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海英
(湖北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宋自逊生活在南宋宁宗和理宗朝,生卒年不详,诗集亡佚,并无传记流传,但他是江湖派有名的诗人谒客,这一认识主要依据方回《瀛奎律髓》中的记载和评论:
壶山宋自逊,字谦父,本婺女人。父子兄弟皆能诗,而谦父名颇著。贾似道贿以二十万楮,结屋南昌。诗篇篇一体,无变态。此诗三、四好,五、六涉烂套也。他如“酒熟浑家醉,诗成逐字评”、亦佳,但近俗耳。(1)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85页。
盖“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糊口耳。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洲刘过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伯,以至万缗。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钱塘、湖山,此曹什伯为群,阮梅峰秀实、林可山洪、孙花翁季蕃、高菊磵九万,往往雌黄士大夫,口吻可畏,至于望门倒屣。(2)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中》,第840页。
后世论诗者遂沿用方回的论断,如明徐伯龄言及“宋诗家数”云:
庆元、嘉定以来,有江湖谒客如龙洲刘过改之、石屏戴复古式之、壶山宋谦父自逊、阮梅峰秀实、林可山洪、孙花翁惟信季蕃、高菊磵九万、刘江村澜,号江湖体。(3)徐伯龄:《蟫精隽》卷1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明末清初钱谦益谈及宋末诗人风气亦云:
诗道之衰靡,莫甚于宋南渡以后。而其所谓江湖诗者,尤为尘俗可厌。盖自庆元、嘉定之间,刘改之、戴石屏之徒,以诗人启干谒之风,而后钱塘湖山,什佰为群,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谓之阔匾,要求楮币,动以万计。当时之所谓处士者,其风流习尚如此。彼其尘容俗状,填塞于肠胃,而发作于语言于文字之间,欲其为清新高雅之诗,如鹤鸣而鸾啸也,其可几乎!(4)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33,四部丛刊本。
因为方回的评述,南宋江湖诗人群体在诗歌史上呈现出干谒权门、求索钱财的总体形象,而以宋自逊最为典型。然而我们综合分析宋自逊及其家族的资料,更详细了解真实情况后,不但对宋自逊的印象有所矫正,对江湖诗人的生活状态、经济状况,对该群体构成的复杂性和“江湖体”诗歌的风貌也有了更切实的认知和理解。
宋氏祖籍婺州,宋自逊之父宋甡(1152—1196)字茂叔、号西园。绍熙元年(1190)第进士,曾主筠州高安簿。又曾任书状官随丘崈使金。归循从事郎、掾融州,而官终文林郎、广西西路盐事司主管。庆元二年五月卒于官,十一月归葬隆兴府新建县龙子冈。三十三年后(绍定二年),宋甡的长子宋自适通过赵蕃介绍,请真德秀为其父作墓志铭(5)真德秀:《宋文林郎墓志铭》,《西山文集》卷4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下文凡引此“墓志铭”不再一一加注。。
据真德秀所叙,宋甡年十四五时随侍在长沙任职的祖父宋有,“南轩张宣公一见许其资可以任道,既又执经东莱之门”,“成公寝疾,独以任重道远属君及大愚”(6)大愚即吕祖谦之弟吕祖俭(?—1200),有《大愚集》。。宋甡是吕祖谦弟子中杰出者,又与陆九渊弟子包扬及其兄包约、弟包逊交(7)宋甡入“东莱学案”,包氏兄弟入“槐堂诸儒学案”。分别参见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51、卷77,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49页、第2565页。,其遗文《自赞》曰:“忠信进徳之基,孝悌为仁之本,行贵日益,文贵日损,圣贤之言虽不吾欺,吾必求其真。知念虑之过,虽不吾罪,吾必求其亡愧。”真德秀称宋自适曾出示数纸,系友人记叙宋甡生平事迹,或为其所作哀词:徐斯远赞扬宋甡“平居一语不辄发,及其慷慨论天下事,是非可否无所回隐。虽平生故人执政柄在显途,一事不可君意,必腾书责之弗置也。至于通练世故,熟识闾里情伪、吏治得失,则虽世之以吏能著称者,无以过焉。茂叔其可谓有周天下之材矣”。周必大谓其“气象和平,议论坚正,明敏足以决事,廉勤足以励俗”。宋甡不仅学有渊源,有吏能与廉声,亦有文学。周必大谓其“于经史皆究极本原,尤工诗篇。兴寄殊高远,尝次陆务观韵曰:欲求平易多成拙,稍涉新奇却未工。得句直须参造化,此身何必计穷通。胸次所蕴可见矣”。真德秀《跋西园宋茂叔遗稿》云:
西园君早从南轩、东莱二先生游,故其文章议论大抵根本理道,凿凿乎皆适用之言,非世之雕镂词章者比,而其诗趣味幽远,尤有南轩之风。使天假之年,俾极其所诣,则嗣先哲、开来学,不在他人矣。三复此编为之太息。(8)真德秀:《西山文集》卷36。
可见所著皆是有德之言、致用之文,发自胸臆,并不着意雕镌。
综上所述:宋甡籍贯婺州,早年从张栻、吕祖谦学;后与包扬、徐斯远、赵蕃、周必大等游从,还曾与陆游唱和。推想他是入仕后举家徙居江西,卒葬于隆兴府之新建县。宋甡虽然只在地方任职,但从其一生行迹来看,无疑是官僚、学者、文人三位一体的士大夫。
宋甡得年四十五,夫人何氏三十二年后方辞世(1228)。真德秀作宋甡墓铭言及二人育有五子五女,曰:“自适、自道、自逢、自述、自逊,皆能世其学。自逢易名恭,登嘉定辛未第。尝官国子学,通判楚州,今降授宣教郎。女五,归曹惟寅、赵与迉、梁沈,早夭者二人。”不过《全宋词》宋自道小传云:“自道字吉甫,号兰室。金华人,徙居新建。弟兄六人:自适、自道、自逢、自迪、自述、自逊,皆世其父学。”(9)唐圭璋编:《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687页。下文凡引此书不再另行加注,仅在引文后标明书名和页码。较真德秀所记多出“自迪”一人。
