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群
习近平总书记赞誉国家图书馆老专家坚守“传承文明、服务社会”初心,又说“伟大出自平凡,平凡造就伟大”。我对这些话语深有体会。图书馆工作非常平凡,一辈子默默无闻地为人找书,为书找人,但数以万计的图书馆员在平凡的岗位上辛勤劳动,图书馆就成为了“滋养民族心灵、培育文化自信的重要场所”,造就着伟大的图书馆事业。这是一项“传承中华文明、提高国民素质、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事业!
2019年国庆期间,我收到一位中山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的短信,她欣喜地告诉我,南海海洋研究所一位80多岁的研究员长期利用我们馆的杂志收集信息资料,为国防建设建言献策,在国庆前夕荣获国庆七十周年纪念章。他准备出版的著作里,写上了图书馆对他的帮助。为我们服务社会,又加添一笔靓丽的色彩!
我从事图书馆和情报工作将近60年,回首过去,对不忘初心、服务社会有更深的领悟。可以说,“服务”二字的确给极其平凡的人生增添了许多色彩。
我从出生到大学毕业分配到铁道部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生活、工作既平凡,也不平凡。
所谓平凡,是我天资平凡。在赵家,我上一辈的姑姑,我同辈的堂妹,她们的颜值、聪敏都有千年先祖的优良基因,只有我从小又瘦又矮小,还是个左撇子。日本侵华,陷入战乱,赵家一个商贾人家分成几个小家,都成了“国家干部”,谈不上有什么家庭背景。我在学校读书,在单位干活都是“平民老百姓”“小字辈”。我所在的环境可以说“强手如林”,我只能“以勤补拙”。
所谓不平凡,我一岁多就离开父母,在外婆家长大,外姓孩子被人看不起。后来回到父母身边,没多久,他们因工作需要去了海南岛。说是那时他们工作的地方没有学校,把我一个人留在广州,于是我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借住在别人家的一条过道,天天在小饭馆就餐。每个月带着印章去邮局,领取家里寄来的生活费。父母从海南岛调回佛山时,我已经高中毕业去武汉上大学了。用现代语言,我算得上是最早的在学校长大的“留守儿童”了。
从小学到大学,学校就是我的家,在学校除了读书就是体育运动锻炼身体。我最大的爱好兴趣就是看书,同学们假期回家,我一个人留校,就喜欢去学校附近新华书店看书,家里给我的钱不少,我都用于买书、订杂志。我是中学图书馆常客,养成不管不顾、潜心读书的习惯。报考图书馆学系就是因为爱看书。
应该说,小学、中学、大学,我学习成绩还是不错的。初中是第一批保送直升高中,大学四年只有一门专业课良好,其余全优。可是到了工作单位才知道:并不是学习好的好学生,人家就会开门迎候,特别是女同学更不可能指望受到“天之骄子”般欢迎。
大学毕业分配到科技情报所,发现工作环境、氛围和我实习的武汉大学图书馆完全不同。特别是报到那天的情景,50多年后仍历历在目。
1963年8月,黄河发大水,郑州挤满了北上就业的大学毕业生,我们也在其中。铁道部为疏解困在郑州的毕业生,开来一专列,在绿皮车厢里,我们熬过了4 天4 夜,往西经西安、兰州、呼和浩特最后进入北京。在北京车站匆匆洗把脸,问了问路,转了几趟公交车,下午到了铁道部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找到人事秘书,递上介绍信。人事秘书看看我,看了看介绍信,随即说了句:“怎么来个女的?我们不要女的。我们要人就去北大挑男的骨干。”我没作声,她见我还站着,就说:“你等着,我去找所长。”由于长途跋涉,我太累太睏了,她一离开我就在身旁的椅子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叫醒我,带我去所长室。女所长姓谷,很干练(后来才知道谷平所长是位“三八式”老革命),她打量了我,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位矮矮瘦瘦近40岁的大姐。谷所长介绍,这是你们资料室付大姐,副主任,你就在她手下工作。她又问人事秘书安排了住宿没有?人事秘书说暂时没床位。谷所长说:“暂时让她睡我午间休息的床吧。”她又问:“你怕臭虫咬吗?”我说:“不怕。”她说:“哎呀,你别把臭虫带到我的床上!”后来我才知道,集体宿舍臭虫忒多,经常要用开水浇床板的缝,开水一浇缝里就会掉下一排臭虫。后来安排我到一个10多人的大房间。
