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庚
(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多彩贵州”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贵州的多彩,除了其自然风光的丰富多彩之外,更主要的是少数民族的人数众多、族群多样。贵州少数民族人口占全省总人口的39%。全省有3 个民族自治州、11 个民族自治县,地级行政区划单位占全省的30%,县级行政区划单位46 个,占全省的52.3%;还有253个民族乡。 千百年来,各民族和睦相处,共同创造了多姿多彩的贵州文化。而在这多彩的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则更是色彩丰富,笔者曾于2017年率队赴黔东南地区考察,参观过千户苗寨,聆听过千年侗歌,黔东南不仅风景迷人,浓郁的民族风情更是令人迷醉。今有蒋华《黔东南侗歌文化内涵与艺术特色研究》[1]一书,可以给读者提供一个了解多彩贵州的一个窗口,值得一读。
据报载: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已经被联合国世界乡土文化基金会确定为全球“返璞归真,回归自然”十大旅游胜地之一,又被世界保护乡土文化基金会列为少数民族文化保护圈之一的旅游胜境,今天的黔东南,已经是我国著名的旅游胜地。
黔东南的侗族,在先秦以前称为“黔首”,明清以来,被称为“僚人”“侗僚”“峒人”“洞蛮”“峒苗”“夷人”等,民国时期称为“侗家”,新中国成立以后称为侗族。侗族的侗歌在黔东南地区非常流行,倍受人们喜爱。侗歌是一种民间歌曲,也是侗族文化传承的主要载体与教育传播的主要形式。侗族人的历史、生产、生活、社会习俗、伦理道德的传承,主要是通过侗歌来完成的。目前,黔东南地区的侗歌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汉语侗歌,一类是侗语侗歌。据2014 年6 月《当代贵州》杂志的报道,王朝根(1933-)是北侗民间民族文化的传承人,他共搜集了3 万余首北侗民歌,请龙权源、王娇杏等优秀歌手用侗汉双语进行演唱,其光盘在北侗村寨广大侗族百姓中深受欢迎。
侗歌既是侗族民族历史的积淀,也是侗族民族文化与民族精神的载体。汉语侗歌中有一首《饭养身来歌养心》:
人不吃饭活不长,人不唱歌心不欢。饭养身来歌养心,要我戒歌实在难。
这首侗歌很能说明其地位的重要性:侗族人是将她与吃饭同等看待的,亦即她不仅是生活的一部分,更是生命的一部分——从中也可以见出侗族人对精神生活的重视程度。
对于侗族歌曲,前人做过不少研究,但多是单方面的,且主要集中在侗歌的传承与保护、侗歌的音乐、侗歌的文学与文化、侗歌的搜集与整理等宏观方面。有学者提出侗歌要进学校,如普虹认为,我们应当加强侗族大歌的宣传,要将演唱侗族大歌作为学校的课程来教,让侗族大歌走进大学中学。[2]也有学者注意到了侗歌的艺术特色,如薛良总结归纳出侗族大歌的多声性、集体性以及以自然界声音的模拟等特点[3];朱慧珍则认为,侗族民歌的艺术特点主要表现在:感情十分真挚,也十分深沉,比喻朴实而生动、意境十分含蓄、侗乡生活气息较为浓郁。[4]还有学者注意到了侗歌的文化功能,如梁梅指出,侗族大歌作为音乐形式是一种原声态符号,在侗族的社会生活中有其独特的文化价值和社会功能,是侗族社会不可缺少的具有社会凝聚力的民族符号。[5]更多的学者则是强调搜集和记录侗歌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如石本忠认为,侗族人民由于在历史上没有与本民族语言相适应的文字,只能靠口传言教,世代相传,致使不少远古时代珍贵的民族传统文化遗产失传了,自从汉族文化传入侗族地区后,一些侗族文化人,便开始借用汉字来记录本民族的诗歌、民歌和侗书、款词等,其中借用汉字记录最多的是侗歌。因此,这些侗歌是保存和研究侗族文化最宝贵的资源。[6]
