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琛 邹忆怀 宁艳哲 江澜 王雅惠 吴康
失眠是时下困扰人们的常见疾病,中医称“不寐”,为入睡或睡眠维持困难,进而影响到白天社会功能的主观体验[1]。作为一种身心疾病,对患者的精神情志、日常生活状态有重大影响[2]。自古以来,失眠治疗的重点都在于对脏腑气血的辨治[3],而临床上缺乏对患者身心状态的关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患者的依从性及药物的疗效。基于神主睡眠的理论基础,强调辨神论治失眠,先辨神后治神,关注患者的主观感受和精神心理状态,以期为失眠的治疗提供新思路。
张介宾在《类经》中云“盖神之为德,如光明爽朗,聪慧灵通之类皆是也”。神,指神志、知觉、认识等,是人的精神情感、思维意识等活动。中医思维与中国传统文化同根同源,中国古代哲学推崇以心役物,重视人精神意识层面的修为,在中医则体现为形神关系中的重神思想,生命存在以精神意识存在为核心[4]。神调控着人体的生命活动,影响着人体的生理机能,睡眠就是其调控功能的具体体现。神是睡眠的主宰,是决定自身寤寐的思维意识,对睡眠起着主导的作用。人体的睡眠-觉醒节律与昼夜交替这一“天地变化之纪”相应,正是神正常发挥作用适应自然的结果,是睡眠自律特性形成的内在依据。人之将寐,在神的控制之下,充分做好睡前准备,各种思维活动与情绪也随神的内敛而平静,睡眠产生。人之觉醒,即神首先外张,从睡眠状态恢复如常,正常接受各种内外刺激并作出反应,人体各种感知、意识思维活动以及肢体行为随之恢复。夜间阳入于阴,神安于五脏而憩,白天阴入于阳,神游于外而觉醒[5]。神的收敛、外张导致了睡眠、觉醒活动的产生,形成人体正常的睡眠节律。
失眠的关键为“神不安”,神的收敛与外张失司,出现睡眠节律的紊乱。《景岳全书》所云“盖寐本乎阴,神其主也。神安则寐,神不安则不寐”。神不内敛导致夜间思维活动无法平静而失眠,神的收敛异常又影响正常的外张,累及到白天人体正常的思维意识活动,出现头昏沉,无精打采、反应迟钝等思维意识的迟缓和模糊,长期失眠患者出现健忘等脑力迟钝的症状[6]。另外,神主情志活动,情绪的变化影响着失眠发生和发展。现代研究也表明失眠与焦虑、抑郁等不良情绪高度关联,患者长期失眠造成其焦虑、抑郁等情志异常[7]。《灵枢·九针十二原》云“粗守形,上守神”,阐明高明的医生治疗疾病不仅仅关注形体,更高一层次是要对患者“神”的把握,强调充分认识患者“神不安”的状态,辨神论治失眠,发挥神在维系人体身心状态协调平衡的作用,以期达到安神宁志,恢复正常睡眠节律的目的。
基于形神一体理论,形与神互根互用的辨证关系。神以形为载体,调控形的活动,而形的完整是神发挥作用的基础,两者辨证统一,相互影响[8]。《景岳全书》曰“伤形则神为之消”。五脏的失调会直接导致人神的异常。相反,神的改变也会影响脏器发挥正常的功能,故脏腑失和是神不安的物质基础。有研究者分析《神农本草经》中的调神药,上品养神药中多为调补脏腑气血的药物,如人参、大枣、龙眼、茯苓等,便蕴含着脏腑气血调和则神明得养的思想[9]。
