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上蔡张沐的学术传承及乡里实践

2020-01-08 07:34
天中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书院

张 艳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张沐(1630―1712年),上蔡人,是中州夏峰学派的重要人物、起庵学派领袖。张沐所创起庵学派兴起于上蔡,然此地在清初贫敝已极。上蔡位于淮河上游洪、汝两水交界的洪泛区,水患频仍,民不聊生;加之易代之际流寇肆虐,百姓流散、土地抛荒严重。因此,这时上蔡科第衰颓,也实在势所必然。清初至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上蔡县内仅有张沐、贾程谊两人中进士,另有萧瀼露一人中举人。值此凋零之际,世家大族往往奋起承担振作复兴乡族的重任,上蔡张沐家族即是如此。张沐一生以经世致用为本,注重社会实践,积极参与修建书院,讲学各处,接引后学。而且,他还将学术思想运用于乡里建设,以世家优秀成员的身份,凝聚宗族与学派力量,与地方合作,承担社会责任,筹策公共事务,教化桑梓,屡屡代表乡民与政府沟通、协调,稳定一方秩序。可以说,张沐既是中州夏峰学派的重要传承发扬者,也是将夏峰学术与乡里实践相结合并取得成功的典范。

一、张沐的学术贡献及传学活动

顺治七年(1650年)五月始,孙奇逢定居辉县夏峰村,两河士子影从。他的入室及私淑弟子对其学术接续传承,使之流布四方,形成各系支派,进一步壮大了中州夏峰学派的力量,其中以张沐为领袖的起庵学派最为著名。

张沐,初名酉孙字冲酉,后改名沐字仲诚,号起庵,河南汝宁府上蔡县人,邑中世家子。他生于明崇祯三年(1630年),卒于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其学初宗王阳明,以“一念常在”四字为主,后亦取程朱说,“衍阳明之绪,而以孟子求放心为入手功夫,兼重居敬穷理。谓:释氏以存心为了局,吾儒以存心为起手。辨析甚明,体验切实,与夏峰宗旨大同,途辙互有出入”[1]。张沐的学问,知名于当世。汤斌赞曰:“其学真脚踏实地……有心得,不依傍前人。制行端方,确有把柄。此当代真儒也。”[2]毛奇龄称扬曰:“(中州)理学推孙徵君、张仲诚二人,大河南北从若影附。”[3]张沐以理学大儒,为康熙皇帝所闻,“上偶问今时夷退之士。……李文贞以宣城梅文鼎、关中李颙、河南张沐对。上亲笔记之御箑,屡语廷臣,嘉叹特至。中外闻风,因号文鼎等为海内三隐”[4]。近人刘师培认为:“孙奇逢讲学百泉,持朱、陆之平,弟子尤众,以耿介、张沐为最著。”[5]

张沐幼承庭训,好学善问,以学识知名于乡里。他于顺治十二年(1655年)拔贡入国子监,顺治十四年(1657年)顺天覆试中举人,顺治十五年(1658年)中进士,随后入工部观政,居京四年。康熙元年(1662年),张沐授任直隶内黄知县,他勤于政务,体恤民情,为政重德治而轻刑罚,“专务教化,令民各书‘为善最乐’四字于门以自警”[6]卷六十一;他重视教育,讲学明伦堂,“每会期,邑士及邻封之请教者,常百余人”[7]153,还创建繁阳书院,亲身讲学。

