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沉默的大众?
——社交媒体与社会团结的三种可能关系

2020-01-08 05:16田林楠
天府新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社会性大众个体

田林楠

我们正身处一个日益个体化的时代,针对“孤独的人群”、“一起孤独”、“独自打保龄”等有关当代社会个体之间社会性联系日趋萎缩的研究不断涌现。在这样的趋势和现状面前,学者们忧心地追问,“社会的未来”何在,“个人主义时代之共同体重建”如何成为可能,“我们能否共同生存”。就中国的现实而言,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进程在不断加速,个体从家庭、亲属群体和工作单位中日益脱嵌而出,传统的安全网络和安全感都消失不见,成为社会性再生产单位的个体不得不重新界定和建立社会关系,寻求重新整合的可能(1)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陆洋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328页,第342页。。因此,社会如何将孤立的个体社会性地维系在一起成为我们这个流动年代亟待解决的核心问题。与此同时,当代个体正日益移居于赛博空间之中,互联网不再只是人类所拥有的一个新工具,而是成为人们日常生活得以运转的环境和基底(2)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页。。互联网尤其是微信、微博等社交媒体最为直接的社会功能就是在个体间方便而迅捷地建立连接和联结,如Facebook就将其“使命”陈述为: “致力于向人们提供分享平台,让世界更开放,联系更紧密。通过Facebook,人们与亲友保持联系,发现新鲜资讯,分享生活故事。”那么,致力于连接和联结个体的社交媒体能在这些个体间重新建立起社会团结吗?

一、问题的缘起:大众媒体与社会性的终结

1978年,鲍德里亚宣布了社会学的“死亡”,“死因”便是“社会性”(the social)的终结。在鲍德里亚的论述逻辑里,社会性的终结在某种意义上是指个体之间共鸣性的、互有响应的社会关系消失。因此,那些通过“电子线路”而非有意义的社会性关系连接起来的个体虽然表面上仍然具有“社会”的形式,但却不再具有任何社会性可言,他们只是一群既无差异也无关联纽带的原子化的大众。社会性的终结与作为“沉默的大多数”的“大众”密不可分,后者既是其结果也是其原因。他采用隐喻的方式来捕捉大众的特质,“密度不断增大的不透明星云吸收了周围所有能量和光线,最终在其自身重量的作用下崩塌了。一个吞噬了社会性的黑洞”(3)Baudrillard,In the shadow of the majorities,New York:Semiotext(e),1983,p.66,pp.3-4,pp.169-170,p.26.。就此而言,大众便是一个吸收了所有的来自社会、政治、历史、文化、国族的能量和意义,但既不辐射也不传导,更不做出反应的黑洞。因此,鲍德里亚笔下的大众既不是人口,更不是社会,而只是一群沉默以对、冷眼旁观、充满惰性的冷漠者的杂乱聚集。正是这些社会真空中由个体颗粒聚集而成的大众对所有外在刺激的沉默、惰性和抵消,让所有的信息和沟通都失去意义,个体之间没有回应更无从谈起共鸣,个体之间的社会性关联也就此终结。那么,这一惰性、冷漠和沉默的大多数来自何方呢?

