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官话的人称代词类合音词——兼论“您”“俺”非合音词

孙瑞隆

（西南科技大学 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绵阳 621010）

合音是“两个或两个以上音节融合为一个音节的音变现象”［1］，包括普通话中“不要”合音为“嫑 biáo”、“不用”合音为“甭béng”等，也包括儿化韵、子变韵、小称音变等。其中，人称代词类方言合音在晋语、粤语、官话等方言区中都有存在。笔者家乡鲁山县位于河南省中西部，是平顶山市下辖县，语言习惯属于中原官话，在《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中划归“郑曹片”［2］，《河南省志·方言志》中划归“郑汴片”［3］，贺巍《中原官话分区（稿）》［4］一文将其划归“南鲁片”。

笔者方言中人称代词系统与普通话系统相近，第一人称代词有我（单）、俺（单复）、咱（复），第二人称代词有你（单）、恁（单复），第三人称代词有他（她）（单）、他（她）们（复）。非三身代词有人家（单复），其中“你们”“人家”有合音形式，本文予以描写。“您”“俺”在合音研究中常被当做合音词（字），但从其来源看，“您”“俺”与“你们”“我们”不构成发生学上的先后关系，本文试加辨正。

一、“你们”“人家”的合音

本文合音词为笔者方言所有，例句未标明出处的是方言用法。本文所言“合音词”指就语法功能上讲的合音而成的单音节本身，“合音式”指两个单音字合成后的音节形式，“合音字”指合音形式的标音字，“合音成分”指合音式在合音前的构成成分。合音成分在方言中如可分读，则将分读时的实际读音、调值注于音节后；如不可分读则只在“=”后标注合读音，标注调值用“调值数码法”。

（一）你们=nən55

nən55笔者方言意为“你们，你们的”，方言中不说“你们”。该合音式前字取声母n，后字取韵母en合并而成。nən55在句中作主语或定语。如nən55家tʂuo42（即“着”）火了；nən55tɕie42（“几个”的合音）去哪儿？；nən55钱丢了。第一例中，看似“nən55”与“你的”等价，但其实是表复数含义，听话人与家庭其他成员构成一个群体。第二例中nən55明显是指称复数。第三例就事实来说只有一个人丢钱，但是外人对群体说的时候只能说“nən55钱丢了”；如果对一个人说就直接用“你”了。可见 nən55与复数义联系紧密。“nən55妈/爸（等亲属称谓）”也是建立在听话人与其他同辈人的集合，假使自己是独生子，那么nən55就有虚拟包含的意味了，其他如“nən55村”“nən55班”“nən55家”也都是集体的概念。更简明地说，“你的书”“你的手机”绝对不能说“nən55书”“nən55手机”，nən55不能与名词直接相连表领属，可见“nən55”与“你的”不等价。基于此，我们认为“你们”的合音是nən55。

nən55一般用在句首指称或句中作领属，如nən55去哪？；nən55真会玩；去nən55家找你去。作人称代词时表复数义，当面交际中，对两人就可以称nən55，尤其要指出， nən55不是“你”或“你们”的敬称用法，只是为了使用对话缓和，符合会话的“礼貌原则”。如与尊长对话，面称用“你”太过直接（除非某项活动一般或只能由一人完成），nən55在此时可用作委婉指称。nən55的委婉指称用法，与为拉近关系、表亲切而把“我”“我的”用“咱”代替有异曲同工之妙。文献中有用例，《刘知远诸宫调》：“恁子母说话整一日，直到了不辨个尊卑。”董解元《西厢记》：“随后俺抽兵便回去，不随后恁须识我。”［5］都是“你们”的意思。方言区多用“恁”表示nən55，现代交际中也多用“恁”表“你们”，然《汉语大字典》（以下简称《大字典》）并无对应义项，建议加入“nēn。方言。你们”义项。检BCC语料库，黑龙江翻译家路文彬译《安琪拉的灰烬》用了125个“恁们”，古代文献中《水浒传》《训世评话》《绣像红灯记》《庚巳编·子藏》有6处“恁们”，普通话并无此用法，应是nən55在方言使用中仿照“你们”产生的用法，表现了“恁”由复指向单指义的变化。《爱情公寓5》中小黑方言中用“恁”“恁们”表“你”“你们”，可见有一定的使用基础。《大字典》“恁”字下“nín。同‘您’”［6］义项所举《西厢记》《白兔记》《古今小说》三个例证，一、二例意为“你”，第三例意为“你的”，《大字典》义项不确，应予修改。