宋甡究竟有几个儿子呢?刘克庄《跋宋自达诗》云:“金华宋氏有丈夫子六人,侨居豫章。余自少皆识之。”(10)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245页。刘克庄与宋氏兄弟最熟悉:嘉泰年间(1201—1204),刘克庄侍父刘弥正知抚州临川县,时年约15岁—18岁,与宋氏昆季结交大约始于此。嘉定三年(1210)刘克庄补将仕郎、调隆兴府靖安县簿,再到江西。正如其《跋宋母墓表》所云:“若余者,尝登母之堂,忝为令子之友,见而知之者也。”(11)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9册,第4157页。宋甡的长子宋自适字正甫,别号伏龙山民;次子宋自道字吉甫,号兰室;子宋自逢,易名为恭;子宋自迪,字号不详;子宋自述字明甫;幼子宋自逊字谦甫,号壶山居士,即曾谒贾似道者。六人中,自述、自迪生平行迹无考;自逢、自迪的字号皆不详。但宋自适有《送愿父弟》诗;真德秀《跋南轩先生送定叟弟赴广西任诗十三章》提到“南轩先生此诗……真迹今藏宋正父家,余观正父与愿、谦二弟诗皆睠焉有前修风味”(12)真德秀:《西山文集》卷36。;戴复古有《东湖看花呈宋愿父》、《到南昌呈宋愿父伯仲黄子鲁诸丈》(13)傅璇琮等:《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3604-33605页。下文凡引此书不再另行加注,仅在引文后注明书名和页码。,推知自逢、自迪其中一人字愿父,亦能诗。
据真德秀所作墓铭,宋氏昆季仅宋自逢易名为恭、登第入仕,余人似皆为处士,居于南昌。
宋自适(正甫)拥有两处园墅,一为南宋高士苏云卿故居、一为晚唐诗人陈陶故圃。苏云卿与张浚为布衣交,绍兴年间客居豫章东湖,张浚作相后驰书征辟,云卿力辞遁避。宋自适曾为文详记其事,张世南《宦游纪闻》转述之,并云“宋后得翁遗址,面挹湖山,平地数十亩。仍筑小庵,以寄仰高之思。章泉先生为名之曰灌园庵”(14)张世南:《游宦纪闻》卷3,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6页。。自适又在西山筑构湖山清隐,戴复古因有《伏龙山民宋正甫湖山清隐乃唐诗人陈陶故圃曾景建作记俾仆赋诗》,写宋自适对高士的仰慕、与诗酒相伴、脱离尘俗羁绊的心愿,诗曰:“故人昔住金华峰,面带双溪秋水容。故人今住伏龙山,陈陶故圃茅三间……故人心事孺子高,故人诗句今陈陶。……细读山中招隐篇,超然意与烟霞会。照影湖边双鬓皓,此计知之悔不早。三椽可办愿卜邻,荷锸相随种瑶草。”(《全宋诗》第33468页)据此可以判断拥有两处园墅的宋自适是富裕的。据刘克庄《跋宋自适诗》云“年来鸣者皆瘖,大宋独啾啾不已”,知他嘉熙三年(1239)仍在世(15)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9册,第4159页。。
有关宋自道的资料较少,今仅存一首[点绛唇]:“好客不来,门外芳菲遍。难消遣。流莺声啭。坐看芭蕉展。”(《全宋词》第2626页)刘克庄《跋宋吉甫和陶诗》云:
渊明一生,惟在彭泽八十余日涉世故,余皆高枕北窗之日,无荣乌乎辱?无得乌乎丧?此其所以为绝倡而寡和也。……金华宋吉甫,在其兄弟中天姿尤近道,自少至老不出闾巷,不干公卿,有久幽不改之操,末论其诗,若其人,固可以和陶矣。(16)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10册,第4230页。
故知宋自道过着宁静淡泊的生活。
宋自迪、宋自述(明甫)生平行迹失载。如前文推测,宋自迪可能字愿父。他曾经出游,长兄自适有《送愿父弟》诗:“江湖多少盟鸥地,莫近平津阁畔行。”(17)真德秀:《西山文集》卷36。西汉公孙弘为丞相、封平津侯,起客馆招纳人才,后遂以“平津阁”指称高官权贵延纳宾客之所。宋自适既有此叮咛,可见愿父此次出游非为干求利禄。宋自逊(谦甫)年轻时也曾漫游江湖,或为应举干禄,兼以交结诗朋、激扬名声。其《闲地》诗云:“一片宽闲地,半生江海情。”(《全宋诗》第38831页)又有[西江月](《全宋词》第2689页)词云:
何敢笑人干禄,自知无分弹冠。只将贫贱博清闲。留取书遮老眼。
世上风波任险,门前路径须宽。心无妄想梦魂安。万事鹤长凫短。
文辞间难掩失意之情。他明白自己“无分弹冠”后便归家安居,居所在豫章东湖畔(今南昌),日常以教子读书、吟诗度曲、赏玩风月为事,生活颇有余裕,正如好友戴复古[望江南](《全宋词》第2308页)所形容的:
壶山好,博古又通今。结屋三间藏万卷,挥毫一字直千金。四海有知音。
门外路,咫尺是湖阴。万柳堤边行处乐,百花洲上醉时吟。不负一生心。
壶山好,胆气不妨粗。手奋空拳成活计,眼穿故纸下功夫。处世未全疏。
生涯事,近日果何如。背锦奚奴能检典,画眉老妇出交租。且喜有赢余。
受戴诗感染,宋自逊曾作[沁园春·送戴石屏](《全宋词》第2688页),敦促戴复古早日回乡安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云胡不归。既有诗千首、如斯者少,行年七十、从古来稀。地阙东南、天倾西北,人事何缘有足时。江湖上、转不如前日,步步危机。
石屏自有柴扉。占海岸、潮头岸一矶。唤彩衣孙子、携壶挈榼,白头翁媪、举案齐眉。身外声名、世间梦幻,万事一酲无是非。书来往、都不须长语,直写心期。
戴复古一生数次到江西,与宋氏兄弟诗酒唱和甚多,[鹊桥仙·周子俊过南昌,问讯宋吉甫、黄存之昆仲](《全宋词》第2309页)云:
西山岩壑,东湖亭馆,尽是经行旧路。别时方见有荷花,还又见、梅花岁暮。
宋家兄弟,黄家兄弟,一一烦君传语。相忘不寄一行书,元自有、不想忘处。
综上所述,西山岩壑、东湖亭馆皆为宋氏昆季所居(18)宋自逊从弟宋自达(德甫)后亦在西山营建居所,命名“梅谷”。见刘克庄《跋宋自达梅谷序》,《刘克庄集笺校》第10册,第4244页。;荷花、柳阴并是东湖风景。正甫、吉甫、愿甫、谦甫等即使不是聚族共居,彼此也相距不远。宋氏兄弟虽不入仕,但颇有房屋田产,中隐于市,堪称安闲。
宋甡积极用世而英年早逝,子弟为何选择居家读书、诗酒相伴,布衣终老呢?唯一登第的宋自逢为何易名应试?笔者从真德秀所作墓铭中发现了一点端倪:
自适介章泉赵公昌父有谒于建人真某曰:“先君子之逝也,党论方哗,先友大愚吕公子约书来,告毋遽铭,自适不敢违。岁月飙驰,丘中之木荫数亩矣,而墓道至今无文可刻。”
庆元二年五月宋甡去世,宋家匆忙治丧。直到三十二年后母亲亡故,长子自适请赵蕃为作墓表时,才请求真德秀为父亲作墓铭。所以如此,是当时吕祖俭特地来信叮嘱情势危殆——即绍熙“内禅”的主事者赵汝愚和韩侂冑因争权而反目,“庆元党争”已经展开。庆元三年十二月,朝廷确定赵汝愚、周必大、朱熹、陈傅良、吕祖俭、杨简、蔡元定、吕祖泰等五十九人入“伪学逆党籍”,诏示天下,永不叙录。为对政敌实施全面禁锢,韩党规定“自今”“伪学之徒”不得担任在京差遣,并清查各科进士和太学优等生是否“伪学之党”。发展到官僚荐举、进士结保都须签字声明“如是伪学,甘受朝典”。嘉泰二年(1202),韩侂冑“亦厌前事”,又惧“他日报复之祸”,先后解除“学禁”和“党禁”(19)佚名编、汝企和点校:《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25页。。
