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叙述下女性话语权威的建构
——论《消失的爱人》中不可靠叙述和个人型叙述

2020-01-07 23:49:46朱蕴轶
关键词:艾米第一人称尼克

左 佳, 朱蕴轶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合肥 230601)

《消失的爱人》(GoneGirl)是美国女性作家吉莉安·弗琳(Gillian Flynn)的第三部小说,该小说承袭了前两部小说《暗处》(DarkPlaces)和《利器》(SharpObjects)一贯的黑色幽默和惊悚悬疑风格,一经面世便广受好评。该小说讲述了妻子艾米在发现丈夫尼克婚内出轨后,开始精心谋划出一场“杀妻案”,企图嫁祸给丈夫,将其置于死地,以此报复丈夫对自己的背叛。艾米的周密计划不仅让尼克重新审视枕边人,更让两人在以后的生活中继续相互捆绑、相互折磨,终致彼此皆无法脱身。

《消失的爱人》是以尼克与艾米两人的第一人称叙述(first-person narration)交替出现而构成的平行叙事(parallel narratives)。第一人称叙述主要是人物内心活动以及其所见所闻的直接表达,是最接近人物本身真实的视角。小说中夫妻二人双重的叙述声音和叙述视角打破了单一叙事的片面性和绝对性,更加全面地呈现出夫妻二人在婚姻生活中所面对的矛盾与困境。那么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下的“he said, she said”模式是不是赋予了两人完全对等的话语权,具有相同的话语权威呢?美国叙事学家韦恩·布斯(Wayne. C. Booth)在其著作《小说修辞学》(TheRhetoricofFiction)中首次提出“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的概念,即“作者的第二自我,通常是一个高度凝练和深度加工的作者形象,比任何一个作者真人都更加睿智、敏感和具有更高的感知力”[1]73。布斯认为“‘隐含作者’有意无意地选择了我们阅读的东西;我们把他看作真人的一个理想的、文学的、创造出来的替身;他是他自己选择的东西的总和”[1]138,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叙述文本,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到隐含作者或多或少的介入和操纵。隐含作者通过“第一人称叙事策略造成作者隐退的假象,又通过细节的调控隐秘而又强有力地介入了小说,引导读者对不同叙述声音做出不同的情感反应和伦理、价值判断”[2],从而达到隐含作者的叙事目的。因此在《消失的爱人》中,即使尼克与艾米被赋予相同的话语权,两人的话语权威却相差甚远。

当前国内外学术界对《消失的爱人》的研究多集中于对该小说的电影版解读,以及对电影和小说原著进行对比分析,而对小说本身的研究多是从女性主义角度或者心理学角度入手,分析艾米一角所体现的女性主义色彩及其人物心理。本文基于国内外研究现状,从第一人称叙事策略出发,分析隐含作者如何暗中操控小说的叙事,在不可靠叙述和个人型叙述中,消解男性话语霸权,并且以建构女性主体性和重新定义女性气质的方式,树立女性话语权威。

一、不可靠叙述下的话语权威

尼克与艾米作为“同故事叙述者”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同时又成为其所讲述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由于叙述者内心的不安定、强烈的偏见、自我欺瞒、模糊的记忆、知识的欠缺、无法了解事情全貌的视角等因素都会产生叙事不可靠效应”[3],因此叙述的真实可靠性更为复杂,有待于进一步考证。与“隐含作者”同时提出的还有“不可靠叙述”(unreliable narration)的概念,韦恩·布斯将“不可靠叙述”定义为“当叙述者为作品的思想规范(亦即隐含的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这一准则行动时,我把这样的叙述者称之为可信的,反之,我称之为不可信的”[1]159。根据布斯的概念,可以判断出小说中尼克和艾米的第一人称叙述中存在着大量的不可靠叙述。

