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惠如
(金门大学华语文学系,福建 金门 362000)
康熙《日讲春秋解义》《钦定春秋传说汇纂》与乾隆《御纂春秋直解》中实际上指导着《四库全书》中的春秋学总体治学倾向,在消极上抑胡,批评胡安国《春秋传》说,在积极上则为推崇朱子春秋学,实行其主张。①参考刘宁、沈玉成《春秋左传史稿》,页260-261,是书简述官方扬朱抑胡之况。参考赵伯雄《春秋学史》,页593-598,是书多论官方对胡安国《春秋传》的批评。此外,学者研究《日解春秋讲义》内容,认为推崇程子较朱子为多,特别注意其不强立义例,就史事论义的立场,承于朱子者亦在反对义例与一字褒贬说[1]。在《四库全书荟要总目提要》(以下简称《荟要提要》),文津阁、文渊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下简称文津阁《提要》、文渊阁《提要》)不尽相同的提要说明中,亦再以朱子春秋学说作为判断根据。
考查《荟要提要》中论及朱子《春秋》说者,选书共33 种,论及朱子者9 条,以仿朱子体例而作者2条,论其义为朱子认同者2条,承朱子之学者2 条,采朱子评价者3 条。文津阁《总目提要》收书114 种,涉及朱子说者9 条,论及朱子同于《荟要提要》者6条,指明其书承于朱子《春秋》说者3条。文渊阁《总目提要》论及朱子者12条,3条与前二书相同,2条同文津阁《总目提要》,2条补述《荟要提要》、文津阁《总目提要》之朱子对胡安国《春秋传》和吕祖谦《左氏传》的评述,5 条异于前说。
依选书数量与从朱子说的比率来看,《荟要提要》显然高得多,文津阁《提要总目》基本上承前书,虽有些许增益,却多是说明典籍学术脉络上的传承。文渊阁《总目提要》大部分有承于前,增益之处则更清楚说明所采朱子《春秋》说之要则,值得关注。各本《提要》朱子春秋学为标准的批评类型有三类,其一说明学承于朱子的典籍,包括《春秋尊王发微》《刘氏春秋传》《春秋集义》《吕氏春秋或问》《春秋集传释义大成》《春秋谳义》《春秋阙疑》《春秋辑传》等提要。其二,引朱子说为评议典籍之根据,其三,引朱子论《三传》说,本文第二、三节说明第二、三类型,尤能看出朱子春秋学于《四库全书》治理春秋学之影响。第四节说明各本《提要》收录春秋学典籍之主取向,最后结论说明《四库全书》之评价标准及其变化。
《荟要提要》形成较早,在呈给乾隆帝看的《御纂春秋直解》提要中,可以了解其主张的治学宗旨:
唐啖助,赵匡辈始置《传》求经,而征信无从,去而益远。……简核同异,息岐说,融诸传,传例明而经旨益显,于据事直书,褒贬自见之义,允符至当矣[2]174。
相对于啖、赵之征信无从,馆臣所述显然有一“征信”有据的要求,以达“据事直事,褒贬自见之义”之要求,此要求乃暗合于朱子《春秋》说。文津阁本《提要》一同,然至文渊阁本《提要》,随即直引朱子之说:
朱子之论《春秋》,亦曰:“圣人作《春秋》不过直书其事,而善恶自见。”又曰:“《春秋》传例多不可信,圣人纪事安有许多义例?”然则圣经之法戒,本共闻共见,圣人之劝惩亦易知易从[3]369。
即是(一)直书其事,(二)传例多不可信,(三)圣人法戒与劝惩为共闻共见,具亦知易从。就第(一)(三)点意实同于《荟要提要》与文津阁《提要》之说。文津阁本与文渊阁本选书相同,提要内容多有雷同,文津阁本的成书进程居于二本之中,在实际上亦据朱子说选书,却未如文渊阁本提要多处增益引用朱子《春秋》说,可见文渊阁本加深、确立,并在典籍提要的说明上实践此一治学取向。
《荟要提要》除正面提举朱子《春秋》说,并据朱子评议他家说法者有二,一为胡安国《春秋传》,二为吕祖谦《左氏传说》,这正是治《春秋》的二种相对立场。《荟要提要》接受朱子不满意胡氏之说以其难通、仍姑从之的立场。①《春秋胡氏传》之提要称:“自朱子病是经之难通,教学者以姑从胡氏之说。”[2]163文津阁本从之无改。文渊阁本则解释:“《朱子语录》曰:胡氏《春秋传》有牵强处,然议论有开合精神,亦千古定评也。”[3]345《朱子语类》多处论及胡安国《春秋传》,语中实诸多肯定,如谓:
胡《春秋》大义正,但《春秋》自难理会。如《左氏》尤有浅陋处,如“君子曰”之类,病处甚多。林黄中尝疑之,却见得是。时举[4]1845。
以胡《传》释《春秋》大义为正,反以《左传》释经语如“君子曰”病处不少,甚至前者在后者之上:
曰:“《左传》一部载许多事,未知是与不是。但道理亦是如此,今且把来参考。”问:“《公》《谷》如何?”曰:“据他说亦是有那道理,但恐圣人当初无此等意。如孙复、赵啖、陆淳、胡文定,皆说得好,道理皆是如此。”[4]2840
认为胡说至少道理说的好,即使有所穿凿,其释经价值亦在《左传》之上:
或有解《春秋》者,专以日月为褒贬,书时月则以为贬,书日则以为褒,穿凿得全无义理。若胡文定公所解,乃是以义理穿凿,故可观。人杰
是以,朱子实是肯定胡安国《春秋》义,并曾清楚表示《春秋》经义:“然其间极有无定当、难处置处,今不若且存取胡文定本子与后来看,纵未能尽得之,然不中不远矣。”因此,若深入来看朱子论胡安国春秋学,批评主要着眼于“《春秋》今来大纲是从胡文定说,但中间亦自有难稳处”“义理正当,然此样处(笔者按:指论制度部分),多是臆度说。”[4]2846、2840②如〈张氏春秋集注〉提要中,文渊阁本说明朱子所不满者:“考《朱子语录》深驳胡安国夏时冠周月之说,洽此书以春为建子之月,与《左传》‘王周正月’义,合足破支离轇轕之陋。”主要在于个别的经义解释问题。实肯定大于否定,是以虽然《荟要提要》称胡《传》“自朱子病是经之难通,教学者以姑从胡氏之说。”[2]163看似否定胡《传》,至文渊阁本《提要》称其有开合精神,足堪参考,方是朱子对胡《传》的立场,亦为《四库全书》选书、评书之明确立场。
其次,与胡安国春秋学重义理相对的,便是吕祖谦重《左传》叙事的诠释角度。《荟要提要》称“朱子以为‘极为详博,然遗词命意,亦颇伤巧’”[2]156,文津阁本承之,至文渊阁本方进一步解释其意:
朱子亦谓“有纤巧处”,而称其“指公孙弘、张汤奸狡处皆说得羞愧杀人”云云,然则朱子所谓巧者,乃指其笔锋颖利,凡所指摘,皆刻露不留余地耳。非谓巧于驰辨,至或颠倒是非也[3]346、347。
在《朱子语类》有两处提要吕氏说《左传》谶巧,一再以公孙弘等为例。考吕氏论公孙弘,可见《东莱先生左氏博议》卷二十五〈赤狄伐晋围怀〉:
人苟心不在于善,凡所遇之事曲固曲也,直亦曲也,邪固邪也,正亦邪也。董仲舒、公孙弘同事武帝矣,仲舒治《春秋》,弘亦治《春秋》,世皆内仲舒而外弘,何耶?……弘之《春秋》人之所以羞道之者,心累其书也,……。井辱秣陵,泉贪交广,果然为之累者哉?井耶?泉耶?人耶?[5]
以人心若不善,便行事曲邪,所成之言与书,便不见其正。朱子论吕氏说公孙弘时尖巧,亦曾指明其因:
伯恭解说文字太尖巧。渠曾被人说不晓事,故作此等文字出来,极伤事。
伯恭少时被人说他不晓事,故其论事多指出人之情伪,云:“我亦知得此。”有此意思不好[7]3855。
正是文渊阁本《提要》所说之意,以其“刻露”,有刻意表现其晓事之态之嫌。
进一步比较朱子对胡、吕之评价,前者更在后者之上。“某尝谓,人之读书,宁失之拙,不可失之巧;宁失之低,不可失之高。伯恭之弊,尽在于巧。伯羽。”“伯恭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7]3850,甚至直接批评吕氏:“昔吕伯恭亦多劝学者读《左传》,尝语之云:‘《论》《孟》圣贤之言不使学者读,反使读《左传》!’因语之云:‘……读《论》《孟》,且先正人之见识,以参他书,无所不可。……今人说《春秋》,有九分九厘不是,何以知圣人之意是如此?平日学者问春秋,且以胡文定传语之。’”[7]3852、3864并不同意时人所说《春秋》,反而多肯定胡氏《春秋》说。
由上述可知,朱子论春秋学特重义理,即使有所穿凿,符合其义理、正人之见识,余可略论。
