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辉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福建 漳州 361100)
21 世纪是一个经济、文化全球化的时代,随着我国经济实力的极大增长,我国在国际社会上的经济影响力和贡献大大增强,但要想进一步提高我国的国际地位,就要在文化领域增强话语权。中国急需通过促进跨文化交流、加强中国文学作品在西方世界的译介和传播,来强化西方世界对我国悠久历史文化的了解,提高世界对中国文化的认可度,以增强我国在世界性事务当中的话语权。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使各民族开始面临许多共同的危机、挑战和机遇,这就需要各民族团结协作,参与到全球性事务的协商和解决中。中国在20 世纪90 年代就已经提出了中华文化“走出去” 战略,然而,如今一些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并不是放开成见、互相认识,而是不同文化在不同历史政治氛围、权利关系和话语网络里接触、交锋、角力[1],这使得我国文学“走出去” 困难重重。
目前,中国文化走出国门主要是通过文学作品译介的形式。中国文学译作成为世界了解中国和中国展示自身形象的重要方式。没有翻译的媒介作用,没有译本的传播,中华文化“走出去” 将成为空中楼阁,无法实现。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我国政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推动中国文学作品的英译出版,先后有“熊猫丛书”、大中华文库、“中国图书对外推广计划”、“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工程、“中国文化著作翻译出版工程” 等[2]。然而,中国文学译作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却遭遇了巨大的阻力,遇到了冷漠对待。2008—2010 年,在美国翻译出版的作品中,真正来自中国作家的只有19 种,中国文学作品译作尚未成功地“走出去”。
中国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共有100 多种作品在海外出版发行,并获得了许多国际奖项。其中,英译本译者葛浩文的“创造性翻译” 模式获得了各界的认可,并被认为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为西方知名的汉学家,葛浩文为何选中莫言的作品进行译介,为什么从最初的忠实于原著的翻译到后来的“创造性” 翻译,具有中国地方特色文化的莫言作品为何能突破两个民族意识形态的差异得到西方读者的认可?本文拟从操控理论角度对上述问题进行分析和探讨。
勒菲弗尔是翻译研究文化学派的代表人物,他继承和发扬了霍姆斯在20 世纪70 年代提出的“文化转向”(Culture Turn)理论,成为这一多元系统理论中操控学派的代表人物。1992年,勒菲弗尔在《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制控》一书中详细论述了他的操控理论,强调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他指出,翻译实质上就是译者在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标准的影响下对原文信息的摆布和重写的过程。其目的是译者使翻译以特定的方式适应特定的时代[3]。
勒菲弗尔认为,翻译并不是纯语言或文化层面的真空转换,从原文文本的选择到翻译策略的执行,再到译文的编写、读者的阅读、批评与接受,都受到不同的译入文化价值观影响。因此,翻译是社会意识形态和文化取向的产物,是一种操控的结果。“翻译为文学作品树立何种形象很大程度取决于译者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可以是译者本身认同的,也可以是赞助人强加给他的。”[4]78他还指出,“翻译自始至终都会受到意识形态和诗学的影响……代表某一文化或协会的意识形态的赞助人,确立了一套决定性作用的意识形态参数;文学家和翻译家则在这一套参数范围内完成他们的诗学追求”[4]14,“在翻译过程中的每一个层面,如果语言因素和意识形态及/ 或诗学性质的因素发生冲突,胜出的往往是后者”[4]39。
勒菲弗尔提出翻译改写理论,认为在翻译过程中改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只有通过对原文的改写,才能使原文本得以跨越语言形式的障碍。他指出:“改写就是操控,它以行使权力的形式出现。从积极的方面看,改写有助于某种文学和社会的进化。改写可以引入新的概念、新的风格、新的手法。”[4]98
葛浩文自20 世纪开始从事中国现当代小说的翻译实践与研究,他从中国现代作家萧红的作品开始,开启了中国文学英译之路。他与众不同的翻译观的形成、对莫言其人及其作品的选择、翻译策略的选择,都体现了操控理论对他的影响。葛浩文曾说,读到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时很喜欢,因为其中描写的爱与恨很能打动人。于是写信给莫言要翻译他的小说,莫言高兴地同意了。葛浩文还说:“他的文笔、风格很适合我,如果我写小说恐怕也会如此。”[5]
操控理论强调,译者在对作者及作品意识形态和诗学方面的选择将影响译著受众的接受度。而葛浩文对莫言及其作品的选择正体现了这两方面的考量。莫言自小辍学,他的文学方面的知识大多来自家乡的民间故事和野史传说。莫言认为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传奇,英雄人物和传奇人物都被夸大了,被讲故事的人添油加醋,极尽渲染之能事。没有一个史学家是完全客观记录历史的[6]。莫言的教育背景及历史观使他在创作中能跳出所处时代主流意识形态的束缚,能自由地以野史式的手法针砭时弊,为底层民众的诉求呼吁。
