设置有四种职官：里公、加公、士尹、亚大夫，其中里公是常设的核心职官。”［3］陈絜认为：“‘加公’、‘州加公’就是我们熟悉的父老阶层，是当时楚地对‘父老’的区域性称谓，而‘州里公’与‘里公’就是文献习见的里正、里典。”［4］213“战国时期尤其是战国中晚期楚国的基层农村聚落与社区，也即邑、里以及里的特殊形式‘州’，均设有专门的诸如邑公、里公、州公以及州佐之类的行政管理人员，这些基层官吏只对相应的上级行政机构负责。”［5］顾久幸指出：“齐国称‘里尉’，而楚国则称为‘里公’，里公负责里内行政事务。”［6］陈絜和顾久幸都认为里公职同里正，是一里之长。就目前所见学界论著，学者均认为里公是里吏，部分学者认为加公、士尹、亚大夫是里吏。

在没有深入研读楚国史料之前，由于研究楚国史的学者已形成共识，笔者原也相信楚简中的加公、里公、士尹、亚大夫是里吏，看罢相关史料，笔者认为，楚简所见的“加公、里公、士尹、亚大夫”均不是里吏。

一、加公、里公不是里吏

从加公和里公两种职位担负的职责分析其身份。《包山楚简》有一批“受期”简，“受期”有多种理解，“为受理各种诉讼的时间及初步审理结论的记录”［7］19是主流认识。由于我们的目的在于考察加公、里公的身份，至于哪一说正确没必要深究。这批简中有10 枚简含有加公、里公两种职官，或是同时出现在一枚简上，或是加公、里公分别出现在一枚简上，如“司马之州加公李瑞、里公隋得受□（幾），辛未之日不□（察）陈□□之伤之古（故）以告，阩门又（有）败。罗□。22”［7］15“邸易（阳）君之州里公登（鄧）婴受□（幾）27”［7］16“新游宫中酴之州加公弼□受□（幾）35”［7］16。这10 枚受期简，加公、里公作为受期对象，均可以单独受期，但当两者同时受期时加公总是位居里公之前，可知加公的地位高于里公。但两者的职责究竟是什么？理解“××受期”的“××”准确含义，是探求加公、里公职责的一条途径。

我们仅考察受期简中“××受期”，从中获取“××”的职责，即能得知加公、里公的身份。《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十四种〕》：“鄢正娄□虩19；□司败李□20，司丰司败鄝□21，……上临邑公临□，下临邑临得。79”［7］15-19。从简号19 到79 共有61 枚“××受期”字样，除63 号简“□市之里人□（殷）□”是“里人”外，其他所有简中的“××”全部是食国家俸禄的正式官员，加公、里公与其他官员同等处于“受期”的位置，也当是国家正式官员，而不是里吏，我们知道里吏不是国家正式官员，不食国家俸禄。63 号简和184 号简“壬晨（辰），□人□（殷）□，王西州里公周□，□昜（阳）人邗得，□人秦赤，汤午。184”［7］78中的“××”显然是同一人。这几个字“□人□（殷）□”是“□市之里人□（殷）□”简写形式，省去了“市之里人”，而“（殷）□”的地位又比184 简四人“里公周□，□昜（阳）人邗得，□人秦赤，汤午”地位高，尤在里公之上。我们明白“□市之里人□（殷）□”不是普通庶民，也是政府食禄官员。通过对所有“××受期”的考察，知“××受期”中的“××”全是国家正式在册官吏。

上述官员主要有三类，即“××（地名或人名）司败（少司败）”“××之××（官员名称）”和“××（地名或人名）公”三类。此外，还有“××尹”“××差（佐）”“司□（直）”“××（地名）正”“右司马”“××大厩”几种官职名称。在这三类主要官员中，第一类“司败（少司败）出现频率很高，达二十三次［7］15-19；第二类官员名称多为“××夫人（封君、莫嚣）”；第三类官员中“加公、里公”出现频次最高，“关□公、关敔公、匡敔公、邑公”各出现一次。“司败（少司败）、左尹”均是司法官吏。《七国考·楚职官》：“子西曰：‘臣免于死，又有谗言，谓臣将逃，请归死于司败也。’”杜预云：“陈、楚名司寇为司败。”［8］34“楚司败相当于其他诸侯国的司寇。”［9］178“在荆门包山楚筒中，我们还发现左尹也是中央管理司法的官员。”［10］46“县内还有一些与中央官相同的地方官，如管理司法的司败。”［10］49据此，“××尹”“司直”当是司法官吏。“司马”是武官，但参与基层治安管理。“××正”该是某地的行政长官，“××佐”当是行政长官的主要助手，司法是他们的主要工作职责之一。“××大厩”，“厩”的原意与马匹有关，其他官员职司均与司法有关，“××大厩”的职责似与马匹没有关系，职责不清。

