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顺
虽然由非图书馆学教授出任高校馆馆长在我国是常事,但早在百年前,马克斯·韦伯就在《以学术为业》讲座中说过:“今天……学术已达到了空前专业化的阶段,而且这种局面会一直继续下去,无论就表面还是本质而言,个人只有通过最彻底的专业化,才有可能具备信心取得一些真正完美的成就。……今天任何真正明确而有价值的成就,肯定也是一项专业成就。”[1]我对韦伯的这一见解深以为然。从2008年至2018年,我出任东莞理工学院图书馆馆长10年,始终自觉于自己在这个岗位上的专业知识短板而约束自己在知识上的僭越冲动。
没有图书馆学专业背景,在图书馆馆长岗位上反而会有很多不受陈规约束的想法,但许多想法我都将它完好地保存在想法的原地。有的想法甚至在全馆会议上讲了,事后却不了了之。通常不是畏难,而是听了图书馆专业人士的异议后,我努力把自己的脚穿入他的鞋子,并非要削足适履,而是努力站在他们的立场来想象自已要做的事情,结果常常把掏出来的想法又放回原处。那种有所决策,必须贯彻,绝不通融的气概,与我的个性相去较远。在理智上(当然一个人并非总是理智清明),我认为一个决策只有反思到它所存在的各种缺陷之后还觉得是必要做的,才应该坚决去推行。这样内省和自我克制的结果是,10年来我没能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干练的图书馆馆长形象,而是一个倾向文化保守主义、力避折腾的人。
我这样说并非低估自己的学习能力。作为学者,10年馆长经历,无论从业务实践中还是从各种相关专业会议以及书刊媒介上学到的图书馆学知识,也已接近具有图书馆专业背景的一般人员。当然,在知识结构的系统构成上会有明显差异。对我来说,更关注的是图书馆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尤其是它现在是什么。在我关注的问题上,我和一般专业图书馆员的知识差异既是局限也有优势,既造成遮蔽也形成洞见。但此差异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就任图书馆馆长前,我的文学知识背景及长期作为一名文学教师的兴趣点、专注点和思想惯性,以及就任图书馆馆长后始终乐于完成一个文学教师的教学与科研工作,将图书馆馆长视为一种兼职,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原来的兴趣点、专注点和思想惯性——这才是一个非图书馆专业出身的图书馆馆长相比于一个图书馆学出身的图书馆馆长更为要紧的差别。
这样说也并不意味我对图书馆馆长岗位不够上心。一个读书人,一个始终热爱其文学专业的教学与研究工作的教师,对图书对图书馆是有其热烈情怀的。我在第一个任期的述职报告中说:“我对20世纪文化史上的丰碑——前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充满敬意,我的办公室里放着他400 万字的全集。他对图书,对图书馆别致、精湛、幽玄的理解,让我意识到做一名图书馆馆长的幸运和应取的敬畏态度。所以,从我就任图书馆这个岗位开始,我是白天在图书馆,晚上10点半钟前也在图书馆,周末、放假还是在图书馆,我几乎是一名图书馆全天候值班馆长。我视图书馆为我此生获得的最为壮观的书斋,每天在这么大的书斋被这么多书包围,是我此生作为一个读书人最为幸福的时光。莎士比亚曾说:‘书斋便是我广阔的公国’(见《暴风雨》)。在这个意义上,我比莎士比亚更幸运。”
我强调一个非图书馆专业出身的图书馆馆长与图书馆学出身的图书馆馆长的差异,包含着我离开这个岗位之后回望它时,内心里的检讨和检讨中的自我辩护。
