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轩词》的首次正式出版与丁宁词研究

2020-01-07 15:32裴善明
关键词:丁宁词人出版社

刘 翠, 裴善明

(1.合肥工业大学 学报杂志社,合肥 230009;2.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合肥 230073)

学术出版是“人类学术成果记录、传播与共享的重要渠道”[1],是“认可学术成果、展开学术争鸣、推动学术创新的重要平台”[1]。正式出版之于人类精神文明成果的保存、传播意义重大。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年8月出版的、由吴万平先生与卓孟飞先生校注的《还轩词》正是一例。

一、丁宁其人、《还轩词》及其版本沿革

1.丁宁其人(1)本节参见蔡文锦《著名女词人丁宁年谱》,《文教资料》,1994年第5期;丁宁《还轩词·作者自序》,《还轩词》页2,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

丁宁,原名瑞文,字怀枫,原籍江苏镇江,生于1902 年。出生13 日生母离世, 13 岁父亲去世;16 岁与黄姓男子结婚,18岁生女,4年后爱女夭亡;23岁时因夫妻关系更趋恶劣,应嫡母要求,跪在亡父牌位前发誓永不再嫁后离婚。

丁宁先生自幼由高文化素养的嫡母教授诗词,9岁诵唐诗,12岁已积稿盈寸,17岁为“除昏扰”拜师学佛学, 23岁正式从扬州耆宿戴筑尧、书画家陈含光学诗词;25岁师从《新江苏报》文艺副刊主编程善之学佛与诗文,并从武术大家刘声如、黄柏年习游身八卦掌、技击、剑术以自卫。

1933年丁宁先生开始与当时诗词界名流夏承焘、龙榆生等唱和交往,1934 年以“专号”形式在《词学季刊》上连续刊载其《昙影楼集》;1935年被聘为扬州国学专修学校教师; 1938年初日寇入侵扬州,奉母避居上海;4个月后母亲去世,从此孑然一身;1939 年秋回扬州故居暂住;1940 年前后漂泊于上海、南京、镇江、扬州之间,辛苦谋生;1941至1952年夏,任职于南京私立泽存图书馆和南京中央图书馆;1952年秋入华东革命大学学习;1953年分配至安徽省图书馆任馆员;1962年,60岁的她意外接到周恩来总理的邀请,到黄山参加知识分子座谈会;1964年被推选为安徽省第三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76 年被聘为安徽省文史馆馆员;1977 年任安徽省政协第四届委员会委员;1978年当选为安徽省图书馆学会副主任。

中年后丁宁先生献身图书馆事业,曾将扬州故居家产全部捐献给扬州市图书馆,将所藏古籍善本捐献给安徽省图书馆;日伪时期,曾提剑阻止了进犯南京泽存书库的溃兵;全国解放前夕,又成功阻止了国民党要员劫取善本书籍的企图;1966年她拒不执行安徽省图书馆某副馆长要她交出书库钥匙的命令,扑身护锁,被欲“扫四旧”者打得鼻青眼肿,最后以个人私藏图书1 000余册和一些珍贵的字画、书信被焚毁为代价换取了国家典藏的安全。

1980 年 9 月 15 日,丁宁先生因病卒于合肥,终年78岁。9月 25 日,安徽省图书馆和省文史馆举行隆重的追悼会,《新华日报》等发表纪念文章。1988 年 3 月,遵其生前嘱咐,骨灰被送至故乡扬州埋入公墓,落叶归根。临终前曾自作挽联:无书卷气,有燕赵风,词笔谨严,可使漱玉倾心,幽栖俯首;擅技击谈,攻流略学,门庭寥落,唯有狸奴作伴,蠹简相依。堪为其一生写照。

2.《还轩词》及其版本沿革(2) 本节除特别注明外,均参见徐寿凯《我所知丁宁先生的一些事》,《还轩词(安徽近百年诗词名家丛书第二辑)》页141,黄山书社,2012 ;丁宁《还轩词·作者自序》,《还轩词》页2,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周子美《还轩词存初校跋》,《还轩词》页138,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施蛰存《北山楼抄本跋》,《还轩词》页139,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丁宁《重印还轩词序》,《还轩词》1980年油印本;吴万平《我与婉约词人丁宁》,《江淮文史》,2006年第1期。

