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作家)
我祖父是独生子,我父亲是独生子,又是个寡言的男人,唯在喝得半醉的时候多谈几句旧事,但来来去去都是零碎的述说,十六岁丧父,十七岁丧母,之后做记者,做编辑。就这样而已。我的心疼在于我父亲生了个写了上百万字文章的儿子,却未能让儿子完整地、有头有尾地用笔头记下他走过的人生道路。对迷信文字力量如我的人来说,他是个没有故事的人,我无法接受。
最近半年有新进展:我父亲开始用手机旳通讯软件了。我跟他在手机屏幕上沟通,问候,请安,闲话家常,有一回,因为佣人修理计算机之事,他摆了乌龙,我不太高兴,传字对他说:“你这么做很不好,让我很为难。我明明说过别这么做,点解你仍要如此?”传出之后,心里不安,觉得说得太重。岂料,半小时后,手机传来我父亲的回应:“sorry,以后不会了。”
这一刻,我几乎流泪,因为这一刻,仿佛我是严苛的父亲,他是受责的儿子。2019年,五十六年的父子关系,从此颠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