《素问·宣明五气篇》云“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将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活动细化,五神分藏于五脏。根据五脏藏神理论,神不安的表现会因病变脏腑不同而呈现各自的特点。如肝魂不安于舍失眠者,与情志失调有密切关系,患者出现魂的活跃而梦扰纷纭,甚则呓语梦游。肾志不安于舍而失眠者多见于老年患者,出现早醒而复睡不能,有学者由此提炼出不寐的五神分型诊断法[10],临床可以根据神不安症状的特点而对应脏腑论治。与此同时,患者脏腑的失调,又可进一步加重患者神不安的症状,影响病情的转归。如火扰心神失眠者,初期可能只表现为睡眠时的烦躁不安,若病情进一步发展,火热伤阴,耗伤肝肾之阴血,患者则可能进一步出现难以入眠,甚至整夜不寐,伴潮热盗汗、咽干等症状。先辨神后治神,关注脏腑与“神”之间存在不可分割的辨证关系,则是中医整体观诊治的要义。
神是人体脏腑功能气血盛衰的外在表现,也是患者精神情志的外在反映。《灵枢·本神》中指出“察观病人之态,以知精神魂魄之存亡得失之意”。神“态”即神的外在表现,体现在患者的患病状态,精神意识、情绪状态等方面。望诊可初步判断患者神的状态,包括两方面:一为人身之形神,包括整体状态表现出的神;二为人体形态之神,即肌肉厚薄,形体姿态等[11]。问诊时患者的神情、反应快慢、语调语速所反映出的情绪、性格是对患者神的进一步感知。切脉则更重视察神,与人之神不同,脉诊得神为有力而不失和缓,《脉法》有云“脉中有力,即为有神”。临床上另辟蹊径,创新性地将神态分为神滞、神消、神躁、神散,辨神与治神相结合,配合心理疏导,依此辨治失眠。
神滞是以气机不畅为主,患者情绪、意识思维郁滞的病理状态。以情绪波动相关的入睡困难,眠浅易醒为主症,伴情志的郁结不畅,如心情压抑、郁闷沮丧、恐惧感、思维活动呆滞等。压抑沮丧无法振奋,体现了精神状态转换不灵活。恐惧感为患者意图挣脱又束手无策,担惊受怕的一种的情感体验,为精神压抑的表现。躯体症状则有胸闷,胸胁、少腹胀痛,女性患者月经不规律等,脉诊常以弦脉为主。严重者望诊则可直接感知到患者的抑郁、淡漠的状态。情志不畅最先影响气机,长期或程度较重的情绪问题,使气机郁结,导致气机的运动失常,继而影响血液的运行和津液的散布,最终导致意识状态发生改变,神滞而影响神夜间的收敛致失眠。根据中医理论,肝主疏泄,调畅气机,与情志活动密切相关。《王孟英医案》云“肝主一身之气,七情之病必由肝起”。肝气条达,有助于调畅情志,也是脏腑活动正常和调的重要保证。有学者认为郁病始于肝,乘于脾,累于心,耗于肾,诸症皆起[12]。借鉴于失眠之神滞,认为在治疗此类失眠时,强调早期及时疏解肝气,防止气郁化火、生痰瘀等病理产物,继而影响他脏。常用四逆散为基础方,若患者已郁滞化火加栀子、知母等清热泻火;肝郁血瘀者加郁金、川芎等行气化瘀;气郁痰凝者合半夏厚朴汤。
神躁为情感高涨和易激惹为主的精神意识改变。患者以眠浅易醒,烦躁不安,易紧张,急躁易怒等思维意识活动躁动不宁为主。此类患者性格多活跃好动,精力旺盛,说话声高语速快,望诊面色红,体型多干瘦,舌红,脉诊多滑数有力。《灵枢·大惑论》云“卫气不得入于阴,常留于阳。留于阳则阳气满,阳气满则阳跷盛,不得入于阴则阴气虚,故目不暝矣”。火为阳邪,躁动上扬,火热窜扰神明,则出现神明之焦躁不安,神躁则不寐。神躁患者体质多为阳热之体,易化火热,若不经传变,证型多属实热症,起病相对急。