在自我辩护的立场上,我觉得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一句话耐人寻味,其大意是:我们必须是别人,才能做真正的自己。将这个意思推演到图书馆馆长这个岗位,或可说,一个图书馆馆长,必须首先是他的服务对象读者,他才能更好地履行自己的馆长职责。我想,我的确首先是图书馆的服务对象——一个没有被图书馆学知识规训的“纯天然”的读者,然后才做图书馆馆长。前面说过,在做图书馆馆长的这些年,我始终乐于完成一个文学教授的教学和科研工作量,即使每年有两百多课时不计入绩效工资,我也没有动过少上一节课的念头。这使我在图书馆从业人员中始终保持着自己的“野生性”,在考虑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保持了一个使用图书馆的读者视角。
举个例子。我对借阅一体的超市化书库投入较大人力去追求零错架率的做法没有热情,认为书只要在它该在的那一架,没必要精细地检查与追究索书号排序。与其细究索书号的排序错误,不如在架标指引上做得更直观人性化一些。在闭架制的年代我必须使用索书号请图书管理员找书,自实行开架借阅后,我就遗忘了索书号这回事,不会按照图书馆的专业规训依循索书号的排序找书,而是习惯在书架类别标识区的提示下浏览与搜索书名。虽然我也知道将目光锁定索书号的顺序可提高取书效率,但在相关书架前浏览与搜索书名兼有在图书馆获取信息和发现知识的过程。长期以来,我使用图书馆时很享受这个过程,并从这个过程获益良多:常常为找某一本书而来,却翻检了一批书,借走了几本相关书。类似的读者经验,从我使用图书馆的经历中可以枚举不少。它们指向一种差别:从读者使用图书馆的视角管理图书馆与从图书馆既有专业知识观念管理图书馆是颇有不同的。过于强化专业理念势必会窄化自己的专业视野;当然,不适当地将个体读者经验普遍化同样会走向另一种偏执。
来图书馆工作之前,我已经做了几十年图书馆读者,任图书馆馆长之后,我成了一名更勤奋的“住馆读者”。相对于纸本,我更喜欢看数字化文献,所有能够看懂的数据库,我都反复光顾。比如有关晚晴民国期间的报刊和书籍数据库,我就在“读秀学术搜索”“民国故纸堆”“晚清民国期刊全文数据库”“瀚文民国书库”“中国近代报纸全文数据库”之间进行过反复比较与利用。从使用便利的角度看,综合平台胜于单库。“读秀学术搜索”属于整合各种文献于同一平台的巨型知识库,其中也有晚晴民国的书、刊和报纸,所以2008年上任图书馆馆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购买它。那时候这个知识库推出不久,购买它的图书馆似乎还不多。超星公司听说我要购买,大区总经理、广东总经理都来了。我在使用中发现它很大的一个缺陷是无法对所检索文献进行升降序排列,给做研究工作的读者带来极大不便。后起的“民国故纸堆”作为晚晴民国刊报和书籍专库,比“读秀学术搜索”所搜集晚晴民国文献更全面,可以按时序排列,所以我又购买了“民国故纸堆”。后来又陆续看到3 种单库——“晚清民国期刊全文数据库”“瀚文民国书库”“中国近代报纸全文数据库”,比“民国故纸堆”搜集文献更全。由于“民国故纸堆”是买镜像版送在线使用,我不便继续购买这3种单库,需要顾及学科文献资源的平衡分配。这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梗,一个专业读者心中的梗。晚清民国百年间,出版的文献量比存世数千年的古籍还多,它属于中国文献三大板块之古与今中间的一大板块,在历史连续性的链条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而这一时期正值造纸和印刷由传统手工转向机械制作,其知识生产是继先秦诸子之后的一个大爆炸的势态。被这爆炸的需求所推动的造纸材料混杂,工艺不高,印刷用纸多为酸性强的化学浆纸,甚至使用“马粪纸”。所以,虽然历史相去不远,文献却多已不再适合阅读,甚至一触即碎,而且收藏散乱,即使在大型图书馆里,也有许多民国文献堆积于库房未能编目整序。这批文献的搜罗与数字化,对于重返中国文化思想与学术场域在由传统向现代转型之时众声喧哗、生机勃勃的历史现场,重建被挣得主流话语权的再版文献所遮蔽的历史生态的多样性,其意义之大可谓空前。而这在极大程度上拼比的是可检索文献之全。“全”与“缺”直接控制着研究者的视野。对此,我作为一名读者深有体会。