对此,鲍德里亚(Baudrillard,1985)简要地概括为“大众:社会性在媒介中的内爆”(4)Baudrillard,“The Masses: The Implosion of the Social in the Media”,New Literary History,1985,Vol.3,pp.577-589.,因此,社会性的消亡与大众的崛起在他那里与媒介有着明确的关联。“这一过程(指社会性消亡与大众的崛起——引者注)伴随大众媒体(mass media)和信息而不断加速并达到其最大程度。媒介,所有的媒介,信息,所有的信息,都在两个方向上起作用:表面上它们带来了更多的社会性,但内在而言却中和掉了社会关系和社会性本身。”(5)Baudrillard,In the shadow of the majorities,New York:Semiotext(e),1983,p.66,pp.3-4,pp.169-170,p.26.鲍德里亚所指称的大众媒体主要是指电视、广播以及电子计算机等现代电子媒介,正是这些媒介导致了社会性在“沉默的大多数”中的终结。具体来说,大众媒体是一种广播式媒介(broadcast media),信息自上而下地被推给受众,受众只能观看、接收而无法回应和互动,因此,大众媒体是“非中介和不及物的(intransitive),它们造成了非沟通”。因为沟通意味着交换,言谈的交互性空间和响应(response),但是,大众媒体“总是阻止响应,让所有的交换过程变得不可能”(6)Baudrillard,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New York:Telos Press Publishing,1981,pp.169-170,pp.176-177.。大众媒体的这种单向性特质将象征交换中充满“可逆性”(reversibility)和“相互性”(reciprocity)的个体冰冻成媒介和沟通网络的一个功能节点,“主体转变成作为信息和沟通网络联结的零部件的客体”(7)Kellner,Jean Baudrilla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71.。因此,与麦克卢汉将媒介视为人的延伸不同,鲍德里亚认为是人将媒介内化从而成为媒介系统的节点,就像一个冰冷的储存器,吸收所有的信息和能量,但却无动于衷,既不参与也不反映,从而将所有的社会性关系和能量都抵消和冰冻住了。

在鲍德里亚之外,大众媒体与社会性阙如的大众社会这一论题还被诸多学者论及。安德斯与鲍德里亚的观点颇为相似,他们都认为大众媒体所生产的同质化的内容和经验以及无响应的大众受众加剧了“大众化”,“千百万听众的耳朵被当成了一只耳朵进行灌输,千万双眼睛被当成一双眼睛进行塑造,每一个人在这些大众产品面前都被当做大众人……千百万这样的大众隐居者躲进各自的房间,却又老死不相往来,但人人都一样在高楼大厦里面隐居起来”(8)安德斯:《过时的人》,范捷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80页。。米尔斯在区分彼此之间具备社会性关联的公众(the public)和作为个体抽象集合的大众时指出,作为公众的个体之间基本处在一种双向沟通和有效互动的状态;但在大众之中,“表达意见的人远远少于接受意见的人,因为公众共同体,变为从大众媒体中接受影响的个体的抽象集合”并且“沟通渠道不畅,使个体难以或无法立即或有效地回应”(9)成伯清:《大众:成因与中介机制》,《江海学刊》2016年第5期。,也即大众媒体让大众处于无回应和非沟通的被单向灌输的沉默和惰性的状态。帕特南则从经验角度给出了证据,在其他人口学变量不变的情况下,随着看电视时间的增长,个体之间的通信交流和参加集体组织或公共议会等集体活动都大幅减少,前者减少了10%~15%,后者更是多达40%,因此,他认为看电视,尤其为了娱乐观看而不是为了获取信息,大大地抑制了个体之间的沟通交流, 无论是口头、书面还是电子沟通。(10)帕特南:《独自打保龄》,刘波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7-272页。

社会性的终结真的是不可挽回的吗?大众媒体的大众化效应如何避免?鲍德里亚在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中,充满了“怀旧”情结,“1968年‘五月革命’中真正的革命性媒介是演讲开始并被回应的街道——所有的东西都被直接地题写、给予和返回,说出和回答,在同一时空运动,交互和敌对。街道在此意义上是大众媒体的替代性和颠覆性形式,因为它并不像后者一样是对无应答的讯息、远程传递系统的客体化支撑”(11)Baudrillard,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New York:Telos Press Publishing,1981,pp.169-170.。因此,在鲍德里亚看来,社会性重新涌动的一个重要条件便是在大众媒体中被拒斥的直接性、非中介性和交互性的会话的实现。因此,如果大众媒体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为我们所身处的疏离、孤立、冷漠和缺乏社会性的大众社会负责的话,那么,当社会的主导性媒体从单向灌输、非沟通的大众媒体(mass media)变为人人发声、连接一切的社交媒体(social media),当个体之于媒体的位置从大众媒体中的被动的“受众”变为社交媒体中主动的“用户”,个体的共同生存形式会发生何种演变?被大众媒体吸收的社会性会不会在社交媒体时代中重新涌现?在回答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对社交媒体的架构特征和其所代表的沟通模式进行说明。