康熙四年(1665年)十一月,张沐首次修书向在辉县夏峰的孙奇逢问道。81岁的孙氏长信作答。张沐见信感佩,遣二子焩、煓执贽至夏峰拜孙氏为师。次年二月,又以礼币迎孙奇逢讲学内黄半月余。两人日夜论道不辍。张氏以己字冲酉与名无涉,求孙氏为之改字。孙奇逢以其行二,且天地之道一“诚”而已,遂字之曰“仲诚”。十月,张沐与丁忧乡居且刚拜孙奇逢为师的汤斌定交。两人携手助孙奇逢编撰《理学宗传》,校对刊刻。最终,是书由张沐刻成于内黄。孙奇逢对张沐、汤斌极为看重,称“同人因循悠忽,此道削色。老夫三十余年孤力肩承,此心亦甚苦矣。不意晚得汤荆岘、张仲诚两人者,深心定力,当下承认绝不辞让,助我非小”[8]卷二十六。他对二人评价极高:“汤荆岘……张仲诚,可称豫中二士。”[8]卷二十七他赠张沐诗“平生托契在江村,上蔡依然指示存”[8]卷二十九,将其直比为早年刎颈之交鹿善继,见重可知。

张沐不负孙奇逢厚望,进一步推动了中州夏峰学派的发展。他系统建立为学次第,以立志、存养、穷理、力行、尽性、至命六者为学者致力顺序,阐释道:“志为至上之气,天命于人之性自能尘此,学者为学,必须从此处学起。立定志,不使走作,乃人生之本源……存,谓存心;养,谓养性。存养,‘便是存养那志’。心犹根,志犹苗,培灌其根苗自长。心不存不养,志必馁……穷理,即存养中一事。非存心无以穷理,穷得理来又当滋养此心。必存养而后穷理,穷了理以理养心,使此心理充盛饱满,故穷理只完存养一事,存养穷理功夫乃彻始彻终一大要领……存养、穷理后,义与道饱满慷壮于中,又自生出力来,故行力自不馁。力行虽天性所自生,亦须我自己下力去行,故力行近乎仁。尽性,非别有功夫。立志、存养、穷理、力行,层层功夫,即是尽性。性者,生也,以心生得名,非有形可指,有象可求,若煞认性为一物则惑矣。性命一也,在天与之谓命,在人受之谓性。天命人以性,但不能强人尽性,有能尽性,斯命至矣。所谓‘至’,天之所以命我者,我无一之不至。故至命非尽性外又有至命功夫。”[9]“不务高远,不涉虚寂。旨不过仁义道德之实,行不出日用饮食之外”[10],张沐得到了夏峰的真传。

可惜二人相识不久,张沐即在康熙六年(1667年)以誊录磨勘事遭免,返上蔡乡居。内黄“士民号泣不忍释,且有挈属随去、留于上蔡者数十家,名其庄为内黄庄”[11]。此后45年间,他竭诚尽志,讲扬夏峰学术。康熙十八年(1679年),经孙奇逢好友魏象枢举荐,张沐任资阳令。一年后,他即辞官归里。以此为界,张沐对夏峰学术的传承与讲扬可分为两个阶段:前十数年以著书刻书为主;后三十余年以讲学为主,并著书刻书不辍。

张沐任内黄令时即有重注四书五经之意,无奈政务繁冗,未及着手。免官乡居后,在问学修习之外,张沐专注于此。其所撰著者,计有《道一录》5卷、《学道六书》6卷、《为学次第》6卷、《诗经疏略》8卷、《书经疏略》6卷、《周易疏略》4卷、《孝经疏略》1卷等,种类宏富,内容广博。

而且,孙奇逢对张氏著述极为欣赏。他在《学道六书》“序”中说:“公识卓而力猛,一得于知,遂迫愿见之于行,且欲与同人共见于行。公之学诚勇,而心诚苦矣……公学姚江,而有自得。前《道一录》之刻,谓建安没,而天下之实病不可不泄;姚江殁,而天下之虚病不可不补。公合建安、姚江,而见道之一。今《六书》之刻,是又合千古上下而见学之一也。”[12]孙奇逢大弟子、中州夏峰学派最重要的理学家之一耿极亦作序赞曰:“往年侍征君先生赴内黄之约,聆张先生麈谈者廿日。继而读其《学道六书》,觉有末尽合于先儒者,不免扞格于心。今既数月,曲护先儒之意渐平。复取其书而读之,乃知公所悟入,不由文字,直透本体,故本体—篇。教学者先于此体认,使念念事事,皆从本体中流出,以除义袭之弊,诚为学之头脑哉!”[13]

