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伟
在乡下,柴禾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但它却在母亲的手里绽放着不一样的芳香。母亲用柴禾蒸腾出一锅锅简朴而美味的餐食,用柴禾燃烧了一段段艰苦而安稳的岁月。关于农村的记忆中,永远都弥漫着熟悉的柴禾味道。一个锅台,一口大铁锅,一个不规则圆形的菜板,成为母亲一生的信仰,她把人生的光景细碎成一个个充满烟火气的日子。
我所在的农村老家,几乎每家都有后院。每年收秋,以玉米为主的各种庄稼秸秆儿被拉回家后,都堆在后院。到了冬天,还会被父亲堆成一个棚子的形状,让房屋的后门位于棚子当中,棚子里可以存放盛冻豆包的皮缸,还可以在棚子里储存一些干葱,看似不起眼儿的秸秆儿,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温暖着农村人的光景。
推开岁月的门扉,我看见母亲从后院抱回一捆干黄的玉米秸秆儿,放在了灶台边。母亲早已围好围裙,蹲在灶膛口儿,用火柴点燃了塞进灶膛里的柴禾,继而再添一些柴禾,一边拉着风匣,一边忙着用水将铁锅刷干净,以备蒸煮之用。做饭时,倘若从外面玩耍归来,还未拐进家门前的胡同,就会闻到一股柴火燃烧的味道,那味道,只有真正生活在乡下的人才有记忆,才能铭记,才能在多年以后清晰地忆起。走进院子里,不仅可以闻到饭的香味儿,还可以瞥见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一股股烟,那是炊烟,是柴禾的另一种存在,有一种“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味道。当然,如果风向不合适,烟就不会顺畅地从烟囱里冒出,反而会逗留在整个屋子里,让人体会到烟熏火燎的真正含义。这时,母亲赶紧打开门窗,让弥漫在屋子里的烟飘出去,飘向更远的地方,烟太大太浓时,母亲还会拿着扫地的笤帚,轻轻地扇着,让烟快点儿散去,仿佛在说着:“出去走走,好男儿志在四方。”
在乡下,柴禾是除了粮食外,庄稼地儿给予人们的另一种恩赐。可以说,没有柴禾,便没有办法过日子。柴禾就像一支支生花妙笔,浸润着乡村的气息,将生活临摹成一幅幅岁月的剪影。每年秋收之后,我都会和小伙伴儿相约去漫地里捡柴禾,这柴禾,其实就是从玉米秸秆儿上掉下的大片叶子,或是遗留在地里的零星秸秆儿。捡到一定数量,就拿一条小细绳从中间捆好,或者直接在漫地里找一根细长又稍微儿湿软的高粱秸秆儿,从中间打个结儿。那时,捡柴禾纯粹是一种乐趣,小伙伴儿们还一边捡,一边比较着谁捡的多,谁捡的少。
风起时,眼看一条宽大的叶子就要被吹向远方,还会紧跑几步,把它抓回来,让它回到自己掌控下的柴禾队伍里。那时,也感觉不到冷,心里反而暖暖的,许是因为年纪小,不知道冷,只想着和小伙伴儿比赛谁捡的柴禾多,好拿回家里更多的柴禾。每当背着一大捆儿柴禾走进村里,遇见婶婶大娘,他们都会夸赞一句,“这孩子,真能干,真会过日子。”那个年代,捡柴禾的乐趣早已占据了整个内心,也不知道什么是日子,但对于这种夸赞,却毫不推辞地欣然接受。现在想想,捡柴禾,捡起的是一股家庭力量,是对农村生活的热恋。母亲当初用柴禾点亮老家的日子,那红通通的火光,肯定也有我的一份儿。
在乡下,除了庄稼地儿回馈给农民的庄稼秸秆儿,柴禾还可以是各种树枝树棒。在老家的东边,有一片树林。夏天里,树林是小伙伴们追逐游戏的乐园,过了树林便是河套,可以摸鱼捉虾;到了秋冬季节,树林里仍然会看见很多小伙伴儿的身影,那是在捡地上的树枝。干一点儿的树枝比较轻,打成捆儿,背起来不费劲儿;潮湿一些的树枝,就背回去晒干再烧。那时的我年纪不大,用一根绳子绑不出能固定树枝两边的系法儿,就带上两根比较短的绳子,在捆绑树枝时,一边用上一条,树枝就比较固定了,不会散落,每一边还会系出一个小圈,胳膊正好可以伸进去,我背起来就格外轻松。每当夕阳快要吻到东边的山尖儿,就背起树枝往家走,不停地走着,不知劳累,没有停歇的意思。于是,走着走着,在树林里捡树枝当柴禾的日子,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在平常的日子里,庄稼秸秆儿、细碎的树枝,都可以成为灶台旁的绝对主角。但是,同样是烧火做饭,谁家办喜事儿时,这庄稼秸秆儿、细碎的树枝就需要往后站了,庄稼秸秆儿、细碎的树枝烧得快。这个时候,粗壮的木头是烧火材料的不二之选。