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京城的社会舆论
——以唐代宗朝为中心

2020-01-08 00:44:13侯晓晨
关键词:吐蕃京城百姓

侯晓晨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34)

目前学术界关于唐代社会史、城市史的研究成果丰硕,对谣言谶语也不乏关注,但对社会舆论的研究并不多。如拜根兴先生《歌谣、谚语与武则天前后期政治》[1]通过对武则天前后期谣、谚的分析,反映出百姓的参与、群体意识,同时说明该时期言论相对自由。黄正建先生《唐代“士大夫”的特色及其变化——以两〈唐书〉用词为中心》[2]认为唐代士大夫并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特色的阶级,他们也不是社会舆论的主要承担者。宁欣先生《街:城市社会的舞台——以唐长安城为中心》[3]运用地域空间、政治功能的概念,论述了京城街道所具有的社会舆论潜功能。以上学者们对政治宣传、社会阶层、地域空间的关注,皆涉及到社会舆论的某一方面,未做专门的探讨。从整体上看,诸如“士君子称之”“公论以此重之”“海内冤之”“时人耻之”“道路以目”等文献中的常用语,皆可以视为是当时的社会舆论。本文立足于唐代宗时期的京城社会,尝试将舆论学与历史学结合,选择了四例典型的社会舆论事件进行探讨。

一、杨绾拜相带来的移风易俗

谈到唐前期豪奢风气的演变,吕思勉先生曾指出:“唐初虽失之侈,尚非不可挽救,流荡忘返,实始高宗,至武后而大纵,玄宗初,颇有志惩革,后乃变本加厉”。[4]723联想唐玄宗开元时期权宦高力士于太宗陵寝之叹:“先帝首建义旗,新正皇极十有余载,方致升平,随身服用,惟留此物。将欲传示孝孙,永存节俭”[5]115,再结合天宝时期杨国忠、杨氏姐妹的奢靡生活,上层统治阶级的奢靡腐败也是导致安史之乱的原因之一。

有学者认为“安史之乱后的相当一段时期,中央政权处在危机动荡之中,京城也战乱迭起,加上财政拮据、经济萧条,从皇室到官僚都无条件竞比奢华。”[6]这种认识,至少不符合唐代宗时期京城的社会面貌。安史之乱后,京城的权贵阶层包括皇帝、节度使、宰相、台省要员、宦官,依然被豪奢的社会风气所笼罩,所谓“天宝丧败,余风未殄”[4]723。同样是权贵,一些人如宰相裴冕、刑部尚书王昂等他们本性就“奢靡”或“贪吝”,继而影响他们的生活作风,是形成豪奢风气的重要力量。还有一些人,他们并非本性就豪奢,只是被权力和金钱乱了心志,宰相元载、京兆尹黎幹等属这一类。但是,并非所有权贵都热衷奢靡的生活,杨绾在朝廷,仿佛是一股清流注入到京城,多少驱散一些豪奢的风气。史言:

(杨)绾俭约,未尝问生事,禄稟分姻旧,随多寡辄尽。造之者,清谈终晷,而不及荣利,欲干以私,闻其言,必内愧止。经诰微趣,学家疑晦者,一见即诣其极。始辅政,御史中丞崔宽本豪奢,城南别墅池观堂皇,为当时第一,即日遣人毁之;京兆尹黎幹,出入从驺驭百数,省损才留十余骑;中书令郭子仪在邠州行营,方大会,除书至,音乐散五之四;它闻风靡然自化者,不可胜纪。世以比杨震、山涛、谢安云[7]4665-4666。

如上所述,一位俭约、博闻、文雅、清贞、刚正、有礼教的大儒呈现在眼前,难怪拜相诏书一出,朝野相贺。杨绾拜相的背景,恰是权相元载罪行被揭发及赐死之时,因而他的拜相得到朝野上下的认同,然而,拜相的影响尚不止于此。崔宽作为当时的御史中丞,不仅没有发挥出应有的监察作用,自己反而成为豪奢的代表。在得知杨绾拜相后,崔宽自觉地将自己堂皇的城南别墅拆毁,京兆尹黎幹缩减了自己的侍从队伍。远在邠州行营的“中兴名将”郭子仪也相应的减小宴会音乐规模。京城权贵高层尚且这样收敛,勿论一般的“土豪”了,必也纷纷“自化”。杨绾拜相为何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引文最后一句说“世以比杨震、山涛、谢安云”,即是社会舆论的集中体现。表明京城的百姓,把杨绾与东汉名臣杨震、与魏晋名士山涛、谢安并列。试问,有俭约的宰相同朝为官,那些权贵哪里还敢放肆。杨绾居相辅政,釐革旧弊,颇受恩宠,可惜因痼疾不久即去世,代宗对群臣说:“天不使朕致天平,何夺(杨)绾之速邪?”代宗的话,透露出他想凭借杨绾的声望、能力进行一番政治革新。