《还轩词》为丁宁先生自选集,初名《还轩词存》,1980年易名《还轩词》,收入她自1927年起所作词二百零四首;1980年去世后,她的同事、好友收集到她未收词及诗《朝沐歌》等十九首,成拾遗一卷(3)参见徐寿凯《我所知丁宁先生的一些事》,《还轩词(安徽近百年诗词名家丛书第二辑)》页159,黄山书社,2012。,附其集后,总成《还轩词》一册。

《还轩词》有多个版本,其沿革大致如下:

1957年应老友周子美教授之请,丁宁先生将自己1927年至1952年的词作甄选后按年代分编为三卷:昙影集(1927-1933)、丁宁集(1934-1938)、怀枫集(1939-1952),题为《还轩词存》,交由周教授缮校并出资油印。

1978年周子美教授建议重印《还轩词存》,丁宁先生“复于底稿中择一二可留者,按序补录于三卷之内。己丑入皖以后所作为一厂集一卷”(4)参见丁宁《重印还轩词序》,《还轩词》1980年油印本。,全书四卷,共两百阙,交由比邻好学青年卓孟飞先生编缮校印完成。

1980年应周子美教授、施蛰存教授之请,丁宁先生重订《还轩词存》,又补入1978年后新作四首,共二百零四阙,易名《还轩词》,仍由卓孟飞先生独力编缮校印完成。

1981 年,丁宁先生去世后,安徽省图书馆应其生前好友和广大诗词爱好者之请,收集先生一些未收录的诗词作为拾遗一卷,附在四卷之后,仍名《还轩词》,由张恺帆题签,再次油印。

1981年1月安徽省图书馆古籍部铅印本:此本未经仔细校勘,错字与标点之误触目皆是,前后序、跋不加标点,体例不统一(5)参见刘梦芙《二十世纪杰出的女词人丁宁与其还轩词(代前言)》,《还轩词(安徽近百年诗词名家丛书第二辑)》页35,黄山书社,2012。。

1985年,安徽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还轩词》,简体横排加注释,吴万平先生、卓孟飞先生校注,吴万平先生统稿并书写后记(以下部分简称85版)。

此外,《还轩词》还有若干手抄本流传:

1966年,施蛰存教授偶然获知丁宁先生及《还轩词存》,向周子美教授索要其油印本而不得,最终从杭州友人处借得一本。因爱不释手,年近七旬的他,用蝇头小楷手抄一本,这就是著名的《北山楼抄本》。

1992年,张中行先生从谷林先生处借得一本手抄本,并再手抄(6)参见张中行《书林杂俎》,《读书》,1992年第12期。。由此我们知道,不仅张中行先生有一本手抄本,谷林先生也有一本手抄本。

豆瓣作者RMR在其“重读《还轩词》”章节下标明“读过《棔柿楼杂稿》(作者:扬之水,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出版)”后写道“1992年2月12日,谷林翁以手钞《还轩词》一册赠扬之水”(7)参见RMR “第119页 重读《还轩词》”:https://book.douban.com/annotation/31694014/.,可见谷林先生不仅自抄留存,还将抄本赠人。

以上是四种目前得知的流传于施蛰存教授、张中行先生、谷林先生、扬之水先生这些文人大家中的手抄本。

在写作本文查找资料的过程中,笔者偶见画家汪友农先生发表回忆文章说“《还轩词》一直在同好中传阅,家父手抄了一本,时常在家吟诵”[2]、“(我)也转抄了一本放在枕边,有空就拜读”[2]。由此我们得知这一家父子即有两本手抄本。

在安徽文艺出版社85版《还轩词》正式出版27年后,2012年1月,黄山书社再次出版了《还轩词》(以下部分简称12版),此次由刘梦芙先生编校,徐寿凯先生、卓孟飞先生与安徽省图书馆合作完成增补,并且列为《安徽近百年诗词名家丛书》第二辑。这是目前《还轩词》的最新版本。

二、《还轩词》首次正式出版及其价值与意义

1.《还轩词》首次正式出版(8)本节参见吴万平《重读还轩词答疑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f27aa60101780n.html.; 吴万平《我与婉约词人丁宁》,《江淮文史》,2016年第1期。