张沐居上蔡期间,本设敦临堂以讲学,后为方便其著述流布,也在此堂设置刻坊,专门刊刻己作,其撰著几乎尽为家刻本。除上述著述,在任资阳令并迅即辞官后,张沐又刻《四书疏略》29卷、《春秋疏略》50卷、《学道六书》6卷、《礼记疏略》47卷、《图书秘典一隅解》等。张沐殁后,其后人继承了其刻书事业,如子张煓刊刻《通俗女儿经》、孙张之锦刊刻《六谕敷言通俗》等。敦临堂刻书既多且精,与大梁赖古堂周氏、辉县兼山堂孙氏、商丘宛委堂宋氏、新郑笼春堂高氏、仪封正谊堂张氏俱为清代河南最重要的私人刻书处。

张沐早年即重讲学。他任内黄令时虽然政务杂遢,仍亲于县塾授课,又创繁阳书院,“与诸生聚讲终日,虽盛暑不脱衣冠。方数月,门下兴行乐善,愤悱有志者十余”[14]卷十二。内黄解组,归上蔡居时,张沐又辟书室敦临堂为私人讲学所在,有讲稿存《敦临堂录》。远近士子纷纷来学,成一时之盛。此后,张沐又曾辗转临潼、西安之间,有讲稿存《关中录》。稍后,张沐讲学嵩县、登封、新密,其中寓居新密超化寨为时最久。期间,他与孙奇逢弟子耿极、钱佳选、赵御众、马之騛等往复辩难,又兼以讲学,诲人不倦,有讲稿存《嵩谈录》。

康熙十六年(1677年)前后,张沐至禹州凤凰台书院主讲,培育出李经世、刘玉威等儒学名家。他辞资阳令归隐乡间后,适逢清廷彻底平定三藩,收复台湾,天下大定,中央教育政策向崇儒重道倾斜,地方各级官员纷纷兴建县塾、书院,振兴文教。于是,张沐也以理学家兼乡绅的身份积极参与其中。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汝宁府新任知府熊仲龙“于廉洛性学,身体力行,未尝不须臾佩服……尤以培植斯文为己任……见黉宫丽谯颓废,谋次第修举,即捐俸先事文庙,奕然改观。又念士习波靡,起衰是棘……(于拱北门外)前辟大门三楹,中建讲堂,后为文昌楼。楼前对起长厢一十八间,各界户牖。西北隅书斋三楹,东北隅庖室三楹。堂中妥二程夫子暨上蔡谢夫子主,以为中原名贤流风不远,多士景仰观感其在于斯。落成,题之曰天中书院,以罗十四城英才而教育之”[15]。兴建校舍的同时,熊仲龙也遍延中州名士以充实师资,张沐自然成为首选。张沐言传身教,诲人不倦,感召生徒数百人,汝南学风为之一振。

张沐声望日隆,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为河南巡抚阎兴邦恭聘,主讲大梁书院。大梁书院旧址在开封南薫门内,蔡河北岸,名丽泽书院,始建于明成化时期,明末没于水。康熙十二年(1673年),河南巡抚佟凤彩于城内西北隅天波府旧址重建大梁书院。二十七年(1688年),新任巡抚阎兴邦对其进行重修。张沐倾尽心力课徒,“两河之士翕然归之,多所成就”[16],其遗风为人景仰。乾隆二年(1737年),河南巡抚尹会一将张沐的画像奉祀于书院先贤祠内。

