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宁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40)
如果说,新文化运动开启了现代中国全面向国外开放的进程,或者说,尤其是向西方、日本和苏俄开放的话,那么伴随而来的就是大量的西方文化理论思潮和文学作品通过翻译的中介蜂拥进入中国,对中国现代文学和理论批评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欧洲文学史上持续百年之久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几乎同时进入中国,再加之中国本土文化中批判和摒弃传统的尝试,更是导致了全盘西化现象的出现。虽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饱受内乱和外侮,但依然还是以一种开放的姿态把西方的所有文化理论思潮统统拿来为我所用。当然,这种“全盘西化”所造成的一个必然后果就是全然摒弃了古代汉语,所有的文学作品都用白话文写作,中国固有的文学和理论传统也大多被摒弃了,中国现代文学和理论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新的传统,这一传统带有明显的“不中不西”的特征,既可以与自己固有的传统进行对话,同时又可以与西方的文学和文化理论进行对话。可以说,西方文学理论和各种现当代文化思潮犹如幽灵一般已经渗入到我们的人文学科各相关学科的理论话语中。这对于那些恪守传统且思想保守的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坏事,因为它破坏了中国固有的文学和文论传统的机制。而对那些有着开放的世界意识的人而言,这正是中国的文化和文学走出封闭的一隅拥抱世界所迈出的第一步。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应该承认,当年那种大规模的译介西方文学理论思潮和文学作品的努力确实从文化上有力地推动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使得中国文学和理论距离世界文学和文论更近了,同时也为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代更大规模的译介西方文化理论和文学作品的活动奠定了基础。但是,当我们在今天这个全球化的时代试图建构中国自己的文学理论话语时,我们不免会面对西方文论的幽灵而感到惆怅和难以前行。正如有人所言,我们所使用的文学理论大多是来自西方的,甚至我们使用的理论术语也是从西文翻译过来的。因此,中国文学理论无可奈何地陷入了一种“失语”的状态。面对这样一种情形,我们该怎么办?是停止译介西方文论呢,还是改道返回中国古典文论的话语?我们作为生活在当今时代的人文学者,显然对这两种态度都不认同。既然新世纪的中国早已不再是上世纪初的旧中国了——无论是经济、政治还是文化和文学,中国都俨然以一个大国的身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那么,我们面对这样的情形,应该如何拿出自己的对策呢?
我的应对策略是非常明确的。既然我们是从事人文学科研究的,或者更为具体地说,是从事文学理论研究的,那么我们就应该认识到我们目前的学科所处的状态。我始终认为,既然我们试图建构中国自己的文学理论话语,那么我们就要对当下的中国文学理论的现状有所了解,也即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究竟在世界文学理论的版图上处于何种地位?我近几年来多次在不同的国内和国际场合表达了我的这一看法。因此,在提出我的应对策略之前,我还想再简略地“复盘”一下中国当代文论在世界文论版图上所处的相对“边缘”的地位。
我们都知道,目前在国际文学理论界,占据主导地位的无疑是西方的文学理论。但是西方世界本身也并非一个整体,可以这么说,具有原创性的理论大多出自法国和德国,但是这些原创性的理论要想成为普适性的理论并产生世界性的影响,那就需要经过美国的中介,或者说经过英语世界的中介,才有可能真正走向世界。法国理论家福柯、德里达、德勒兹以及巴迪欧等人的世界性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美国学界的推介和英语世界的接受与传播。因为正如自然科学界的学者一般都懂得的那样,一个人要想成为一个蜚声世界的大科学家,那他就必须在世界顶级刊物《科学》(Science)或《自然》(Nature)上发表论文,而出版这两大刊物的分别是美国和英国的出版机构。对于自然科学家来说,科学是没有禁区的,也没有任何语言的限制,所有的有成就的科学家从步入科学的殿堂开始就十分注重英语写作和演讲水平,他们从开始其学术生涯起就有着在国际刊物上发表论文的自觉意识。因此他们只要有新的科学发现或理论创新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其成果见诸国际权威刊物,哪怕交上昂贵的版面费也要争取在第一时间发表自己的论文。而人文学者则不然,特别是由于我们是从事文学理论研究的学者,常常花上许多时间阅读中国古代文论,并通过翻译阅读大量西方文论著作,因而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掌握外语,尤其是英语的写作和演讲技能。