办喜事儿的人家,会提前几天把粗壮的木头劈成细一些短一些的木段儿,方便使用。小伙子娶媳妇,客人非常多,除了媳妇的娘家人成为了座上宾,同村的左邻右舍,厨房做饭的,简直都忙得不可开交。办喜事儿,饭食是最重要的,体现着家庭的生活水平,更彰显着对媳妇娘家人的诚意。像样一点儿的家庭,在院子的某个角落砌一个灶台,方方正正的;省事儿一点的,用一些石头固定住一口大铁锅,留一个填柴禾的门儿。当然,旁边还会摆上几张桌子,摆放各种作料。一切准备就绪,办喜事儿的当天,厨师就要在铁锅里大显身手做足文章,各种颜色你来我往,各种瓶瓶罐罐接踵摩肩。整个院子里,除了人声鼎沸唢呐欢腾,便是烟雾缭绕香味儿飘飞。红通通的灶火,噼噼啪啪的声响,值得让你找一个角落,悄悄地发上一会儿呆,多么喜人的颜色,多么清脆的声响,多么富有人情味儿的烟火,你会发现乡下的日子是那么质朴,那么热闹,乡下的日子可能不像城里那样富足,却在每个人的心里烙上了祥和安稳。
如今,自己也已经真正处于过日子的行列,每一天都是一個日子。过日子是一门学问,更是一种心态。真不知道,那个年代,母亲是如何将这日子一天天地过完,如何将这日子一天天地过好。我的童年时代,生活并不富裕。我清楚地记得,奶奶家的后院,有一棵大榆树,每年春天,都会结出很多榆钱儿,榆钱儿可以生吃,放在嘴里嚼,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像是草的味道,但并不难吃;榆钱儿也可以做熟了吃,最为经典的做法便是贴榆钱儿饽饽。大锅里炖着菜,把榆钱儿和玉米面和在一起,揉成一个扁一点儿的面团,靠近菜,贴在铁锅壁上,再用手轻轻地拍几下,既可以使饽饽变得平滑些,也免得饽饽掉进菜里。不一会儿的功夫,锅盖的外沿儿开始冒着白烟,揭开锅盖,一股真正的白气开始升腾,每当我站在灶台旁边,母亲总是着急地催促,“离远点儿,别熏着你。”榆钱儿饽饽和炖菜一起出锅,真是饭香扑鼻,总会忍不住会多吸上几口。每年,母亲都会给全家人贴上几顿榆钱儿饽饽。我很喜欢那种味道,母亲说,榆钱儿饽饽必须贴到火候儿,不然会出溜到菜里,咬下去太夹生,要适当多烧些柴禾。
柴禾燃烧了乡村的岁月,为乡下人送去了火热的炕,为农村人送去了美味的饭香。其实,柴禾本身也有自己的香味,只是不易察觉而已。三叔家养牛,需要大量的玉米秸秆儿喂牛。壮实的牛伸出舌头,连舔带粘地,就把自己的饭食弄到嘴里,吃得那叫香。我还记得,牛的饭食是用铡刀铡出来的,一个人拿着一捆秸秆儿,另一个人握紧刀柄,用力往下压,秸秆儿就被铡成了一小段儿一小段儿,就像农村人的生活,细碎必不可免,但细品起来,很有嚼头儿。我也曾握住一捆秸秆儿,并没有担心会因粗糙摩擦我的手,反而觉得更踏实,把牛喂好喂壮,讨个好价钱,这不就是我们期盼的好日子嘛!
普通的玉米秸秆儿是牛最为钟爱的饭食,就像乡下人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在他们心里,乡村生活才是他们释放淳朴,书写春秋的舞台。儿子不到五周岁,却说过“孩子的家,明明就是爸爸妈妈的家。”这样温暖的语言,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还是自己想到的,反正让人很感动,以至于在很长时间内成为我们家生活中的至理名言。即便这样,父亲还是很少来我城里的家,他说住不习惯。他觉得乡下的家住着才是真正的惬意。父亲常说:“农村多好,有宽敞的院子,常年吃绿色的蔬菜,即使到了秋天冬天,也不缺烧的,柴禾哪里都有,漫地里有,树林子里有,只要勤快,日子照样红红火火,不比城里差。”
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回想,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带到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乡下的家。母亲用柴禾充实着一个个蘸着烟火气的日子,也用勤劳的双手抚养我成人。我长大成人,父母却渐渐老去。如今,定居城里多年,我生活过多年的家变成了老家。唯一不变的风景,是母亲依旧将那一根根柴禾填进灶膛,回忆着过去,也刻绘着将来,而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炊烟,必然是我回家的引路人,看到了炊烟,我便找到了家,感到了温暖,看清了自己。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