二、社交媒体与社会交往

就架构特征而言,社交媒体是一个网络化的沟通和互动的平台(12)斯坦拉格也认为包括社交媒体在内的互联网的精髓“不是科技,不是信息,而是沟通……互联网是一种大众参与的大众沟通,是完全双向的、自由的。互联网是根基,是柱石,它平地而起,所有社区都会在其上屹立、成长、繁荣” (转引自帕特南:《独自打保龄》,刘波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6页)。。其中,用户拥有一个个人主页(profile),这一主页由用户自己生产的内容、(转发的)其他用户所创作的内容和一些系统标准化数据如年龄、性别和地区等构成;用户有一个关系网络,这是他/她与其他用户通过单向关注或双向接受而建立起来的连接状态。在有些社交媒体如微博、Twitter和豆瓣中这个关系网络是公开的,但在有些社交媒体如微信、陌陌中则是私密的;用户不仅自己生产内容,而且消费关系网络中其他人所生产的内容流,并与之互动(13)Ellison B. Nicole,Danah M.boyd,“Sociality Through Social Network Site”, The Oxford Handbook of Internet Studi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158.。

与大众媒体相比,社交媒体在结构上处处构成了它的反题,个体成为三位一体的信息和内容的生产者、传递者和接收者,而不再仅仅是被动的接收者;个体之间能够进行充满相互性的沟通和互动,而不再是非沟通和沉默;个体之间通过社交媒体产生了相互连接的事实,而不再是相互疏离和孤立的原子。具体来说,社交媒体是公共广播(fully public broadcasting)和私人对偶会话(private dyadic conversation)的综合。具体来说,在社交媒体之前,媒介只有两类:一类以电视、报纸和门户网站等大众媒体为代表,少数专业机构制作内容,然后推送给受众观看,属于一对多的公共广播;另一类是以电话和面对面对话为代表,属于一对一的私人对偶会话。其中可以分离出两个维度:一是从最私人到最公开,二是从最小的群组到最大的群组。社交媒体的出现导致一方面是出现了小规模的广播,即个人向其“好友列表”里的人广播;另一方面则是小群组内部开始互动,即以往公共广播形态中的相互疏离、非沟通的个体之间开始以小群组的形式进行互动(14)Miller et al.,How the world changed social media,London: UCL Press,2016,pp.1-3.。因此,一方面,社交媒体使得个体具备了大众媒体的广播式推送能力,虽然是在小群组内进行;另一方面,社交媒体使得以前只在私人对偶会话中才具有的相互性和回应性沟通模式在小群组内开始实现。

社交媒体不仅在技术架构上构成了大众媒体的反题,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渗透进个体日常生活中,成为主要的沟通连接。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1月,世界范围内互联网用户和社交媒体活跃用户为43.88亿和34.84亿,分别占世界人口的57%和45%。社交媒体在北美、西欧和东亚的渗透率分别达到了70%、53%和70%,其中,社交媒体在中国的渗透率为71%(15)以上社交媒体数据详见https://datareportal.com/reports/digital-2019-global-digital-overview.; 就具体的社交媒体而言,Facebook的月活用户数高达20.1亿,日活用户数则达到了11.5亿,18~24岁的用户中有一半睡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Facebook(16)以上关于Facebook的三个统计数据参见 https://zephoria.com/top-15-valuable-facebook-statistics/.,美国用户每天大约将40分钟的时间用在Facebook的各项服务上(17)参见http://techcrunch.com/2014/07/23/facebook-usage-time/。与此同时,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建议美国人每天锻炼的时间为21分钟,但是只有20%的美国人达到这一标准。两相对比,可见Facebook在日常生活中的渗透力度。。