再加上文学语言异常丰富和多义,理论术语又艰涩抽象,即使对那些操持母语的西方理论家来说也不易驾驭。我几年前在法国巴黎索邦大学演讲时,一位在场的法国听众告诉我,德里达的理论著作他们根本看不懂,倒是在读了斯皮瓦克的英译本后就一目了然了。这样我们就很难与当今主流的国际文论界进行直接的交流和对话。即使少数有较高语言天赋的学者能够通过英语阅读西方文论著作的英译本,但要他们再用英文表达自己的学术思想并与国际同行深入讨论,则是难以做到的。而要想成为真正有广泛影响的国际学者,那他们就一定要在具有自己独特思想观点的同时能够用国际通用的学术语言——英语加以表达并发表在英语世界的权威刊物上。否则一味等待别人的翻译就会像“等待戈多”一样常常以失望而告终。当然也有少数佼佼者能够等到这一天而成为国际知名的文学理论家,我曾以中国旅美学者和美学理论家李泽厚为例说明过这一道理。
毋庸置疑,就其思想理论上的贡献和在中文世界的学术影响而言,李泽厚都无愧为一流思想家和学者。但是他的主要著作长期以来并没有受到国际学界的应有重视,甚至还受到了严重的低估。虽然他早已加入美国籍,并长期生活在美国,但是他的主要著作长期以来并没有被译成英文在美国的著名出版社出版,更没有得到美国主流学界和理论界的承认,这与他在中文世界的地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好在学界毕竟还有一些公正的学者,例如,在国际学界享有盛誉的《诺顿理论批评文选》(第二版)主编文森特·里奇(Vincent B.Leitch)就是这样一位有着学术良知并对中国十分友好的英语世界的主流理论家。他在广泛听取了各方面的推荐意见后毅然决定,将李泽厚早年的论文《美学四讲》收入2010年出版的该文选第二版(1)Cf. Li Zehou,“Four Essays on Aesthetics:Toward a Global View”,in Vincent B. Leitch,ed.,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2nd ed.,New York:Norton,2010,pp.1748-1760.。这无疑使得中国的文学理论和美学真正走向世界并得到国际学界的认可,同时也为李泽厚的其他著作大规模地译介到西方奠定了基础。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作为一位早在年轻时就已在中国成名并有着一定国际知名度的现已年过九十的老人,这一天的到来确实是太晚了,因为和他同时收入《诺顿理论批评文选》的还有两位如日中天但却比他年轻近二十岁的理论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1949- )和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1949- ),以及更为年轻的性别理论家朱迪丝·巴特勒(Judith Butler,1956- )和比他小三十岁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1960- )。所以难怪李泽厚在十年前的一篇访谈中谈到自己对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看法时不无悲观地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估计中国问题让西方感兴趣要100年以后,100年以后对我个人而言我早就不在了,但对历史长河而言并不漫长。”(2)参见《文化重量与海外前景——王岳川与李泽厚在美国的学术对话(上)》,《中华读书报》2010年7月21日,第17版“国际文化”。实际上,当时李泽厚并没有预料到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步伐如此之快,以至于近十年来已有多位国内知名的文学理论家,尤其是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张江,已经受到国际学界的瞩目,其著述论文已见诸国际权威的学术刊物和出版机构了。这应该使我们看到了希望。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依然要尽自己的主观努力,而不能被动地去等待被西方同行“发现”。
确实,与自然科学所不同的是,中国的人文学科的国际化不可能在短期内实现,因为它毕竟是一种软实力。软实力是不可能带来立竿见影的经济效益的,更不可能左右纷纭复杂的国际形势。而一些有着巨大的市场效应和轰动新闻价值的事件,尤其是当下流行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在中国各地的蔓延,根本无需我们报道就会得到翻译甚至大加渲染。毋庸置疑,在一个大部分人文学者都不具备用英文著述、且大部分国际权威的学术刊物又都掌握在英语学界的年代,即使你的思想具有独创性,或者即使你的理论具有前沿性,但是也得等待别人翻译。如果别人不翻译怎么办?或者说,即使我们自己请人翻译出来了,别人不出版怎么办?我们是否还得等待?这是我们当前所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最近,还有人提出,中国文化走出去了,是否真的走进去了?也即在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的资助下,不少中国人文学术著作,包括一些文学理论著作,被译成了英文及其他主要的西方语言,但是是否接下来会进入图书发行流通渠道呢?或者说,至少被国外的大学图书馆订购呢?根据现有的调研证明,远远没有实现我们的预期目标。因此这还有待于我们的继续努力。当然,就我自己多年推进中国人文学术国际化的经验来看,我认为,中国的人文学术国际化要经历这样四个阶段,也即:(1)跟着别人说;(2)和别人一起说;(3)和别人对着说;(4)带领大家一起说。