通过对上述官员职责的初步讨论，他们要么全职负责基层司法工作，要么司法工作是其主要职责之一。由此推知“××（地名或人名）公”的职责也是负责司法的官员。加公、里公的职责，我们回到受期简文具体分析。22号简、24号简、30号简指的是同一件事，负责受期官员是“□司马之州加公李瑞、里公隋得”，所受理案件与陈□的身体伤害有关，三次受理该案，大盖为重伤案例。24 号简与身体伤害罪亦有关。27 号简、32 号简指的是一件事，邸阳君之州的里公邓婴受期，受期内容与人命案有关，里公参与受理的是大案、要案。32 号简里公参与调查死亡者的“名族”，指名字、氏族，即死亡者的基本情况。42 号简，“公孙□之侸之死”也是人命案，陈伟认为“侸”与“臣妾”有关，大概指未成年奴隶。68 号简、74 号简可能与官员犯罪有关，“競酉之司败□怆以延”和“□御率嘉以廷”案件受理有“司败、□御”两类官职的两位官员。

上述10 枚受期简，加公、里公参与受理的为人命案、身体伤害案、官员犯罪案，全是大案、要案。可知加公、里公的责任重大，根据权责一致原则，里吏当不会负有如此重大的责任。

以上10 枚受期简内容简略，书写形式相同，透漏的信息尚少，我们继续考察加公、里公的职责，《包山楚简》一组案卷简记录了一完整案例：“周客监□□楚之□（岁）享月乙卯之日，下蔡荨里人舍（余）猬告下蔡□□（执）事人、易（阳）城公□□，猬言胃（谓）：邞□□（窃）马于下蔡而卖之于易（阳）城，或（又）杀下蔡人舍（余）□，小人命为□以传之。易（阳）城公□□命倞邞、解句传邞□得之。享月丁巳之日，下蔡山易（阳）里人邞□言于易（阳）成公□□、大□尹屈□、郫易（阳）莫嚣臧献（□）、舍（余）□。□言胃（谓）：小人不信□（窃）马。小人信□下蔡关里人雇女返、东邗里人埸贾、荑里人兢不割（害）□杀舍（余）□于竞不割（害）之官，而相□弃之于大路，竞不割（害）不至（致）兵焉。孓□（执）埸贾，里公邞□、士尹紬缜返孓，言胃（谓）：埸贾既走于前，孓弗及。孑□（执）雇女返，加公臧申、里公利□返孓，言胃（谓）：女返既走于前，孓弗及。孓□（执）竞不割，里公□□、亚大夫□宛乘返孓，言胃（谓）：不割既走于前，孓弗及。孓收邞□之□（孥），加公□（范）戌、里公舍（余）□返孓，言胃（谓）：邞□之□（孥）既走于前，孓弗及。邞□未至断，有疾，死于□。雇女返、埸贾、竞不割（害）皆既盟。”［7］53这是一期跨县杀人案实录，简文的大意是：周客监□□楚之岁，享月乙卯这一天，下蔡荨里人余猬上书下蔡县执事人、阳城公□□说：“邞□从下蔡县偷了一匹马，到阳城县卖掉，又杀了下蔡人余□，小人请命暗中侦查追捕他。”阳城公命倞邞、解句去逮捕邞□并抓到了他。享月丁巳这天，下蔡县山阳里人邞□对阳成公□□、大□尹屈□、郫阳莫嚣臧献、余□说：“小人确实没有盗窃马匹，但小人的确和下蔡县关里人雇女返、东邗里人埸贾、荑里人竞不害在竞不害作坊共同杀死了余□，然后把余□的尸体丢弃在大路上，竞不害没有用兵器杀人。”发节捕捉埸贾，里公邞□、士尹缜回复公文说：“埸贾在发节捕捉之前已经逃走，未捕获。”发节捕捉雇女返，加公臧申、里公利□回复公文说：“女返在发节捕捉之前已经潜逃，未捕获。”发节捕捉竞不害，里公□□、亚大夫宛乘回复公文说：“发节捕捉不害之前他已经逃跑，没有捕获。”发节收捕邞□的全家，加公范戌、里公余□回复公文说：“邞□的家人在捕捉之前已经逃跑，没有捕获。”还没有断案，邞□患疾，死于拘押之所。雇女返、埸贾、竞不害三个案犯已备案在册。