那么,成为个体生活中不可或缺之沟通媒介的社交媒体所带来的个体之间的沟通、交往和连接能够让大众超越沉默从而建立社会团结吗?如果按照鲍德里亚的论述,答案就是肯定的。因为鲍德里亚相信,媒介结构的改变将使得具备社会性和相互性的社会交往得以发生而“超越沉默”。其途径在于,“每个人都应该从接收者的层次上升至生产者/发送者的层次上来”,同时,个体之间要找到一种“交换的初始形式”,“不受官僚模式的控制和过滤……这样就不再存在发送者和接收者,只存在彼此反应的人们”(18)库克:《超真实中的象征交换》,载凯尔纳主编《波德里亚:一个批判性读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6-209页。。但是,为什么社交媒体所带来的个体之间充满相互性的社会交往就能让大众之中重新涌现社会性和社会团结感呢?这种可能性存在于何处?鲍德里亚没有回答的,就去问问齐美尔吧!

三、社会交往与社会团结的生成

社会交往(sociation)或曰互动(interation)是齐美尔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通过社会交往或互动,个体才能实现自己的需要、驱动力和冲动并彼此关联、相互影响,从而构成社会。具体来说,齐美尔并不认为社会是预先给定的绝对实体,相反,“诸个体进入互动之处便有社会存在”(19)Simmel,Georg Simmel on Individuality and social forms,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1,p.23,p.24,p.27.。埃利亚斯也强调了社会互动对于社会形成的基本作用,“经由许多人的同时在场,经由他们的共同生存,交相互动,还经由他们彼此间的那些全部联系产生出了某种东西,这些东西……是一种[连接]那些互为依存的个体的构架,是一个社会”(20)埃利亚斯:《个体的社会》,翟三江、陆兴华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11页。。此外,既然社会并不预先存在,而是在个体之间的社会交往中存在,那么个体便并不完全是受社会所决定的,而是有着“前社会性的冲动”(pre-social impulses),齐美尔将这些促成个体与他人进行交往和互动的“驱动力、旨趣、目的、倾向、心理状态”等称为社会交往的“内容”(contents)或“质料”(materials),而社会交往则是个体交互影响并相互连接成为社会统合体(social unity)并在这个统合体内实现其驱动力和旨趣的“形式”(form)(21)Simmel,Georg Simmel on Individuality and social forms,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1,p.23,p.24,p.27.。换言之,持有前社会的冲动和目的的诸个体,通过竞争、合作、联合等各种各样的社会交往形式而彼此施加影响,以使社会交往的内容获得“社会现实性”(social reality),并在这个过程中构成社会的形态,编织起社会性联系。

“有关社会的这种观点意味着一个进一步的假设:一定数量的个体可以构成程度高低有别的社会”,同一组人可以因为“加入共同的任务或形成共同的感受”而“比以前更为社会(more society)”(22)Simmel,Georg Simmel on Individuality and Social Forms,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1,p.27。也就是说,由社会交往所构成的社会的团结程度是有区别的。这一团结程度密切相关于个体在社会交往过程中所激发出的社会情感(social emotions),齐美尔强调了“信义”(faithfulness)和“感激”(gratitude)这两种社会情感的重要作用(23)希林,梅勒:《社会学何为》,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6页,第79页。。

“信义/忠诚只是单纯地由内而外发挥作用的心理倾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行为,如婚姻忠诚”(24)Simmel,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Wolff,Glencoe:The Free Press,1950,p.381,pp.380-383,p.388,p.389.,因此,信义是社会得以维持的情感性要素(affective factor)。信义的产生并不取决于个体进入互动和关系的原初动机,相反,关系的发展本身就能激发出一种更为深切的情感也即信义,例如法国19世纪的一项政策——为未婚母亲提供津贴以抚养婴儿。在政策执行过程中人们发现,“一旦母亲被说服养育孩子一定时间,就几乎再也没有任何遗弃孩子的危险”,因为在这段养育关系中,母亲对婴儿已经产生了信义的情感,“外在关系创造了它自己的情感基础”,虽然初始动机是为了津贴。因此,齐美尔将信义称为“灵魂的惰性”(inertia of the soul),它能够在最开始让人建立关系,相互作用的动机或力量消失之后依然能够维持关系,再生产互动。正是在此意义上,齐美尔认为,促成每段关系的特定情感、冲动和旨趣最好由其原初心理状态转变成信义,毕竟“没有既存社会交往的惰性,社会作为一个整体会迅速崩溃,或者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变化”(25)Simmel,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Wolff,Glencoe:The Free Press,1950,p.381,pp.380-383,p.388,p.389.。