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春,上蔡知县杨廷望以服务桑梓相邀,张沐遂转至上蔡县塾主掌院务。上蔡县塾本建于宋代儒学大家谢显道祠,明末毁于战火。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杨廷望改建县塾于西门内道北,捐资建造敬业堂五楹、左右厢房各三楹。后来学者日众,又捐资捐田增建,“日就月将,中州士子就学期中者实繁有徒焉”[17]251。张沐受聘后,要求生徒“先器识,而后文艺……不得品行不敦,或徒事呫哔”[17]263。以此,求学士子以名节相砥砺,潜心儒学。上蔡遂成一方文教大盛之地。

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夏,河南巡抚顾汧延请张沐去开封掌管游梁书院。游梁书院原在祥符县治西南,本为孟子祠,明万历年间御史方大美改称其为游梁书院,明末没于水。康熙二十八年,河南巡抚阎兴邦重建游梁书院于开封城内贡院东北。康熙三十三年,顾汧对其进行了扩建。当年秋,康熙赐游梁书院“昌明仁义”匾额。顾汧在扩建之外,“念讲学贵乎得师,进诸大夫而咨访之。群推上蔡张仲诚先生河洛真儒也。乃敦请而委重焉”[18]卷三。由于上蔡诸务未了,未到任之前,张沐先行拟定《游梁书院讲语》及讲义,呈送顾汧。顾汧阅后感叹曰:“其循循启迪之方,皆就学者自己本分上彻底洗涤肺肠,自开生面,绝不拘滞成说、落一毫窠臼。此非先生深造有得,洞彻大原,亦安能融贯万殊,直示本体如此也?”[19]次年春,张沐接掌游梁书院,“建讲席,立规约,鸣板集众,阐扬经传,务革俗学,崇实履,反复辩难,日昃弗息”[10]。因张沐声望极高,“负笈之士踵至,与先生晨夕切劘无间”[18]卷三,顾汧也“时时率僚属历阶听讲”,“闻者自谓开数十年难破之积惑。其时从学者往来数百人,且多名下士”[14]卷十二。

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张沐以年迈归汝南复掌天中书院,乡居上蔡不出,“读《易》于家,构圃而椽焉,题曰白龟”[3]卷六十二。毛奇龄析其名义:“吾闻先生家蓍台,则包牺氏画卦地也。昔者包牺画卦时,有缟龟曳河,傍生祷蓍,故后题其台曰蓍台。而三代职方至,表其邦以为蔡。先生方取义于画而摛文于象,非物之神孰与为识?”[3]卷六十二张沐在白龟圃“草宇土壁,以受四方学者”[6]卷六十一,直至病卒。

张沐“讲学简易平实,言言皆出自躬行”[20]。门人亦谨守先生垣墙,俱为醇儒。见于记载者有黄本讷、杨得秀、李经世、刘玉威、王章、阎良弼、马昌、马景、邓九龄、史赞明、刘承业、黄之锡、马騆、李殿祯、张右栻、黄勤、周丕显、马德进、马德迪、马德达、师懋学、王志旦等,各有所成。其中知名者黄本讷,曾任太原令,有惠政;马昌曾任怀柔训导,率化有方;李经世,兴复禹州白沙书院,接引后学,多有成就;刘玉威,工诗善书,名动中州,终身讲夏峰之学不辍;周丕显,曾任宝应县令,博通经史,潜心理学,深受孙奇逢器重,“远近学者胥宗师之,门下士多取科贡”[7]379。张沐与诸弟子形成的学术共同体以上蔡为中心,向汝南周边辐射,接力传承讲扬夏峰学术,是清代河南理学的一支重要力量。