宋甡与吕祖俭同为吕祖谦高足,又与周必大、包扬等道学人士交游,当然属于“伪学之党”。他虽然去世,子弟却必然要受牵连而丧失应举资格。推算宋甡子女的生年,大概应在1173—1195年(宋甡20岁—43岁)之间。宋甡去世时,自适正值弱冠之年,一方面他有支撑门户家计的责任,另一方面党禁何日解除也无法预期。笔者推测自适、自道都为此放弃了科举。自逢易名应考,极可能是出于谨慎、避免株连。党禁结束后不久,韩侂冑又筹谋北伐(1205),紧接着北伐失败。也许是时局不安促使宋氏昆季决定远离政治、过读书写作的宁静生活。在此背景下来理解宋氏兄弟的人生抉择,大概是可以成立的。
贾似道(1213—1275,号秋壑)曾经馈赠宋自逊,对此,方回有比较简略的叙述:“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刘克庄为宋自逊作《专壑堂记》也提到此事,不过没有说明赠金的数目:
谦甫少所交皆海内长者,岁晚凋谢略尽,谦甫亦老。赖故人天台贾公力,买田筑室于西山之下,而请余记其所谓专壑堂者,曰:吾生读书于是,死埋骨于是矣。(20)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9册,第3820页。
据辛更儒的校笺,刘克庄作记时间是淳祐五年(1245),其时刘克庄58岁,“谦甫亦老”,推测二人年辈相若。当时刘克庄在江东提刑任上,贾似道则以宝章阁直学士为沿江制置副使、知江州兼江南西路安抚使。本年贾似道赠金,宋自逊在豫章西山筑专壑堂,刘克庄为之作记,时间、地点、事件若合符节。
由于方回对江湖诗人的评述影响很大,以至于给人造成一种深刻印象:宋自逊干求名利,获大金而造华居;贾似道是奸臣,以诗客“口吻可畏”而重赂之。接受贾似道的馈赠成了江湖诗人宋自逊的人格瑕疵。但梳理宋自逊一生行实,结论迥然不同。
首先,宋自逊是为干求名利而谒见贾似道吗?嘉定十五年,曹彦约以焕章阁待制提举崇福宫(21)曹彦约(1157—1228),南康军都昌人,曾亲炙朱文公。《宋史》卷410有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343页。,归乡家居。或为借重其声名,宋自逊请他品题诗集,曹彦约《跋壶山诗集》云:“宋谦甫讲书生远业,发诗人巧思,放达于古体,而韫藉于唐律。”(22)曹彦约:《昌谷集》卷17,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故知其时(1222)宋自逊已有诗集。戴复古[望江南](作于1237年之前)词序明言“壶山宋谦父寄新刊雅词,内有[壶山好]三十阕”,知此词集已付梓。戴词也说到宋自逊“中年后”定居豫章东湖畔,作为诗人“四海有知音”。刘克庄特别指出宋氏昆季皆能诗,“谦甫尤知名,八龙之绝小、五虎之最怒者”(23)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10册,第4245页。;把他比为小坡(苏过)、少章(秦觏),《题宋谦父诗卷》云:
佳山祠畔结茅茨,犹记吹埙更和篪。苏氏旧称小坡赋,秦家晚重少章诗。
交游一老今华发,畴昔诸昆最白眉。子不可求吾欲去,壁间尘榻拂何时。(24)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3册,第925页。
故知宋自逊诗名早著,不待贾似道为之揄扬。经济状况如前文所述,拥有产业,尚有余裕;宋自逊还屡次劝戴复古归乡(25)戴复古[望江南]其四“催归曲,一唱一愁予”,自注:“壶山有催归曲赠仆,甚妙。”又见前文引《沁园春·送戴石屏》。,也表明其自足知止的思想,显然并无向贾似道求索名利的动机。
那么如何看待贾似道对宋自逊的馈赠呢?根据刘克庄所言“故人天台贾公”,推测宋自逊与贾似道此前已相识。贾似道嘉熙二年(1238)登第,淳祐五年帅江西时不过三十二岁,少年得志爱风雅,与文士结交也是常情。例如他特别欣赏刘克庄之文,“每得公所作,必令吏录之”(26)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16册,第7547页。;明代叶子奇《草木子》中也有贾似道器重诗僧的记载。释居简有《秋壑赴豫章倅》云:“西山爽气在眉睫,不在悠然得句时。仿佛长沙少年样,清新瘦岛晚唐诗。”(《全宋诗》第33224页)以才子贾谊和诗人贾岛为比,可见贾似道亦有文学,诗是“晚唐体”。此外,或因生性恢廓,或惯以金钱为驭人之术,贾似道向来不吝啬财物:
翁孟寅宾旸尝游维扬,时贾师宪开帷阃,甚前席之。其归,又置酒以饯,宾旸即席赋[摸鱼儿]云:……师宪大喜,举席间饮器凡数十万,悉以赠之。(27)周密:《浩然斋雅谈》,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8页。
帝(元世祖)既平宋,召宋诸将问曰:“尔等何降之易耶?”答云:“宋有强臣贾似道擅国柄,每优礼文士,而独轻武官。臣等积久不平,心离体解,所以望风送款也!”(28)宋濂等:《元史》卷9,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这样看来,“赠金”不一定是权贵和江湖谒客相互利用索求,也可能出于爱好文学的贾似道对名诗人的敬重,可视为诗人和诗歌价值的体现。当时人称誉宋自逊“文笔高绝。当代名流皆敬爱之”(29)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9,四部丛刊本。;明末陆贻典评论曰“此犹是盛世之风。若后来权贵,即少陵复生,欲求其一钱,不可得矣”(30)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第485页。,都是从这个角度理解的。
综观宋自逊的一生,根本不是“奔走阃台郡县”、“要求楮币,动以万计”、“尘容俗状”的“所谓处士”。宋自逊接受了贾似道的资助,在西山筑舍,命名为“专壑堂”,自言将生死于是间。刘克庄《专壑堂记》已将宋自道的人生蕲向完整转述:
余曰:……今吾子顾专是壑,将置民物于度外乎?谦甫曰:非也。夫吁谟定命,庙堂崇高之位,贤者专之。决机料敌,帷幄深严之地,智者专之。南北对垒,旗盖争夺之场,勇者专之。上腴爽垲,连亘相望。埓国之赀,倾城之姝,强有力者专之。吾贤不如彼,智勇不如彼,凡彼所专者,吾不得而有。吾所专者,彼乌得而涉吾地哉?