所谓“跟着别人说”,是指我们中国的人文学者,尤其是文学理论家,在整个20世纪都是在做学生,也即在不断地译介西方文论,不断地跟进并学习西方文论,不断地尝试着用各种来自西方的批评理论来阐释中国的文学现象。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出现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文坛的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讨论,那场讨论实际上是一种“自娱自乐”式的独白,连跟着别人说的境地都未达到。我们今天翻阅当时参加讨论的一些学者的论文,几乎见不到对国际同行著作的引证,也没有及时地向国内读者译介国际同行的先期成果和著述,而是一种“空对空”独白式的讨论,因而根本未引起国际同行的关注就草草收场了。
在第二个阶段的“和别人一起说”方面,相当一批学者倒是做得不错,他们在大量译介国际同行的最新理论著作的同时,还写出了自己的具有导读意义的评介性文章,对于启蒙国内广大读者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其中的少数佼佼者还直接用英文撰写学术论文,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发言,或直接发表在国际学术刊物上,从而不仅达到了第二个阶段——和国际同行一起说的境地,有些甚至达到与他们对着说的第三个层次。例如出现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文坛的关于后现代主义的讨论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3)关于那次讨论的反思和总结,可参阅拙文《后现代主义论争在中国:反思与启示》,《中国文学批评》2020年第2期即将刊出。。参加那次讨论的少数中青年学者脱颖而出成了国际著名学者,个别人还当选了欧美科学院的外籍院士,从而得到西方乃至国际主流学者的认可。他们的代表性论文也见诸国际权威刊物上,对西方学界关于后现代主义的看法作了修正和重构(4)这方面尤其可参阅我的两篇英文论文:Wang Ning,“The Reception of Postmodernism in China:The Case of Avant-Garde Fiction”,in Hans Bertens,Douwe Fokkema,eds.,International Postmodernism:Theory and Literary Practice,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Company,1997,pp.499-510;Wang Ning,“Chapter 28:Postmodern China”,in Brian McHale,Len Paltt,eds.,Cambridge History of Postmodern Literatur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6,pp.465-479;以及由美国学者阿里夫·德里克和张旭东为国际后现代研究的主要刊物《疆界2》(boundary 2)编辑的“后现代主义与中国”(Postmodernism and China)主题专辑(Vol.24,No.3,Fall 1997)——在这一专辑发表文章的中国学者除了我本人外,还有陈晓明、戴锦华等。。诚然,我们今天从中国文学理论的国际化角度来反思那场讨论的成败得失,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学者以积极的姿态介入国际性的后现代主义讨论,至少实现了中国文学理论批评首次走出国门与西方同行平等对话的愿望,但是所存在的局限也是显而易见的。虽然这场讨论较之此前的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封闭式讨论有了较大的进步,但是后现代主义这个话题仍是西方学界提出的,我们所做的只是从中国的视角出发对其“西方中心主义”模式提出了质疑和挑战,并以中国的文学和理论批评实践消解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西方中心主义模式,并没有提出一个出自中国语境的全新理论话题,但是这已经为之后我们实践第四个阶段的努力奠定了基础。