“火”之源有二:一为心肝火旺。以烦躁难眠为主症,有小便黄、便秘等火热灼伤津液等症状,问诊过程脾气急,平素易怒。火热之邪郁积在里,无以发之,灼伤气血津液,躁扰神明,使神躁而不寐,强调火郁发之,因势利导。常用栀子豉汤为基础方清解郁热,配伍佛手、菊花,疏达气机,解郁散热,两药药力缓和,轻清疏散,无伤正劫阴之弊。由君相火理论,肝肾之阴不足,相火妄动而引动君火,心神不安则神躁不寐。正如朱丹溪云“二脏(肝肾)皆有相火,而其系上属于心。心,君火也,为物所感则易动,心动则相火亦动”。又云“盖相火藏于肝肾阴分,君火不妄动,相火惟有禀命守位而已[13]”。在治疗中常佐知母、生地、玄参以滋肝肾之阴以降火,济火灼之阴液。二为痰热互结。因生活不规律,饮食油腻,或情志不舒、思虑过重,气机不畅而生痰热,痰热上扰于神则神躁而不寐。患者以心烦懊恼,胆怯易惊醒为主症,伴见脘腹痞闷,呕恶呃逆,头晕蒙,舌红苔厚腻。以温胆汤为基础方清热化痰和胃。热象重者加夏枯草,与方中之半夏相合,如《医学秘旨》云“盖半夏得阴而生,夏枯草得阳而长,是阴阳配合之妙也”。夏枯草夏至后则枯,半夏夏至后始生,两药交通季节,相合与人体夜间阳入于阴的睡眠规律,两药和调肝胆,清痰热而安神助眠。
神消是以精神意识活动减退为主,神不内守的病理状态。患者常以眠浅,多梦呓语为主症,伴无精打采,思维迟钝,情绪低落等意识思维活动减退等。躯体症状常见心悸、眩晕,望诊可见面色黯淡,爪甲不荣,舌黯淡等神明不充的表现,脉诊多细弱无力。《灵枢·邪客》曰“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心主宰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活动,调控全身生理活动协调平衡。《灵枢·营卫生会》云“血者,神气也”。心主血脉,血液通过心的搏动输布周身,而血液是神识活动的物质根本,心血不足必然出现神的异常。而血液的贮藏则有赖于肝藏血的生理功能,《素问·五脏生成篇》云“故人卧血归于肝”。心、肝的协同工作使血液正常储存并濡养周身,血液充盈则神魂得安则寐。若血液不足,则阴不敛阳,魂神无以依附,神不内守,精神意识活动得不到血液之滋养,神消而不寐。
患者思虑太甚,直接损耗阴血;肝气郁结,气滞血瘀,血液不循经濡养于周身;气郁化火,灼伤阴血;长期失眠患者夜间神不内守,阳不入阴,阴气得不到阳的化生,暗耗阴血,皆致阴血不足,神消而出现失眠。认为治疗以滋养心肝之阴血为主,以酸枣仁汤配伍百合、合欢皮养血安神。若患者气滞血瘀所致阴血不足,加赤芍、枳壳等理气化瘀,气郁化火伤及阴血者加柴胡、黄芩解郁清热。对于失眠日久的患者,均涉及阴血暗耗的过程,白天出现精神不振,脑力迟钝等神消症状,临床上多配伍“失眠三仁”,即酸枣仁、柏子仁、五味子,以增强治疗效果。酸枣仁养心肝之阴血;柏子仁主入心经,补养心血,养心安神;五味子酸涩,滋肾养心,敛神安眠。三药相配,内收外敛,养血则神明得充则寐。
神散为患者以先天禀赋不足或年老久病肾气亏虚,导致元神失养,浮散于外的病理状态。患者以入睡难,早醒难以复睡,眠浅为主症,伴白天思睡,健忘,头昏沉,甚则思维意识昏蒙迟缓,且有夜尿频多,腰膝沉酸,不耐久劳,听力下降,发落齿摇等肾气不足的症状。《内经》云:“髓海不足,则脑转耳鸣,胫酸眩晕,目无所视,懈怠安卧。”脑为髓海,元神之府,肾主骨生髓,为先天之本,元神秉先天之本而生。元神为人神志活动的源动力,为生之根本。肾之气血阴阳平衡,则脑髓得充,元神得养,寤寐正常,故从调补肾之气血以敛神散。