各本提要中接受朱子春秋说并引其语评议《三传》,并无质疑。朱子对《三传》的基本立场很清楚:“以《三传》言之,《左氏》是史学,《公》《谷》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4]2841此意为《提要》所承,文津阁、文渊阁本《提要》便指明此一立场,于《左传事纬》提要中指出:“《朱子语录》谓:‘《左氏》史学事详而理差,《公》《榖》经学理精而事谬’,盖笃论也。”[3]372
进一步,朱子批评《左传》,认为“左氏乃一个趋利避害之人,要置身于稳地,而不识道理,于大伦处皆错。观其议论,往往皆如此。”[7]3864以其“只知有利害,不知有义理”,甚至论及“吕伯恭爱教人看《左传》,某谓不如教人看《论》《孟》。”[4]2838也直指《左传》解经语“君子曰”者“最无意思。”[4]2839“如《左氏》尤有浅陋处,如‘君子曰’之类,病处甚多。”[4]2845全然否定《左传》的义理价值。不仅如此,朱子怀疑《左传》的成书,主张作者非《论语》中孔子与之同好恶的左丘明,认为为后人所做,如此评价《左传》,为《提要》所承。文渊阁本《提要》说明的最清楚,如论《春秋左传正义》:“惟朱子谓虞不腊矣为秦人语。”[3]329便是以《左传》僖公五年载事称“腊”祭为秦人语法,以此疑《左传》作者与出处。
其次,由朱子重胡安国说理重于吕祖谦说史,可知在朱子重理胜于重史。虽然朱子同时也认为“叙事时,《左氏》却多是,《公》《谷》却都是胡撰。”[4]2851“春秋制度大纲,《左传》较可据,《公》《谷》较难凭。”[4]2840虽在在否定《左传》义理价值,然肯定《左传》在史事上、制度上之“多是”“可据”,此《左传》“多事”与“可据”处成为《四库全书》选书,可以说作为治理春秋学“信而有征”的起点,以致于往后清学总体上治理《春秋》的重要依傍。
特别是朱子认为《春秋》乃“直书其事”“据实而书”,此“事”与“实”亦为治春秋学的重要根柢,是以至文津阁、文渊阁本《提要》于二处明确引朱子此番主张。其一于《春秋宗朱辨义》之提要。文津阁、文渊阁本同述:“是书大意本朱子据事直书之旨,不为隐深阻晦之说。……虽以宗朱为名,而参求经传,务扫宋以来穿凿附会之说。”[6]421、422[3]376宗朱子“据事直书”,藉此扫去不确定之隐深难理与附会之说。由此据事之“实”与征实,为朱子春秋学可以肯定的确实之说。其二,于《洪氏春秋说》处,有进于前的,文渊阁再指明:“按《朱子语录》云:圣人据实而书,是非得失有言外之意。必于一字一辞间求褒贬所在,窃恐未然。”[3]351①《朱子语类》作:“其是非得失付诸后世公论,盖有言外之意。”[4]2837不求一字褒贬之说,以与此相关的书法义例,为其基本立场。
《荟要提要》基本以朱子春秋学为指导,立其宗旨,在文津阁与文渊阁本《提要》中,更深入并确立宗朱的各项内容,包括重义胜于重史,虽重《公》《谷》之义胜于《左传》,但肯定《左传》所述之实事与制度等等主张。然而就实际治经来看,重义的说经并无所实质根据,如《荟要提要》评啖、赵说义之征信无从,真不如实事与制度之明确与信而有征,是以虽宗朱子不信《左传》成书与释经之主张,却由实事、制度作为征实之基点。
《总目提要》于《春秋》类的总叙批评孙复、刘敞等名为弃传从经,实则弃《左传》事迹,又实本《公》《谷》之法,而主张“夫删除事迹,何由知其是非?”,并认为“虽旧说流传,不能尽废”,且“要以切实有征,平易近理为本”[3]328,此实为其选书之旨,是以重《左传》之事,不废三传之说,不从深刻褒贬之说,而主以实据实事以为信而有征之说。
《荟要提要》选书共33部,具有主事、主史治经者,有晋杜预《春秋左氏传注疏》,宋有吕祖谦《春秋左氏传说》、章冲《春秋左氏传事类始末》、苏辙《春秋集解》、陈傅良《陈氏春秋后传》、吕大圭《春秋或问》(亦主《谷梁》)、陈深《读春秋编》,元赵汸《春秋集传》。偏史类或以史论经宋陈则通《春秋提纲》、黄仲炎《春秋通说》、李琪《春秋王霸列国世纪编》,共11 部,约为三分之一主实事之说的典籍。就宋代《春秋》类选19 部中6 部偏《左传》,3部偏主史、实事说经,近二分之一,比例不可谓不高。就整体选书来看,三成的偏《左》或就史治经之趋向。