二、张沐的家学

张氏宗族世居汝宁府上蔡塔桥,早期以务农为本。至张沐曾祖张孟春任陈留训导,张氏始以《书》《礼》传家。孟春生四子汝化、汝教、汝诲、汝钦。张沐伯祖汝教为兄弟行中最有才力者,张氏宗族兴盛自其始。汝教以父孟春不理家缘,勇任诸事,早年废儒业,年二十三尚为白丁。“刘秀才大业读书福兴寺之廊,汝教访焉。及别,刘退门而走有声。汝教大惭,遂立志闭关攻苦,明年辄取秀才第二……性孝友,为人倜傥而守家教为最严。少补邑弟子员,与弟汝诲、汝钦同居,皆以孝友相勉诫……后子孙繁,所居宅狭隘,乃曰:‘合之不如其分之,然分之正所以合之也。’以所有膏腴田与两弟,其浇薄者自受之。”[21]287汝教极重家族教育,“建书舍一区,岁延专师教其子侄”[21]287。又以奖品激励子弟读书,“购积翰墨楮书袜屐之属,朔望考课等第。赏赐之前列者,抱赏出中门,余者不得与”[21]287。在这种严格督导之下,教育成效颇显,“子侄多人俱作秀才”[21]287。张沐幼年即在此氛围中成长。

张沐祖汝钦“为邑宿学,有声于庠,凡有求序记诗辞者,必易名以应,不敢自任。其谨恪谦下如此。更足不履市。尝戒子孙曰:‘宁学忠厚,毋学轻薄也。’”[17]1013汝钦性嗜《诗》《书》,善属文,纂有《鹤鸣集》《左传玉屑》。汝钦生二子崧望、崧生。张沐父崧望,嗜《诗》《易》及《皇极经世》,能诗善文,又重经世济用,擅长岐黄,雅好技击,循顺物理人情。弟崧生早故,“妇不能守,颇有积私。公(按:崧望)悉听从嫁,不问多少。”[21]286崧望生可孙、酉孙(沐)、虎孙、轸孙四子。崧望有奇行勇志。明末,幼子轸孙为流寇所掳,崧望只身前往,诈为寇卜算,寻机携子逃归。崧望也极重教育,因材施教。张沐甫能读书,崧望即“不以世俗之教为教”[21]286,又亲陪夜读,“沐竟夜诵书,数起慰之”[21]286。崧望还以身教张沐乐义好施,待人不立崖岸。

张沐有三子焩、煓、烒,俱为廪膳生员。张煓,字柴夫,少时识力异人,为父所钟爱。康熙四年(1665年),张沐遣其就学于孙奇逢之门。张煓“笃志家学,读父书,做父事。乃父毕生著作,多经其手所参定”[14]卷十二。煓性孝友,“以父殁于应试不家,终其身不入闱。于析居分产,自辞肥美者居之”[14]卷十二。他一生寡交游,“切磋规劝,唯登封冯克从,本邑李子楷、孙子任等称得力益友”[14]卷十二。张煓终身讲学不辍,发扬夏峰学术,“尝设教洙湖,受业者数十人,入庠食䬣者率出门下。其地人文为之蔚起”[14]卷十二。张煓科场数奇,以儒衿终身。死后十日,而恩贡诏下。张煓除了助父注疏《礼记》、修蔡志,还有《壁立录》十六卷行世。其子张之锦幼承庭训,及长通《礼》《易》。他协助父亲整理、刊刻其祖著述。父殁,张之锦继承敦临堂刻坊,接力刊刻事业。

两百余年间,张氏宗族历代崇文重教,循顺人情物理,绝重经世致用、躬行蹈实,颇具任侠风尚,正是中州夏峰学派学风的相承一脉。

三、张沐的乡里实践

明末清初,中州饱受战争蹂躏,各处为官兵、流寇及土贼反复攻打劫掠。上蔡亦不能免,崇祯六年至十五年(1633―1642年)间五遭侵扰,几无宁日。大军之后有凶年,饥荒踵至,崇祯七年、九年、十四年,上蔡大饥大疫,人相食。此外,洪、汝两河汇于此地,水患苦民久矣,加之连年战乱,河务荒废,“自明季叠遭兵豳之后,河渠堙塞,堤岸坍塌,一遇霪潦,平地汪洋”[17]305,导致十室九空。地方凋敝残破的局面,一直延续至康熙朝前期。值此民心思治之机,地方乡绅特别是曾经进入政府又隐居乡间的理学家张沐,与地方官合作,积极参与地方治理,稳定社会秩序,振兴文教,同时完成学派传承。在上蔡几任知县特别是杨廷望①的支持下,张沐参与或主导了多项乡里实践。

