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汉语背景下“暴” 的含义探讨

孟小驰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笔者最初在“暴虎冯河”这个成语中关注到“暴”字。《新华成语大词典》中这样解释：“暴虎：空手打虎。冯河：徒步涉河。”［1］59《汉语成语词典》中这样解释：“暴：空手搏斗。冯：蹚水。空手打虎，徒步过河。”［2］15这两本成语词典均引《诗经·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一句作为例证。笔者又翻看了《新华词典》解释“暴” 字时所举的“暴虎冯河”词条，解释如下：“暴虎：空手搏虎。冯河：涉水过河。”［3］35《汉语大词典》第五卷：“暴：徒手搏击。《诗·郑风·大叔于田》：‘襢裼暴虎，献于公所。’毛传：‘暴虎，空手以搏之。’”［4］821这四本辞书均以“空手搏斗” 解释“暴” 字，事实上这是存在问题的。要想正确训释这个字，就要追根溯源，并厘清“暴” 的词义发展脉络。

一、“暴” 的本义

上古汉语词汇以单音节词为主，单音节词义往往和字义交织在一起。

王力先生有言：“文字学家凭什么辨别本义呢？主要是凭字形。分析字形，能 说明字的本义，从而有助于了解词的本义。”［5］95“暴” 的本义便可由分析字形得出。

《说文》中有“㬥” 和“曓”，二字实则为异体字。《说文》无“暴” 字，“暴” 是“㬥” 和“曓”隶变之后的字形。

实际上，由于“㬥” 与“曓” 形近，俗改“夲”为“米”，故“㬥”“曓” 为异体字，本义同为“暴露、晞晒”。隶定之后，字形变为“暴”。后来，为了更明确地表达“暴晒” 的含义，人们又为其加上形旁“日”，即“曝” 字。“暴晒” 的含义由繁化后的形声字“曝” 来承担，二者实为古今字的关系。

二、“暴” 的假借义

在传世文献中，笔者找出几条含“暴” 字的文献资料。如下：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诗·小雅·小旻》）襢裼·暴虎，献于公所。（《诗·郑风·大叔于田》）

《诗》云“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此之谓也。（《淮南子·本经训》）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论语·述而》）

暴虎，徒搏也。（《尔雅·释训》）

《小旻》毛传：“徒涉曰冯河，徒搏曰暴虎。”《大叔于田》毛传：“襢裼，肉袒也。暴虎，空手以搏之。”高诱注《淮南子》：“无兵搏虎曰暴虎，无舟楫而渡曰冯河。” 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暴虎，徒搏；冯河，徒涉。” 郭璞注《尔雅》：“空手执也。” 这五条古训均释暴为“空手搏虎”，即不使用兵器与虎搏斗。

但按照出土的甲金文资料来看，这样训释是存在问题的，裘锡圭先生早在1976 年就指明了这个问题［9］。他认为，从古文字字形来看，暴虎可以使用兵仗，古书的“徒搏”很可能指不乘田车徒步搏虎。至汉代，已经有人错误地将“徒搏”之“徒”释为“徒手”而非“徒步”，以致以误传误［13］。在无出土资料引证传世文献的客观条件下，作“徒手” 的训释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出土资料问世且被充分研究的今日，现代词典却未及时吸收正确观点，这应该引起注意。

“暴” 字本义为“暴露、晞晒”，“徒步搏虎”的义项又是从何而来呢？战国时期，《诅楚文》中的“” 字不见于后世。云梦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八》和《秦律·二》中均为“”字，笔者猜想，由于书同文对汉字的整理，从虎从戈的“”“”“”“” 四字消亡，其“徒步搏虎” 的含义才由“”（今“暴”字）来分担。实际上，是假借“暴”字来表示“徒步搏虎” 之义。

三、“暴” 的词义发展

“暴”本义为“暴露、晞晒”，林义光先生认为，从“曓” 字形体分析，其有急趋之象，因此引申为猝、为急［8］359-360，故“暴” 的引申义为猝急、疾速。云梦睡虎地秦简《秦律·二》“风雨” 之“暴” 有“急猝” 之义［7］906，这是“暴” 字引申义的文献用例。

另外，徐铉于《说文新附》中收录了“虣” 字：“虣，虐也，急也。从虎，从武。见《周礼》。薄报切。”由于“虣”字从虎武会意，以示残害于人，故有暴虐之义［14］556。“虣”的本义是暴虐。实际上，“虣”亦是“暴” 之异体。

林义光先生又言：“虐害之㬥复由猝急之义引申。”［8］360因此，“暴” 又由“猝急、疾速” 之义引申为“暴虐、虐害” 之义。云梦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八》“严刚毋暴”之“暴”有“暴肆”之义［7］906。

因此，“暴” 由本义“暴露、晞晒” 引申为“猝急、疾速”，再由此引申为“暴虐”，这种词义引申方式叫作递进式引申，也称连锁式引申［15］421。

结语

综上，“暴”的本义为曝晒，后来，繁化后的“曝”字分化了“暴” 的本义，实则“暴”“曝” 为古今字。“暴” 的引申义为“猝急、疾速”“暴虐”，是由本义连锁引申产生的。“暴” 的假借义为“徒步搏虎”，由于从虎从戈“”“”“”“”的四个字的消亡，它们的含义假借“暴”字来承担。经过追根溯源的梳理，“暴” 字的词义发展脉络终于得以清晰地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