这就是我对北京,对未来工作环境和际遇的第一感受。我这个不受欢迎的女生对情报所的印象也不好。
铁道部分派给所里这个又黒又瘦小的女生,加上路上的折腾,疲惫不堪,因此给领导印象奇差。而且在我之前,所里已经到北大图书馆学系挑选了3个男生,是党员、团支书、班长,有一位已经是专家培养的业务骨干。资料室只有一个工作岗位没人去,那就是管资料库,我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资料库在二楼东北角,靠近楼梯。门口给我放了一张两屉小桌一把椅子。资料库阴冷,窗户都是尘,很久没人管。进去一看,资料按顺序号排,从0001到16xxx。资料跟书不同,大小厚薄差别很大,有些图纸只几页薄薄的油印纸,都立不起来;但是水文资料一个顺序号包含历年某一河流河段的水文资料,很多很厚。
以前读者查找资料先到检索工具室查找分类目录,然后进库里按顺序号找到资料,然后去资料室办个手续就OK。读者都是所里工作人员,他们都知道自己专业的资料在哪里。所以我的这个工作可以说可有可无。资料室有专门外出收集资料的采购人员,有专家从事分类编目,他们在南面一个很大很亮堂的办公室。资料库几天无人问津,我乐得在库里翻看资料的内容,努力学习我完全陌生的专业知识,因为我知道今后工作中必须掌握这些知识。
过不多久,有一天所里通知我去考试。原来铁道研究所规定,每年新来的大学毕业生都要考数学和俄语,我是文科生,不考数学,只考俄语。成绩下来,好几十人只有两人4分,几个人3 分,其他都是2 分,因为他们都是1958年入学,没上多少课,我竟然在3分之列。所长见到我,很高兴地说:“小赵不错,拿到3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是铁路专业的试卷,一看全是铁路专业术语,我是凭大学扎实的外语基础拿分。不久研究所让我们脱产3个月学俄语,我白天上课,晚上到检索工具室阅读铁路专业刊物,我学得很轻松,成绩也不错。后来负责接收处理波兰华沙铁组送来的大量俄语资料,以及英德法日等各语种的书刊资料,因为在大学学了两年英语,“劳逸结合”期间学了点日语,心里充满自信。所里不久之后发现我的水平和能力,除了不断增加工作外,一些包括代表情报所参与新楼建筑设计工作都交给我完成。
在研究所17年,我因为年纪最小,资料室的工作哪里缺人就补上去,从油印卡片,像打扑克那样排各套目录的卡片,刻钢板、分类,到国外技术展览会搜集国内外各种载体技术资料等。我默默无闻地、愉快地接受并很好地完成各种哪怕是别人认为额外的小事。
我感觉到研究所领导认为我能干活,开始重视培养我的业务能力。还在“文革”期间,别人都积极“抓革命”参加运动,我一直被分配“促生产”完成必要的业务工作。有一次所长说:“你不适宜当头头(领导),当运动积极分子,你专心抓业务吧。”于是分配我负责所里中外文期刊从订购、登录、上架、推送给需要的读者、过刊装订、合订本管理等管理服务全过程,以及全铁路系统70多个单位外文原版期刊订购汇总。所长一再叮嘱:外文期刊是了解国外科技进步动态的重要信息来源,不能漏订,要及时发现、增订新创刊的刊物。同时跟我说,所里那些专家权威思想上是资产阶级的,但是他们有知识,有专业,要我把他们那一套专业知识学过来,为无产阶级服务。还让我参与《中国图书馆分类法》《汉语主题词表》的编制,以及计算机建库等工作。我非常感谢谷所长,使我在10年“文革”期间外语、业务不但没有中断,而且业务水平不断提高。