安史之乱并未中断天宝时期京城的豪奢风气,唐肃宗、代宗一边平定叛乱,一边着手恢复遭破坏的国民经济,在第五琦、刘晏等财臣的努力下,经济有所复苏。此时期的豪奢风气既是一种不良的社会现象,同时也是经济恢复发展的消极反映。杨绾作为宰相,任期虽短,却也驱散了一些京城的“不正之气”,不仅革除了政治体制上的诸多弊病,同时博得了良好的社会赞誉,是有唐一代不可多得的良相。

二、庶民的胜利——社会舆论在平息外患中的作用

社会舆论不仅能对社会风气起到改善的作用,有时也能加速战争结束的进程。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十月,吐蕃攻入长安,代宗东逃至陕州(今河南省三门峡),收复长安的重任落在郭子仪等将士肩上。吐蕃占领长安期间,出现这样戏剧性的一幕:

(郭)子仪使左羽林大将军长孙全绪将二百骑出蓝田观虜势,令第五琦摄京兆尹,与之偕行,又令宝应军使张知节将兵继之。(长孙)全绪至韩公堆,昼则击鼓张旗帜,夜则多然火,以疑吐蕃。前光禄卿殷仲卿聚众近千人,保蓝田,与(长孙)全绪相表里,帅二百余骑直渡浐水。吐蕃惧,百姓又绐之曰:“郭令公自商州将大军不知其数至矣!”虜以为然,稍稍引军去。(长孙)全绪又使射生将王甫入城阴结少年数百,夜击鼓大呼于朱雀街,吐蕃惊骇,庚寅,悉众遁去[8]7272。

吐蕃占领长安后,另立政权,敌我双方皆从事剽掠:“(吐蕃)剽掠府库市里,焚闾社,长安萧然一空”;“(唐朝)六军散者所在剽掠,士民避乱,皆入山谷”[8]7271,京城形势可谓一片混乱。郭子仪在商州部署军事,各路将领在长安城外围等待机会并迷惑吐蕃军队。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来得及逃离长安的百姓,与吐蕃军队上演了心理战的较量。依引文,吐蕃了解到唐军在外围的系列活动,已经有所惧怕。这时候,京城百姓欺骗吐蕃说郭令公正率军前来营救。《通鉴》此处用词为“百姓”,《新唐书》此处用词为“民”[7]4603,皆指普通民众。百姓这样一说,加深了吐蕃军的恐惧,于是“稍稍引军去”,吐蕃撤离了部分军队。等到王甫等人夜间在朱雀大街击鼓呼叫,吐蕃军彻底慌了阵脚,终于全部退出长安。《通鉴》不载王甫等人都大呼了什么内容,《新唐书》记载的是“王师至”。京城百姓的表现与唐六军与官吏逃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此可见,吐蕃占领期间,留在京城的百姓团结一致,巧妙利用“郭令公”“王师”的威慑力,凭借谎言一次次突破吐蕃军的心理防线,迫使他们撤离。京城百姓制造的“军事舆论”在这场战役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这场“京城收复战”,是郭子仪、长孙全绪等唐军的胜利,也是场庶民的胜利。

三、郇谟哭东市——惊动天子

社会舆论是社会发展的直接动力,可以提高社会决策的科学性。[9]218-231唐代宗大历八年(773年),在京城东市发生一件晋州男子郇谟哭诉朝政的事件①(1)①关于郇谟哭东市时间,《旧唐书》卷一百一十八《元载附郇谟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415页为“(大历)八年七月”,而《旧唐书》卷十一《代宗本纪》与《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1年)卷二百二十四皆系在大历八年九月条下,且《通鉴》名字为“郇模”。,该事件直接惊动代宗皇帝:

大历八年,有晋州男子郇谟以麻总发,持竹笥、苇席,行哭长安东市,人问之,曰:“我有字三十,欲以献上,字言一事,即不中,以笥贮尸,席裹而弃之。”京兆以闻,帝召见,赐以衣,馆内客省,问状,多讥切(元)载。其言“团”者,愿罢诸州团练使,其言“监”者,请罢诸道监军,大抵类此。先是,天下兵兴,凡要州权署团练、刺史。(元)载用事,授刺史者悉带团练以悦人心,故(郇)谟指而刺云[7]4715。

唐代东、西两市为京城最繁华的地带,这里人流量大,发生任何一件事都能引起不小轰动。晋州男子郇谟,哭于东市,很快引来路人围观,位于西市东边的京兆府官员听说后奏闻于唐代宗。代宗对郇谟以礼相待,郇谟亦一吐为快,讥讽当朝宰相元载也无半点遮拦。相信郇谟没有让代宗感到失望,他提到的“团练使”和“监军使”等问题,皆切中朝政要害。

大历十二年(777年)随着元载获罪,杨绾上台再次提及罢诸州团练使事,代宗终于允奏。而监军使的问题,直到唐末昭宗天复三年(903年)朱全忠、崔胤大杀宦官,才有所改观。

郇谟上书事件,不是简单的“民告官”,其作为普通民众,或者说一位京城的流动人口,对朝政弊害的熟悉程度恐怕众多官员也不能望其项背。值得注意的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一个普通民众通过掌控社会舆论达到与天子对话的目的,实属不易。史书中天子与庶民对话的场景寥寥无几,但却往往传为美谈。难能可贵的是,郇谟言事的成功,打破了京城民众“道路以目,不敢议(元)载之短”[10]3412的局面。虽然代宗对于郇谟所言之事未能全部采纳,但也绝非无动于衷,代宗因此事将殿中侍御史杨护贬至连州(今广东省西北),理由是“(杨护)职居左巡,郇谟哭市,(杨)护不奏闻,上以为蔽匿”[10]3416。京城之内发生舆论事件,御史的隐瞒,遭到贬官的处罚,可见代宗对社会治理的重视。同时,下诏京官五品以上各上封事,言政得失。这也使得舆论环境更加宽松,为下情上达提供了保障。

四、从“怀砖石”看百姓对官吏的态度——兼论社会舆论阶层

宦官对朝政的危害及负面影响,前人论者已多。唐代宗时期,鱼朝恩因护驾有功,得以率神策军入驻京师,他的权势不断扩大,诬陷宰臣,恣为不法,京师的官员百姓经常遭遇祸害。鱼朝恩的亲信刘希暹、王驾鹤两人,凭借宦官权势以及自身职权的便利,在京城为非作歹。下面介绍的这件“怀砖石”事件,形象的表达了百姓对祸乱者的态度。

(刘希暹)善候(鱼)朝恩意旨,深被委信。累迁至太仆卿,与兵马使王驾鹤同掌禁兵,所为不法。讽(鱼)朝恩于北军置狱,召坊市凶恶少年,罗织城内富人,诬以违法,捕置狱中,忍酷考讯,录其家产,并没于军。或有选举之士,财货稍殷,客于旅舍,遇横死者非一。坊市苦之,谓之“入地牢”[10]4765-4766。

贾明观者,本万年县捕贼小胥,事刘希暹,恃鱼朝恩之势,恣行凶忍,毒甚豺虺。(鱼)朝恩、(刘)希暹既诛,元载当权,纳(贾)明观奸谋,容之,特令江西效力。(贾)明观未出城,百姓万众聚于城外,皆怀砖石候之,期投击以快意。(元)载闻之,特令所由吏拥百姓入城内,由是获免。在洪州二年,(魏)少游为观察使,承元载意苟容之。及路嗣恭代(魏)少游,到州,即日杖杀,识者以是减魏(少游)之名,多路(嗣恭)之政[10]3377。

以上引文,第一段介绍了鱼朝恩、刘希暹、贾明观等的人物关系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宦官鱼朝恩为核心的京城“犯罪集团”,肆意用刑,罗织罪名,掠夺钱财,草菅人命,引起了坊市民众的恐惧和怨恨。引文第二段,当鱼朝恩获罪后,其党徒接连被贬,而贾明观转身投向权相元载寻求庇护。可是,京城百姓在得知贾明观的去向后,真正的“万人空巷”,自发的或联合的聚集在城外,在贾明观出城的必经之地怀揣砖石等候,等他一现身便怒掷砖石,欲砸死而后快。这样浩大的声势,元载很快收到情报,动用手下吏员,将城外的百姓赶进城内,贾明观逃过了被砸死的命运。