我认为,文献的搜集,时间远,要求全;时间近,要求精。求全不易,求精也难,尤其是在如今这样一个由越来越低廉的复制技术与资本穷凶极恶的逐利本性所促成的垃圾出版物泛滥、劣币驱逐良币的文化市场,求精就更难。它使馆藏纸本文献面临巨大挑战。我任图书馆馆长第一周,将全馆纸本文献巡视一遍,对我能够作为专业读者辨识的文献多有不满。于是,我从自己审定采购书目开始(审定范围有限),到聘请院系专业书目审核员(可持续性不足),以及剔选出版社,引入新的技术工具,等等,想了各种方法,均不满意。后来,在一排排我无力作为专业读者给予评鉴的书架面前有了领悟:管理图书而不具备专业读者评鉴图书的能力,正如后宫太监伺候宫中女子而对美女无能为力一样,中立价值的“专业主义”就蕴含其中。评鉴宫中女子的能力属于皇上,评鉴图书的能力属于读者,所以,最终是读者决定一个图书馆的藏书品质。
当代著名美学家张法就读于北京大学,工作于中国人民大学,他回顾自己首次访学哈佛大学进入其主图书馆时的感受:“我关心的每类主题,图书之多,多到令我丧胆。最初看到图书之多,心甚欣然,任一题目只要钻到书丛中,就可写出新东西来。但看着看着,悲从中来,这里的图书不仅是英法德文,还有希腊文图书一排一排地出现,阿拉伯文图书一排一排地出现,梵文图书一排一排地出现……这时不仅丧胆而且心寒,我就一个题目读上十本二十本三十本,写出文章,算是出新了,但我看不了阿拉伯文梵文以及其他文字,我所谓的新,又在多大程度上能保证学术的真理性呢?”[2]张先生的这段话很触动我这个无能为力的馆长。我想,究竟是将哈佛大学师生及其学术活动横移至北京大学更能改变北大图书馆的馆藏文献呢,还是将哈佛大学主图书馆的管理员横移至北京大学图书馆更能改变馆藏文献呢?
如此一番思忖,我的所谓专业读者视野下的管理理念后撤不少,至少是变得更为通融。
我更乐意做的仍然是教学工作。我们图书馆面向全校本科生开设文献检索课程。我认为这一课程属于学校最重要的基础课之一,但实际效果并不理想。学校的课程改革终于将其边缘化了,许多院系将其由必修课变成为任选课后不了了之。过去我从未讲过这门课,但听过一次课。我认为这门课的魅力需要与学生的专业深度融合才能彰显。所以,在该课纷纷停开的当口,我将课名改为“文献检索与论文写作”,在文学与传媒学院开设,主要通过开列一批以文献检索为基本功的具有其专业学术研究意义的课题来演绎这门课程的教学内容。比如,从中国知网上查到我国著名网络文学研究专家欧阳友权为第一作者的文章《网络文学作品普查》,它调查的是2009-2013年间中国大陆网络文学发展状况。我让学生参照这篇调查文章的结构模式,续写2014-2015年间中国网络文学普查。这个课题于训练学生从互联网网页网站以及移动客户端获取并辨识信息能力的同时,也令他们对当前我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及各文学网站的运营状况经历了一次有学术前沿意义的探索。根据图书馆的调查数据,本科学生利用图书馆的数字知识平台,通常限于中国知网论文;而人文学的成果,按传统观点讲,书籍重于论文。所以,我让学生利用OCLC提供的WorldCat数据库,以及NBINet和CALIS联合目录,检索与统计已出版的以中国现代文学大家为传主的传记,对传记数量排序第一的作家传进行分类和点评。同学们经过一番查阅和订正,发现中国现代作家中张爱玲传记最多,自1992年以来已出版张爱玲传127 种。这并非通过简单的题名检索即可获得数据。比如,淳子的《张爱玲地图》、于青的《最后一炉香》都属于张爱玲传,还有张爱玲本人写的图文对照的《对照记》应归入张爱玲自传。对这些文献的甄别与揭示需要深入的查阅功夫。有同学以此为基础写出毕业论文《不同类型传记对传主张爱玲形象的建构》,获得高评。我国古代文学研究较权威刊物《文学遗产》1989年2期发表高利华《陆游<钗头凤>词研究综述》一文。那时候中国没有互联网,没有相关数据库,写一篇这样的研究综述靠的是奔波于各大图书馆翻阅纸本做卡片,写出如此质量着实不易。