有人不屑于这些“雕虫小技”,大材小用,可是我觉得这些活其实都是图书馆员的基本功。“文革”后不久,情报所开始培训下属情报部门的业务人员,我参与编写培训教材,发现没有期刊工作方面的教材,于是根据多年工作经验,我花了很短时间,业余时间编写出版了《期刊工作浅说》,这是出版社恢复业务后最早的出版物。所里发现我出书,有人就批判我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但这本10来万字的小册子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本同类著述,以后多次重印。这本小书既是我的经验总结,也是首次介绍了国外期刊管理现代化的经验。
熟练掌握这些十分平凡的基本功对来中山大学当图书馆馆长还挺有用,因为我了解图书馆各个环节的工作量,知道如何进行业务管理。记得刚上任不久,有馆员找到我,说她的排卡片工作人手不够,要加人。我说要不要我跟你一起排排卡片?她看我认真了,也就不吭声了。没有多年在研究所资料室从事平凡工作,就难以胜任在一个陌生环境接手一项全新的工作。
习近平总书记说过:“只要有坚定的理想信念、不懈的奋斗精神,脚踏实地把每件平凡的事做好,一切平凡的人都可以获得不平凡的人生,一切平凡的工作都可以创造不平凡的成就。”我的理想是什么?因为我接触最多的是老师,特别是初中的班主任老师,她们对我很照顾,加上当时阅读了苏联小说《乡村女教师》等,很受感动,因此我希望当一名教师。可是初中变声期我的声带松弛,声音沙哑很难听,老师说我不能当老师,不能报考师范。根据自身条件和兴趣,理工农医全不考虑,文史也不喜欢,报考哲学经济类我们那个年代都要政治保送,我也不喜欢。老师说报考图书馆吧。我那时以为离开广东出省读大学,毕业后就回来,于是就填报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理想就像中学图书馆那位老师那样,一个人看守着一屋子图书,没人借书时就自个儿看书。
在大学四年也没有什么“专业思想”。因为真的谈不上有什么个人抱负。想法很简单,除了读书,不想那么多,一切听从党安排。
到了情报所,发现科技情报是一门新学科,只在中国科技大学招收过两届学生。所里除了少数既懂情报服务,又懂铁路专业的专家,大部分是年轻人,是情报所从铁路专业或外语专业挑选来的大学毕业生。为了让年轻人熟悉情报业务,所领导采用类似目前导师制的办法,分配大学生当专家的助手。所里年轻人的学习氛围浓厚,每天晚饭后都到办公室学习,很安静,大家都铆足了劲学习。这样的氛围感染我,让我无形中感到一种压力。加上进情报所时“我们不要女的”这句话不时在耳边响起,激起了我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我不会比你们差”。慢慢地领导发现我“有潜力可挖”,就不断给我增加工作任务。
铁道部情报所的规模在中央级科技情报机构中属于比较大的,副所长曾世荣是情报界元老之一,副所长王次蘅是情报专家,情报分析与研究、外语编译、情报资料编辑出版等领域也有一些著名的专家。当时无名之辈的我,一个人负责两三千种外文期刊的收集、整理、流通服务全过程,还负责将每一期新刊按专业分工送给专业人员做文摘索引,还负责全铁路系统的《成果汇编》(不定期刊物)出版,所以情报所虽然没有指定我由谁培养,我却可以跟各个方面的专家接触,向他们请教。
当我比较深入了解掌握科技情报的理论、专业名词术语后,我发现实际上情报学与图书馆学有内在联系,于是我以专业的习惯和思维,对图书馆学和情报科学的理论和实践进行分析比较,了解其中的本质与异同,这种认知对于我几十年的工作得益匪浅。我后来从事检索语言的研究与实践,撰写《期刊工作浅说》、讲授分类法主题法,以及文献检索等课程都是基于这样的理念图书馆学的精髓与情报学的要义的碰撞,两种学科的融会贯通,使我日后的教学科研得以顺利进行。