该案件的告发人是下蔡县荨里人余猬，他把案情同时上告至下蔡县执事人、阳城公两人。被告人是下蔡县山阳里人邞□、关里人雇女返、东邗里人埸贾、荑里人竞不害四人。回复捕捉关里、东邗里、荑里案犯的负责人分别是：加公臧申、里公利□；里公邞□、士尹缜；里公□□、亚大夫宛乘。回复捕捉邞□全家的负责人是加公范戌、里公余□。四个案犯分别居住在不同的里，每个案犯均有两人参与办案，其时捕捉案犯、相关刑事被告当事人和审判案犯还没有分开，司法机关和公安部门两系统还是一个整体。我们还注意到有两个加公参与办案，加公的地位又比里公高。

这起案件性质恶劣，两个县的主要官员下蔡县执事人、阳城公□□均直接介入此案，由阳城公亲自领导组织此案的办理，下令抓捕杀人犯及邞□全家。阳城公命令下发公文符节，指派捕捉案犯及邞□全家的主要负责人是倞邞、解句，两名加公，四名里公，士尹和亚大夫各一人，共十人。这十名工作人员的任务是捕获案犯和邞□家属，并将结果以公文的形式书面上报县公。我们认为，里吏的职责主要管理里中公共事务，对于人命关天的杀人案，对办案责任人的专业技术要求相当高，县级政权定会设置专门机构办理。此外，里吏直接和县级主要官员来往的可能性也很小，里政权的直接上级是乡（州）政权，县公、县执事人指派的专案组当由县级司法、治安官员组成，乡（州）级官吏有可能受指派作为次要人员，辅助刑事案件的办理，里吏的责任当更小，至多提供一些案情基本线索。

141、142 号案卷简有里公直接和左尹及其他高级司法、治安官吏交谈记录：“东周之客□（许）□归祚（胙）于□郢之□（岁）炱（爨）月乙巳之日，秦大夫怡之州里公周□言于左尹与□公赐、□尹□、正娄□、正令□、王私司败□、少里乔与尹□、郯路尹□、发尹利。□言曰：甲晨（辰）之日，小人之州人君夫人之□怆之□一夫□（佚）□（趣）至州巷。小人将敷（捕）之，夫自伤。小人焉兽之以告。□齐戠之，□蔡为李。”［7］55简文大意是：东周之客许□归胙于□郢之岁，爨月乙巳这天，秦大夫怡所在的州里公周□向上级主管左尹、以及□公赐、□尹杰、正娄□、正令□、王私司败□、少里乔与尹□、郯路尹□、发尹利汇报说：“甲辰这天，小人所在的州人，君夫人的□怆的□逃跑到州巷，小人将要捕捉他，此人自伤。小人焉把他押守起来，并向上级报告。”□齐记录汇总，□蔡检查记录内容。

“左尹”属中央官吏，“我们还发现左尹也是中央管理司法的官员。但他不应该是专管司法的官员，而是协助令尹分管司法的官员。湖北荆门包山楚墓的墓主就是一位左尹。”［10］45-46从这则自伤案看出，里公有捕捉、拘押案犯嫌疑人的权利，并且有当面向中央及地方高级司法、治安官吏汇报工作的权利。里公当是左尹及地方高级司法官员的直接统属下级，加公、里公常连用，知加公、里公均为上级司法、治安部门的直属县级司法、治安官吏。