(一)兴修水利

水利关乎民生安危,历来为地方官所重视。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春,杨廷望初到任时见“田卒污莱,行旅病涉。询之父老,咸曰:‘洪河湍悍,故如此’”[17]301。杨氏立即在当年冬天增高堤防,但是成效并不明显,来年春天,洪涝如故。由此可知水患之重。

张沐家乡塔桥村,为洪河泛滥尤重者,“河岸浇薄,不能受水。兼以数年来雨涝非常,河水每泻,平岸横流,灌村漂屋,麦秋两空”[21]270。张氏在请求政府帮助的同时,督率居民“自备粮食,各持畚锸,乘隙自塔桥至姚家湾河岸修筑牢固……患由此杜矣”[21]270。

(二)免除夫役

水患继以荒年,而徭役不能及时调整,则既苦民,也极易引起地方局势动荡。张沐多次与地方官协调,以稳定局面人心。

顺治十二年(1655年)四、五两月大雨,“洪水凭岸四出。两麦将收成之顷,尽为漂流”[21]271。次年,“粮价腾涌,人情汹乱……又益之以牌甲、杂徭、宪票到乡催夫。约百十长徒手张皇,而不知其计之所出”[21]271。张沐一方面同情百姓苦痛,“亲见人之苦,有不如某之苦犹可堪者”[21]271,另一方面也深恐引起动荡。他向知县赵联齐呈请免除本牌一切杂役,以度凶年,且百姓能尽力筑堤防水。赵联齐允准。塔村百姓得以安然度过饥荒。

上蔡连年灾荒,各项杂徭无算,顺治十四年(1657年)又遭强征夫役修河,百姓不堪活,民怨沸腾。张沐向知县杨鸿羽痛陈:“(今)分寸之地不能受水,十种十淹。临河之地,人皆不种,曰:‘留以畜鱼可焉。’如此尚有不贫之民乎?尚有不极贫之民乎?”[21]272进而警告:“以极贫之民,一有诛求,则不可知之事出。故明末土著作乱,皆先发于洪水之东西湾,盖其故也。”[21]272他建议“免牌甲夫役之征……挪借别牌甲之支应”[21]272,给予修河百姓一定报酬,则百姓必鼓手而奋往。现实情况以及张沐个人及家族的影响力,使杨鸿羽追回前命,百姓遂安。

(三)整顿盐务

盐业关系国计民生,必须慎之又慎。张沐以理学家而通经济,深知这一点。

清初上蔡的食盐买卖向来由安徽籍与山西籍商人操持。康熙元年(1662年),两地商人忽然知会官府,不再参与盐事,且态度坚决。仓促之下,知县杨鸿羽强令土民交送钱款领取盐引,自买自卖。此令一出,一时民心大乱,百姓不愿承担。张沐迅即上书谏止。他说:“今徽人与山右人皆将舍之而去,不可贸易此地,则此地之不足贸易也已决可知矣,其谁有复善于此两项人者而贸易之乎?”[21]272他从情理上说明此令的不可行,并建议应当首先查明原委,强迫命令只会恶化问题,认为:“当究前商所以不卖之故为何,果其甚便而不为也,抑其有不便也。其甚便也然后使之其不便也,岂不如前人有没渊之祸,而顾鞭后至者之蹈溺乎哉?”[21]272张沐据所闻见,认为前商弃盐,事出有因:“数年来,商贾之盐钱息不可得,而本亦尽折,徒守以待尝,则不足糊口。又从淮上坐商财主,告赊引盐,徒以现在买卖支兑口腹,以便候请前账。岁积一岁,仍复乌有。其奈何而不去也?”[21]273这直接点明拖欠乃至干没盐款的罪魁祸首,正是“胥吏之属耳”[21]273。他严厉批评道:“今日土人买盐之谋,何其谬戾之至于如是哉……令百姓出买钱,以天子之力,非不能使百姓出钱,而理有所不顺也。”[21]274况且,当年粮价甚贱,百姓尤其贫苦,生活尚且难以维持,更不可能有余钱购买盐引。因此,张沐建议:“胥吏之侵肥者,刻期追赔,分毫皆与。”[21]274这一大宗款项,加上部分乡村首脑隐匿及个别百姓拖欠的,总款足够买盐。此举既无须扰民,还可自动召回盐商。另外,张沐还提出了弥补制度漏洞的设想,以图永绝后患。知县杨鸿羽对张沐的建言深以为然,并依此办理。此后,上蔡食盐买卖稳定,没有再生出事端。