(1) “失声”的尼克 美国女性主义叙事学的代表人物苏珊·兰瑟(Susan S. Lanser)在其著作《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事声音》(FictionsofAuthority:WomenWritersandNarrativeVoice)中将话语权威界定为“由作品、作家、叙述者、人物或文本行为申明的或被授予的知识名誉、意识形态地位以及美学价值。简单地说就是一种为了获得听众,赢得尊敬和赞同,建立影响的企图”[4]5,话语权威在相互作用中形成与具体的话语接受群体有关,“因此,在西方过去两个世纪的文学传统中,话语权威大都当然附属于主导意识形态中受过教育的白种男性,即叙述者的地位越贴近主导社会的权力,话语权威便会越强势。同时,话语权威还受到文本写作策略的影响。”[4]5丈夫尼克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成年男性,在建立话语权威上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是隐含作者通过“不可靠叙述”这一文本写作策略,成功实现对尼克话语权威的压制。经过布斯的分类,和他的学生兼好友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的扩充,“不可靠叙述可以分为三大轴和六种亚类型: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和‘不充分判断’;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5]由之我们可以看到,在小说第一部分中,尼克的第一人称叙述中信息断层明显,充满着事实上的不可靠。当妻子在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当天离奇失踪,此时无论是媒体还是警方都根据已有的经验判断将矛头对准丈夫,认为尼克的嫌疑最大。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尼克想方设法解出妻子设下的寻宝游戏之谜,与此同时,尼克视角下的第一人称叙述也慢慢展开,尼克的叙述中嵌套了双层叙事结构:外层叙事框架是尼克对当下情况所表现出的反应和采取的措施的真实记录,内层叙事是他与艾米的共同过往以及个人童年生活的回忆。在外层叙事中,隐含作者多次刻意表现出尼克对于寻找妻子下落表现消极,反应冷漠,如“我那张‘忧心’的面孔看上去有点假模假式”“我的脸上露出一缕杀手惯有的微笑”[6]42,并且明显地提示读者,尼克在面对警方的审讯时不断撒谎,“这是我第五次向警方撒谎”,“这是从我嘴里说出的第十一个谎言”[6]42。案发后尼克不断地接到“一次性手机”的来电,但是在隐含作者的介入下,尼克的叙述并未直接交代手机的用处和来电者为何人,只是模糊地处理为尼克内心焦虑不安,直接挂断对方的来电,并且试图把它藏起来。隐含作者在尼克叙述中布满了对事实的不充分报道,让读者不禁猜测尼克为杀人凶手,难以信任尼克的第一人称叙述。

拉康在镜像理论中指出,“镜像不只是在婴儿时期发挥作用,作为他者,它对人类自我的塑造贯穿人生的始终。”[7]个体在构建自我时受到父母、朋友对“我”的各种影响。在尼克内层回忆性叙述中,不仅展现了尼克悲伤压抑的童年生活,同时让读者了解到尼克父亲有严重的“厌女症”,尼克对父亲的印象是“他只是不喜欢女人。他觉得女人蠢头蠢脑,无关紧要,还让人恼火。不管遇上哪个让他恼火的女人,他都会用上一句最爱的话——‘没脑子的贱人’”[6]68,父亲歪曲、贬低和谩骂生活中所遇到的女性,如女司机、女招待、女教师,把一切罪过都推到女人头上,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对妻子非打即骂,导致婚姻破裂,最后被子女遗弃在养老院中。尼克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父亲的言行举止都对尼克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每当尼克陷入窘境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脑海中就会不断回响父亲的话语。当艾米留下的种种证据直指尼克为杀妻凶手时,他变得和父亲越来越相似,对女性产生强烈的厌恶,“女人他妈的脑子有问题,在这句话中‘女人’前面不带任何限定词,不是‘一些女人’也不是‘许多女人’,女人就是脑子有问题。”[6]152尼克在回忆中展现出“厌女症”的倾向,坦诚地将自己的所为所想记录在案,而不是对素材进行过滤、筛选,精心地用文字创造出可以公之于众的形象,在叙述中将其道德瑕疵暴露无遗。比如,他虚伪、残忍,善于为自己谋取经济上和心理上的利益,如失业下岗后,靠着艾米的积蓄才能开起酒吧,勉强维持生计,却虚荣心作祟,刻意维持男性自尊,拒绝承认艾米对他的经济援助。两人婚姻遭遇危机后,却不愿意采取任何措施补救,一心等着妻子主动提出离婚并收拾残局,自己扮演好人。