对于性质严重的刑事案件责任人的职责和权利，我们可以参考《睡虎地云梦秦简》原文案例：“贼死 爰书：某亭求盗甲告曰：‘署中某所有贼死、结发、不智（知）可（何）男子一人，来告。’即令令史某往诊。令史某爰书：与牢隶臣某即甲诊，男子死（尸）在某室南首，正偃。某头左角刃痏一所，北（背）二所，皆从（纵）头北（背），袤各四寸，相耎，广各一寸，皆□中类斧，脑角出（□）皆血出，□（被）污头北（背）及地，皆不可为广袤；它完。衣布禅裙、襦各一。其襦北（背）直痏者，以刃夬（决）二所，□（应）痏。襦北（背）及中衽□污血。男子西有漆秦綦履一两，去男子其一奇六步，一十步；以履履男子，利焉。地坚，不可智（知）贼迹。男子丁壮，析（皙）色，长七尺一寸，发长二尺；其腹有久故瘢二所。男子死（尸）所到某亭百步，到某里士五（伍）丙田舍二百步。●令甲以布裙□貍（埋）男子某所，侍（待）令。以襦、履诣廷。讯甲亭人及丙，智（知）男子可（何）日死，闻□（号）寇音不殹（也）□。”［11］264-265该人命案的主要负责人是令史，令史有属官“令史掾”，“其它冗吏、令史掾计者。”注：“掾，一种属吏。令史掾，令史的掾。”［11］124令史是县级司法官吏。案情上报县级司法部门的是某亭求盗，求盗是基层治安机构亭的一般工作人员。令史和牢隶臣的职责是查验死亡者伤情，衣着，及了解案发现场情景，记录调查结果。并有权根据现场实情做出适当安排。再如：“经死 爰书：某里典甲曰：‘里人士五（伍）丙经死其室，不智（知）故，来告。’●即令令史某往诊。●令史某爰书：与牢隶臣某即甲、丙妻、女诊丙。”［11］267“经死爰书”的详细记录内容和“贼死爰书”同。楚简和秦简基本处于同一时代，其基层司法、治安管理也应大同小异，可互为参考，以为佐证。

《包山楚简》22、24、30、32 号受期简加公、里公有“名族、伤”字样，他们的职责与令史有相同之处。案卷简杀人案中，加公、里公是办理案件的实际负责人，由此可知加公、里公是县级司法官吏。里公之“里”字与基层最小行政单位里有关，公又有楚制行政首长之意，故我们形成思维定式，轻易判定是一里之长，这其实是误解。里吏在基层行政中虽然位置重要，但如秦国那样只有预防、制止和纠举犯罪的权力，并没有司法处理权，这种权力在县级政权。目前笔者还没有见到东周里吏有行使司法权的案例，即使乡级政权也没有独立行使司法的权力。

解读“里公”二字的含义，有助于我们理解“里公”的职责和职位性质。“里公”之“里”字，和“廷理”之“理”字有关联，如《说苑校证·至公》：“楚令尹子文之族，有干法者，廷理拘之……乃相与作歌曰：‘子文之族，犯国法程。廷理释之，子文不听。恤顾怨萌，方正公平。’”［12］359-360可知廷理是楚国中央高级司法官吏。又如“太子入朝，马蹄蹂溜，廷理斩其辀而戮其御。太子大怒，入为王泣曰：‘为我诛廷理。’王曰：‘法者，所以敬宗庙、尊社稷。故能立法从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安可以加诛？”［12］360“廷理”又简称为“理”，如：“王使为理。于是道有杀人者，石奢追之，则父也。”［13］48“理”又可写为“李”，一音之转也，如：

“成史李官，苍颉不道。”注：“成史，盖以狱成告于正者。李官，士师也。”王闿运：“成，今作‘宬’。理，大理也。”吴世拱曰：“李，同‘理’，亦理官也。”按：李，同“理”，法官，诸说是。［14］131

“李”通“理”，理官一名“史李”，如：

治不逾官，使史李不误，公市为平。生者不喜，死者不怨。人得所欲，国无变故。著赏有功，德及三世。父伏其辜，不得创谥。吴世拱曰：“史李，狱官也。官制不逾，越轨者不敢饰其非，旷职者无从辞其咎，则史李得行其法而不误矣。公，平分也。《说文》‘市’下云：‘或曰枝叶分布也。’言理官分辨平正也。一曰：‘公’同‘讼’，言辩讼得平也。”张金城曰：“史李，理官也，说见下文。”按：李，同理。史李，即理官，司法官。二说是。［14］196-197