我慢慢树立起一种理念:能以自己的方式“广快精准”帮助他人获得所需的信息,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为此,我结合工作,要求自己做每一件事,哪怕是很小的事都力求精益求精。我一直工作在最平凡的岗位,小组长也没当过,涨工资比别人少半级(3块钱),评职称也很不顺,可是我总是乐呵呵的。
说起“文革”后第一次涨工资,我成了笑料。按规定我在40%的必涨之内,大家买了水果糖欢庆,可是在宣布名单时,比我晚毕业的都涨一级,唯独宣布我“算”涨一级,但要给出“半级”的钱,后来知道是头天晚上有人又哭又闹要涨工资,所领导没办法,商量很久,决定减我半级的钱给她,理由是我平时最好说话。大家听了愕然,我却释然。那时候北京地区事业单位大学生都拿行政22级工资:月薪56元。涨一级增加6元即62元,半级就是每月少3元。领导还安慰我,说多给我5毛钱,一共涨了3.5元。第二年有2%的人涨工资,领导说我工作表现好,给我再涨一级,不过还是“半级”的钱,别人涨两级工资每月70元,我涨两级是63.5元。调到北师大,人事部门问我“工资级别”,我说两个半级。一直到提副教授后。我知道那位“闹”的同事也是17年没涨1分钱,我们都是所里最低收入的平凡的劳动者,我不就是一个月少3 元吗?可她拿了3元名义上就是涨了一级,算了。这种工作上牢固地树立了服务无小事的理念、待遇上和自己过去比的想法,让我觉得生活很有意义,心态很好,这是在情报所17年的最大收获。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只要有坚定的理想信念、不懈的奋斗精神,脚踏实地把每件平凡的事做好,一切平凡的人都可以获得不平凡的人生,一切平凡的工作都可以创造不平凡的成就。”于我,不奢求不平凡的人生,也不奢求不平凡的成就,我希望看到,因为我脚踏实地做好一件件平凡小事,服务他人,给他人带来快乐,就很满足。
为了做好服务工作,我就有目的地充实自己,扩大知识面,项目需要我掌握什么知识就刻苦学习,特别是对现代技术锲而不舍的学习和应用。勤于学习,知识不断更新,成了我人生的乐事。
我没有什么天赋,特别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事情,很多时候我要用比别人多两三倍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也算是不懈奋斗吧。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改革开放后,我有了更多“第一”:主编第一个教育专业分类表、教育主题表(国家教委获奖项目);建设第一个教育资源库、珠三角资源库、港澳资源库、孙中山数字图书馆、瑶族文化网等;还有出版著作300多万字,包括论著10种,分类主题词表若干;第一位踏上我国宝岛台湾参加台湾高等院校图书馆馆长联席会议的我国大陆图书馆女馆长,第一次向台湾同行介绍广东图书馆事业,第一位去香港考察半年的大陆图书馆馆长。
说到90年代初第一次去我国台湾,当时需要上报国家教委审批,再拿批文到广东省公安厅领赴台通行证。由于国家教委没有意识到会有女馆长,批文上出现“赵燕群,性别:男”。那天正好是星期五快下班,要赶着去办通行证,只好打电话到国家教委,请他们修改批文传真到中大,用传真件去省公安厅领通行证。到了台湾,他们也很奇怪怎么来个中山大学图书馆的女馆长?我在大会作了关于广东图书馆的报告,他们听了后说怎么还有广东的图书馆事业?后来跟他们熟了,联系多了,还一起由中山大学图书馆牵头,我负责联合两岸四地12所图书馆建设“孙中山数字图书馆项目”。
退休以后时间更充裕,完成的项目大大小小比退休前还多,还在根据需要不断学习。如果要说人生不平凡,那就是到了虚八之年,还能天天熟练操作电脑,学习运用最新科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项目,例如现在还在参与编制佛教文献分类表,建设“六祖数字图书馆”。今后,希望多为后辈做点事,为平凡的老年人生添色彩。
服务社会,初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