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性视域下史铁生散文中的母亲形象

2020-01-07 09:32黄书彤
中学语文(学生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合欢树史铁生菊花

黄书彤

“在成功的阶段,谁都可能是同伴,但是只有母亲却是永恒的失败时的伴侣。”郑振铎之语揭示了母亲之于“失败之子”的重要价值。在生命最狂妄的年纪遭受到了生活重大打击的史铁生,正可谓是人生途中的“失败之子”,而在他走出困境的过程中,其母亲则是他永恒的伴侣。因此,解读史铁生的一生就必然会论及其母亲的形象。但历来的解读者多聚焦于《秋天的怀念》这单个的文本,而未能更全面地解读其系列散文中塑造出的母亲形象。故而,本篇文章将《秋天的怀念》《合欢树》《我与地坛》《墙下短记》《复杂的必要》和《庙的回忆》等文章看成一个系列来进行梳理整合,借此来探讨真实而完整的母亲形象。

一、多样的母亲形象

史铁生在诸多散文中都提到了自己与母亲的故事,用了大量笔墨来塑造母亲的形象。但仔细梳理这些散文就会发现,作者只用了较少的笔墨来描绘了一个年轻而自信的母亲(《合欢树》),爱美的母亲(《合欢树》)和对“我”严格管理的母亲(《墙下短记》)。相对而言,史铁生瘫痪之后的母亲形象得到了更为全面的建构。具体来说,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1.敏感而小心的母亲

20岁之后,由于“我”的瘫痪,母亲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合欢树》中母亲四处奔波,找偏方想治疗“我”的腿。母亲不断地经历着“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的过程,性格也变得敏感了起来。在“我”的胯被熏成烫伤以后,她惊惶了两个月,日夜守着“我”。“一换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直留神呀!幸亏伤口好起来,不然她非疯了不可。”连续的打击早就让母亲的神经紧绷,受不得一点刺激。尽管这受伤的起因是母亲想要治愈“我”的腿,但最后的结果仍使得她惊惶不安。《秋天的怀念》中母亲的敏感与小心翼翼仍在继续。秋天是凋零的季节,因为害怕“我”看着窗外树叶毫无生机的飘落而联系到自己不幸的生活,所以母亲就连窗外的落叶也要遮挡住;“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这样象征着以前生活的词语她比“我”还敏感,她时刻关注着“我”的情绪动向。

2.执着且乐观的母亲

《庙的回忆》中,因为“我”简单地相信,只要“我”能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一生也就有了依靠。母亲为了完成“我”的心愿,便不断地去劳动局申请。她满脸堆笑,战战兢兢,一遍遍地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儿子,“跑了前院跑后院,从这屋被支使到那屋”。尽管多次被别人拒绝,连“我”都不再报希望,但母亲却始终没有放弃。失望也没有关系,母亲会在“两个星期内积累起足够的希望”,然后继续像是赔礼道歉一般的去劳动局申请,这样的奔波一直持续到她去世之前。同时母亲还是乐观的。年轻时的她就是爱花的,尽管“我”瘫痪以后她没有了侍弄花草的精力,但她仍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了花草上。《秋天的怀念》中,母亲两次提出想要带“我”去北海看花,秋天的菊花正是开得热烈的时候,她想让“我”看到菊花灿烂的生命,而对生活保持希望。正如《合欢树》中一样,母亲想让合欢树发芽而茂盛生长的心情就是对“我”的殷切希望。詹丹教授说“对儿子成功的希望与对合欢树开花的希望,在母亲的心理世界展开为一组‘客观对应物”。合欢树的茁壮生长蕴含了母亲对生命的期盼。

3.沉默而坚忍的母亲

史铁生曾这样说过:“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加倍的。” 但是在不幸面前,母亲与“我”的表现却截然相反。她没有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心中的悲痛,在绝望的儿子面前,她将自己所有痛苦和不安都隐藏了起来,努力营造着和往常一样的氛围。这时的母亲是沉默的。《秋天的怀念》中,在我愤怒发泄时,她只能“悄悄地躲起来,在我听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当我暂时平静时,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我与地坛》的第二节中,母亲也是沉默的,她总是处于“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不敢问”,“无言地帮我备车”和“仍站在原地,静望我到拐角处”等一系列坚守而静默的状态。希望儿子出去走走的是母亲,但是担心儿子一人出去的也是母亲。当时的“我”只满心的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却从没有在意过母亲的悲痛与焦虑,而这些重复多年的无声行动中,所压抑的是痛心的焦虑,而显露的则是母亲对“我”深切的爱。

更让人心痛的是,这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但母亲是坚毅而隐忍的,她一个人苦苦承受着来自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从不曾在自己儿子面前透露半分。“当苦难像一块无比巨大的石头躺在面前,母亲只是像西方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般,咬紧牙关,将它推上山顶,看着它又一次地无情地滑落后,又开始新一次的拼搏。她默默地面对着它,用接受来反抗。”