至1981年,《还轩词》的印本均为油印(除了1981年图书馆自印的铅印本),印数少而索者众,学界及坊间都很难见到。但又因为丁词的艺术性,任一版本的《还轩词》一旦出现,都会成为被争相借阅、收藏、甚至手抄的对象,可见其广受读者欢迎而印本稀缺。

1982年,吴万平先生大学毕业,分配至安徽省图书馆古籍部工作,在满是霉味的故纸堆里,他意外看到一本手工刻写的油印本《还轩词》,旋即为作者的才情和词作本身的艺术成就而绝倒。在经过初步了解后,他产生了将《还轩词》正式出版的念头,并邀请卓孟飞先生参与其事。当时刚刚改革开放,政治氛围仍“乍暖还寒”。他闻知很多人包括安徽省当时的副省长张恺帆在内,都曾向出版社推荐出版《还轩词》,却始终未能如愿,即知按常规正式出版丁词并非易事。

然而,凭着对丁词近乎痴狂般的喜爱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吴万平先生竟然擅闯安徽文艺出版社社长黄勤堂的办公室,以万分虔诚之心,提出了正式出版《还轩词》的请求。

所幸黄勤堂社长极具慧眼,在浏览了油印本上郭沫若的信和周子美、施蛰存两位教授的初校跋及跋后,当即同意出版《还轩词》。唯一的要求是要简体、有注释,并明确说安徽文艺出版社只出版已完成注释的《还轩词》,但出版社自己找不到注释者。

起初吴万平先生是想找别人来做注释的,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加上怕夜长梦多选题取消,精神压力非常大。据他自己说,“当时就连去找有关部门,查阅丁宁档案的勇气都没有。那时掌管档案的人,大都‘根正苗红’,这些人往往极左。我害怕他们知道《还轩词》将获正式出版,会横生枝节。”[3]

万般无奈之下,他和卓孟飞先生只得自己勉力承担了所有文字的繁转简及注释工作。其过程从吴万平先生的《重读还轩词答疑 》一文得以窥见。首先敢啃硬骨头。他们将原稿的繁体字一一准确地转化为对应的简体字。这在今天非常容易,但在当年没有电脑的条件下,完全靠人工一个字一个字核对转化,做起来何等艰难!再是校注非常严谨认真,注释或改动任何一字词,都要从字意、韵味乃至整首词的意境上反复斟酌。遇到不同难点,他们会多方求教。《还轩词》常有涉及佛教的内容,其中的佛学知识与典故难以把握。吴万平先生为此经常趁出差之便造访寺庙住持,并多次请教著名词人冒效鲁教授;初稿及完稿后,他还几次将注释全稿交由丁宁先生友人、诗人刘夜烽先生审阅、删改。他还担任了全书的统稿工作,不仅在交稿前做了稿件统筹,在书稿到了排印阶段,还独自完成了一校、二校、三校和对红的工作。

可以说,《还轩词》的正式出版,吴万平先生起了主导作用。没有他对丁词的极度认可与喜爱,没有他的执着和抗压的毅力,没有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没有他与卓孟飞先生的通力合作,没有黄勤堂社长的慧眼识珠,《还轩词》很难在1985年正式出版。后来的事实表明,他力争出版《还轩词》可谓识见深远;他以自己的辛苦付出让公众实现了拥有丁词的愿望。

2.《还轩词》首次正式出版的价值与意义

《还轩词》虽曾有过油印、手抄本等,但相对于正式出版的数千巨册的印数和正规的发行、上市渠道,其流布传播的能力显然太微不足道,1985年《还轩词》的首次正式出版,才真正给丁词的传播带来了巨大的推动力。首先,该版迅速进入全国各大书店和图书馆,有了全国范围的正规发行和借阅渠道,第一次在新时期将仅仅流传于少数朋友和诗词爱好者中的丁词推广、展现于社会大众面前,意义非常巨大。陈硕在其硕士学位论文中证实:“虽然丁宁词版本较多,但所印数量均少,散佚四方,很难得以一见,现在全国的各大图书馆中所藏的基本都是 1985 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的铅印本。”[4]23该版发行后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更多的人接触到了丁词,尤其是诗词爱好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谷林先生曾撰文《低回忍说识君迟》,并在文末特别注明读本为“《还轩词》,丁宁著,安徽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八月版,0.75元”[5]。但该版仅1版1印,2 400册,因“诗词爱好者均以得丁词集为荣”[6],以致书出后仍一纸难求。张中行先生从谷文得知“《还轩词》还有一九八五年安徽文艺出版社的铅印本”[7],“立即写信给合肥的友人,说明要到出版社去找。结果是出版社也没有。只好退一步,放弃‘有’的奢望,安于‘读’。”[7]可见《还轩词》一经出版,影响力急剧扩大。