蒋华是一位很勤奋的年轻学者,多年来专注于地方特色文化的研究,在湖南科技学院工作期间,作为湖南省舜文化研究基地的学术秘书,在对基地的学术工作进行管理和参与《虞舜大典·近现代文献卷》的辑录整理之余,对舜文化的研究也颇有自己的收获,2011 年就出版了《〈十三经〉中舜文化内涵研究》和《神话传说中舜文化探赜》两书,在地方特色文化的研究中已经初露锋芒。调入贵州凯里学院之后,以敏锐的目光很快发现贵州黔东南的侗歌颇有地方特色,于是对此展开田野调查和收集整理,可谓“筚路蓝缕”。在大量掌握原始资料的基础上,重点展开对汉语侗歌的深入研究,于是又有了自己的新收获:2018 年出版了专著《黔东南侗族大歌语言研究》,现在又出版了《黔东南侗歌文化内涵与艺术特色研究》。两部姊妹篇互为表里,不仅开辟了侗歌研究的新途径,而且在深入细致、系统全面方面更是独树一帜,无人能出其右,从而将侗歌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确立了自己在侗歌研究领域的独特地位。
蒋华的侗歌研究,具有诸多的原创性,迄今为止,在对黔东南侗歌文化内涵与艺术特色的研究中,该书是最全面、最系统的。作者在对汉语侗歌的文化内涵与艺术特色进行一番仔细的爬梳整理之后,就有了自己诸多的发现。例如,关于汉语侗歌的押韵,就与汉民族的诗歌颇有区别,而且形成了规律性。这样的规律,或许一般人都会忽略,作者因为是语言学专业,因而对诗歌的押韵极为敏感,这才有了自己的发现并找到了它的规律性。
作者先从词类的分析入手,发现侗歌中押韵的词有虚词,也有实词;而虚词押韵通常是一韵到底,相同的虚词连用在不同的分句当中。实词在句尾押韵时却总是采用不同的词,还存在着实词和虚词实现相互押韵的情况。而押韵的位置则更是灵活,可以用在歌句的开头,也可以用在歌句的中间,还可以用在歌句的末尾。从项数上分析,作者发现押韵最多的项数是三项韵,其次分别是四项和两项,而五项、六项和七项押韵较为罕见。因此要是从数量的多少来看,它们就可以形成一个序列:
三项押韵 > 四项押韵 > 两项押韵 > 五项押韵 > 七项押韵
作者从这里总结出一个规律:说明侗族人在创作侗歌时,越是简短的段落越注意押韵。这是因为从民间艺术中汲取营养,与社会现实生活有着紧密的联系;同时也最能体现侗歌押韵的突出特点。在汉族诗歌中,律诗是最讲究押韵的,而且是隔句押韵,因而四句的“绝句”就是两项押韵,八句的“律诗”就是四项押韵。侗歌的三项押韵则不同,且以《只要你哥有心意》为例:
天大地大爹娘大,爹娘嫁妹妹无法;只要你哥有心意,冷水栽花花也发。
这里的“大”“法”“发”押韵,四句三韵,确实与汉民族的诗歌押韵颇不相同,而且这种押韵在侗歌中是最多的,说明侗歌的押韵从总体上来说是最具特色的。这或许也是蒋华在侗歌研究中的最有价值的发现。
在对侗歌内涵的研究中,作者发现黔东南汉语侗歌的文化内涵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倡扬“孝”与“和”的传统思想,另一方面又表现不屈的抗争精神。而且,这种文化内涵还具有系统性、层次性。例如对“和”的重视,首先是强调家人之“和”,这样的篇目是最多的,其次是强调村寨人之“和”,再次是侗汉族之“和”,还有不少篇目提到了众人劳作之“和”,亦即强调“众人同心,黄土变金”的齐心协力。表现永不屈服的抗争精神,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对家庭不公的抗争、对婚姻陋习的抗争和对社会制度不公的抗争。对家庭不公的抗争,主要表现在男女分家产时的不平等方面。侗族女孩在家庭中同男孩一样劳作,但却分不到家产,心里产生不平衡,自然会发出呐喊,于是就以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据作者的走访调查,在侗族社会中,因为受到汉民族传统文化的影响,也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之说,甚至也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亦即认为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但侗族女子似乎比汉族女子更具有独立意识,因而对家庭的不公更具有反抗性。同样,侗歌中对社会制度不公的抗争也更为激烈,为反抗官府的压迫,不少作品甚至呼唤起义领袖的降临。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侗族等少数民族曾经受压迫的程度,所谓“受压迫愈深反抗愈烈”,侗歌中所表现的激烈抗争,确实有其深远的历史缘由。作者的这一研究和发现,或许也可为今天制定少数民族政策提供借鉴。这也是该著作所提供的现实价值。