李静描写为“你们nən˥①音标调值标示符号，“五度竖标法”（又称“五度标记法”，赵元任先生创制）。“˥”表示高平调。”［7］，是也。孙文“你们ni55mən0＞您nən55。合音式nən55没有表尊敬的意味”，“一般作定语使用”。［8］《大字典》中“您”有代词，同“你”、“今为‘你、’‘你们’的敬称”两个义项。［6］“您”无nən55音，且nən55与“您”的意义也并不相同，作nən55的标音字不合适。关于“您”非“你们”合音的论述，详见后文。

（二）人家=ʐən24 tɕie42=niɛ41

“人”作“别人”讲，与“己”相对的用法自古已有，现代汉语中还可见端倪。“人家”的合音是niɛ41，应是前字声母与后字韵母的结合，一般用在句尾，降调拖音。“人”在中古是日母字，王力先生拟音为ȵʑĭĕt，niɛ41音应是“人”字韵尾与“家”字方言读音韵母ie的结合。陕西关中方言中“合音”有ȵia和niɛ两种，孙立新先生认为后者是前者主要元音高化形成的。［9］中原官话陇中片的甘肃天水“人家”合音为ȵiɛ35。［10］孙文描写为“人家ʐən42ʨia24-0＞ian42”。“人家”在语流中也可读作ʐən42ʨia24-0。［8］niɛ41笔者方言意为“人家，别人”，指对话人（及其他听话人）之外的人或对话、听话人之外的特定一人或多人。“家”在方言中一般读tɕia33，如“俺家”“张三他家”，但在专名中、亲属称 谓 后 读tɕie42，“ 张 家 庄 ”“ 娘 家 ”“ 舅 家 ”。“ 人家”分说形式ʐən24tɕie42，是合音的过渡状态tɕie，一般用在句中，“人家”中的“家”逐渐虚化，音节较短。

niɛ41在方言可作主语、宾语，常在比较句中出现。如你瞅瞅niɛ41，再瞅瞅你（意即“你不如人”）；niɛ41都回家了，你咋还不走？；niɛ41说下个月乡里有会（“会”指看戏的集会）。第一、二例中“niɛ41”与“你”对举，可是实指的第三人，也可是虚指的会话双方之外的人，常用在比较句中。第二例中的niɛ41是虚指，并不需要交代说话人，niɛ41可能是说话人的直接消息源，也可能是说话人消息源的消息源，会话时引据一个来源增强消息的可靠性。文献中有类似用例，如《三国志·吴志·吴主传》：“又人家治国，舟船城郭，何得不护？”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李）成官至尚书郎，其山水寒林，往往人家有之。”北宋《册府元龟》：“此人家箱箧中物耳。”《二刻拍案传奇》卷十一：“岂知你所为不义若此！玷污了人家儿女，岂是君子之行！”《汉语大词典》除“别人；他人”义项外，还有“指某个人或某些人，同‘他’或‘他们’相近”，例“你去快去吧，人家快要等死了”。［11］可知分列义项是区分泛指和特指。翟颖华［12］认为，“人家”是由词根“人”和词缀“家”组成的旁指代词，基本用法是泛指或专指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人；也作复指成分，与后面的名词性成分共同构成同位语；还可指第一人称，在语用上很丰富。

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常常省略“家”只说“人”，后跟名词成分复指，“人”后有短暂语气停顿。CCL语料库中，如《新结婚时代》：“你看人女皇武则天，脚底下跪的那一大片还不全都是你们男的！”《武林外传》：“你看人楚留香，业务能力比咱差一大截。”《编辑部的故事》：“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人英子多好？”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

二、“您”“俺”非合音词辨

合音词认定要基于一定的判定原则。孙红举指出合音词及合音成分的认定有四个原则：语义关联、语音对应、时间先后、文献或方言用例佐证，其中“语义关联”是首要原则［8］；其在《论汉语合音现象的研究》［1］一文中又加以重申。许巧枝［13］认为合音词界定需要语义相通、语音对应、句法功能相同、文献或方言佐证。两者的原则基本一致，其中“文献或方言用例的佐证”暗含了对合音词与合音（字）出现的“时间先后”的要求。孙瑞隆［14］提出合音词的标音字（即“合音字”），有“借字标音”和“合音新造字”两类，选用合音字要以“约定俗成”为规范，以“音义兼顾”的原则。许巧枝借鉴和发展了孙红举的研究成果，去掉了“时间先后”，而加上了“句法功能相同”，所谓“句法功能相同”其实是强调合音成分与合音词在语义、语用上完全的互换关系。“您”“俺”并不是由“你们”“我们”生成的，不能作为后者的合音字。

（一）“您”