(四)重修古迹及前贤遗迹

张沐颇为崇古,“衣服饮食俱慕古人”[17]1345。他认为古迹及前贤遗迹为地方士风所系,对其十分关注。显然,他希望从“承载着古代圣人精神的古迹上,寻找经典可以应用于当下现实世界的意义”[22]98。

上蔡旧有蓍台、八卦台、白龟庙等古迹,三者关联甚密。蓍台建于何时已不可考。传说太昊伏羲定都陈州,取邻邑蔡地所产白龟、蓍草占卜,并画八卦。后人建蓍台、白龟庙祭祀伏羲,又于庙旁建八卦台、蓍圈。白龟庙在明洪武、嘉靖年间重修,不久荒废。康熙二十五年(1687年),杨廷望任上蔡知县,张沐向其建议重修白龟庙:“切以伏羲蓍台,千古灵瑞,四海奇踪。凡奉敕祀修,其来自唐虞三代,罔不如是。独自明末大乱之后,祀典仅存,而荒废则难言矣……某等居住此方,谓台不修无以长蓍蔡之地,庙不理无以追太古之风。”[21]275他还请求亲自督率重修之事:“伏冀准免本牌一切杂应差徭,某等得以农隙约集,相机修补。”[21]275张沐建言的原因,除了承继、发扬传统,正如何淑宜所言:“张沐对蓍台与伏羲庙的关注……与其家学有关。张沐之父张崧望为诸生时习《易经》,并通天人之学、《皇极经世》之数。张沐从其父习《易经》、《礼记》……与作为科举考试项目的《礼记》相较,他对《易经》更有心得。他认为《易经》中所蕴藏的‘天地鬼神之奥’,其实寓含在‘庸德庸行’之中,重要的是如何实践。所以……他不仅提议重修蓍台、伏羲庙,并且建议应该另建‘蓍室’收藏蓍草。地方官可在有事的时候卜筮其中,让《易》的道理在现实政治中发挥作用。”[22]98

上蔡亦有据传为孔子弟子漆雕开之祠墓。其祠约始建于明万历间上蔡知县张延登任上,其墓建于稍后的上蔡知县郎兆玉任上,明末均毁于战火。顺治年间,应地方士绅之请,当时知县杨鸿羽重修漆雕开祠墓。杨廷望任知县时,“墓冢衰颓,一突仅存”[21]276。张沐认为此地近湖滨,易遭水淹,“非所以栖妥先贤之遗骸者”[21]276,遂建议迁往他地。杨廷望深以为然,考察周边地势后,迁漆雕开祠墓于华陂镇,重加修建。

积极参与推动张沐在上蔡从事地方建设工作的还有其家族成员和门人。前者如其弟张虎孙、张轸孙,子张焩、张煓等,后者如冯五典、李范世等。此外,杨廷望在张沐等人建议辅助之下,又修建阨庙、齐侯庙、晒书台、子路问津处等与孔子相关的古迹,着力重振上蔡文教传统。

注释:

① 杨廷望对张沐极尊崇,将其比之“汉之江都,唐之昌黎”。两人合作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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