4.理解而宽容的母亲

《合欢树》中写道:虽然写作并不是母亲期望“我”走的那条路,但当她发现“我”开始写作时,也总是在尽可能地满足“我”的需求。“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像过去给我找大夫,打听偏方那样,抱了希望。”那时的“我”只要对一点事物表现出兴趣,母亲都会大力支持。母爱无言,作者在《我与地坛》中用大段的话语来描写母亲对“我”的理解。“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待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母亲知道有些事情不适合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所以哪怕她犹犹豫豫地想问但却从来都没有问出口过。“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儿独处的时间,得有这样一段过程。”母亲她理解“我”的沉默,懂得“我”无法宣泄于口的绝望,她只是用无言的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敏感的尊严。在瘫痪的“我”面前,母亲不得不把自己的悲伤压于心底。她甚至做好了所有母亲都不愿意做的最坏的打算:“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她担心“我”,来地坛里寻“我”,但也从不让“我”发觉,只要看到“我”无恙,她便又悄悄地回去,“我”看到过好几次她的背影。母亲始终以一个陪伴者的姿态默默地站在“我”的背后,给予时间和空间让“我”独处而不出言干扰。这样的陪伴是母亲所展现出来的最大的理解和宽容。

史铁生的母亲有着天下母亲共有的一切特点:家庭和睦、婚姻幸福、工作顺利、儿女成双。如果不是儿子史铁生的突然瘫痪,她应该是一个普通而幸福的母亲。但是唯一的儿子被病魔缠住后,她的母爱便染上了悲壮的色彩。通过对母亲形象的梳理,我们能明白,母亲对苦难的承受构成了她坚忍品格的美学意蕴。

二、独特的意象塑造

史铁生笔下所塑造的母亲是有着多样的性格的,她或敏感执着,或热情自信,或坚忍沉默。为了将母亲形象真实地表达出来,作者用了一系列的描写方法,例如细节描写、语言描写等。但对于母亲形象的塑造,意象的书写也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在有关母亲的散文中,史铁生描写了秋菊、合欢树、地坛、墙、胡同、庙和幼儿园等意象,这些意象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寄予母亲情感的意象,例如合欢树和秋菊;一类则是史铁生用来表达对母亲情感的意象,例如地坛。这些意象的书写都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了母亲的形象。下面以秋菊、合欢树和地坛为例加以分析。

1.秋菊

《秋天的怀念》中,母亲曾两次提出想带“我”去看花,而在母亲去世之后,“我”也在妹妹的陪同下去北海看了花。这里的花指的便是菊花。母亲想带“我”去看花固然与她爱花的天性有关,但更多的是母亲在菊花里寄托了对“我”的期盼。菊花,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但亦能耐寒,清寒傲雪,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母亲多次提到去看菊花,实际上是想让“我”看到即使是在萧瑟的秋天,也有生命在傲然地绽放,从而捡起对生活的一点希望。“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这句话并不只是简单地描写菊花,也是在赞美它,赞美萧瑟的秋风中菊花那热烈而灿烂的生命。热烈绽放的菊花也象征着母亲顽强的生命力和不畏困苦的精神。在这些傲然绽放的菊花面前,也就是在母亲乐观的生活态度下,“我”才明白“好好儿活”的真正含义。

2.合欢树

合欢树是母亲去劳动局给我找工作时挖到的一株“含羞草”,本是一件寻常的植物,却因为在经历过两年的沉寂之后发了芽,母亲便认为那是一个好兆头,经常去侍弄它,不敢大意。很明显,这里的合欢树已经不仅仅是一株普通的植物了,在母亲的心里她已经与“我”有了关系。合欢树的特性就是能够在贫瘠的土地中生长,而母亲所养的那株合欢树经历了先死后生的生长过程,最终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合欢树在这里就象征着“我”,象征着被母亲细心照顾的“我”从绝望走向怀有希望的人生历程。母亲把它带回家,种在花盆里,即使第二年没有发芽也还不舍得扔掉,依然让它留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欢树不但长出了叶子,而且还比较茂盛。母亲高兴得很,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时念叨,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这是母亲对合欢树呵护备至的写照,同时也是母亲对“我”悉心照顾的真实表现。这个时候的合欢树无疑就是母亲的期盼与寄托,她渴望合欢树活下来,实际上就是希望“我”能够活下来。不管是合欢树还是“我”,接收的都是来自母亲那坚忍而无私的爱。

3.地坛

地坛的永久伫立和沉默不语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母亲的象征。地坛自“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存在于那儿,尽管“我”曾多次搬家,却一直都在地坛的周围,并且离它越来越近。地坛以守护者的姿态陪着“我”探寻生命的意义,就像母亲始终隐忍而静默地站在“我”的身后。在“我”与地坛的相处中,“我”开始思考生命的问题,进而从瘫痪后的颓废中振作起来。但是对于“如何活”这个问题的解答,并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每一次思想的突破,身后都有母亲的陪伴。地坛成为“我”和母亲之间无声相处的见证。“我”每天必须要去地坛,母亲也必然会来地坛寻“我”,但又从不出声让“我”发觉。地坛是“我”生命观形成的地方,而母亲对“我”的陪伴、照顾以及种种难以言表的痛苦与不安也都集中在“地坛”这个背景之下,地坛贯穿“我”的一生,也见证着母亲陪“我”从颓废走向新生的过程。在史铁生生命观形成的过程中,母亲与地坛扮演着相同的角色:遭受苦难却又有着勃勃生机。因此,地坛就象征着母亲。