肝肾亏虚,精血不充者,患者失眠除肾气亏虚症状外,伴见口干,盗汗,五心烦热,舌红,苔少脉沉细等虚火内炽的表现。《景岳全书·不寐》云:“真阴精血不足,阴阳不交,而神有不安其室耳”。肝肾之精血不充盈,阴不敛阳,阳浮于外,神散则不寐。方以六味地黄丸合煅龙骨、牡蛎养肝肾之精血,摄纳浮散之神。若患者为更年期女性,多伴肝气不舒,气郁化火,伤及肝肾之阴,常予一贯煎合甘麦大枣汤,予补养肝肾中解郁除热。
心肾不交者为肾水不足,心火失济或心火独炽,下及肾水致肾阴耗伤。有医家用圆运动理论论治失眠,认为人体的气机如环无端地不停进行圆运动,心肾之气机正常升降流转,是机体“复圆”运动的关键环节[14]。据证辨析为两种情况:一为肾阴亏耗而心火独亢,元神无依且被心火窜动则神散而不寐。表现为心烦不寐,心悸,口舌生疮,耳鸣,腰酸等,方用黄连阿胶汤,补肾阴泻心火;二为肾阳不足,无力推动肾水以上济心火,患者下元虚冷,阳浮于上,神散不敛而不寐,除心火偏亢症状外,表现为腰膝怕冷,夜尿频多,遗精等肾阳不足症状,方用交泰丸。原方黄连量大苦寒清心火,少佐肉桂辛热补命火,引火归原[15]。黄连、肉桂可同用6 g,寒热并用,以补肾阳而济心火,肉桂禀纯阳之气使浮散之神收于阳,而黄连将神从阳引阴,以沟通阴阳,交通上下,和调心肾,序贯阴阳之端以敛神助眠。
《黄帝内经》云:“闭户塞牖,系之病者,数问其情,以从其意。”即详细询问病情,顺其意愿,使其情志调畅则病愈。通过言语疏导进行心理干预是辨神论治中必要的环节,与患者充分沟通,了解其身心状态,帮助患者解决其认知,思维,情绪等方面的问题。同时可以拉近与患者的距离,提高其依从性。王永炎院士在偏瘫康复治疗中提出“松”与“静”的观点,同样可以应用在失眠等情志疾病沟通疏导当中。“松”首先是精神的放松,放松心情,避免紧张情绪的干扰,继而躯体也要放松,使躯体充分伸展,松弛肌肉、关节;“静”更强调的是平心静气,气定则神宁,克服压抑、焦虑的情绪[16]。在诊治过程中,建议患者通过适合自己的方式对负面情绪及时进行排解,如与信任的人沟通、适量运动、听音乐等,疏导患者睡眠前避免过多的思虑,保持思想和心理的放松,精神状态的宁静。若明确诊断为抑郁症、焦虑症,则强调专科就诊治疗原发病,失眠的症状也会随之改善。患者长时间睡眠没有达到既定的8小时,容易产生对睡眠目标未完成的恐惧和焦虑,结果反而会加重失眠。建议患者在心理上取消睡眠的任务,不在心理上设置一定要睡多少小时的标准,不过分关注失眠的不良后果,听其自然,让精神和躯体尽量放松,保持静卧状态,这样身心也可以得到休息。另外,建议患者可将煎药所剩的药渣,用于睡前泡脚,水温以微汗出为度,以舒缓身心,宁心安神。在精神心理方面,强调将“松”“静”贯彻始终,对于患者睡眠和精神状态的改善颇有裨益。
神是生命活动的主宰,《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云“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纲纪,故能生长收藏,终而复始”。睡眠是神在调控人体生命活动节律的重要体现。辨神论治强调从神统领精神情志活动出发,关注患者的主观感受和精神心理状态,辨神与治神相结合,以形神一体的整体观调节患者身心健康,突出了“形神并调”的治则治法,与现代心身医学的理念异曲同工[17],是诊治疾病重要的思维方式。辨神论治失眠是对临床论治思路非常有价值的探索,还可启发诸多心身疾病的诊断和治疗,对于临床实践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