隐含作者操纵尼克的叙述,对信息进行不同程度的加工处理,刻意放大尼克的杀妻嫌疑,暴露尼克的性格缺陷,隐藏和忽略尼克的正面信息,诱导读者误认尼克为杀妻凶手,压制尼克的话语权威,最终使得尼克无论怎么辩驳,都无法赢得读者的信任。

(2) “发声”的艾米 小说第一部分中艾米的第一人称叙述全部摘录于艾米早年的日记。在这本时间跨度长达七年的日记中,艾米记载了她与尼克爱情发生的始终,对于尼克回忆里的种种事件,都提供了来自对立视角的阐释,两人的叙述内容相互驳斥。隐含作者别有用心地将尼克的现时性叙述与艾米的回忆性叙述(日记)并置出现,二人的叙述产生巨大的矛盾和对立冲突,不可避免地产生话语博弈。众所周知,日记的写作是经年累月地形成,而非一日之功,更何况长达七年的日记更是造假难度大。其次,日记作为“私语言说”的典型文本,是“宣泄并能屏蔽个人秘密的话语场”[8],其“主要特点就是面向自己进行写作,它是一种最纯粹、最隐秘的私人著述,其本意不仅无心传世,而且担心别人窥探”[9],因此叙述者可以在其中毫无顾忌、随心所欲地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和记录个人生活的真实面貌,这种真实性正是日记的价值和魅力所在。另外,既然日记是关于个人内心活动的描写,“在直觉上,一个人关于自己的心的状态的第一人称陈述具有不可置疑的权威性,而他关于他人的心的状态的第二或第三人称陈述则不具有这样的权威性”[10],那么第一人称“我”作为日记的法定叙述者对于这本日记有着绝对的叙述权威,因此呈现出“我手写我心”的诚实状态。由于隐含作者并未提前透露艾米日记的不可靠性,读者出于对日记这一文体形式的巨大信任,便默认艾米的第一人称叙述为真实可靠的叙述,因此导致尼克的话语权威也被悄无声息地解构。

除了文体形式外,隐含作者在艾米日记的叙述内容中充分隐退,任由人物艾米捏造和虚构日记内容,积极争取大众的信任。在日记中,富家女艾米与穷小子尼克两人一见钟情,心意相通,享受着爱情的甜蜜,即使在后来的生活中遭遇不顺,艾米也始终以宽容大方的态度去理解和支持尼克,展现了她对爱情的执着与坚守以及对婚姻的默默付出。艾米通过树立自己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且勇于为爱情牺牲自我的“弱女子”形象,不断地获得读者的同情与肯定,其更为主要的目的是有意无意地将尼克的大男子主义、自私自利的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为后文栽赃尼克杀妻埋下伏笔。尼克口中的艾米,性格骄纵蛮横、满身怨气,经常怒气冲冲地指责别人,而艾米自己却讲述了一个从小生活在纽约的都市女孩,因为尼克的母亲身患重病,不得不跟随丈夫搬回密苏里州,照顾丈夫的母亲。然而尼克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之前,却并未和妻子有任何的商量,只是象征性地将结果通知艾米。在搬家的时候,艾米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人带来带去的行李”[6]116,丧失了主体性地位,在婚姻里是被压抑的、无法发声的他者。无法融入当地生活的艾米依然尽心尽力地照顾尼克的母亲,积极履行原本应是丈夫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一个为爱隐忍克制的女性形象消解了尼克叙述中娇生惯养、尖酸刻薄的艾米。艾米在日记中更多地“剖析内心”,抒发了个人情感,用“真诚”的表达拉近了读者和叙述者的距离。

