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红怡
(江西省赣州市信丰县大阿镇中心小学, 江西 赣州 341000)
诗人王昌龄是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因为善写七言绝句而被誉为“七绝圣手”。文学界曾经认为,在古往今来的诗人中,只有李白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继高棅在《唐诗品汇》中首发“盛唐绝句,太白高于诸人,少伯次之,二公篇什亦盛,今列为正宗”的高论后,明清时期不乏大师将李、王二人七绝作一比较,品其优劣。兹摘录数如下:
明陆时雍在其《诗境总论》中曰:“王龙标七言绝句自是唐人骚语,深情苦恨,使人测之无端,多意而多用之。太白出于自然,寡意而寡用之。然昌龄之意象深矣。”
以上言论是陆时雍对王昌龄和李白的看法。然而,笔者认为,正如对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的诗评没有优劣之分一样,王、李的七绝也比不出优劣,唯有通过其风格比其意境。正如诗评所言:太白出于自然,然昌龄之意象深矣。昌龄七绝妙在不全说出口,读未毕而言外目前可见可思矣。王昌龄穷尽毕生心血来创作七绝,他的七绝诗构思完整,用语字斟句酌,每一首都是他深思的结果,每一首都倾注了他所有感情,如前人所说,“几乎首首皆好”,为他赢得了“七绝圣手”的称号。其中最应受到重视的当数他那些女性题材的诗作。
王昌龄历经开元盛世和物华天宝等太平年间,本有满腹才华和一腔抱负,希望“明时无弃才”,然而,最终未能施展才华、实现抱负,开元末年因被谗臣诽谤而被贬龙标。安史之乱爆发后,王昌龄途经亳州,惨遭亳州刺史闾丘晓杀害。有才华而不得志的王昌龄生前在豁达和失志、出仕和入仕、追求政治理想和向往自然与自由的矛盾中徘徊和挣扎,这种心态对他的诗歌创作影响极为显著。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长安写宫怨诗的这段时间,是他心态由豪迈进取走向幽怨消沉的转折点,他将这种心态流变表现在了他的宫怨诗中,让宫怨诗寄予了他的个人情怀。如《长信秋词五首》:
其一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其二
高殿秋砧响夜阑,霜深犹忆御衣寒。
银灯青锁裁缝歇,还向金城明主看。
其三
奉帚平明秋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其四
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
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
其五
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下捣衣声。
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
《长信秋词》是拟托汉代班婕妤在长信宫中某一个秋天作《团扇诗》而写。班婕妤原本是汉成帝的宠妃,貌美多才而贤淑,后来遭赵飞燕姐妹嫉妒和陷害而失宠,班婕妤以秋扇自比君恩中断。王昌龄在这组宫怨诗中通过描写宫女的苦闷生活和幽怨心情暗喻自己怀才不遇、难以施展抱负的苦闷心理。诗人从不同角度反映宫女的凄苦生活,都紧紧地扣住了“悲”“苦”的心理,整组诗不见一个“怨”字,但幽怨之情已紧系每首诗中,表达了宫怨的主题,也表现了自己的本真寄托。王昌龄是盛唐时期名著而位卑的诗人,其功名仕途最终栖于一尉,委实位卑。他的祖先在南朝时曾颇为显赫,但到他时家道式微已久。在他的《上吏部李侍郎》中,曾感叹自己“久于贫贱,是以多知危苦之事”。王昌龄早年贫苦,没有显赫的家室和宦门的帮助,他只能凭借自己的才智寒窗苦读,发奋进取,30岁便进士及第,原本想着可以改变自身的命运和家庭的处境。他和盛唐时期许多志高才雄的文人一样,为盛唐的皇皇国运、赫赫国力所陶醉而步入仕途,然而事与愿违。王昌龄进士及第,被任职秘书省校书郎、博学宏词、汜水尉等职位,原本算是春风得意,然而,官场命途多舛,他的官职不仅未得升迁,反被谗臣陷害,屡遭贬谪。他满怀信心踏入仕途,本想尽展才智,报国荣家。岂料褐衣刚换便灾祸接踵。如此,怎不令他感到凄苦和沮丧,怎不让他产生幽怨之情。于是将其郁郁不得志的影子隐藏进了其宫怨诗里,借宫女之怨来寄寓自己的本真心态,在写宫女之怨的同时也写出了自我之怨,写完了宫怨也写尽了臣怨。以宫女在秋叶黄夜来霜之际藏在幽深之处听人笑语,艳羡君恩来寄寓自己盼望君臣之遇的心情。