其次,85版的简体、校注体现了特别的意义。一是简体、校注本以一般读者为主要阅读对象,能使作品流布更广。虽然安徽文艺出版社坚持做校注本的初衷是扩大发行,规避经济风险,但在客观上却使得丁词由小众作品变成了大众读物。也许有人会认为《还轩词》应该繁体竖排,不加校注,更便于保存原貌。其实,图书的不同出版形式是由不同的阅读功能和阅读对象决定的。作为专业研究或文化遗产保护,繁体竖排、不加校注倒也必要,但作为面向大众的读物,就不太合适了。相对来说,做注释本也比一般性的整理编辑要更加耗时、费力。二是85版的校注虽非白璧无瑕,却有凿山开路之功。《还轩词》此前从未有人校注过。两位校注者敢吃螃蟹,但也绝非胆大妄为、贸然行事。卓孟飞先生在丁宁先生生前就曾独力承担过《还轩词》油印本的编缮校印工作,吴万平先生1984年就发表了全面论述丁词成就的第一篇专题论文《丁宁及其还轩词》[8],这说明他们对丁宁先生及其词还是有充分研究和了解的。尽管如此,他们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尽最大可能做到校有所本、注有所据。吴万平先生尤为如此。以至于周子美教授在看到85版《还轩词》后评价到:“这书校对、注释都是很高水平。”[3]

除了注释外,85版对1981年安徽省图书馆主持刻印的《还轩词》的订正还立有大功;为说明其订正的正确性,我们以其被12版所直接沿用的文字为佐证,举例见下(9)此处所引5处7例均见《还轩词》1985版(安徽文艺出版社)和2012版(黄山书社)本文中标示页码。:

原稿卷二,《莺啼序(挽碎玉词人)》中的“陈迹残僧”,85版(第49面)据词意改“僧”为“存”,12版(第32面)直接沿用;

原稿卷三,《鹧鸪天(送刘梅先先生退休回扬州)》中的“稻梁谋”,85版(第95面)改“梁”为“粱”,12版(第61面)直接沿用;

原稿卷三,《台城路(题李佩秋先生虹桥断梦图)》中的“剩日欢悰”,85版(第95面)改“剩”为“胜”,12版(第62面)直接沿用;

原稿卷三,《庆春泽慢(戊子孟秋乌龙潭步月闻络纬感赋)》中的“渺瀛涯莫辨归程”,原“瀛”为不规范繁体,中间“口”误为“四”,85版(第98面)改“四”为“口”,成“瀛”,12版(第63面)直接沿用;

原稿卷四,《庆春泽慢(黄山道中)》中的“遥烽敛黛,依稀画里曾吟”“似水年光”,85版(第115面)改“遥烽”为“遥峰”、改“曾吟”为“曾经”、改“年光”为“年华”,12版(第75面)直接沿用。

由此可见,85版《还轩词》的首次正式出版,使得丁词第一次进入一般读者的视野,产生了真正的社会影响,这一点此前任何一个版本都无法企及。其校订与注释的首开之功告成,不仅化解了原作大部分疑难之处,拉近了作者与一般读者的距离,还校正了原作在刻写流传中的一些讹误,为后来的读者、研究者提供了有益参考,这正是85版《还轩词》的历史意义与价值所在。

徐寿凯先生对85版《还轩词》曾有这样一段话:“一九八二年,新调安徽省图书馆古籍部的吴万平同志读过先生词后,十分心仰,决心要使它正式出版。三年后,在他的奔走努力下,以先生一九八零年的印本为底本的《还轩词》(10)据吴万平《重读还轩词答疑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f27aa60101780n.html),85版主要依据的是1981年安徽省图书馆的油印版,此处徐先生的记忆或许有误。,终于在一九八五年八月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其功甚伟。”[9]此言十分公允。我们认为“其功甚伟”者,还应包括吴万平先生的合作者卓孟飞先生,以及首次正式出版《还轩词》的安徽文艺出版社。

