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伟
外婆转头看似随意地抱怨了一句:“我不跟你们要钱,跟你们打电话连句能说的话都没有。”我顿时心里酸涩起来。
1
外婆今天又隆重地邀请我们去做客了,家里所有人都明白,外婆大概又买了新玩意儿要在我们面前显摆。
外婆骨质疏松,腰也不好,一年前她还会站在巷子口等我们,哪怕天气不好,刮点风,下点雨,只要不太大,她都固执地等待,但自从做了手术,这个倔强的老太太也不能不服老了。同样默默改变的还有她对我母亲的态度,从前谁来她都欢迎,唯独不喜欢我的母亲,因为普天之下,唯有母亲一人敢“以下犯上”:顶嘴,揭短,戳她的痛处。现在母亲只要进屋就直奔厨房,一点儿不理会外婆这次又买了什么“好东西”,外婆或许是嫌没了母亲的声音不够热闹,还偏偏爱往厨房凑。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欣慰。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外婆买了一台净水器,据说是楼下李姥姥强烈推荐的,既节能环保,还延年益寿,特有的负氧离子能美容养颜……外婆说得唾沫横飞,我们没有一个敢说不相信的。说了也没用,外婆常挂在嘴边的三个字是:“你不懂。”说来惭愧,我们表兄妹几个学历包揽了学士、硕士和在读博士,却没一个敢在外婆面前说一声“我懂,你不懂”。小姨私下里对我们说:“买什么不要紧,是不是有用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开心,一开心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母亲却沉着脸,指着小姨说:“你说的是废话!”母亲就是这样,我和父亲一致认为,除了外婆,她是这个家里脾气最坏的。但是她从来不承认这一点,她总是说:“我这是脾气不好吗?我这是仗义执言!你们那不叫孝顺,顶多是愚孝,什么都依着她,早晚得出事。”母亲一说话,大家纷纷缄口不言。偏偏外婆介绍完净水器,又端出新鲜水果……什么贵买什么,人家说什么好她买什么,不用说,又是在她干女儿那里买的。母女俩在一个房间里,却如仇敌般把对方视若空气。
母亲饭没吃成,却吃出了一肚子邪火。回到家里,母亲憋坏了,躲进厨房叮叮当当地一边切菜,一边冲我发号施令:“去查一查价格。”我拿出手机,将屏幕凑到她脸上,想笑又不敢笑:“查了,净水器原价4600元,外婆6000元买的,网上说包上门组装,不知道她装的时候有没有另花钱……”母亲把刀往案板上一扔,说:“别说了,不做了,叫外卖。要不过都不过了。”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一边看,一边啃她手里没切完的半截黄瓜。
“你今天表现不错,没有直接对着干,还是进步很大的。”父亲表扬了母亲,又指着我说,“你快点订点好吃的给你妈。”说完父亲又紧接着安慰母亲:“好了,不生气了,以后想开点,你看大舅子和小姨从来不像你,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你倒好,把自己气成这样,结果啥也落不着。”父亲本意是劝,结果却伤了母亲的心,她眼眶红了一圈,犟着不说话。老实说,我觉得父亲说得挺对,既然不是有所图,那自然是外婆怎么高兴怎么来。我时常不明白母亲总是跟外婆呛声的意义,在我看来,和外婆作对简直成了母亲的执念。
2
说起外婆,她是烟厂退休工人,论说单位退休工资这么高,怎么花也不会变成“月光族”。结果出乎意料,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每个月4800元的退休金不但花个精光,还月月向几个子女要钱,成了“负一代”。
她之所以变成这样,功劳大概都要归于她的朋友圈。楼下的李姥姥是她多年的好姐妹,经常过来和她聊天,逗闷子,送点自己包的饺子,有时间还拿水果上来与她一起分享。外婆为人很重感情,家里有的、儿女送的,她都愿意拿出来与李姥姥分享。