马克·柯里在分析《化身博士》的不可靠身份时说,“自我叙事的可靠性有赖于叙事者与所叙内容之间在时间上的距离,但如果叙事要使人相信,就得牺牲叙事的自我意识表现出来的率直。”[11]在小说的第二部分,艾米揭示了日记是她复仇计划的一部分,目的就是给试图摆脱杀妻嫌疑的尼克致命一击,使其永远无法翻身。在这本存心公之于众、拥有明确的受叙者的日记中,叙述者艾米洞悉社会性别权力的不平等,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叙事行为,她精心选择和加工写作的材料,以卑微的姿态迎合社会对女性的期待,努力营造出日记中的艾米乃“屋子里的天使”的人物形象。她满腔爱意,努力提高家政手艺,无怨无悔地照顾丈夫,并且不断模拟出日记中艾米的性格和腔调,谨慎小心地表达出“艾米”应有的情感反应,目的就是为了愚弄大众,引起众人的怜悯和叹息,以此赢得舆论的支持。

在这部分中,艾米的第一人称叙述以“假体日记”的形式出现,含有明确的企图性和攻击性,在叙述上出现了许多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她牺牲叙事的自我意识表现出来的率直,刻意表现出自己在婚姻中的被动和艰难处境,使得日记叙述者艾米和人物角色艾米产生分离,并通过不断诋毁丈夫的形象,塑造了自身的符合男权社会期待的温柔贤惠的家庭主妇的正面形象,让读者错误判断艾米是这场婚姻的无辜受害者,艾米因之获得了更多的同情和信任,成功消解了尼克的话语权威。同时,隐含作者借艾米的不可靠叙述也反讽了男权社会中的女性处于不得不自我牺牲,甚至自我毁灭的客体地位。

二、个人型叙述下的话语权威

苏珊·兰瑟将女性作家的叙述声音分为“作者型叙述声音”“个人型叙述声音”和“集体型叙述声音”,三种不同的叙事声音模式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权威,“每一种权威形式都编织出自己的权威虚构话语,明确表达出某些意义而让其他意义保持沉默。”[4]24尼克和艾米作为“同故事叙述者”,两人的第一人称叙述也被称为“个人型叙述”即主人公讲述自己的故事,所代表的权威是“建构并公开表述女性主体性和重新定义‘女子气质’的权威”[4]24,因此建构个人型叙述下的女性话语权威必然绕不开主体性和女子气质这两个关键词。法国哲学家福柯认为,“实际上,并没有一个作为意义派生源头的‘主体’存在,所谓‘主体’是在话语中、并通过话语实践建构的”[12],而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处于失语状态,她们的声音受到男性霸权话语的强势压制,是被言说的他者,因此,获得自我言说的机会、叙述女性意识和经验、抒发女性思想情感,是女性主体性建构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另外,“父权制的性别体系以一种文化预设规定了男女两性不同的气质和特性,女性气质多表现为温和、敏感、被动,缺乏自信和果断精神。”[13]隐含作者通过艾米和尼克的个人型叙述声音,建构并公开表述了艾米在个人成长和婚恋过程中强烈的主体性意识,并且重新定义了以果敢独立、思维缜密的艾米为代表的新女子气质,从而树立女性话语权威。