三、《还轩词》研究述略

对《还轩词》的研究,现能查阅到的最早专文是吴万平先生发表于《艺谭》的《丁宁及其还轩词》[8]。文章是他在深入细读丁宁先生全部词作后的整体认识:首先将词集中哀女悼母、伤离怀友之作高度概括为“凄凉的身世感叹”一类;同时揭示出被目为多“酸楚之音”(丁宁《还轩词存·自序》语)的该集仍有占相当篇幅的炽热的爱国之词,曾发出“问鲁戈何时振灵威,骄阳挫”(丁宁《满江红(甲申七月)》)的时代最强音;即便是写个人身世的作品,也多抒发了词人抗战之际哀时伤乱的家国情怀,是时代民生疾苦的记录;并认为这些篇章以其“思想性和战斗性,在丁词中占了特殊重要的地位,不容忽视”。艺术上则认为丁词最可贵之处在“缘情而生文,绝少造作之态”;其“咏物之作,多是有感而发”,在章法和托意上极有层次,达到了陆游所谓的“使人读之,至于太息流涕”(陆游《曾裘父诗集序》语)的地步;整部词集守律严谨,词精而语俊。总之,该文首次恰当选取丁词代表作十余首并进行了深入分析,从思想性和艺术性两方面对丁词进行了全面而有深度的研究,并给予了“《还轩词》是丁宁同志对现代词坛的重要贡献”这一高度评价。应该说,该文对丁词的研究是开创性的,其结论是原创性成果,后续的丁词研究虽更深入细致,但在流派师承、主题揭示、情感表达等方面的主要结论均没有超出吴文范畴(11)本段所引原文除标注外,均见吴万平《丁宁及其还轩词》,《艺谭》,1984年第1期。。

综观30来年丁词的研究进展,趋势大致如下:

1.由“由词及人”到“以词为主”

文学作品研究向来关乎作者研究。在《还轩词》研究过程中,早期多篇著述都是对丁宁其人的介绍,如蔡文锦《著名女词人丁宁年谱》(《文教资料》,1994年第5期)及《女词人丁宁轶闻五则》(《文教资料》,1994年第5期)、石楠《怀念女词人丁宁先生》(《世纪》,2010年第6期)等;即便是篇名为《读还轩词》(《东南文化》,1989年第1期)的刘海粟一文,对丁宁先生身世、人品的讨论也占据过半篇幅[10];只有张中行先生《书林杂俎》(《读书》,1992年第12期)侧重的是对丁词的研究,揭示出其“功力深厚”、“融汇贯通”和“感情真挚”三个特点[7],给予了丁词极中肯的评价。

后期的研究对词作本身的关注大大超出了对作者身世的关注。2006年吴万平先生连续发布三篇网文:《丁宁满江红(髯公索旧稿)欣赏》(12)参见吴万平《丁宁满江红(髯公索旧稿)欣赏》:http://post.blogchina.com/p/113331.、《辞逐魂销,声为情变——丁宁词作的感人之处》(13)参见吴万平《辞逐魂销,声为情变——丁宁词作的感人之处》:http://xiaoyifuwu.blogchina.com/114927.html.、《词之魂,情之洁——订正丁宁爱情词注释的错误》(14)参见吴万平《词之魂,情之洁——订正丁宁爱情词注释的错误》:http://xiaoyifuwu.blogchina.com/141268.html.,都是就词论词的研究性论文;之后有周啸天《丁宁及其词》(《中华诗词》,2012年第10期)、韩荣荣《丁宁词简论》(《山花》,2014年第4期)等见刊。

