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
老姚沉默了很长时间,只说了一句,“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至于是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没有那么重要。”在他面前向来顽劣的我竟一时接不上话。
我和老姚的战争始于1997年的一个午夜。
据我奶奶说,我出生的时候胎毛极厚。老姚看着我张大嘴巴,他不敢相信这只猴儿是他儿子。在奶奶的捶打下,老姚不情愿地抱起我。于是我趁机把脚丫子塞进他嘴里,我们的第一次交锋,以老姚的失败告终。
那一刻,他大概是失望的。
此后的很多年,我也一直在让老姚失望。当然,他的失望在于自己是个普通的大人,而我却不是一个擅长妥协的小孩。
他给我报各色各样的补习班,数学语文,书法素描。其实我不讨厌上课,我讨厌的是放学和放假,这意味着我将有大把的时间和老姚待在一起。
老姚喜欢让我复述老师课上讲的内容,美其名曰帮我复习,然而我的语言组织能力天生就有问题,一开口,脑子就乱得像一团糨糊,于是我常常免不了受一顿毒打。
他下手极狠,专挑肉多的地方打,边打边骂“叫你撒谎,还说会”,最后骂得语无伦次。后来我才明白,我的表达困难症是“遗传”的。
尽管老姚对我的管教非常严格,但他忙于厂子的事,不能接我放学,这给了我释放压力的时间。那时我热衷于武力,学校后空地上若有约架,总能看到我的身影。
有一回,我打完架回家,一路上都沉浸在那记漂亮的勾拳里,没有注意到校服后背扯了个大口子。
老姚回来后,看见我端坐在桌前写作业,冲我点了点头。但他一走到我背后,我就感觉到一股杀气,还没来得及躲,一个带风的巴掌就拍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不明不白挨了一巴掌,顿时怒火中烧,一下子从座位上蹦起来。但我立马就后悔了。老姚是个茬架高手。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顿打,老姚一边拽着我的衣服,一边大声质问我是不是打架了,我不说话,他就用粗木棍抽我屁股。
后来我被打急了眼,憋着哭腔大吼:“就许你打架!”他的棍子忽然就停在了半空中。
那天晚上,老姚来我的房间叫我把裤子脱了,我吓个半死,以为他没解气,但他只是给我的屁股上红花油。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才知道他年轻时打架把人肋骨打折,被学校开除。
他本应该在那一年参加高考,以他的成绩上榜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但命运就此改变,老姚只能提早进入社会,开始天南海北地闯荡。他知道我的脾气,不希望我跟他一样好斗。然而那时我不懂,老姚也不和我沟通,只是加大监管强度。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的童年,就是一部家暴史。幸好我够无赖,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反倒是老姚,被我气得够呛。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中考结束填志愿,我本能去最好的高中,但我故意填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学校。
老姚当时等在教室门口,得知我填的学校,当众就扇了我一耳光。我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没站稳,给了我开溜的机会。当时我特别兴奋,觉得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与他抗衡,却没想过,其实是老姚没那么年轻了。
新学校让我脱离了老姚的视线,我常常逃课。美术生的大画室在学校的综合楼,我就去那里看女生画画。有时也跟着她们瞎画。有次被巡视的老师看到,他说我的型感非常好,但画得实在不怎么样。
我以为他在夸我。那之后,我沉迷绘画,买了几支笔天天在教室瞎画,每张纸都要署名:二中拉斐尔。
有一回,我不小心把画具带回家里。老姚看到“二中拉斐尔”的作品,站起来就要揍我。我绕着桌子躲,他抓起画纸撕得稀烂,边撕边骂:“还拉斐尔,书读不好,你就是个垃圾。”
在理想主义高涨的少年时代,老姚的话犹如一颗深水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响。那一瞬间,我固执地认为,如此功利的父亲,只是把那个能考出好成绩的我当做儿子。
那件事后,将近半年,我和老姚几乎不讲话。最后老姚做出妥协,托我妈告诉我,可以学画画,但不能影响学习。然而那時,我早已对画画失去了兴趣。
即使我对老姚很不满,但我们从来没有正面冲突。直到高二那年,我面临文理分科。
我执意学文科,老姚问我想报文科的原因,我告诉他我不喜欢理科。他说:“喜欢顶啥用,这事就这么定了,理科好找工作……”我不等他说完,抄起身边的台灯扔在地上:“什么你都想管!你以为你谁啊!”