(1) 女性主体性的建构 隐含作者不再满足于对男性话语权威的解构,而在于通过建构和公开表述女性主体性,充分表达了女性的立场和观点,树立女性的话语权威。艾米在这部分的个人型叙述中真实地表达了自己作为女性在婚姻中的付出和牺牲,面对丈夫出轨心中的愤怒与不甘,以及对男权的控诉。作为言说主体,在小说的第二部分“狭路相逢”中,艾米的第一人称叙述同样嵌套了双层叙事解构,其中外层叙事是艾米流浪在外的艰难生活,内层叙事则是整个作案过程,将第一部分中云山雾罩的谜点和疑团层层解开,让读者恍然大悟,在吃惊于艾米的心思缜密和心狠手辣的同时,也因艾米人物性格的前后反差太大,因此对其叙述感到难以置信。而此时尼克的叙述声音受到隐含作者的隐形入侵和控制,失去自我诉说的主体性,完全围绕着艾米展开。例如尼克多次联系和走访艾米过去的旧友以此揭开艾米的真实个性,或者主动接受媒体采访,为出轨向艾米致歉等,隐含作者用尼克的叙述去佐证艾米叙述中的真实性,在无形中完成了艾米的叙述由不可靠向可靠的转变,逐渐建立起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从这部分开始,叙述者艾米和人物艾米开始形成了统一,她单刀直入、强势主动的叙述声音占据文本中心,让读者清醒地认识到艾米并非是这件失踪案中的无辜遇害者,相反正是她在幕后运筹帷幄地加害于尼克,企图让他内心饱受愤懑和折磨之后再以生命作为代价偿还他对婚姻的背叛。

法国语言学教授、女性主义批评家朱莉亚·克里斯蒂娃 (Julia Kristeva)将符号学理论引入女性主义批评之中,她认为“人不是自我的意识的自我,而是潜意识的主体,不是使用语言的自我,而是被语言塑造的主体”[14]。当艾米重回尼克身边后,两人对“杀妻案”背后的事实真相持有截然相反的语言表达,各执一词。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两人对话语权的争夺,本质上是对建构主体性的权力争夺。艾米先是用滴水不漏的说辞成功地解释了整件事情的缘由,让警方和大众相信艾米的确是九死一生地逃出了绑架者的魔掌,在公众面前树立了女性话语权威。尼克虽然已经识破艾米的真实面目,明白艾米口中谎话连篇,但是却苦于找不到确凿有力的证据揭穿她的谎言。尼克的话语被艾米的谎言充分压制,完全处于失语的状态。最后艾米主动和商家约稿,将这个故事以自己的语言完整地表达在公众面前,将尼克彻底地放逐到被言说的边缘,“我跟商家约好要写一本书:我们的故事终归是由我说了算”[6]458,艾米在写作中充分操纵语言符号,根据自己的意志和想法去建构并公开表述自身的主体性,树立女性话语权威。虽然尼克不甘示弱地表示“我必须找出答案,必须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一点再明白不过”[6]460,却被艾米以腹中胎儿威胁,将书稿全部删除,再次丧失在书写中建构主体的机会。

(2) 女子气质的重新定义 澳大利亚社会学家康奈尔在《男性气质》一书中描述了西方性别秩序中四种主要的男性气质,即支配性(hegemony)、从属性(subordination)、共谋性(complicity)和边缘性(marginalization),其中共谋性是指“从父权体制中获利但又规避了体制风险的大多数男性”[15]。作为一家男性杂志撰稿人的尼克就是其中一员,平淡无奇的他却在男权体制的庇护下,享受着男性的崇高地位。遇见尼克后,艾米假扮成“酷妞”以讨得尼克的欢心,戴着“酷妞”面具的艾米与尼克过着幸福甜蜜的生活。“酷妞”是父权体制下的产物,在男女性别不平等的社会中,女性用身体去取悦男性,巩固男性的主导地位,并且强化自己女子气质中的被动、依赖、柔弱等特征来刻意迎合男性,从而易于被社会道德规范所接受。当婚后的艾米不再愿意扮演弱者“酷妞”,逐渐揭开了伪装的面具,向丈夫袒露真实的自己,挑战传统的男强女弱的两性关系,希望丈夫接受“更美好,更有趣,更精致也更具挑战性”的自己,却遭到丈夫的厌倦和背叛。其原因在于当尼克丧失了娇弱、感性而又犹豫不决的女性“他者”的衬托,他的男性气质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危机。失业之后的尼克更是一蹶不振,沉湎于往日的成功,独自黯然哭泣,靠着吃软饭才能勉强过活,成为父亲口中“最不像样的男人”,面对“出生于曼哈顿”“优雅动人,大家风范”的妻子艾米,他再也找不到良好的自我感觉,其强大有力且自立自足的男性气质被彻底阉割,但无法获得自我身份与价值认同的尼克却不愿意主动提升自我去改变现状,而是不断地寻找可以展现自己男性气质的“酷妞”,于是他将“脑袋空空的绝色娇娃”安迪视为“一根救命绳,一种机遇,一条出路”[6]169,他在艾米面前丧失的男性气质,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安迪面前重现。另一方面,当艾米走投无路时投靠曾经的追求者德西,德西也同样将艾米视为自己的私有物,将她软禁起来如笼中的金丝雀一般,限制其行动自由和经济独立。无论是尼克还是德西,他们爱上的都是各自心目中的“酷妞”艾米,即社会期待下的女性角色,都是经男权制度驯化的女性。高学历、高智商的艾米玩弄尼克和谋杀德西之后却脱身而出,暗示着以艾米为代表的双商在线、决心坚定、果敢勇猛、内心强大的新女性气质完全凌驾于男性之上。她曾告诉尼克“要自律,要贯彻到底,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你从来都不理解这一点”[6]437,真实的艾米从来都是主动出击,不遗余力地争夺对于生活和婚姻的掌控权。