宋自逊说:贤者智者、勇者有力者各有胜场。而他将文学视为“吾地”、“吾所专者”,同样不容他人觊觎、争胜。正如其《买马》所云:“世求骏马事驱驰,我买人间钝马骑。不是爱他行路稳,好山多处要寻诗。”(《全宋诗》第38832页)宋自逊筑专壑堂本意是弃绝世俗名利、专意于诗歌,孰料却令其名声蒙尘。
综上所述:宋自逊昆季因为受到庆元“学禁”、“党禁”的牵连而疏远政治,远离庙堂,以布衣终老。因为具有殷实的经济基础而得以安居地方,专意于文学和诗歌。宋自逊诗名早著,并非方回笔下浪游江湖、群相附和,挟制士大夫以盗高名、邀厚利的谒客。
宋自逊之父宋甡的诗文集已佚,真德秀《跋西园宋茂叔遗稿》称其文章议论大抵根本理道,诗歌“趣味幽远,有南轩之风”,今仅存《次陆务观韵》一首:“欲求平易多成拙,稍涉新奇却未工。得句直须参造化,此身何必计穷通。”(31)真德秀:《西山文集》卷36。确是重在说理、无意于辞华的道学家之诗。宋自道《和陶诗集》今亦不存,据刘克庄《跋宋吉甫和陶诗》云:“读之终卷,寄妙旨于篇中,寓高情于笔下,其诗亦不可及欤?”看来是高古之作。宋自述存诗二首,《看梅》云:“山鸟寂不鸣,霜露沾衣裳。欲折意不忍,徘徊以彷徨。是花寒不芳,此花寒独香。”又《感兴》云:“旧叶甫辞柯,新叶已萌蘖。头白不再玄,春风吹亦脱。”正如韦居安在《梅磵诗话》中所评:“旨味悠长,殊有古意。”(32)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全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63页。宋自达是宋氏从弟,刘克庄《跋宋自达诗》称其“年小于谦甫,而笔力咄咄逼之矣”(33)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10册,第4245页。,诗集今不存。宋自达曾游湖湘,乐雷发有《题豫章宋德父游湘诗卷》云“醉呼仙叟共浮湘,捆载风烟满锦囊。名似浦云山雨起,诗连沅芷澧兰香”(《全宋诗》第41324页),推知应是写景清丽之作。
宋氏昆季存诗稍多、行迹较彰者,唯大宋自适和小宋自逊。宋自适《清隐诗集》已佚,今《全宋诗》收其诗8首、佚句四联(《全宋诗》35145-35146页)。真德秀《跋宋正甫诗集》云:
清隐之诗,南城包显道评之当矣。予尤爱其赠陆伯微曰:老去放令心胆健,后来留得姓名香。《寄御史》曰:阴阳消长风闻际,堂陛尊严山立时。《送愿父弟》曰:江湖多少盟鸥地,莫近平津阁畔行。此皆有益之言。又《送谦父弟》曰:日用功夫在细微,行逢碍处便须疑。高言怕被虚空笑,阔步先防堕落时。《和人》云:三圣传心惟主一,六经载道不言真。是又近理之言。非尝从事于学者不能道也。至若三甲未全,一丁不识等句,新奇工致,则人所共喜,不待予评云。
真德秀称道的“有益”、“近理”之言,钱锺书先生《容安馆札记》有论及此:
纪文达《瀛奎律髓刊误序》斥方虚谷论诗三弊,其二曰:“攀附洛、闽道学”,诚中其病。然此乃南宋末年风气,不独虚谷为然,江湖派中人亦复如是。芸居此诗其一例也。他如……《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三十六《跋宋正甫诗集》(即《宋诗纪事》卷七十一宋自适,摘句皆道学语,似亦江湖派)……皆可作证。(34)钱锺书:《容安馆札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12页。下文凡引此著不再单独加注,仅在引文后注明书名和页码。
钱先生下文言及“西江诗家已傍道学门墙”、“放翁七律好为头巾语”、“余如洪平斋、林竹溪、刘后村辈,莫不作近体诗借道学语以自重”等,此乃时代风气,宋自适不能自外于此。不过,其《早行》:“西郊云起白漫漫,近树遥峰欲辨难。山下几多迷路者,人间方梦大槐安”,可谓立意新奇;《杨柳》:“丝丝烟雨弄轻柔,偏称黄鹂与白鸥。才着一蝉嘶晚日,西风容易便成秋”,堪称清倩妙丽。又有真德秀所言“三甲未全,一丁不识”等句,对仗工巧,这些“人所共喜”的近体之作大率还是晚唐诗风,所以戴复古说“故人诗句今陈陶”,以晚唐诗人为比。
宋自逊有《壶山诗集》已佚,《全宋诗》收诗27首(《全宋诗》第38829-38833页),其中咏物题材较多,如《茶磨》、《桂花》、《五月菊》、《夜雪》、《莲》、《啄木吟》、《乌鹊引》等皆是。所咏皆日常事物,有一些寓以讽喻之意,如《蚊》“虽然暗里能钻刺,贪不知几竟杀身”,《萍》“旧说杨花能变此,是他种子亦轻浮”。
自逊诗各体皆备。今存古体5首,如《照镜辞》“人心不同有如面,青铜照面不照心。人心本灵本虚静,谁实昏之私欲胜”;《看人取木绵》将杨花、芦花和木棉对比:“木绵有用称者稀,杨花芦花千古传声诗”;《田家谣》托言田家老翁,云“浮名底须求,求之亦何补。我见贪名人,名成隔千古。微利不足营,营之徒自苦。我见嗜利人,甘作守钱虏。青山塚累累,今古一抔土”……皆讽喻世道人心,殷切说理。信矣,宋氏昆季皆能“世其父学”。
五律3首,其中受人称道的“残年日易晚,夹雪雨难晴”(《一室》)、“酒热浑家醉,诚诗逐字评”(《闲地》)等佳句,对仗极工致,必是苦吟所得。七律存8首,如《山家》:
一片青山水四围,家家有竹护柴扉。养成猿鹤通人语,放去牛羊识路归。