齐美尔认为,在个体之间等价的交换或交易中,人退居幕后,人与人之间变成客体间的关系,因为在这种基于物品价值等价计算的关系中,给予与接受的自发性被客观化了。与此相对,感激产生于互动中一方的牺牲或者说来自于对方给予行为的自愿性,齐美尔将其称为“人类的道德记忆”,而正是因其是一种记忆和理念,所以它充满“韧性”,能够在它因之被激发出来的关系结束之后仍然能够存在(26)Simmel,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Wolff,Glencoe:The Free Press,1950,p.381,pp.380-383,p.388,p.389.。同时,对对方出于自由意志而给予自己的牺牲性礼物的这种记忆,会强加给自己一种道德义务从而不断寻求报答和进一步的互动,这种道德义务的来源便是回报中永远不会存在的对方给予时的非强制性和非义务性(27)希林,梅勒:《社会学何为》,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6页,第79页。。因此,感激是“最强有力的社会凝聚方式之一,是在特定个体之间生长具体行动的沃土”(28)Simmel,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Wolff,Glencoe:The Free Press,1950,p.381,pp.380-383,p.388,p.389.。也即感激对于行动的激发和互动的再生产功能,使其成为维系个体之间社会性联结的重要因素,以至于从过去所接受的恩惠中产生的感激行动突然消失的话,社会便会分崩离析。

虽然迪尔凯姆与齐美尔在社会观念上几乎完全对立,但是,他也认为群聚个体间的社会互动所激发的巨大情感能量能够维系社会团结,并将二重人性的社会性一端不断强化。柯林斯在迪尔凯姆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个体在微观互动情境的聚集(规模可大可小,大至成千数万人的群集集会,小至两人群体的互动)和彼此相互关注与情感连带构成了一个互动仪式,当此仪式被有效执行时,人们的集体情感就被激发出来从而结合成一个有团结感的社会,例如,“人数相对稀少的、亲密交谈中成功的互动仪式形成的友谊,会产生高度团结性”(29)柯林斯:《互动仪式链》,林聚任等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78页,第208页。。因此,个体之间的团结感和社会性关联的程度是取决于由他们所构成且执行的互动仪式的要素完整程度和完成程度。

综上,我们可以发现社会交往不仅让个体彼此连接、相互影响从而编织起社会性联系,而且在社会交往过程中所激发的情感能量和感激、信义等社会情感对于社会团结的增强更是至关重要。就此意义而言,能够使个体之间的社会交往前所未有的方便快捷的社交媒体就具备了使个体从沉默的大众中解放出来的可能性。但正如Rich Ling所说,信息通信技术既为个体之间建立联系提供了新的途径,也可能因其各种技术特征而带来新的社会失范,社交媒体也不例外。(30)Rich Ling,New Tech,New Ties, Cambridge:The MIT Press,2008,p.56.