隐含作者借艾米的复仇行动表达了对男女性别不平等的社会现状的讽刺和控诉,批判头脑简单的男性自以为是地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并要求女人为奴为仆,同时抨击部分女性为男权主义者的同谋,她们安于现状,用无知和蠢笨去满足男性的虚荣心。小说中充满着对社会性别不平等的语境化描写,如女性结婚后需随夫姓,还有屏幕上空气清新剂的广告中“女人们在打扫,在流血;在流血,在打扫”[6]278等,并且使用了大量的自由间接引语,表达了女性在婚恋中的被动处境,如在艾米和尼克的订婚宴上,当八十八岁的老妇人一边抱怨老伴“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哪”[6]141,却又一边自我安慰“婚姻总是一场妥协”[6]141,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在凸显主公人话语权威的同时,也暗示了女性逐渐在婚姻中丧失自我意识,放弃挣扎,即使对个体生存现状不满却又无能为力。

小说的表面文本(surface text)塑造了艾米为报复丈夫出轨而费尽心机、阴险狡诈的妖妇形象。在表面文本的掩护下,“隐含文本”(subtext)则表达了小说通过拒绝“酷妞”的传统女子气质而成功建构了一种胆大、强硬和独立自主的艾米,成为隐含作者的代言人,从而发出了拒绝被男权制度驯化或者异化的强音,同时隐含作者以艾米最后免受法律制裁的结局,将其表现为合法正统的女性气质的代表。当她看到丈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摒弃旧日的狭隘偏见,公开表达了对自己的赞同和欣赏后,当即决定回到丈夫身边,让这段举步维艰的婚姻继续蹒跚前行,而这也流露出隐含作者渴望这种独特的有仇必报、决心坚定、聪明果敢的新女子气质被男性接纳和认同。

三、结 语

《消失的爱人》采用了尼克与艾米交替的第一人称叙述策略,以两人在婚姻中的对峙和博弈折射出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和异化,以及女性在婚恋中的生存困境。隐含作者暗中调控文本叙事,在小说第一部分中运用不可靠叙述解构男性话语权威,让艾米的日记获得读者的信任,在不可靠叙述中树立女性的话语权威。小说剩余两个部分中,则是借尼克之口叙艾米之事,瓦解尼克叙述的自主性,让男性话语服务于女性叙事,让艾米获得言说主体和书写主体的权力以此建构女性的主体性,以及通过展示艾米强势极端的真实性格重新定义了非传统的女子气质,树立个人型叙述中的女性话语权威。笔者认为隐含作者在塑造艾米时,已然将世俗价值观的约束抛诸脑后,无论是艾米唯我独尊的性格还是名存实亡的婚姻,都打破了读者对女性和婚姻的传统期待,更加具有颠覆性的革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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