紫蕨甘肥轻鼎味,绿蓑安稳胜朝衣。浮云遮断人间事,浪说桃源今世稀。
《隐逸》:
五鼎生封事不难,此身当与道相关。天高地下日易晚,古往今来人少闲。
靖节早辞彭泽县,子陵终老富春山。当时若为虚名起,未必有名留世间。
写景、叙事或议论皆不用故典,语言浅白、句法流易,意脉显豁。
宋自逊尚有七绝《晚对》:
晚对晴霞泻浊醪,茫茫天地几英豪。江声流恨无今古,唯有青山不语高。
诗人想到日月转毂,功名事业何足为凭。江水为此呜咽流恨,唯青山旁观不语,真是超脱。想必宋自逊自拟青山,以作“神州袖手人”自高。因此“芃芃秋草闭门深,世事年来口欲喑”(《谢深道问近况答之》);若有客问,便道“身外浮名何用觅,人间多事不须知。屋边梅树梅边石,岁岁春风日日诗”(《答客问》)。戴复古[望江南]之三谓宋自逊“诗律变成长庆体”、“最会说穷通”,戴复古可谓知自逊者。
宋氏父子人各有集之外,另编有家族诗歌选集,刘克庄《跋宋氏绝句诗》曰:
两年前,余选唐人及本朝七言绝句,各得百篇,五言绝句亦如之。今锓行于泉,于建阳,于临安。元白绝句最多,白止取三二首,元止取五言一首,惟窦氏兄弟曰群、曰牟、曰巩,所作极少,然皆可存。夫合两朝六七百年间冥搜精择,仅四百首,信矣绝句之难工也。王筠自谓其家七叶,文章人人有集。由今观之,集恶乎在?盖诗之传,以工不以多也。金华宋吉甫,祖子孙三世八人,所作诗何啻万首?或者止摘取其绝句一百七十一篇行于世。余谓窦氏之少,足以胜王氏之多。它日宋氏此篇必传,谈者必曰:后村眼毒。(35)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10册,第4221页。
由这篇跋文可知,淳祐三年(1243),刘克庄分别编选了唐人五、七绝,本朝五、七绝各百篇,淳祐五年在临安、建阳、泉州等地都已刊行入市了,影响无疑很广泛。此次宋氏祖子孙三世八人合集也都是绝句,推测此时绝句体式比较流行。而宋氏请刘克庄题跋,固然因为友情深厚,其中也有借重其地位声名以助传世之意吧。
综上言之:宋氏昆季六人诗风各有特点,总的趋向是中晚唐诗风和选体。虽然身在江西,却未受江西派濡染。也许受家学影响,宋自适的律诗和宋自逊的古体爱说理,有道学气味。嘉定十五年(1222)宋自逊即有诗集行世,其他兄弟人各有集,还有家族诗歌选集,说明宋氏兄弟对于诗歌创作和诗名很重视。作为地方的平民家族,宋氏唯一可凭恃的社会身份可能就是知名诗人吧。
如前文所述,宋甡的交游对象主要是长官僚友、学术同道和文学同好,这是士大夫的交游圈子。而宋氏兄弟除宋自逢外皆为处士,居于地方,交游对象主要是江西同乡,而以诗歌创作为联接纽带。以下分述之。
宋自适的交游,父执一辈如赵蕃和包扬都是江西人。绍定二年(1228),因求墓志铭而结识真德秀。其他朋友见于记载的主要有刘克庄、高翥、戴复古,本地则有临川曾极、南昌黄行之兄弟、宁都曾原一等,这些人不仅与宋氏昆季唱和,相互间也有交谊。
如前文交待,刘克庄与宋氏昆季的友情持续终生。戴复古一生数次到江西,与宋氏兄弟、黄行之、黄存之兄弟交游唱和甚密,有《豫章东湖宋谦父黄存之酌别》、《寄南昌故人黄存之宋谦甫二首》等诗(《全宋诗》第33495、33497页),曾言“故人多处是吾乡”。高翥到过南昌,也曾与宋自适往来互动,其《清明日约宋正甫黄行之兄弟为东湖之集》曰“故人尚有闲情不,相伴湖边举一觞”,《冬日书怀用正甫韵》云“客携酒至一樽绿,兄寄书来三印红。看罢兄书斟客酒,闲愁无事置胸中”(《全宋诗》第34147页)。宋自适得苏云卿遗址筑灌园庵,曾原一有《作歌咏苏云卿》;绍定三年(1230)曾原一避寇乱至钟陵,适逢戴复古游南昌,遂“与戴石屏诸贤结江湖吟社”(36)厉鹗:《宋诗纪事》卷6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67页。。吟社“诸贤”也可能包括南昌的宋氏兄弟、黄氏兄弟。宋自适得陈陶故圃筑湖山清隐,戴复古赋诗,曾极作记。曾极又与宋自达亲厚,刘克庄《跋宋自达梅谷序》云:
晚识金华宋君,居于洪之西山,亦自号梅谷。……宋仅宝藏临川曾景建一序而已。按宝庆丁亥,景建以诗祸谪舂陵,不以其身南行万里为戚,方且惓惓然忧宋君营栖之无力,尤可悲也。余厚宋之诸昆,亦厚景建,感今念昔,览卷慨然。(37)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10册,第4244页。
曾极罹“江湖诗祸”而流放道州,途中仍为宋自达在西山营建梅谷而筹划,并撰《梅谷序》。曾极卒后,宋自达“到舂陵即有诗吊曾景建”(乐雷发《题豫章宋德甫游湘诗卷》)。
宋自逊的交游见于记载的,除上述诸人和曹彦约以外,还有邹登龙和张至龙。邹登龙(生卒年不详)字震父,临江军人。他隐居不仕,耽于吟咏,有《梅屋吟》一卷传世。其《岁晚怀愚斋赵叔愚壶山宋谦父》云:
忽忽岁将暮,烈烈北风凉。霏霏雨素雪,皎皎南枝芳。
懆懆念良友,茕茕在他乡。盈盈一水隔,迢迢道路长。
悠悠无信音,戚戚重感伤。翩翩化双鹤,去去与同翔。(38)《江湖小集》卷69,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钱锺书《容安馆札记》评论其诗云:
古体颇学《文选》、初唐,此其所以异于同道者耳。姚镛题云:“君参选体源流远,力挽唐人气脉回。句法闲从南岳出,吟声元自石屏来。”语无泛设。……卷后后村、石屏均题词也。(第997页)
戴复古《读邹震父梅屋诗卷》称其“学林逋”,刘克庄称其语“清丽”(39)傅璇琮:《宋才子传笺证》,沈阳:辽海出版社,2011年,第471页。。
张至龙(1208?—?)《雪林删余》有诗《送宋谦父之清江因简希亮》云:“吟诗夕阳里,相送上潇滩。前路逢梅处,同谁倚棹看。”(40)《江湖小集》卷68。《容安馆札记》谓其诗“亦姚、贾体,心思颇镵刻,易成纤佻”(第1001页)。
综言之,从现有材料看来,宋氏昆季的交游对象多为诗人,其中一些向来被归入江湖派,如曾极、戴复古、高翥、刘克庄、邹登龙、张至龙、乐雷发等;另一部分诗人则出身江西地方,如黄行之、黄存之兄弟以及曾原一兄弟等。只有刘克庄后来做了大官(少年时即与宋氏昆季结交),余人与宋氏昆季交游时都是布衣(曾原一、乐雷发入仕时间较晚)。
已知与宋氏昆季交游的江西诗人有临川曾极、临江军邹登龙、南昌黄氏兄弟和宁都曾原一等。进一步钩索这些地方诗人的交游,发现他们彼此联结,形成的网络覆盖了江南西路的东部,这就是宋氏昆季所处的文学生态环境。
从今存诗歌来看,南昌黄行之、黄存之兄弟交游的对象除了宋氏昆季和高翥、戴复古以外,还有赵汝绩、裘万顷和黄文雷。赵汝绩字庶可,号山台。宋太宗八世孙,寓居绍兴会稽,有《山台吟稿》。他爱好晚唐诗,其《柬陈宗之》(《全宋诗》第33621页)云:
略约东风客袖寒,卖花声里立阑干。有钱不肯沽春酒,旋买唐诗对雨看。
近体是“四灵”、“姚贾”一路,比较清浅。古体则能夹叙夹议,笔力从容舒展。如七古长句《题黄存之春庄雨急图》(《全宋诗》第33617页),感叹“我家镜湖烟水湄,身虽不耕眼见之。何人得此畎亩趣,短纸写出无声诗”。而此“趣”并非文人惯写的田园逸趣,而是据绘画想象农夫耕种之劳苦:“山浓树密春欲浮,农夫有事营西畴。鹁鸪声歇风雨急,田塍滑澾如翻油。牢披蓑衣紧系笠,浑身水流两股栗。拣时浸种开稻包,心急鞭牛牛步急。”细笔描绘中深寓悯农之情。诗作以议论作结:“坐令殿卷三太息,力穑莫供浮末食。君看此辈终岁勤,返向沟中作捐瘠。”钱锺书先生称其“一破寻常此题蹊径,关心民瘼至矣”(《容安馆札记》第710页)。
裘万顷(?—1219)是淳熙十四年进士,历仕大理司直、江西抚干等,与宋氏兄弟、黄氏兄弟同乡,有《竹斋诗集》。他在外地任职时曾接到黄存之的诗简,遂作《次黄存之韵》(《全宋诗》第32283页)以和之,诗云:
客宦何时了,官居又岁余。归心五湖梦,病眼一床书。
近作君能富,新功我略无。不妨赋游猎,会有荐相如。
从末句的勉励之词看,黄存之当时未入仕。当他老退居乡,仍与黄存之有诗歌往来。《松斋秋咏次黄存之韵七首》其四(《全宋诗》第32301页)云:
闭门思古或伤今,每有诗来默契心。纸上不须评巧拙,尧夫只是静中吟。
清代贺裳等已指出裘万顷是江西人却不为派家诗,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447页)评论更清晰:
元量词致疏爽,非江西之襞襀。与高菊磵、宋伯仁等倡和,已是江湖体,而仍有江西句法也。……才思殊窘,故乏警策。赵与虤《娱书堂诗话》称其“云归青嶂雨初歇,花卧碧苔春巳休”一联,洵是佳语,不见《集》中。
黄文雷(生卒年不详)是建昌军南城人。早以《春秋》学魁乡举、以笺启四六为吴子良(1198—1257)所知。淳祐十年(1250)进士,辟临安酒官。有《看云小集》,为陈起刊印。有《次黄存之东皋韵》四首(《全宋诗》第41084页),分咏“艺木”、“抱膝”、“负耒”以及“挟册”,节录如下:
艺木东皋下,新荣冒水涯。锦机分箔闹,青子亚枝斜。
犊角初生笋,龙须正引瓜。汲清双玉井,留客品尝茶。
挟册东皋下,从人笑未玄。传真秧马帖,参透牧牛篇。
列岫窗前月,平湖坞外烟。似蒙稽古力,钟鼎岂其然。
把地方士人耕读传家的乡村生活写得很清新。黄文雷作古体有骨力,钱锺书先生称其“五、七古颇动荡,非江湖体也”(《容安馆札记》第1002页)。
黄文雷在地方的诗歌交游中很活跃,他与“同时乡里以诗名者,碧涧利履道登、白云赵汉宗崇嶓俱为社友……赣之宁都有苍山曾子实原一、抚之临川有东林赵成叔崇峄,亦同时诗盟者也”(41)刘埙:《隐居通议》卷9,丛书集成初编本。。临川赵崇峄诗今不存。宁都曾原一(生卒年不详,字子实,号苍山)也是这群江西诗人的中心人物,其祖父曾兴宗师事朱熹,是庆元五年(1199)特奏名进士,有《唯庵文集》。他与堂弟曾原郕(号楚山,后为东湖书院山长)同师从杨长孺。曾原一三贡于乡,绍定四年石城黄元仲再起事,围攻宁都县城,他捐赀筑城墙御寇,以功免文解。然而四试礼部不第,终以荐授朝奉郎知南昌县。后来隐居城西苍山著述,有《选诗衍义》、《苍山诗集》,均佚,《全宋诗》卷3255录其佚诗9首(《全宋诗》第38828-38829页)。
曾原一的《选诗衍义》中载录了黄文雷(四则)和利登(九则)关于《文选》诗的评论。如黄文雷释《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曰:
兰蕙不采,随秋草而萎,此非有难见之理。顾君方以高节自命,偃蹇不前,虽思君之切,复何为哉?夫妇之会,各有所宜。以男下女,理之常也。君臣之交,各有所宜。以君倡臣,理之正也。否则屈于苟合,君子奚取焉。(42)参见卞东波《域外汉籍中所见南宋江湖诗人新资料及其价值》,《古典文献研究》第十六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233-271页。该文指《选诗演义》是宋代唯一一部《文选》注释本。另日本学者芳村弘道亦撰有论文揭示曾原一与利登和黄文雷等交游的事迹。
对诗意的串讲本于儒学,且通俗易懂,也许仿效了道学家解释儒家经典的方式。
利登是建昌军南城人,淳祐元年(1241)中进士时年已老大,有诗《临平春日有怀》云“乾坤双鬓改,日月寸心死。誓从鹿豕游,乃复叨一第”。历官武安军书记、宁都县尉。有《骳稿》一卷。钱锺书先生评其“诗亦江湖体,稍有朴挚处,不尽作流连光景语”(《容安馆札记》第600页)。并举七绝《田家即事》“小雨初晴岁事新,一犁江上趁初春。豆畦种罢无人守,缚得黄茅更似人”为例,认为白描田园景色,亲切如在目前。绍定二年(1229)汀州盐寇作乱,波及南城。利登带着家人逃奔在外三年之久,有数首长诗写流离苦况,如《走佛岩道中》(《全宋诗》第39722页):
避乱走佛岩,依依绝溪水。有客六弟昆,遮予访行事。一云分路亡,庶或一不死。
一云相为命,生死同所值。远逝宿无舂,近逃寇能至。垂涕赠之言,此身苦难避。
山剽无崖巅,兵骄有城市。共守固已非,分逃岂云是。风闻宜邑郛,聚落复烟毁。
沸鼎无清鳞,四瞻谁善地。不辰自至斯,乾坤古无际。
没有浮辞和夸张抒情,而是克制内敛地叙述身亲经历的那种进退维谷、走投无路之境,结尾议论沉痛至极,颇有杜甫乐府诗的现实主义笔法。又如其《野农谣》:“去年阳春二月中,守令出郊亲劝农。红云一道拥归骑,村村镂榜粘春风。……农亦不必劝,文亦不必述。但愿官民通有无,莫令租吏打门叫呼疾。或言州家一年三百六十日,念及我农惟此日。”(《全宋诗》第39724页)钱锺书先生谓“宋人集中,劝农诗多矣,惟履道此作,及林肃翁《劝农诗》,谌祜《劝农日》三首最真挚无饰词”(《容安馆札记》第600页)。利登颇有言情之诗,情深辞艳。刘埙举其好句如“羸马前山东复东,沉沉窗户锁愁红。春风一把相思骨,又落江南烟雨中。浓绿千竿湑欲流,春风疑只在池头。相思一夕天相似,望断西南四百州”(43)刘埙:《隐居通议》卷9。,谓其效玉台体。
钱锺书先生提到的谌祜(一作谌祐)是建昌军南丰县人,亦布衣终身,以诗文名世(44)诗文著作如《史汉韵纪》、《桂舟杂著》、《自知集》、《桂舟歌咏》等均佚。《全宋诗》卷3350录有其诗句,文收入《全宋文》第8063卷。。刘埙称其“古体乐府俱善,尤精律体,自出机轴,扫空凡马”,尝摘其诗句如《劝农日》:“山花笑人人似醉,劝农文似天花坠。农今一杯回劝官,吏瘠民肥官有利。官休休,民休休,劝农文在墙壁头。官此日,民此日,官酒三行官事毕。”(45)刘埙:《隐居通议》卷8。
与黄文雷、利登为社友的赵崇嶓(1198—1256?)也是南丰人。嘉定十六年(1223)第进士,官至大宗正丞,有《白云稿》。他的小诗立意新奇有巧思,如《天山月》云:“寂寞寒光照铁衣,关西老将夜眠迟。绝怜青冢愁云里,犹自婵娟学画眉。”《明妃曲》云:“丹青未必误君王,倾国无人汉道昌。后二十年储祸水,冢头青草死犹香。”(46)以上系佚诗,见于《新选分类集诸家诗卷》,参见卞东波《域外汉籍中所见南宋江湖诗人新资料及其价值》。
与曾原一同为宁都人且交好的有萧澥、萧立之兄弟。萧澥(字泛之,号芸庄,生卒年不详)有《竹外蛩吟稿》,已佚。他嘉定九年(1216)领乡荐,至淳祐七年(1247)方以特奏名第进士(47)王时槐:《万历吉安府志》卷5,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68页。。与胡仲弓有交往(胡有诗《简萧芸庄》)。萧立之(1203—1283)与黄文雷同年登第。元代吴澄(1249-1333)为萧立之第三子萧士资作墓铭叙及萧澥兄弟之文学与行迹,云:
萧氏居赣宁都之小田,至于君五世矣。君之世父讳澥,能诗,有集曰《芸庄》,五试礼部,特奏授户曹。君之父讳立之,诗宗江西派,绝句有唐人风致,其集曰《冰崖》,登进士科,由镇南军节度推官班见,改籍田令,累官至通直。抢攘之际,擢为通守,不及赴。(48)吴澄:《故县尹萧君墓志铭》,李修生编:《全元文》第15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28页。
萧澥与曾原一、利登等一样遭逢了绍定年间的暴乱,今存33首诗中记述此事的有《绍定庚寅纪事》、《避乱山家》等11首(《全宋诗》第38821-38825页)。《寇中逃山》云:“才入林峦屏迹时,此身自幸少人知。婴孩底苦不解事,偏是怕时方始啼。”逃难时的焦灼恐惧心情非亲历者写不出。《写乐府昭君怨后》绝句云:“古今题品几词人,莫怨边风两鬓尘。不是丹青曾汝误,琵琶到老一宫嫔。”别出心裁,巧为翻案之辞。
萧立之与曾原一的从弟曾原郕关系更亲厚。其诗有《次韵曾楚山见寄》、《次曾楚山》、《寄曾楚山》、《次黎宰并柬曾楚山二首》等。《和曾楚山忆苍山韵五首》(《全宋诗》第39169页)云:
诗来读罢亦伤神,惆怅两翁苍与芸。聚首当时惭我少,只今一老独深云。
芸翁到死不停笔,死去萧然一室居。不似王恭无长物,半楼诗板半楼书。