正因为作者在对侗歌全面而系统的研究中有了两个新发现,从而也确立了两个有独特意义的价值:一是侗歌押韵的独特性,可为今天的诗歌创作提供借鉴;二是文化内涵的独特性,可为现实的民族政策提供借鉴。有了这两个借鉴价值,该书的价值也就蕴含其中了。
在对黔东南汉语侗歌文化内涵与艺术特色进行系统研究的过程中,作者不仅有自己诸多的新发现,而在对这些发现进行原因分析时,也往往有自己突破性见解和独到看法,并能总结出一些理论性新观点。
首先,通过对黔东南汉语侗歌衬词的研究,作者提出了自己具有突破性的新观点。作为语言学专业的学者,作者探讨了汉语侗歌中的“那个”“那的”“那”和“的”的使用规律。作者发现,这些衬词,在汉民族的诗歌中原本是不能出现在主谓短语、主语、动宾短语和定语短语之间的,而在汉语侗歌中,却可以出现在这些短语之间;而且,这些衬词还可以用语气词来替换,替换之后,读起来也很难感觉到两者在句法和语义上的差异;同时,这些衬词还可以去掉,去掉之后,原句的意义也不受任何影响。但加上这些衬词,诗歌的语气就显得更舒缓、更抒情,从而也更能引人入胜,演唱时间也相应地拉长。作者分析,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有三:一是便于创作者的临场发挥,因为侗歌属于民间歌谣,无论是个人独唱或男女对唱,都不会有完全现成的歌词,更多的需要临场发挥,现编现唱,这些衬词加进之后,相应地拉长了前一句的演唱时间,为下一句编词可以留下更充裕的准备;二是为听众的接受留下更多的思考时间,作为民间歌谣的听众,文化水平不高,歌词转换太快,信息量太大,听众难以接受,必须舒缓地慢慢演唱,听众才能听懂;三是这种演唱形式已经形成为固定的模式,无论是演唱者或听众,都已经习以为常,是不能随意打破的。作者的这些观点,想前人之所未想,发前人之所未发,确实是具有突破性的新观点。
其次,通过对汉语侗歌中比喻等修辞特色的研究,作者也提出了自己多维的新看法。该书在对汉语侗歌修辞手法的研究中,很大一部分内容是探讨比喻手法的应用。比喻能化抽象为具体,叫人便于接受;使概括的东西形象化,给人以鲜明的印象,这在各民族的民歌中最为常见,汉语侗歌自然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是,在黔东南汉语侗歌中,喻体名词以动物名称和植物名称最为常见,这也是汉语侗歌最为突出的修辞特色。分析其中的原因,作者认为有二:一是与黔东南的生存环境相关,因为侗族人所生活的黔东南地区山高谷深,森林茂密,原始森林莽莽苍苍,珍禽异兽自由出没,人们举目所见的不是植物就是动物,因而要用到比喻时,自然而然地便信手拈来,这是最直接的原因;二是帮助人们认识自然、认识动植物的需要,因为侗歌作为侗族人的“诗经”,自然也要承担“兴观群怨,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的重任,动植物的比喻,也可以帮助年青人来认识、关注这些动植物,让侗歌更好地发挥认识功能。而在动植物的比喻中,充当喻体的名词中,动物名称又要比植物名称更多一些,这说明侗族的社会生活中,动物比植物更重要,更受人们重视。这一点,恰好又与人类的共同特点相一致,因为动物的生命形态与人类更为接近,既可以成为人类的帮手,也可以成为人类的朋友,而植物则不能。尽管人类的主食来源于植物,人们主要依靠植物生存,但人们宁可崇拜虚无缥缈的“禾神”——将植物拟人化,而不会去崇拜真实存在的“禾”。作者的这些看法,显示出一种立体多维的研究特色,说明作者视野开阔,思考深入,观点富有新意。
总之,蒋华的著作《黔东南侗歌文化内涵与艺术特色研究》一书,以汉语侗歌作为研究对象,从文化内涵和艺术特色等方面对汉语侗歌进行了多角度、多层次的研究,有诸多新发现、新观点,不仅可以为人们理解和欣赏汉语侗歌提供有效的帮助,也可以为今天的诗歌创作乃至于民族政策提供一定的借鉴。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部著作也不能说是十全十美之作。在笔者看来,在辞格方面,还有一些常用辞格没有涉及到,对一些观点的论证也略嫌粗糙,深入细致不够。但毕竟该书是研究黔东南汉语侗歌文化内涵与艺术特色的第一部著作,其首创之功不可磨灭。同时,这部著作也可以给青年学者提供一个经验:唯筚路蓝缕,方不落窠臼!只要肯下功夫,从收集原始资料入手,做到厚积薄发,就一定会有自己的新发现、新收获。因于此,该书也值得向青年学者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