“您”的合音来源有“你们”和“你老（=你老人家）”两种。前文已述“你们”的合音nən55，而非“您”。吕叔湘先生《释您俺咱喒附论们字》［5］一文认为“你懑/每”合音为“您”，金元白话中通用，后引申出多用于领格的单数义，元明之际或还原为“你每”又变为“你们”，或采纳-n韵尾用于表尊敬。后吕先生在《近代汉语指代词》中改变了看法，认为“您”来源于“你们”的说法值得商榷，指出金元时代的人称代词“您”有单复数两种用法，但无尊称义， 与今天北京话只用于单数敬称的“您”不同；英语的“you”， 法语的“vous”以及德语的“sie”均是借用第二人称复数表单数敬称， 它们的复数用法并未因此消失，北京话中“您”无复数用法；《红楼梦》《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中无“您”的用例，缺少文献证据的支持。［15］“你们”合音说其实是强调“您”与金元时期“您”复数用法的内在联系。刘云认为“您”的发展有四个阶段： 你老人家＞你老＞你那/你能＞您纳＞您。［16］质言之，也不认同“你们”合音说。“您”在普通话中表第二人称单数敬称，北京官话和冀鲁官话都有这种用法。河南的郑州和孟津作代词“你们”，如李怀（孟津）《龙马精神》：“有好的，八千块，您要不起！”另有非敬称的代词“您”的用法，如河南的郑州和洛阳。［17］以河南、山东方言写就的《醒世姻缘传》《聊斋俚曲集》《歧路灯》中的“您”均以复数表达为常，并无尊称用法，而且直到今天，这些方言中的“您”也未发展出尊称用法。［18］笔者方言中无“您”，也无表敬称的“您”的替代字、音，第二人称前文nən55外还有“你”。

“您”是个地道的俗字，在辞书中始见于金代《四声篇海》：“您，你也。俗”。元《中原音韵》：“与你同义，今填词家多用此字。”［6］“您”表示第二人称复数始见于金人诸宫调，后来又作第二人称的尊称。［19］谢俊英［20］统计了《刘知远诸宫调》和《古本董解元西厢记》中得“您”，指出金元时期“您”的复数义占优势，同时有向单数义发展的趋势，单数义不断扩大，复数义不断萎缩，作为“你”尊称形式的“您”是单数义发展的结果。《汉字源流字典》：“后起字。本义为第二人称‘你’‘你们’。”［21］检CCL语料库，金《刘知远诸宫调》：“若您兄弟送他，我却宫中共您理会。”元代《大宋宣和遗事》：“已过此两日矣，您追逐不及也”，意为“你”；《三国志评话》：“尔乃魏之名将，诸葛骂您，众官无人敢出”，说话人是皇丈，地位尊崇，无需敬语，则“您”亦“你”，为不复言“尔”而用。《三国志评话》：“您二人皆言曹公之威，你待纳降？”，意为“你们”。《倩女离魂》：“母亲，唤您孩儿有何事？”，也是“你”，不能当作“你的”。元代文献中，“您”有“你，你们”意，则“您”的使用当起始于宋。

综上，“您”是“你”的后起字，其后生出了“第二人称复数”的意义，而非有了“你们”这个合音才造出的字。换言之，“您”是由“你”产生的，而非“你们”，所以把“您”作为“你们”的合音标音字则可，作为“您”的来源则不可。“您”不是“你们”的合音字，不能被当做合音词。

（二）“俺”

“俺”笔者方言中音an44，意为“我们；我们的”，大致与nən44区别。孙文指出“*我们uo55mən35＞俺ɣan55”（“*”表示分说形式现已不存），“俺”是“我们”的合音。［8］勾俊涛亦持此见。［22］李作南、李仁孝认为宋元时期白话文里“我”“俺”“咱”都表第一人称，“俺”是在“们”出现以后与“我”形成的合音词。［16］也有反对意见。如张俊阁认为山东、河南、河北等地方言第一人称代词“俺”来源于“我”，“我”（古音［ŋa］）的音变过程是：韵头ŋ落，同时受阿尔泰语领属格辅音词尾n的影响，在领属格位置上发生鼻音音变，即［ŋa］］→［a］→［an］的连续变化。［23］徐世荣［24］也认为北方方言“俺”由“我”增加鼻尾韵而来，同时赋予了表“亲近”的语气感情色彩。