廷理可能与中原官制有关，《史记·天官书》：“左角，李；右角，将。大角者，天王帝廷。”《索隐》：“李即理，法官也。故元命苞云‘左角理，物以起；右角将，率而动。’”［15］1297《史记·五帝本纪》：“皋陶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实。”《正义》：“皋陶作士，正平天下罪恶也。”［15］43《礼记·月令》：“禁止奸，慎罪邪，务搏执。命理瞻伤、察创、视折。”注：“理，治狱官也。有虞氏曰：‘士，夏曰大理，周曰大司寇。’创之浅者曰伤。”“审断决狱，讼必端平。”注：“端，犹正也。”［16］76《管子·小匡》：“王子城父为将，弦子旗为理，宁戚为田。”注：“理，狱官。”［17］730李通理，指司法官吏。

郭店楚简中的“理”字，在简文中多处写作“里”，如《成子闻之》：“天□大□（常），以里（理）人仑（伦）。折（制）为君臣之义，□（图）为父子之新（亲），分为夫妇之□（辨）。”［7］204又如《性自命出》：“体其宜（义）而即（节）□文之，里（理）其青（情）而出内（入）之，□（然）句（后）复以教。”［7］222又如《语丛一》：“善里（理）而句（后）乐生。”［7］245《语丛一》：“□（贤）者能里（理）之。”［7］246《语丛三》：“天型（刑）城（成），人与勿（物）斯里（理）。”［7］257《语丛三》：“□勿（物）以日，勿（物）又（有）斯里（理），而地能贪（含）之生者，才（在）□（早）。”［7］257上博简亦有“里”字释读为“理”，如《性情论》：“□（体）□（其）宜（义）而节□（文）之，里（理）□（其）□（情）而出内（入）之。”［18］159郭店楚简、包山楚简、上博简年代相近，书写字体同为楚系文字系统，里公中的“里”字，当是“理”的简写形式，里公即“理公”。

郭店简亦有“里”，指的是基层地域单位，如《五行》：“能进之为君子，弗能进也，各止于其里。大而妟者，能又（有）取安（焉）。”［7］183郭店楚简还有一字“□”两处释读为“理”，《尊德义》：“求其羕（养），童（重）义□（集）□（理），言此章也。”［7］214《郭店1 号墓简册·穷达以时》：“不为□□□□13不□（理）。”［7］177“里”字有不同写法，这是“里”的一字多写多意现象。

楚国的官制结构有其特殊规律可循，正如官僚行政机构的“尹官系统”一样，楚国还有一个专司司法职能的“理官系统”：廷理是楚国中央司法官吏，里公中的“里”字，是“理”的简写形式，里公即“理公”，也属于理官系统。与廷理的职责略有不同，由上述《包山楚简》的内容可知，里公除了负责基层司法事务之外，还兼管基层社会治安。

对加公、里公之“公”字字意的考察，亦有助于我们理解它们的职位、职责。《国语·楚语上》：“自公以下至于庶人，其谁敢不齐肃恭敬致力于神！”［19］520“公”原为五等爵位的第一等，后引申为显赫贵族男性的尊称。

《左传·宣公十一年》：

申叔时使于齐，反，复命而退。王使让之，曰：“夏征舒为不道，弑其君，寡人以诸侯讨而戮之。诸侯、县公皆庆寡人，女独不庆寡人，何故？”杜《注》：“楚县大夫皆僭称‘公’”。王引之《述闻》云：“县公犹言县尹也，与公侯之公不同。如谓楚僭称王，其臣僭称公，则楚官之贵者无如令尹、司马，何以令尹、司马不称公，而称公者反在县大夫乎？”［20］714

“县大夫”指县级大夫爵位的官员，不仅仅指县公。又如《七国考·楚职官》：“公爵在侯、伯之上，楚僭天子之号，故命大夫为公也。又《铜龙志》：‘郑公潭者乃楚之郑乡，守邑大夫僭称公，故世以为郑公潭耳。’”［8］36楚国公指大夫爵位的官员统称，《淮南子·览冥训》：“于是风济而波罢，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而撝之，日为之反三舍。”注：“其守、县大夫皆称公，故曰鲁阳公。”［21］89由此笔者认为楚国加公、里公均为县级大夫爵官员，而不是里吏的专称。