四、社交媒体与社会团结的其他可能关系:弱化或创造一种新型社会团结

社交媒体就其形式与功能而言确实有助于个体之间的连接和社会交往以及由此而来的社会性的涌现,但是,社交媒体的内容以及它作为一个互动场所的结构性特征所导致的个体身份和行动逻辑的变化则为社会性带来了另一种可能。与此同时,社交媒体所具有的“通过仪式”功能使得个体可以脱离原有的结构性位置、角色和规范交往互动,从而可能生成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社会性联系。

(一)弱化社会团结

首先,社交媒体用户基数庞大。以微信为例,它的月活跃用户数达到了9.38亿,因此,“用户生产内容”的社交媒体的一大特点便是内容的海量生产、传递和接收。社交媒体中的个体身处信息的汪洋大海之中,各种各样的事件、言论和图片轮番刺激着个体的神经。信息的海量意味着每一个用户的注意力都成为有待争夺的稀缺品,因此,就出现了以“标题党”和“UC震惊部”(31)UC震惊部,其实就是UC浏览器上的标题党。UC浏览器上经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垃圾广告软文,而且大部分标题是震惊开头,例如:“震惊!美国总统看到后都惊呆了!”、“震惊!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不转不是中国人!”,其实微信中的大多数文章也是这种风格,即在标题中人为夸张,制造刺激。为代表的以制造耸人听闻的刺激性叙述为能事的社交媒体内容生产和传播策略。对于用户而言,社交媒体的内容不仅仅是存在自己时间线里的信息流,还包括与自己建立关系的其他用户,个体需要不断对各种关系作出回应(点赞、回复、转发、帮忙投票等)。齐美尔在《大都市与精神生活》中指出,如果外界的刺激变化无常,频仍繁多,那么,个体便会发展出一种“怠惰厌倦”(blasé)的态度(32)Simmel,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Wolff,Glencoe:The Free Press,1950, p.413-414, pp.415-416.,这种理智化的策略能够让个体更好地适应变动不居、刺激频仍的社会环境。此外,从小城镇到大都市的转变意味着个体必须与无数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如果继续像在小城镇中一样对这些外在联系做出内在反应,“个体将会从内部开始完全瓦解并进入一种无法想象的心理状态”,因此,个体要想在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络中生存,只能“矜持寡言”(reserve),甚至是“轻微的厌恶,相互的陌生和排斥”(33)Simmel,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Wolff,Glencoe:The Free Press,1950, p.413-414, pp.415-416.。社交媒体中所流通的内容以及个体于其中不得不面对的数量庞大的“好友”也可能让个体发展出怠惰厌倦和矜持寡言的心理反应,而这两种态度的效应,“就是侵蚀对于社会的延续而言至关重要的那些情感和道德倾向,比如信义和感激”(34)希林,梅勒:《社会学何为》,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3页。。因此,社交媒体虽然能够将沉默的大众彼此连接,各自发声,但是,连接起来的个体却可能由于社交媒体中内容的过度刺激和人际关系的压力而再次陷入沉默,甚至转身遁逃。

其次,社交媒体的(互动个体身体)不在场特性可能会导致通过社交媒体连接起来的个体之间的暴力话语和极端情感,破坏已经建立起来的社会性联系,并阻碍感激和信义等有助于将个体维系在一起的情感倾向的形成。具体来说,柯林斯有关暴力的情感社会学理论表明,实施所有形式的暴力——上至一场战争下至一场争吵——都是困难的,因为在暴力所发生的情境中总是充满冲突性紧张(confrontational tension)和恐惧,“当互动双方目标相反、抱有敌意之时,双方都会体会到持久的紧张感。这就是我所谓的紧张性冲突:随着强度升高,这种紧张感会转化为恐惧。因此,实施暴力是困难的”(35)柯林斯:《暴力:一种微观社会学理论》,刘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1页。。而克服冲突性紧张和恐惧的一个基本策略就是避免与暴力实施对象发生接触或者说是尽可能地将与受害者的正面接触降到最低,如此也就能给暴力实施者带来心理上的支持,也即不必进入或者只是极短时间内进入紧张和恐惧的情绪状态之中。社交媒体中普遍也必然存在的身体不在场性或不可见性则可以让个体绕过这种冲突性紧张和恐惧而无所顾忌自己的言行,任意实施暴力话语、表达极端情感。此时,沉默的大众虽连接起来,并彼此激烈互动,但这种交流沟通方式显然无助于在个体之间建立起持久的社会性关联。