《说文解字》：“俺：大也。从人奄声。”［25］《龙龛手镜》：“俺：正。于剑反。大也。”［26］《集韵》：“《说文》：‘大也。’”［27］《类篇》：“于赡切。又乙业切。《说文》：‘大也。’”［28］“于剑反”音yàn，“于赡切”音ǎn。可见直到宋时，辞书中“俺”仍只有“大”义。CCL语料库中，唐代用例有二。《陈如墓志》：“丘垄雾苦，松贾风悲。俺此一朝，终于万代。”《唐文拾遗》：“而夜台忽俺，朝露已稀，未勒窦宪之山，遽终毕万之牖。”句中“俺”字不可解，两例都是“掩”字的误识。骆宾王《乐大夫挽词五首》：“一旦先朝菌，千秋掩夜台。”可为证。《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录《陈如墓志》作：“丘垄雾苦，松槚风悲。掩此一朝，终于万代。”［29］《全唐文》：“而夜台忽掩，朝露已稀。”［30］二例不可用。“俺”有“我”意，CCL语料库中始见于北宋，如北宋《南迁录》：“大王无虑，待俺与破（城）”“婚（事）待俺白北天帝”。南宋话本：“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前两例“俺”意为“我”，第三例意为“我的”。同时宋代文献里检索到“我的”13例，有11例表示领属，与今天的“我的”同；1例用作名词。可见宋代“俺”就已被借用来表示“我、我的”。元代“俺”又发展出“我的、我们”的意思，如《西厢记》：“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没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前一个“俺”意味“我”，后一个意为“我的”；“俺家何负足下？足下见弃妾身”，“若非张生，怎存俺一家儿性命也”，意为“我们”。《三国志评话》：“曹操兵已至，杀人不知其数，俺百姓来随皇叔，便死不悔”，意为“我们”。可知宋时“俺”被借用来标音。《字汇》：“女敢切。諵，上声。我也。又于剑切。音厌，大也。”［31］《正字通》：“旧注：‘安敢切。谙，上声。我也。又于剑切。音厌，大也。’按《说文》‘俺’训‘大’。孙愐：‘于业切。’奄转入谐声。北方读阿罕切。安，上声。凡称我通曰俺。”［32］《正字通》讲“我”就是“俺”，可与文献中用例对照。“我”在中古收“ɑ”尾，音变时增加了鼻尾韵n，形成an音，an44（俺）不是合音词。

笔者方言不用“我们”而用“俺”，常出现在领属结构中。陈长旭《河南固始方言中的第一人称代词“我”与“俺”》［33］一文认为，在修饰集体名词时，“俺”要作复数理解；在修饰其他非集体名词时，“我的”强调个体归属，“俺的”强调集体归属。刘娟［34］认为“俺”是典型的复数标记。王跃龙［35］认为“俺们”是“俺”的复数形式，表示“我们”不包括听话者对方。an44在句中作主语、领属语，较少用作宾语，领格用法比非领格用法多。如俺家买了个电视；俺去西头转转（意为“我们西边走走看看”）；（问：谁li42车？）俺lei42。“俺lei42”意为“我们家的”。如果是自己的私人物品，方言回答说“我lei42”，lei42常记作“我嘞”，意为“我的”。“俺”可作第一人称指称自己，这时候的“俺有”是单数意义，动画片《熊出没》剧中常见。

三、余论

合音研究对考察汉语历史音韵具有重要作用，同时有助于沟通语言共时变异和历时变化，考察语音、语义和语法之间的互动共变关系，是语言学发展的重要方面和新的增长点。本文描写了中原官话中nən44、niɛ41的语音、语用特征；基于合音词认定的原则，从发生学角度对“您”“俺”的来源进行了考察，认为“您”“俺”不是合音词。合音词的认定要注意历史音韵的变迁和邻近方言片区的语言情况相对照，尤其要注意合音音节演变的中间状态。

关于“您”“俺”是不是合音的分歧根本上讲是对立双方对于“合音词”及其认定原则认识的不统一造成的。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率先提出了语言中存在“古语已有二声合为一字”［36］的情况，如“叵”（不可）、 “盍”（何不）、“尔”（如是）、“耳”（而 已）、“诸”（之 乎）。后 之郑樵注意到发声的快慢造成的音节合并与分离，“急慢声谐者，慢声为二、急声为一也，梵书谓二合声是矣”［37］（《六书略·论急慢声谐》），然而郑樵认为“诸”是“者与”合音，与沈括不同。清人顾炎武王念孙又认为“诸”是“之于”的合音。正如今人对于“您”“俺”是否为合音及其来源的争论一样，一个“诸”字也被提出了几种不同的合音来源。“诸”对应的三个词语切合出来的音都是相同（或相近）的，在意义上也与“诸”构成了完全的对应关系。周朝典籍中，“之于”与“诸”都在用（无“之乎”），且“诸”字的“各个”“之于”义在当时也已有了，可知“诸”字并不是在“之于”或“之乎”之后产生的。由此可见，古人提出的“诸”的来源不同并不是对与错的分别，而是说明了古人所谓“合音”是基于合义基础上的音节的偶合，而非发生学上的先后关系。这与我们现今一般认为的“合音词”是确切的某多音词合为一个单音节词情况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