我贴着脸和他对视,他二话不说一巴掌扇在我脑袋上。那时我已经长得和他一样高,一把就把他推开了。老姚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他一脸惊讶,愣了好一会儿,摇摇头颓然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独自去年段长办公室要求调回文科班,但这老头把我一顿骂轰了出来,让我叫家长来。
我想到了我妈,但她告诉我:“你爸给你们那年段长送多少礼了?要不然,你天天逃课还能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爸不想戳穿你,就想看看你自控能力强不强。想换班,我去没用,得你爸去。”
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我是绝不可能向老姚求情的。我没想过,老姚既然早知道我逃课,为什么在看到画时才发作。那时我更多的是感到一种无力感,即使我没有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老姚还是有办法监视我,并且成功地控制了我人生的走向。
高考结束的夏天,我接到了兵检通知。复检来临前的晚上,我在饭桌上宣布,如果复检通过我就入伍。我妈抬起头来看着我,又看看我爸。
老姚“啪”地一声放下酒杯,问我:“你是在和我商量吗?”
我回道:“没有,就是通知一下。”又是“啪”地一声,老姚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起身走进房间。那时我的高考分数刚出来,老姚其实很高兴,跟亲戚朋友吹牛皮要大摆升学宴。
部队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要枯燥乏味,手机上交,每个礼拜仅有5分钟的通话时间。
我妈每次都让我下一回打给老姚,说他想知道我的近况。但到下一个礼拜,我还是会打给妈妈。这些年,除了对峙,我们从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过。
2015年除夕,我开始登上消防车执勤。那天晚上,我一共出了26趟火警,第二天才得空给家里拜年。我妈让我注意安全,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姚打断。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你别像个傻子一样往前冲,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还有,我给你打点钱,上司那边活动活动……”
没等他说完,我就摁掉了电话。我极端失望,一方面老姚的市侩让我反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没有一句肯定我的话。
没过多久,我妈给我发来消息,她希望我给父亲回个电话,他只是关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拿起手机又放下,最后也没有给他回电话。直到那年春天,我在一次工地救援中从二楼意外跌落险些成为烈士。
我睁开眼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老姚那张油腻腻的脸。他眼睛里布满的红血丝看着有些吓人。老姚看見我醒来,迅速坐回床边的凳子上。
几天后的晚上,我去卫生间,看见老姚站在月光里。
突然,他转过身,往我这边走过来:“没吵着你吧?”
“没有,起来上厕所。”我说着想要起身。他制止我:“我抱你上轮椅。”
我说不用,但老姚像是没听到,他吭哧了半天,憋了一脑门的汗,才把我挪到轮椅上。
“你还不如让我自己走。”我说。老姚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
从厕所出来时,老姚正坐在凳子上揉腰。意识到我在看他,手一僵,不知道往哪里放。我看着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老态,戏谑道:“按你以前的性格,就算我躺床上了,你也得骂死我。”
老姚沉默了很长时间,只说了一句,“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至于是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没有那么重要。”在他面前向来顽劣的我竟一时接不上话。
之后,在医院度过漫长的恢复期,我们还是很少讲话,还是会因为小事吵几句。但他的口气弱了许多,我也不再跟他死磕。
再后来,我顺利考上军校。放寒假回到家的那个晚上,老姚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我给他拿醒酒药时,老姚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抱住我,哭喊着:“你要是真没了,爸该怎么办啊!”
他哭得像个孩子,我只能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动作,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告诉他,“没事的,没事的。”
欣云摘自《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