(二)创造一种新型社会团结

柯林斯认为在包括社交媒体的互联网情境中,“互动仪式的新类型可能被创造出来,产生新形式的团结、符号主义和道德”(36)Collins,“Interaction Rituals and the New Electronic Media”, http://sociological-eye.blogspot.ca/2011/01/interaction-rituals-and-new-electronic.html.。但他只是简单地做了假设,并没有给出理论解释。事实上,社交媒体之所以可能产生新形式的团结与其结构特征所带来的新型互动情境密不可分。具体来说,社交媒体的身体不在场性、身份的准匿名性、互动的异步性(asynchronous)等结构特征,使得社交媒体构成了一个“通过仪式”(rites of passage)(37)田林楠:《视觉快感与狂欢体验:社交网络成瘾的社会学探索》,《天府新论》2016年第4期。,而这些从日常社会规范、角色期待、结构性位置限制中解放出来的个体之间具有相当大自我决断空间的互动交往可能会生成一种崭新的社会性纽带模式。具体来说,“通过仪式指明并构成状态间的过渡”,它“意味着个人或团体离开了先前在社会结构中的固定位置或一套文化环境”,因此,通过仪式就使用户在一定程度上暂时摆脱了地方性的现实生活中的情境压力和角色期待,就像旅行者或朝圣者离开了自己嵌入其中的社会组织和社会结构而处在一个“反结构”的“阈限态”(liminoid)空间之中一样。此时,人们“从他们原有的结构位置中撤离出来,从而离开了与那些位置相关的价值观、规范、情感以及技术。他们还被剥夺了过去的思考、感觉和行动习惯”(38)特纳:《象征之林》,赵玉燕等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93-94页,第105页;特纳:《戏剧、场景及隐喻》,王珩、石毅译,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217页。。在社交媒体中,无论是身体的不在场性还是身份的准匿名性以及原有社会规范的悬置,都指向线下例行生活的规则和限制的松动以及原有的等级结构的坍塌。人们可以以一种更为自由的方式自我表达和彼此互动,而想象更是让人们在网络世界中超越和重构日常生活,重塑社会生活的空间,从中体验被禁止的情绪和感受。就此而言,与线下世界相比,进入社交媒体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通过仪式,它免除了人们的日常角色和期待,从属于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结构”(structures of feeling)。因此,在社交媒体这样一个“既与线下世界相似且相互关联但又与线下世界不同且相互分离的空间”里(39)Herold, “Introduction:Noise, spectacle, politics: carnival in Chinese cyberspace”, Online society in China:Creating,Celebrating,and Instrumentalising the Online Carnival,edited by Herold and Marolt,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1,p.13.,在个体之间不同于线下的交往形态、互动逻辑中,人们可能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实现彼此之间的社会性关联。

总之,与大众媒体“独白式”的信息方式相伴随的是个体的无回应和沉默,这些原子化的个体虽然也在空间上聚集,彼此之间却没有社会性的联系,因此,当信息方式从mass media变为social media,一个自然的追问便是通过社交媒体连接起来、交相互动、直接沟通的个体是否在社会交往中发展出了充满社会性的关系从而得以维系在一起,建立起社会团结?抑或与此相反,社交媒体所提供的个体之间社会交往、结群共处的新形式是否仅仅是在形貌上将个体维系在一起,其内里却只是一群怠惰厌倦和矜持寡言的个体孤独地聚集在一起,或者无所用心或者暴力相向?又抑或,与社交媒体这一新的信息方式相伴随的是一种个体间社会性联系的全新形态,人们以社交媒体为场所和媒介所进行的超越既有社会规范和角色期待的社会交往中涌现出的是一种新型社会性?这便是社交媒体与社会团结的三种可能关系。但需要明确的是,以上三种可能只是从既有的理论出发并根据社交媒体的技术架构所进行的理论可能性的陈述。社交媒体与社会团结的具体关系机制究竟如何,还需要通过经验的方法深入个体间具体的社会互动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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