不管是热烈盛开的菊花,繁茂生长的合欢树还是沉默不语的地坛都带有母亲的影子。它们是想要和自己儿子“好好儿活”的具有强烈生存希望的母亲,是在儿子想要发泄的时候无声陪伴的母亲。意象无声而情感有声,每一个意象中都包含着母亲热烈持久却又寂静无声的爱。

三、深沉的情感书写

在史铁生的散文中,父亲的形象几乎是缺失的,但对母亲的书写却占了很大比重。这样的频繁出现与深入人心的形象刻画,正是来源于史铁生对于母亲感激并心有愧疚的复杂情感。

1.母亲激发生存勇气

史铁生的人生是担得起“不幸”二字的,在最狂妄的年纪遭遇了瘫痪的重大打击,工作、爱情全部随之而去,人生陷入低谷。但同时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的背后永远有着一位伟大的母亲。在双腿瘫痪之后,陪伴他最多的便是母亲。史铁生笔下的母亲是活得最苦的人,坚忍二字几乎贯穿了她的一生。但就是因为这样的坚忍,才有了史铁生的未来。瘫痪初期,史铁生的情绪达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他想过触发电门来自杀,对生命抱着一种不在意的态度。哪怕最后他因为写作而被众人熟知,但最开始的起因也只是为了不自杀。在这样一种极端绝望的处境中,是母亲的陪伴让他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试想一下,如果史铁生的母亲不是前文中的那样敏感,关注着史铁生的一举一动,或许史铁生早在瘫痪初期就已经放弃了生的信念。如果母亲不宽容,不静静地守护着史铁生,并给他独处的空间,那么史铁生的痛苦又该如何宣泄,他又该如何在地坛里思考人生的不幸,最终获得生命的启发?母亲的乐观是强撑起来的乐观,如果不乐观、不执着,那么史铁生在失去工作、失去爱情的艰难时刻,又该如何让他相信自己是可以活下去的,他并没有丢掉一切?菊花和合欢树本就是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对菊花和合欢树的珍视就代表了母亲对于生命的渴望,用它们来寄予母亲的希望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母亲支撑起了史铁生残疾后几乎崩塌的天空,陪着史铁生走过了那段困苦的日子,寻到了继续生活的信心和感情依托。同时母亲用自己对待苦难的方式回答了史铁生“如何活”的问题,让史铁生明白生命最重要的是过程。就是这样的坚强与勇敢激起了史铁生活下去的欲望,让史铁生学会以平静的姿态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不完整。也正是因为母亲拼尽全力的守护,才让史铁生在后来的写作中多次提到对母亲的怀念与感激。

2.无法挽回的情感错位

在史铁生与母亲的故事中,他的感情似乎总是走慢了一步。在“我”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打击时,“我”与母亲开始了情感错位的第一步。被病痛折磨的母亲在用尽全力爱“我”的时候,“我”却排斥和拒绝了这份爱。在“我”瘫痪的日子里,“我”任由自己沉溺于悲伤中而选择忽略母亲的焦虑、痛苦,将母亲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但是当“我”能够用写作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走出人生困境,想与母亲来分享“我”的喜悦与感激时,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便是“我”与母亲情感的第二次错位。在地坛的沉思中,见证了地坛荒芜而并不衰敗的生命力,“我”终于明白“死是一个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但这时的母亲已经离“我”而去了,“我”只能在梦里回忆她。“我一直有着一个凄苦的梦,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的黑夜里重复一回:母亲,她并没有死,她只是深深地失望了,对我,或者尤其对这个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灵魂无处诉告,无以支持,因而她走了,离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再回来。”“我”对母亲这份迟到的理解与爱注定成为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复杂的必要》中写到,母亲走得太突然,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提起她,但过去十年之后,当我们想鼓起勇气去看她,却连母亲的坟都找不到了。至此“我”所有的忏悔与思念之情也只能深埋心底,诉诸文字。

结语

史铁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他在漫长的轮椅生涯中靠着自己强劲的想象力和思辨力一遍一遍地刷新着当代文学精神的高度,成为一座文学的高峰。但这样的成功背后永远有着母亲的影子。母亲对史铁生的照顾让他打破了自己与这个世界所树立起来的“墙”,向“墙”那边的世界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母亲对苦难的承受教会了史铁生即使在艰难和痛苦中依旧要打心眼里宽厚地微笑,“好好儿活”这四个字也成为贯穿史铁生一生的写作主题。

[作者通联: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猜你喜欢
合欢树史铁生菊花
菊花赞
合欢树
合欢树
去找史铁生
关于史铁生
白色的鸟 蓝色的湖——写给史铁生的信
合欢树
我真的很擅长睡觉
雏菊花
赏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