时光荏苒,仕途不顺,王昌龄面前似乎只有两条路:坚持追求理想,继续走下去;或者远离官场,放弃理想,归隐田园,在自然界寻找快乐。王昌龄是个不肯轻易服输的人,在他面对时政的黑暗腐败,官场反复险恶时,他还是选择在官场继续干下去,试图靠自己的才识、虔心和耐性,来求得统治阶级上层人物的赏识和拔擢。可惜圣上被奸佞蒙蔽,对其一直不肯重用。在仕途上的无望致使王昌龄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想辞官回归的心理,可是种种的现实功利考虑,已经拘牵了他的行动自由,他已经不能挂冠去职了。于是诗人做出了这样一个委曲求全的痛苦选择:不放弃官位,也不再刻意仕进;不去归隐,却心系田园。也就是说,诗人选择了一条心隐身仕的道路。身在仕途中却心生“望臣非吾事”的绝望,明明有着“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宏大理想,却被硬生生地扼杀于无望的现实中,妥协于现实。如《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是王昌龄绝句中之极品,被誉为“闺情大作,当推此首第一”。唐汝询曰:“伤离者莫甚于从军,故唐人闺怨,大抵征妇之词也。知愁,则不复能凝妆矣,凝妆上翠楼,明其不知愁也,然一见柳色而生悔心,功名之望遥,离索之情亟也。虫鸣思觏,南国之正音;萱草痗心,东迁之变调。”整首诗细腻而含蓄地描写了闺中少妇的心理状态及微妙变化。通篇一个“悔”字表现了闺中少妇在“两情长相依”与“夫婿觅封侯”两者上,不可兼得而产生的一种痛苦矛盾的心情。从军远征,建功边塞,本来就是时代大趋所势,少妇激励夫婿去成就功名,是无可厚非的,所谓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可为了幻想的功名而以牺牲家室之乐是否值得?少妇在看到充满生气和活力的杨柳之后,悔着问自己这个问题,王昌龄在望着渺茫的仕途道路上时何曾不也是在问着自己这个问题。在这个“功名只向马上取”的年代,他不惜离家万里跋涉于官场生涯,但却东贬西贬,南逐北黜,悲剧连连,离理想目标愈行愈远。这样的现实怎能不令他产生悔意,不感到无奈。是无奈了,可是又能怎样?如果人生重新再来,就可以选择不踏进仕途,就会选择在山水间纵游而忘却自己“不教胡马度阴山”的伟大理想了吗?不会的,就像闺中少妇一样,她即使是有悔,但事情重新来过,她还是会要夫婿去觅封侯,去建功立业,因为这就是年代大趋势所给予的使命,而她所发出来的悔恨只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所凸显出来的无奈,是在追逐中所付出的代价,这是无可奈何的。王昌龄这种无奈的心情在这个污浊的官场上是不能表现出来的,所以只能寄寓闺中少妇的悔恨与遗憾中,寄寓闺怨诗情里面。
纵观王昌龄女性题材的七绝,其内容可谓浓缩了那个时代女子一生的美丽与哀愁、希冀与绝望,千般情怀万般感触。既描写了江南少女之浪漫活泼,也描写了少妇的寂寞愁绪,而更多的是以无限悲悯的笔触刻画后宫女子的芳心寂寥。在抒写每一类女性的命运和心灵时,作者都融入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他将其一生的心态流变都在其女性题材的七绝中体现了出来,由志趣高远到理想破灭再而转入身仕心隐寻找精神的慰藉的途径,心态流变的每一个阶段都以一种女性的形象来体现,用女子的口吻来抒写自己的感情的变故,把女子们一生的快乐与痛楚都化作一篇篇充满理解和温情的诗歌,也将自己的一生写进了诗歌里。深刻的情韵,凝练的语言,情景交融的意境以及真挚细腻的情感都使得王昌龄成为唐代诗苑中的一株奇葩,千载之下仍感动着读者,使后来作者都难于争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