莫言的小说以民间历史作为创作背景,小说中的人物并非军政要员或名流巨贾,而是各种边缘小人物,且往往性格怪异、离经叛道,有抗日背景下的土匪盲流、有不守妇道的风流妇人,也有相貌怪诞、行事荒诞的畸形人。这些小人物在历史洪流中并没有值得称颂赞叹的义举善行,反而往往为了生存不择手段。比如:葛浩文选择翻译的第一部莫言作品《红高粱》,其中的男主角余占鳌就是一个土匪,女主角戴凤莲被父母逼迫嫁给没有生育能力的麻风病人,她与余占鳌在高粱地里野合,然后与其一起杀掉了自己的丈夫。这些小人物求生过程中的“恶”却并没有招致读者的鞭挞或讽刺,反而让人感到一种巨大的震撼,让人们看到在扭曲的历史时空中人性的光辉。莫言刻画这些小人物,暴露他们丑陋的一面,他们生命本体的合理化要求和主体性的追求都与传统的伦理道德、与现实的生活环境产生了矛盾,但莫言却从人性上一再给予了他们肯定。这种对人性的高度推崇和为所有小人物打抱不平的立场与近现代欧美小说不拘泥于政治上的歌功颂德,更加重视人性、人伦的描写高度契合,符合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审美视角。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世界文坛上掀起了“拉丁美洲文学热”,莫言的小说艺术也深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他承认自己的创作理念受到了西方的威廉·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响。莫言的小说传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特点,又吸收了西方复调型叙事手法的因素,形成了多种声音独立存在的多元化叙事模式。《红高粱》以特别的人称角度采用了多种叙述视角;《天堂蒜薹之歌》则交替使用公文式的官方腔调、辩护者的知识分子语言及农民自己陈述的民间白话,又以说书人的唱词作为每章的开头,从而形成了全篇的基调[7]。
莫言作品中意识形态与诗学的阐释与西方的意识形态和诗学高度契合,这是葛浩文译作能获得成功的首要原因。韦努蒂所说的“对拟翻译的异语文本的选择” 是译事的头等要义,梁启超将“择当译之本” 列为译书三义之首,可谓抓住了译事之根本[8]。葛浩文曾得意地说:“我不是因为自己翻译的好而高兴,我是为自己在20 年前就能发现莫言这样的作家而高兴。” 由此可见,在操控理论的视角下,对作者、文本意识形态和诗学的选择是否契合受众的意识形态和诗学观念,是翻译能否获得成功的首要因素,葛浩文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根据勒费弗尔的理论,译入语意识形态和诗学对译者的操控不仅体现在对作者和文本的选择上,还体现在对翻译策略的选择上。葛浩文把翻译当成重新创作的过程,他说:“作者是为中国人写作,而我是为外国人翻译。我喜欢拿中文读,用英文写。”葛浩文的翻译是“创造性叛逆”,是一种文化改写和一种文化操控[9]7。
葛浩文常采用的翻译策略有删减、改译和增加等。重复是莫言作品中独特的叙事方法,莫言作品中有许多重复的地方,但葛浩文觉得不符合目标语读者阅读习惯,甚至对于其认为会妨碍目标语读者理解的地方,葛浩文都会大胆删减。这是出于对译入语读者在诗学传统和审美习惯上的考虑,为读者减少理解障碍。如在《檀香刑》中:
原文:车夫一看那张银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脸,顿时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里连珠屁似的喊叫着:“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译 文:When the driver saw the amount printed on the bill, his scrunched-up little face blossomed like a flower. He bowed deeply, not once but three times, and repeated rapidly: "Thank you,sir, thank you, sir, thank you, sir..."
其中“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 删减为“bowed deeply three times”,避免了重复,但保留了原意。
在翻译《生死疲劳》时,如:
原文:想不到她竟然有一条那样好的嗓子,想不到她竟然能演唱那么多的样板戏片段。她唱阿庆嫂的唱段,我哥就唱郭建光的唱段。她唱李铁梅的唱段,我哥就唱李玉和的唱段。他们两人真是珠联璧合,一对金童玉女。
译文:That she had a fine voice and knew the music from so many revolutionary operas took everyone by surprise.
葛浩文就只翻译了主要的信息句,对于举例部分提到的样板戏角色,由于是存在于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因素,西方读者完全不可能接触到,反而会造成理解障碍,他就直接删除了。
葛浩文避免谈及政治,对政治历史背景性的内容进行改译,这是出于对西方读者政治意识形态的考虑,避免意识形态的冲突。例如在《红高粱》中:
原文:父亲对我说过,任副官八成是个共产党,除了共产党里,很难找到这样的纯种好汉。
译文:Father told me that Adjutant Ren was a rarity, a true hero.
葛浩文将“共产党”改译成“rarity”(稀有物),完全避开了政治色彩。
有时为了吸引西方读者,译者偶尔也会增加原文没有的内容,这是出于对西方读者阅读习惯的迎合,增加译文的审美趣味性。莫言曾说:“葛浩文教授在他译本里加上了一些在我原著里没有的东西。” 如葛浩文在《丰乳肥臀》译文中增加了对女人身体的礼赞,强调原作者的恋女情节;在《酒国》的译文中则增加了西方的食人文化。
在中国文学“走出去” 的特殊历史时期,文学翻译的使命是在合适的翻译理论的指导下,通过恰当的作者、文本和翻译策略的选择,使译入语读者能接触、了解并最终接受中国文学或文化的其中一面或多面,使中国文学通过翻译的途径成长为世界文学的一分子。葛浩文对莫言作品的译介取得了巨大成功,其对作者、文本和翻译策略的选择都考虑了西方读者的意识形态和诗学传统习惯,符合翻译文化学派中操控论的描述。因此,操控理论或可成为合适的翻译理论之一,引导中国文学“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