伴随着研究的深入,2011年后丁词研究由单篇赏析向系统研究发展。当年浙江工业大学陈硕完成硕士毕业论文《民国女词人丁宁及其还轩词》[4],对丁宁先生的全部词作进行了分类并特色分析,同时从多个侧面叙述其艺术风格,并从与前人的继承关系上探讨了丁词的艺术价值。2012年南开大学博士生王慧敏在其博士学位论文《民国女性词研究》中将丁词置于民国女性词背景下考量,颇多新见解,如将其题画、咏物之作作为整体看待,认为:“词人往往借吟咏美人香草,以寄托身世之悲,并表现出高洁的情怀和遗世独立的风神,是其词作中颇为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对于全面了解丁宁词有十分重要的意义。”[11]2862017年赵郁飞的博士学位论文《近百年女性词史研究》评价丁词“以审美论,人或各存其偏好,而丁词成就卓越,不仅是历代理论家共识,更应为词史不刊之论”[12]。可见后期对《还轩词》的研究已完全转到了以词为主的局面。

2.由“婉约词人”到“词风多样”

丁宁先生女性词人的身份、不幸的个人遭遇、早期清泠悱恻的词风、多写个人感情的主题,很容易给人留下婉约词人的印象。早年其师陈含光就以李清照、朱淑真目之(15)参见蔡文锦《著名女词人丁宁年谱》(《文教资料》,1994年第5期):“《含光诗》有《过词人丁宁女士小园》诗云:‘君今词笔继李朱,自写芳洁非雕虫。’”:周子美教授、施蛰存教授将她径比李清照(16)参见周子美《还轩词存初校跋》、施蛰存《北山楼抄本跋》,《还轩词》,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张中行先生也认为其某首“想来也是学冯延巳”[7]、“有一首想来是学吴文英”[7]。应该说,《还轩词》先期留给世人的印象主要是“婉约”的。

然而,丁词也颇具豪壮激越的词风。施蛰存教授《北山楼抄本跋》在历数《还轩词》之美后感叹“余亦以为抗日之战,成就一还轩矣”[13];吴万平先生也认为“丁宁对个人幸福完全绝望,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她却是一位积极主义的充满了信心的斗士”[8]。《还轩词》中作于抗日战争中的篇章,多悲愤沉郁,气象雄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金缕曲(午桥医生以毛刻谷音为赠,赋此谢之)》,词中“搔首几回将天问,问神州何日烟尘歇”[14]86、“好展平生医国手,把孱夫旧恨从头雪”[14]86这些句子, 充满了战斗豪情和冲天呐喊;韩荣荣径言“《还轩词》多有刀光剑影之处”[15],名副其实。总之,丁词转益多师,不拘一格,在风格上婉约与豪放并蓄,已成为诸多丁词研究者的共识。

3.由“简要粗疏”到“深入细密”

这点可由三个方面来说明。一是虽然人们对丁词的婉约与豪放两方面都已有所认识,但王慧敏进一步揭示了这两种风格并存的由来。在其博士学位论文中,王慧敏花费大量篇幅,极写丁词前后之“变”,多次强调词人中年后“更有不同以往的变调出现,以激烈质直的笔触直面社会现实”[11]288,而这种变化的原因是词人“不再一味地沉溺于个人的身世之悲,而是于广阔的时代背景中寻找自身的落脚点”[11]286;并且认为“大量的赠友唱和之作,极大地丰富了丁宁词的内容,尤其是与诸位男性大家的唱和交游,使丁宁封闭的内心世界与孤寂的情感逐渐敞开”[11]286,逐渐走出了早期《昙影集》中满纸感怀伤离的心境。

二是对丁词“用情至深”认识的逐渐丰满。施蛰存教授最早认为相对于翰墨之功,丁词成就更因其“声为情变”[13],吴万平先生也认为“感情饱满丰厚”是丁词最为可贵的地方(17)参见吴万平《辞逐魂销,声为情变——丁宁词作的感人之处》:http://xiaoyifuwu.blogchina.com/114927.html.。一般说,诗言志、词言情,词作感情饱满应是题中之义,但丁词此点为什么特别突出?无疑是与丁宁先生的身世有关。研究者们也一直注意到她早年的不幸,但至周啸天才贯通了丁宁先生早年的失恃、失怙,稍后的失女、失婚、失母的不幸遭际,而正是这种人间至大悲情的“人无我有,人有我深”[16],才会让她反复将“生命之脆弱、命运之无情、母爱之强韧,转瞬的失落与永远的牵挂,交织词中”[16],而这也正是其词能够“夺帜摩垒”(施蛰存《北山楼抄本跋》语)的原因。