第四个阶段应该是中国的人文学术走向世界的最高阶段,也即由中国学者提出一个话题,让西方乃至国际同行跟着我们的思路一起讨论。当然要达到这一境地是很难的,但也并非高不可攀。近几年来在国内文论界影响很大并且波及到国际学界的“张江-米勒对话”就是一个突出的事件。我们都知道,“强制阐释论”是中国学者张江提出的一个命题,意在对西方文论界出现的理论先行和滥用理论任意阐释文学作品以证明某种理论的正确有效性现象提出的批判。这一命题一经提出,立即在国内学界产生了极大的反响,仅仅在两三年内,国内一大批学术刊物发表了张江就这个问题与朱立元、周宪和我本人的对话以及批评者们不同反应的文章,因而使其成为一个问题导向的理论概念和命题。但是张江对此仍不满足,他认为还应该就此话题与西方乃至国际主流理论家进行商榷和对话,并借此将中国文学理论的国际化向前推进,于是在英语世界就出现了著名的“张江-米勒对话”事件(5)关于张江和米勒对话的英文书信往来,参阅Zhang Jiang,J.Hillis Miller,“Exchange of Letters about Literary Theory between Zhang Jiang and J.Hillis Miller”,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Vol.53,No.3,2016;以及我本人为之撰写的导言:Wang Ning,“Introduction:Toward a Substantial Chinese-Western Theoretical Dialogue”,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Vol.53,No.3,2016.。我认为,张江与米勒对话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开始真正走向世界,也即走向了长期以来被西方独霸的国际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界,同时也预示了由中国学者提出话题并且带领国际同行一起讨论的时代的开始(6)参阅拙文《走向世界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虽然在这方面,我们依然任重道远,但可以预见,随着更多的中国文学理论家和比较文学学者步入国际学界发出中国的声音,中国文学理论话语的建构就不是一句空话。
在此,我不妨再举出一个最近的例子来说明这一可能性。我曾经于2015、2016、2018年这三年为欧洲科学院院刊《欧洲评论》(European Review)编辑过三个主题专辑,都以中国问题或相关的中国问题为主(7)Cf. Wang Ning,ed.“Rediscovering China: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co-edited with John Aldrich),European Review,Vol.23,No.2,2015;“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Globalization and China”,European Review,Vol.24,No.2,2016;and “Conflicts and Dialogues between Science and Humanities”,European Review,Vol.26,No.2,2018., 在欧美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反响,发表了十多位中国或华裔学者的论文,其中有两位学者由于在该刊发表论文以及其他的成就而当选为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今年,就在我提交这篇笔谈不久,我又接到该刊主编德汉院士的来信,他迫切希望我从人文学者的角度撰文报告并阐述中国在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中所获得的成功经验,并希望我尽快交稿以便年内发表。但我考虑到单单一篇文章难以产生较大的影响,于是决定组织我的团队成员分头撰写四篇文章,分别讲述北京、上海、武汉和重庆四个大都市的抗疫故事,以便从人文学术的角度对这一全球性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提供中国的智慧和方案。他几乎在接到我的计划书的当天就立即回复接受,并辟出2021年第一期版面发表这四篇文章。我想那时疫情已经结束,应该从全球治理的角度来总结这次疫情带给全世界的经验和教训。当然,自然科学家,尤其是战斗在“抗疫”第一线的医学工作者,完全更有资格对之作出总结。但是,自然科学家也希望听到人文学者的声音,尤其是来自在全球“抗疫”中取得令人瞩目成就的中国的人文学者的声音,我想这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实现我前面提到的第四个层次:也即提出一个话题,引领国际上其他学科的学者跟着说。我预计,该组文章见刊后肯定会引起欧洲科学家和人文学者的关注,并产生相关的效应。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我始终认为,中国的人文学者不仅要在国际中国研究学界发声,同时也完全有资格有能力就世人普遍关注的公共话题发出中国的声音。这应该是中国的理论工作者义不容辞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