文津阁、文渊阁本《提要》收书114 部,偏向与《春秋》主事、主史征实之学相关者,在唐有《春秋名号归》《春秋年表》2 部,宋沈棐《春秋比事》、程公说《春秋分纪》,元则齐履谦《春秋绪国统纪》,明湛若水《春秋正事》、徐学谟《春秋亿》。至清则大量增多这方面典籍: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焦袁熹《春秋阙如编》、江永《春秋地理考实》、吴鼐《三正考》、毛奇龄《春秋简书刊误》与《春秋属辞比事记》、陈厚耀《春秋世族谱》《春秋长历》,共13部。至宋以《左传》说为主为除前述6 部,尚有张大亨《春秋通训》,吕祖谦《春秋左氏传续说》《详注东莱左氏博议二十五卷》,魏了翁《春秋左传要义》、戴溪《春秋讲义》,共11部。宋代选书38 部,偏《左传》与重史事书实者共13部。至元明除赵汸《春秋集传》,又录其《春秋师说》《春秋左氏传补注》《春秋金锁匙》《春秋属辞》,明则童品《春秋经传辨疑》、陆粲《左传附注》、高拱《春秋正旨》,傅逊《左传属事》、冯时可《左氏释》、王道焜与赵如源合编《左传杜林合注》,收10 部,加上重史事书实者,共13 部,元明《春秋》类总收书37 种。至清则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马骕《左传事纬》,毛奇龄之《春秋毛氏传》、徐庭垣《春秋管窥》、顾楝高《春秋大事表》、沈彤《春秋左氏传小疏》、程廷祚《春秋识小录》,惠栋《左传补注》,异8部,加上重史事书实者,共16 部,清《春秋》类总收书29 种。就整体选书来看,近四成的选书偏《左》或就史治经之趋向。
宋元明三朝春秋学或“废传以说经,或屈经以从传”[6]382两种趋向之下,或兼论《三传》,或从《公羊》《谷梁》说经,或从《谷梁说》,亦有从程子说,从朱子说,从胡氏说等,著作数目为数众多,《四库全馆》馆臣或是在主政者的治学意向上,就当中从史就实,或主《左传》论《春秋》,收录近三成、四成的典籍。
《四库全书》收录典籍,有其意向与择取标准,《荟要提要》中可见以朱子《春秋》说为主要取向,至文津阁、文渊阁本《提要》基本上没有改变,甚至在文渊阁本《提要》中,更详加解释其所采录朱子说之内容,因此可以说至文渊阁本《提要》完整并明确了《四库全书》选书与评书的标准。并且,缘此掌握馆臣从朱子说时,看重胡安国春秋学更甚于吕祖谦春秋学的立场,特重义理上的价值。馆臣接受并重视朱子《春秋》说当中的据《左传》事、据实以说经之主张,由此为清代春秋学征实之基点。在其选书、收书偏《左传》说,与究实《春秋》史事,以史治经的典籍,在《荟要提要》占三成,在文津、文渊阁本《提要》则约至四成,由此可见其选书意向与要求。
同时在各书的提要中,特别是到文渊阁本《提要》,亦已不满于朱子以《左传》为史,仅重其事的说法,如程端学《春秋三传辨疑》提要谓:“平心而论,左氏身为国史,记录最真,……至于褒贬之义例,则左氏所见原疏,《公》《谷》二家书,由口授经师附益,不免私增,诚不及后来之精密。”[3]357以《左传》为国史成书,非如朱子以为成于众人之手,且可能为秦人语①另一则,见陆粲《左传附注》提要指出:“考粲以《左传》为出战国,盖因程子谓腊为秦礼,……其以窜乱归之刘歆,盖因林粟谓《左传》凡言『君子曰』是刘歆之词,尤无左证,未免务为高论,仍明人臆揣之习。”秦礼与君子曰亦为朱子所抨击,然馆臣于此则谓认为批评《左传》作者与说经之说,实无所据。,并《左传》褒贬义例为原疏,反以《公》《谷》说为附益、私增,初步肯定《左传》褒贬义例之说。是以,《左传》各项专门之学,史事、地理、制度与名物等专门之学,为有清一代征实春秋学之所,然《左传》之义理价值的被看重与肯定,亦蕴具在馆臣所述之《提要》当中,而为清代中前期左传学发展可见之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