我向学生讲述这篇研究综述在当时可利用的检索工具,然后让他们利用现代各种数字文献检索平台,包括可查阅的海外数据库,对其研究综述所涉时间范围内的文献进行重新搜集,撰写一篇关于《陆游<钗头凤>词研究综述》的“补正”。一同学分享她完成的“补正”时说了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她说:“这次经历使我明白,做研究其实就是找出更充分的证据与专家交流。”为了让学生利用文献的视域不限于文字文献,我还设计过这样的课题——从超星学术视频中寻找一位喜欢的老师,给他写一篇教学评论。我的“文献检索与论文写作”课以具有相关专业学术研究意义且以文献检索为基本功的课题为教学单元,以学生成果分享、互评和教师评点为课堂教学的结构形式,在培养学生文献检索、文献评鉴和文献利用的能力上,以专业应用为导向,让其感受到这是一门能够学有所为的“专业课”。
与教学和读书相关的事都是我最乐意做的。读书是与书交流,读书之后需要以书为媒的人与人交流,需要分享共同文本的不同阐释策略。在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各项活动中,我个人最热衷的是读书沙龙的交流形式。我以每学年所授课的人文实验班同学为图书馆阅读沙龙组织的基本团队,按轮值主持的方式,每期轮值主持小组邀请一名指导老师把关沙龙话题与书目选定。轮值主持小组同时负责图书馆大屏幕广告投放和微信推送,负责沙龙现场组织和结束后及时的微信报道。这个沙龙很快就形成了一套高效的规程,随学生年级上升而代代相传。学生的号召力与可持续性远大于图书馆人员,从而吸引了一批学生和教师积极参与。在人工智能成为热点话题的时候,我们选定尤瓦尔·赫拉利的《未来简史》《今日简史》展开讨论,引发了物理老师和文科学生的热烈争论。仲春时节,传媒系的美女老师推荐阅读叶芝的爱情诗,在中英文交替朗诵中,分享叶芝诗歌唯美、神秘和象征的意味,度过了一个优雅、浪漫的沙龙之夜。开始是每月一期读书沙龙,3年后又开辟了一个新的系列。与花城出版社、《南方日报·文化周末版》协同,联合推出每月一期有知名作家为特邀嘉宾的“理读”沙龙。每期按宣传惯例,提前一周微信推送附有出版社授权的新书电子文本及其广告,在充分阅读的基础上参加有作家在场的读书分享。沙龙总是在讨论的高潮中已超过结束的时间。每期结束后都有作家签名送书的阅读奖励活动,并伴随后期在《南方日报·文化周末版》上3,000字以上文图并茂的报道。在这个沙龙中,出版社因图书营销欲求乐意在邀请作家上支付费用,媒体因有意义的文化专栏而慷慨给足活动报道版面,参与者因可与作家面对面交流而踊跃参与。参与者有学生和老师,还吸引了一些社会上的读书爱好者。这两个读书沙龙系列,一个安排在晚上,一个安排在下午,每月合计两次,我都是“常住嘉宾”。我想,多年以后,当年的同学忆起校园生活,某个下午、某个晚上的读书沙龙,以及总是坐在那个固定座位上的馆长,或许会成为他们美好记忆的一部分。
写该文途中,偶然看见我初涉文学研究的一篇论文的手稿被“四友斋书画社”挂在网上拍卖,题为“著名作家黄忠顺《文学评论》出版手稿《长篇小说的半部杰作现象》34页”,标价8,880元。那篇论文被《新华文摘》1993年1期转载时曾以鲜红黑体字列为封面要文推荐。从此以后,小说艺术成为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所以我最后还想谈一点小说之道对我作为图书馆馆长的影响。
人总是特别容易宽容自己而苛责别人,据说这和信息不对称有关。我们总是对自己的信息了解更多。比如,你为什么会这样做而非那样做呢?你可以找出各种不同的证据为自己辩护,证明你所做的已经够好或是迫不得已。为什么你会迟到呢?因为今天交通管制,因为闹钟没电了……但是,如果是别人迟到,你会怎么想?解释自己的行为时,我们强调情境;解释别人的行为时,我们强调本质。如果说每个人都存在这样的弱点,那么你一旦成为一个部门主管,就拥有一种特权:不断地宽容自己,却对被你管理的同事严加要求,还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在尽职尽责。