楚国的理官系统，既兼有中原官制的结构特征，又有楚国的地方特色，比如左尹、司败等司法官吏名称则是南方楚国的创造。综上所述，加公、里公是县级司法、治安官吏专称，他们负责地方政权机构州、邑、丘、里的司法、治安工作，而不是管理基层地域单位的里吏。

二、士尹不是里吏

上述《包山楚简》120 -123 号案卷简，记十人参与捕捉案犯及回复捕获情况，其中有两人是士尹缜、亚大夫宛乘，士尹、亚大夫这两种官称亦不是里吏。此两种职官的地位比（州）加公、（州）里公略低，也是县级司法官吏。我们首先分析士尹。

士尹还见于185 号简“壬寅，五币（师）士尹宜咎”［7］78。弄清“五币（师）”的含义有助于理解士尹的身份，“五币（师）”见于146 号简“所有责于寝□五币（师）而不交于新客者，豕玫苛□利之金一益□益。秀几、□缨为李。所有责于□□（寝）□、寝□、□□五币（师）而不交于新客者，□□六令李怲之金五益。”［7］56“注释：寝，原考释：地名。《左传》宣公十二年：‘沈尹将中军’，杜注：‘沈或作寝，寝县也。’寝，在今河南固始县。”［7］71“寝□”是县名，“□（寝）□、（寝）□、□□五币（师）”是并列关系，知“五币（师）”是地名。“五币（师）”亦见于45 号简“九月辛丑之日，五币（师）□□司败周国受期。”［7］17“□□”是官署名称，司败是官署的司法官员。明白185 号简、146 号简、45 号简中的“五币（师）”是县的名称，由此知“五币（师）士尹宜咎”是“五币（师）”县的司法官员。15 号简背面“五币（师）宵倌之司败告胃（谓）”［7］11，“宵倌”是五师县的某一机构名称，司败是五师县的司法官员。刘信芳将五师解释为楚国的直属军队，不合文义。

《夕阳破2 号墓简册》也有一枚含有“士尹”一职的简：“□（越）涌君□□（将）其众以□（归）楚之□（岁）□（荆）之月己丑之日，王凥（处）于□郢之□（游）宫，士尹□□1 之，□（上）与□哲王之愄（威），□□尹□逯以王命赐舒方御□（岁）愲。”［7］477注释指出该简“其年代应在楚威王于公元前333 年大败越以后。”［7］477与包山简大致年代相同。士尹□□到楚王的游宫，可能是汇报工作，知这一官员地位不会太低。历史文献中也有士尹一职。《吕氏春秋·召类》：“士尹池为荆使于宋，司城子罕止而觞之。南家之墙，犨于前而不直。”［22］560士尹池作为楚国的使者出使宋国，地位也当不会太低。故宫博物院《古玺汇编》：“上尹之鉨。（0146）”［23］25122 号简注释说当为“士尹”玺印，笔者看印文字样，要么是“工尹”，要么即是书中所写“上尹”，不是士尹。

从楚简和历史文献所载内容分析，士尹职官的专称不可能在县、里两级政权中完全同名，士尹不可能是里吏。楚简所载士尹是县级司法、治安官员。

三、亚大夫不是里吏

122 号简所记“亚大夫”，文献有载。《左传·昭公七年》：

子产曰：“君之羁臣，苟得容以逃死，何位之敢择，卿违，从大夫之位；杜《注》：“谓以礼去者，降位一等。”罪人以其罪降，古之制也。朔于敝邑，亚大夫也；其官，马师也。杜《注》：“大夫，位。马师，职。”获戾而逃，唯执政所置之。得免其死，为惠大矣，又敢求位？”宣子为子产之敏也，使从嬖大夫。注：“嬖大夫亦见昭元年《传》，即下大夫。亚大夫与嬖大夫仅降一等，不以罪降。从犹《论语·先进》‘以吾从大夫之后’之从，随也。此谓随此班位。”［20］1293