诗歌回忆曾经跟随长兄和曾氏兄弟游从,提到萧澥身后遗物有其诗集的刻板。
钱锺书先生对萧立之评价很高,认为“于宋末遗老中,卓然作手,非真山民、谢迭山可及”(《容安馆札记》第881页)。其诗各体皆备,转益多师。七古时仿李贺,五律效后山体,有一种生新陡峭的句法承袭老杜、山谷。如七绝《琵琶亭》其二“鲁男子事无人记,此地琵琶更结亭。独倚阑干成一笑,晚风低雁着寒汀”(《全宋诗》第39161页),末句并非顺流直下,而是掉转笔头写无关之事。钱锺书先生引陈长方《步里客谈》举例:“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亦用此体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容安馆札记》第881页)。其律句如“醉翁之意不在酒,造物于人亦有情”以文语组织流水对,“笔力健凌黄鹞子,剑心雄迈白猿公”以比喻作对,看似浅明,却典出南朝民歌和《吴越春秋》,极尽工巧;“学问无穷吾辈老,乾坤能大此身浮”,上句写知也无涯、穷尽此生的决心,下句写宇宙无穷、浮世茫茫的感慨,纯乎议论,而苍劲老健之气可感。萧立之的七律善于用典用事,对仗工炼,句联之间意思往往省略,或断裂、或反折,充满张力,呈现劲峭风格,故钱锺书先生指为“江湖派之近西江者耳”。但他富于想象,设喻新奇,擅长流水对,因而自成一种奇峭爽利之风,既不同于一般江湖体,也不同于江西派,是南宋遗民诗人中少数能自立门户者,容另文详论。
上文列举诗人除赵汝绩以外,余皆出自江西。洪州南昌有宋氏兄弟、黄氏兄弟,赣州宁都有曾氏和萧氏兄弟。建昌军有南城黄文雷、利登,南丰赵崇嶓、谌祜。抚州临川有赵崇峄。其中黄文雷和曾原一最活跃,是该地诗人网络的核心。
谈到江西地方诗歌风气,钱锺书先生指出:“南宋中叶以后,章贡间作者每不乐土风。”(《容安馆札记》第447页)萧立之虽仍有江西派句法,诗风却愈加清疏爽利。其他诗人大体濡染晚唐,即近体五律囿于“四灵”,七绝流利有巧思。不用书本故典,多流连光景之作,以此皆归入江湖一派。但这些诗人的古体取法较广,如曾原一撰《选诗衍义》以《诗经》为旨归,利登效玉台体,萧立之学李贺,从中晚唐上溯至汉魏六朝,转益多师。尤其是绍定年间赣州和建昌军发生寇乱,曾氏、萧氏、利登等多位诗人身亲经历,所作长句皆叙事亲切委曲,抒情真挚有骨力,颇能动人。
本节涉及的江西诗人中,裘万顷是前辈,赵崇嶓及第早(1223),二人仕途较显达,主要活动经历不在江西。其他诗人有的布衣终身,如黄存之、谌祜、邹登龙等;有的登第时间较晚,如利登(1241)、萧澥(1247)、黄文雷(1250)、萧立之(1250),只做了小官(如利登为宁都尉,萧澥特奏名授户曹,黄文雷为临安酒官,曾原一荐授知南昌县,曾原郕为东湖书院山长等)。据此推知他们的诗歌交游主要在本地,尤其在入仕之前和退居乡里之后。这些诗人出身于地方家族,家业是殷实的。他们喜爱诗歌,人各有集;科场仕途虽然不顺利,却仍然一直积极务实地争取,并没有主动放弃。
笔者通过详考宋自逊家世生平,还原了宋自逊作为江湖诗人的真实样貌;通过梳理宋氏昆季和地方诗人的交游与创作风貌,揭示了江南西路东部存在的以诗歌为纽带的社会网络。而在此基础上,从更高层面观察可以发现:本文论及与宋自逊相关的诗人约二十位,其生年跨度近50年(1165—1215),几乎是三代人。他们的创作活跃期主要在嘉定年间和从端平到淳祐期间。这些诗人都很重视诗集的编纂和刊行,人各有集,还编有家族的诗歌合集;诗集不仅有坊刻,也有家刻。其诗入陈起所刊“江湖”诸集的有戴复古、高翥、刘克庄、邹登龙、张至龙、利登、黄文雷、赵汝绩、萧澥、赵崇嶓、曾极、宋自逊、萧立之等十三人,此外乐雷发、宋自适等一般也被归入江湖派。这样看来,被视为江湖诗人的并非都是落魄江湖、以诗谋生的谒客,至少就江西而言,包括了家境殷实的地方士人。他们以诗人为社会身份,长时间停留在体制之外,原因各不相同,或是因为“党禁”牵连,或是无意于科举,或是屡举未第。这些诗人的诗歌取向和风格也丰富多样,大概来讲,近体受晚唐诗影响较多,趋于浅切流利;古体取法较广,从中唐上溯至汉魏六朝。这印证了钱锺书先生所言:“盖‘四灵’不擅古体,学者欲为古体,须转益多师;近体则落其窠臼,入门不高。江湖派作者每如此,囿于风气之害也。”(《容安馆札记》第712页)除了萧立之以外,其余的江西诗人不学江西派,勿宁说道学风气对其诗歌写作和评论的影响还更大;他们的诗歌也反映时政和社会现实,但是写“诗祸”、寇乱、农事等都从关涉自身实际生活的角度落笔,而不持“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英姿态。
对照宋自逊昆季和周边诗人群体及其创作的真实情形可以发现,元代方回对南宋江湖诗人及其诗歌的评论不无偏见、失之武断,但却极大程度地左右了后世研究者对这个群体的观察角度和判断,影响至今。事实上,“江湖诗人”这个南宋中期以后出现的新群体在长达百年间一直发展变化着,绝非单纯、静态的存在。也许还需根据时段、地域、对象等因素,把相关研究拆解为若干具体问题分别探讨,最终才能对晚宋诗歌和江湖诗人得到切实而不肤廓的认识和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