小说杰作有益于我们克服这种人性弱点。小说与诗歌、散文不同,小说是一种进入他人世界的艺术。小说家要呈现的是“他”的世界和“他”的心灵,其呈现通过情节虚构的方式。其情节虚构的要义是尽可能充分设身处地推想出他人由一种事态到另一种事态的“合逻辑”的因果序列,在这样的因果序列里呈现的他人,比如《红与黑》中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于连,《包法利夫人》中情感堕落的艾玛,《安娜·卡列尼娜》中出轨的安娜,《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妓女杜十娘,这些在实际生活中通常处于被谴责位置的人物,却在小说中赢得了读者的理解和同情。如果说,古典小说作者通过全知视角显示自己进入他人世界的能力,现代小说则已没有这种自信。社会学家布迪厄在《实践感》里谈过一个事例:“当他倾听了前来寻求解惑的人充满家庭隐私的叙述之后,他明白了人的真正困扰是没有谁是一个充分知情者。布迪厄说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20世纪的小说变成了一种多人称的受限叙述。”[3]这就是说,20世纪小说的多人称受限叙述特征是关于“人的真正困扰”的一种小说叙事策略,即没有谁能够完全进入他人世界,谁也不可能成为充分的知情者,因此,接近他人世界的方法只能无奈地向多人称叙述开放。
古典小说的“他人逻辑”让我们学会理解和宽容他人,现代小说的非充分知情者的受限叙述让我们学会慎于苛责他人。长期研读小说艺术使我这个很容易宽容自己的人也对他人存有宽容之心,并且不敢轻易对他人的言行“发言”。这并不是说我在馆长岗位上没有苛责于人,而是少有苛责,一旦苛责,事后必有内心的不安。我很少在全馆会议上表扬谁谁,批评某某。赏罚分明、激浊扬清这些做管理者的好品质于我相距较远。我始终没有李逵那种两把板斧排头砍去的行动力,更多的时候像哈姆莱特,他人世界的多种可能性被多思多虑所打开,行动的能力便被犹豫、延宕所取代。
我们馆有一名工作许多年的职工因一再旷工,经我的手解聘了。那天上午,我让他在解聘的决定上签字时,他犹犹豫豫,但还是顺从地签了。签字后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只低低地说了两声“对不起”。他从我办公室离去时消瘦的背影曾折磨得我无法安眠!想象他未来的生活,我难以释怀。完全无视制度底线的宽容是无原则的,但制度底线也是有弹性的。如何把握好这个弹性的度,是很折磨人的事。他因欠赌债被关进号子而不能上班,他因逃避债权人的追杀而不敢来上班,他因酗酒而酣睡过头没来上班,这是我所知道的他旷工的一些原因。解聘半年后我听说他精神失常,再后来他母亲提起诉讼,说经医生鉴定,我们解聘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出现病态,学校因此应对了一场败诉的官司。有一位作家谈及写小说的经验时说:“因为你不清楚他遭遇了什么,面对着什么……真相往往在地面之下,可能埋藏极深,而我们的‘发言’可能仅仅是关乎表象的,是基于我们所能‘看见’的部分,根本未触及或逼近真相。”[4]我十分认同这位作家的说法。
做了10年馆长,我意识到自己既不可能充分知情于服务对象,也不可能充分知情于我的同事们。于是,我在管理理念上标举老子“不知有之”的境界,并希望回归于“仁”,其实都是一种自觉于“人的真正困扰”的被动姿态。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图书馆治理上的松懈。我自我安慰地辩护:中国的历史一再证明——法家的严厉更利于短期政绩,儒家的宽厚却能功在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