从子产回答韩起对罕朔的安置，知“从大夫、亚大夫、嬖大夫”地位相当。据杜注，“大夫”是爵位名称，马师是职位名称。楚国的大夫爵位和晋国不同，《七国考·楚职官》：“《登徒子好色赋》：‘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又怀王时上官大夫。按《谷梁传》云：‘楚无大夫。’疏云：‘无大夫凡有三等之例。曹无大夫者，本非微国，后削小耳。莒则是东夷，本微国也。楚则蛮夷之国，僭号称王，其卿不命于天子，故不得同中国之例也。’《册府元龟》云：‘楚命大夫为公。’余意楚公、尹之外，又有大夫之官，但列国大夫皆尊爵，楚不过备官耳。”［8］35董说指出，楚国的大夫只是官员的称号，则亚大夫是国家官员，不是里吏。按学人的理解，“里公、亚大夫都是里吏。”那么里公如不是国家正式官吏，亚大夫比里公位低，更不是政府官员。真是这样吗？

楚简中还有几枚含有“大夫”简，12 号简“子左尹命漾陵□大夫□（察）郜室人某□之典之在（才）漾陵之参鉨。”［7］3漾陵是县名，“□大夫”是县级司法官吏，受左尹之命察漾陵县人某□的三人签章户籍证明。15 号简“邵行之大夫吟执其倌人。”［7］11倌人指官营手工作坊的工匠，大夫吟掌握着工匠们的资料（登号、登期、登仆、登臧等），这里的大夫是官员，负责官营作坊事务管理。41 号简“龚夫人之大夫番赢”［7］17，番嬴是龚夫人的属官，是司法官员。48 号简也有“龚夫人之大夫番赢受期”字样。65 号简“周赐之大夫□义受□（幾）。”［7］18周赐为楚贵族，大夫□是他的属官，主管司法。94 号简“苛獲讼聖蒙之大夫範（范）竖以搡田。”［7］37注释：《通志·氏族略四》：“声氏，姬姓。蔡大夫声子之后也……聖疑读为‘声’，指声氏。”［7］43-44大夫范竖是楚贵族圣蒙的属官。

楚国的大夫亦是爵位，《国语·楚语上》：“天子举以大牢，祀以会。诸侯举以特牛，祀以大牢。卿举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举以特牲，祀以少牢。士食鱼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鱼。上下有序，则民不慢。”［19］516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为楚国的不同阶层，不同的人群，祭祀用牲规格不等，身份在调整不同阶层人群的关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又《国语·楚语上》：“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时类岁祀。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时。天子遍祀群神品物，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卿、大夫祀其礼，士、庶人不过其祖。’”［19］518

除简文所见大夫官员之外，楚国有“上大夫、五大夫、三闾大夫”等专称，“齐桓公七子奔楚，楚以为上大夫。”［8］35“《吕氏春秋》荆文王曰：‘苋嘻数犯我以义，违我以礼，与处则不安，旷之而不榖得焉。不以吾身爵之，后世有圣人，将以非不谷。’于是爵之五大夫。”［8］36屈原为三闾大夫，为楚国中央显贵高官，此不赘述。

综上对楚国的大夫官员考察，知楚简杀人案所见“亚大夫”，亲自参与捕捉案犯及有关家属，给某级官府回复公文，实为县级司法、治安官吏，其地位比同样性质的加公、里公略低，他们都不是里吏。

四、楚国的真正里长

回到楚国的里吏上，楚国的一里之长称为里有司，《鹖冠子·王鈇》：“五家为伍，伍为之长。十伍为里，里置有司……扁长退修其里，里有司退修其伍，伍长退修其家……而不趣以告里有司，谓之乱家。”［14］178-182伍长是低级里吏，“里有司”是里的行政首长，也称作“里尹”。《礼记注疏·杂记下》：“夫若无族矣，则前后家东西家无有，则里尹主之。”注：“里尹，闾胥里宰之属。《王度记》曰：‘百户为里，里一尹，其禄如庶人在官者，里或为士。诸侯吊于异国之臣，则其君为主，里尹主之，亦斯义也。’”［16］192顾炎武亦认为“里尹”是楚国一里之长，《日知录·妻之党虽亲弗主》：“‘夫若无族矣，则前后家、东西家。无有，则里尹主之。’此文以姑姊妹发端，以戒人不可主姑姊妹之夫之丧也。”［24］373谭黎明认为：“以尹名官是楚国官制的特点之一，尹前冠以限定成分是尹官的表现形式。”［25］尹是楚国官职名称的基本特征之一，里尹为里的行政首长当无问题。