如果只是这样,母亲不至于对李姥姥有意见。她俩的梁子起于李姥姥带外婆参加各种养生讲座,并且往家领各种保健品。因为这一点,母亲没少在外婆面前发火,还当她的面扔过一瓶标价一千多元的壮骨粉,实际价值可能不到十分之一。外婆见母亲又是发火又是摔东西,她也气急了,一边哭一边骂:“你给我滚!别人都不管我,就你瞎操心。要不是有李姐照顾我,我死了都没人知道。”母亲越听越气:“那个老婆子为什么对你好,还不是图你的钱!”最后我爸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拉走了她。
那段时间,李姥姥没有再去外婆家,可能是怕母亲找她麻烦。外婆很寂寞,经常打电话跟我说:“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啊!你妈生我的气了,她也好久没有来了。”我听了外婆的话,鼻子一阵阵地酸。外婆从小把我带大,可是我在外地工作,母亲也来帮我照顾孩子,根本没有时间去照顾她。我大舅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小姨经常上夜班,忙得很。我们商量一下,决定把外婆接过来住,这样既可以照顾老人还可以照顾孩子。
一开始外婆还有些意动,第二天却又拒绝了。她说:“我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也不想被你们整天管着。”我语重心长地劝外婆:“你一个人生活,我们不放心啊!年纪大了身边哪能没个亲人!”外婆的话却让人莫名其妙:“谁说我身边没有亲人,我这里还有个女儿。”
母亲又开始憋不住火了:“那个女人我知道,你天天买她的水果,价格都高出一倍,老糊涂了你!”外婆豪不示弱:“你胡说,她给我的水果可新鲜了,一分钱一分货,你懂什么!”两个人又怒目而视,母亲气得冲了出去,她拎着外婆家的水果跑到外婆干女儿的水果摊前,指着人家的鼻子骂:“你再骗我妈的钱,我把你的摊子给砸了。”外婆知道后,气得躺在床上三天没下地。经过这次,母女的感情被母亲的爆脾气给降到了冰点。
3
去年年底,外婆下床时不小心摔断了腿。老年人的骨头脆,愈合起来也困难。大舅很后悔,他说只是出去买个菜的功夫,外婆就摔倒了。兄妹三个说好轮流照顾,母亲和外婆两个人捏着鼻子在病房里共处一室一个多月。母亲凉凉地说:“吃了那么多的保健品根本就没用吧?”大概是手术后外婆没力气吵架,又或许是比起粗心大意的大舅,来去匆匆的小姨,母亲虽然嘴碎强势,却是照顾得最尽心尽力的,她俩之间不说话,保持一种难得的平静。
外婆这次住院受了很多罪,只是她精神稍好一些,便又忍不住在母亲的底线上试探。那天我和母亲来接小姨的班,趁母亲去开水房打水,外婆赶紧从我包里掏出她许久没宠幸过的“老人机”,让我到门口放风。外婆没戴老花镜,眯着眼睛瞅了好一会儿才打出去一个电话,我听出来了,电话那头是李姥姥。可惜母亲动作太迅速,没等外婆和好姐妹说上话就折返回来。我在门口突兀地喊了一声“妈”,母亲疑惑地看我一眼,我跟在她身后进了病房,冲外婆做了一个哭泣的鬼脸。没过一会儿,母亲说去外面买点新鲜水果,出门前嫌弃地低声对我说:“鬼鬼祟祟。”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我常常开车送母亲来医院,周末有时间我就会上楼和外婆说说话。自从那天以后,外婆便时常和老朋友们打电话,母亲竟然面无表情地接受了。外婆一见有我在,就和我拉扯起她那些姐姐妹妹干女儿的话头,我因此知道李姥姥的儿女都在国外,外婆干女儿是个单亲妈妈,有一个儿子长得十分聪明可爱……外婆自觉是朋友圈里有钱有闲的头一号人,便不愿意落他们的面子,常想接济一二。
她颇自得地说:“我没花过你们的钱,你们给的我都攒着呢。”看我疑惑的表情,外婆转头看似随意地抱怨了一句:“我不跟你们要钱,跟你们打电话连句能说的话都没有。”我顿时心里酸涩起来。
回去以后,我问起母亲现在怎么没管着外婆交朋友了,她淡淡地说:“脾气那么坏的老太太,有几个能忍得了她脾气的人不容易。”母亲眼里似乎有伤感,转眼又说:“我俩一说话就吵,她年紀大了,我有时候看她就像看个孩子似的,她怎么高兴怎么来吧。”我以为母亲转性了,没想到她接着就说:“不过那什么保健品必须丢,你找个时候去跟那个李姥姥说说,让她也别吃了。”呜呼哀哉,这“战火”怎么还烧到我身上了呢?
万山红摘自《家庭百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