三是对丁词中“执着、深沉和美”况味由来的探讨。张中行先生发现丁词“词境可以说苦,又不尽然。因为其中还有宁静,有超脱,以及由深入吟味人生而来的执着、深沉和美”[17]。他深深认同这一点,甚至把丁词视为心灵的归宿。

按理说,一个多遭丧乱、孤独一生的灵魂多半不会宁静和超脱。丁词这种身世与作品面貌的反差,最早引起了夏承焘的注意。《天风阁学词日记》多处记述“(丁宁)旷爽如男子”、 “怀枫忼爽有男性”(18)参见夏承焘《夏承焘集·天风阁学词日记(第六册)》页277 ,浙江教育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可见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她具有男性风格,另外还注意到了她的善于自我排遣(19)参见陈硕《民国女词人丁宁及其还轩词》(浙江工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页45。。然而,这样的理解似还不够。2010年,陆昕将词人与其词作适当分离,认为丁宁先生“词中柔弱,词外坚强”[18],“诗人表面看似柔弱,其实不然,她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人格标准”[18],而“正是这种抱节守志的品格和清贫自持的精神,支撑着词人度过时事的艰难和个人的困厄”[11]283。我们综观丁宁先生一生,的确应该说是她的出身教养、学识德行与人生追求以及学佛、习武综合而来的智慧,方使她在遍尝人间之苦后拥有更多的宁静和通达,吟诵出“漫从去日占来日,未必他生胜此生”[14]61、“凭栏多少凄凉意,唯有黄花似故人”[14]63、“愁堪破寂何须遣,梦可回家不易成”[14]63这样的词句。这种更关注词人精神层面的视角,无疑也是对丁词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四、余 论

综上可知,除丁词的发表、结集外,对丁词的专题研究大约始于1984年[8],之后,相关论文不时出现,系统性研究则出现于2011年、2012年[4][11]。就时间节点而言,我们认为这是85版《还轩词》正式出版带来的效应,从这个意义上说,吴万平先生、卓孟飞先生当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另,迄今为止,《还轩词》正式结集出版只有两次,85版由于时代原因及当时的客观条件,确实存在一些不足。27年后的12版繁体竖排,增补扩容,印制精美,值得称颂。然而其“代前言”却多对85版横加指责:其一是说85版“仍有不少错字未校出,……甚至有对原作擅加改动者”[19]35。令人费解的是,85版对原作仅有的五处“擅改”文字,竟被12版全部直接沿用(详见前文)。对比两个版本,其正文用字几近一致,而85版“未校出”的错字却未见12版有任何校记说明。

其二是对85版对丁词的有所删节甚为不满,竟至无限上纲。如针对悼母诗《朝沐歌》等三首的被删,12版“代前言”先是大谈母爱的伟大及儒家圣贤的孝悌主张,继而说到阶级斗争扼杀人性、极左时期的负面影响,兜了一大圈后断然认定:85版校注者“视爱母之孝为‘封建道德’,不能理解词人最珍贵的情感”[19]14,并谆谆教导人们今天要“引以为戒了”[19]14。然而我们通览85版《还轩词》,却未见一字能说明校注者视爱母之孝为封建道德,更找不到任何依据能断定《朝沐歌》是因此而删。相反,85版中颂扬母爱、表达爱母题材的词作不乏其篇(如《临江仙(秋宵不寐忆文儿)》《金缕曲(病中闻隔院)》),1939年母亲去世后避乱途中丁宁先生一连写下的三首痛悼其母的《谒金门》,亦赫然列在“怀风集”开篇。不知12版《还轩词》“代前言”的作者对此该作何解释?

综上而言,两版相较,各有针对读者需求之不同。鉴于古人有言“前修未密,后出转精”,85版于丁词的正式出版与广为传播确有开创之功,虽有瑕疵,也应公允相待;12版沿用前人成果,则应注明出处,这样既可避“抑人扬己”之嫌,也是对著作权法的起码尊重。迄今85版《还轩词》正式出版已35年,今天我们旧话重提,意在回顾其首次正式出版的艰辛,肯定其历史价值;同时也借此梳理《还轩词》的研究进展,并深深期待未来学界对《还轩词》给予更多的关注,使其研究能更加深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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