五、结语

“加公、里公、士尹、亚大夫”是里吏，这是学界目前公认的唯一学术观点，笔者亦未见有学者提出第二种观点。当我准备借用学人的共识时，阅读原始文献，结合传世文献，深究之后，深信前人的共识尚需商榷。为了证实前人的一致观点集体不确，笔者运用各种研究方法，客观揭示这四种官称的真实含义。

文献分析，加公、里公担负的职责反映其身份。我们考察受期简“××受期”，从中获取“××”的职责，知“××受期”中的“××”全是国家正式在册官吏，知加公、里公的身份。加公、里公接触的上级官员多数从事司法和治安工作，而且加公、里公参与受理人命案等大案要案，权责一致，里吏不会负有这样大的行政责任。为避免断章取义，整篇解读加公、里公参与办理案件，案件性质恶劣，两个县的主要官员负责办理。里吏负责管理里的公共事务，杀人案等重大刑事案件，办案要求高，县政府设有专门机构专人办理。里吏和县级主要官员直接交涉的可能性很小，里的顶头上司是乡（或州），县公、县执事人指派的专案组破案，乡（或州）级官吏至多派人辅助县廷办理，里吏的责任更小，至多提供一些案情基本线索。

里公直接和左尹和其他高级司法、治安官吏交谈，“左尹”是中央官员，里公有捕捉、拘押案犯嫌疑人的权利，并且当面向中央和地方高级司法、治安官吏汇报工作，里公是左尹和地方高级司法官员的直属下级，加公、里公常连用，他们均为上级司法、治安部门官吏。我们参考《睡虎地云梦秦简》，楚简和秦简所处时代相同或相近，可为佐证。秦国的乡级政权没有独立的司法权，里吏更不可能有。

用语言学研究法分析。“里公”的“里”字，和“廷理”的“理”字有联系，“李”通“理”，理官一名“史李”，廷理与中原官制有关，“理，狱官。”李通理，指司法官吏。特别的是，楚简中多处“理”亦写作“里”。郭店楚简中的“理”字，在简文中数次写作“里”，原文“以里（理）人仑（伦）”“里（理）其青（情）而出内（入）之”“善里（理）而句（后）乐生”“□（贤）者能里（理）之”“人与勿（物）斯里（理）”“勿（物）又（有）斯里（理）”等。上博简“里”字释读为“理”，“里（理）□（其）□（情）而出内（入）之”。郭店楚简、包山楚简、上博简年代相近，同为楚系文字，里公中的“里”字，是“理”的简写，“里公”即“理公”。郭店楚简中，有的“里”指基层地域单位，“里”有不同写法，“里”一字多写多意。楚国的官制结构有“尹官系统”，与此类似，有“理官系统”，廷理、里公，属于“理官系统”。加公、里公之“公”，“公”为五等爵的第一等，引申为显赫贵族男性的尊称。综上，加公、里公是县级司法、治安官吏专称，负责地方司法、治安工作。

士尹不是里吏。士尹、亚大夫这两种官称在加公、里公之后，地位比加公、里公低。士尹常与“五币（师）”连用，“五币（师）”是县廷司法官员。楚简所载士尹是县级司法、治安官员。《夕阳破2 号墓简册》有“士尹”简，夕阳破简与包山简年代相同。士尹到楚王的住所汇报工作，低级官员不可能有此权利。历史文献中的“士尹”，作为楚国的使者出使宋国，地位不低。里吏不可能有此地位。

亚大夫不是里吏，“亚大夫”历史文献有载，“从大夫、亚大夫、嬖大夫”连用，他们三类官员地位相当，大夫是爵位名称。楚国的大夫是官员的称号，则亚大夫是国家官员，不是里吏。楚简中含有“大夫”简，“□大夫”是县级司法官吏，受左尹领导。楚简杀人案所见“亚大夫”，参与办案，给上级官府书写公文，是县级官吏，里吏无此权利。

综上，“加公、里公、士尹、亚大夫”均不是里吏，他们是国家在册正式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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