贾明观避难江西,厄运并没有结束,围绕他的社会舆论也没有停止。待路嗣恭代替魏少游为江西观察使,刚上任便杖杀贾明观。因为这件事,“识者”多称赞路嗣恭,而贬低魏少游。可见,如何处理恶人贾明观,成为当时人们评价地方官优劣的秤杆,史籍中所谓的“识者”,一定程度相当于普通民众的舆论代表,他们的声音能够表达多数人的心声。

按照《唐律》:“诸向城及官私宅若道经射者,杖六十;放弹及投瓦石者,笞四十;因而杀伤人者,各减斗杀伤一等。”[11]481这即是说,向人投瓦石是要被处以“笞四十”的刑责。很难想象准备投瓦石于贾明观的数万人中没有一个懂法的,定是他们心中对鱼朝恩为首的“犯罪集团”痛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才甘心宁愿受刑罚也要投石泄愤。纵观唐代历史,官员被百姓投瓦石的事件时有出现,并非都像这次“投而未遂”,且距离“贾明观被投”事件最近的则是代宗时期两度担任京兆尹的“黎幹被投”。“黎幹被投”在德宗即位初年,史言“市里儿童数千人噪聚,怀瓦砾投击之,捕贼尉不能止”[10]3426。“黎幹被投”的规模为数千人,没有“贾明观被投”的规模大,但却是成功的“投瓦石”事件。引人深思的是,一度让京城百姓思慕的京兆尹黎幹[10]3426,最终却遭到百姓的唾弃。由此可见,社会舆论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官吏政绩的变化而变化。

五、余 论

以上,我们依次讨论了代宗时期围绕杨绾拜相、百姓舆论退敌、郇谟哭东市、“贾明观被投”四场社会舆论风波,从深层次上讲,它们对应的正是豪奢风气、唐蕃关系、中央与藩镇关系、士庶与宦官关系,这些皆触及到代宗朝国家社会的重大问题。国家大政方针影响到社会舆论,社会舆论反过来影响着国家的命运。既然社会舆论与国家社会的联系如此紧密,那么,那些承担社会舆论的阶层显得格外重要了。

我们似乎只能根据史官的用词来分析相关舆论事件中的舆论阶层[2]。就像所举百姓舆论退敌和“贾明观被投”两事件,其中“百姓”就是舆论的承担者。史籍中的社会舆论事件与舆论阶层总是相伴而生的。如代宗朝的李季卿,“在朝以进贤为务,士以此多之”[10]3102;元载为相时,“货贿公行,士庶咸嫉之”[10]3415,这里“士”和“士庶”即是舆论阶层。也有不指明舆论阶层的,如杜鸿渐“遗命其子依胡法塔葬,不为封树,冀类缁流,物议哂之”[10]3284;庾准“素寡文学,以柔媚自进,既非儒流,甚为时论所薄”[10]3427,这里“物议”与“时论”所指并不明确,即使这样,我们仍可认为舆论主体为京城士庶。史籍中“百姓”“士庶”“士”“民”等这些描述舆论主体的词汇,具有明显的身份性,而且涵盖范围广。通过检索,我们发现与“士庶”联系在一起的词汇通常有两类:一类是按地域划分,比如:“京城士庶”“中原士庶”“洛阳士庶”“江南士庶”等;另一类则按等级划分,比如:“公卿士庶”“百官士庶”“王公士庶”“朝官士庶”等。依据第二类,“士庶”和官爵并举,士庶几乎成为描述普通民众最恰当的词汇,士庶和百姓又几乎可以等同。

宁欣先生曾提到“市民”一词正史中首次出现在代宗时期,并指出唐宋之际士人社会向市民社会的过渡。[3]结合上文涉及的舆论事件,我们的确可以发现,普通社会民众积极参加国家和社会事务,当然,那是和他们切身利益相关的。他们臧否人物,无论是宰相还是京兆尹,他们有自己的是非曲直;他们能够在皇帝和六军将士逃散的时候,利用虚假的情报攻破吐蕃军队的心理防线,他们是坚强的民众;即使他们面对专权宰相有怒不敢言,道路以目,但总有佼佼者出现,普通民众对话天子不是没有可能;他们为了排泄心中的怨恨,敢于不顾刑罚而投瓦石,他们朴实而勇敢。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存在,都是京城社会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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