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带溪谷热带雨林印象

柏木

石带溪谷，位于保亭县北部深山的一道襞皱里。东耸吊罗山群峰，西峙清秀俊俏的七仙岭，居中一条狭窄的夹缝向北延伸，直到陵水河的源头，正对气势威严的五指山。石带溪边有石带村，往东北方向，有一条十八公里长的崎岖山路，翻越数座险峻的山脊，可抵达琼中县罗眉村。一路山花野果沁人心脾，涓涓细流汇入陵水河。

石带村隐匿在茂密雨林坡地的山坳里，垂叶榕和香樟树毗邻相守，纤细的野芭蕉散布在山谷中。大茅草吸足朝气，馥郁的野牡丹露珠闪闪，每走一步都让人恣意流连。沿溪谷爬升两公里，有瀑布冲击而成的水潭，碧幽幽的水底隐见巨木阴沉。蜻蜓上下飞舞，寻找露出水面的枝桠。野泳爱好者已跃跃欲试，恍惚中变成清澈水底的小鱼儿。

溪谷边的山坡非常陡峭。队伍拉开距离，如密林中的蚂蚁，被茫茫林莽淹没。队友左顾右盼，前面没有小路，只有砍断的枝条，踏倒又立起来的茅草。紧靠峡谷的外侧有一根手指粗的钢丝绳，几乎贴着地面，系在树干上。沿着溪谷有条水管，接到村里，几十年来村民一直饮用纯净甘甜的山泉水。我们不时也要系绳索，攀爬更加陡峭的险坡。六七十度角的山腰，俯视幽深河谷，耳畔鸣泉潺潺。前面队友留下的隐约的脚印，仅有一只鞋面宽。先定定神，屈膝弯腰，身子尽量贴近地面，抓紧小树枝、钢丝绳、还有拱出地表的树根，慢慢地挪过去，中途尽量不要停顿。

潮湿的热带雨林，密集地生长着柊叶、鸟巢蕨和山槟榔，树根交错，藤蔓纠缠。手掌宽的扁担藤，攀附悬挂在垂叶榕、楝树上，枯干的扁藤上挂着串串像葡萄似的野果。行进中的队友回头叫了一声，我跟随钻过由树枝和灌木结成的拱门。一根尖刺穿过遮阳帽，狠狠地扎在头顶！痛得呲牙咧嘴，头皮发麻。猜想是黄藤，有一厘米长的尖刺，是黎胞用来纹面的工具。我深深地吸口气，揉揉痛处，脚下不停歇。队友回头说，我不是告诉你有刺吗！无语，快速行进中哪能听得清。

溪谷边玄武岩石块层层相叠，石面圆润光滑，爬附一层薄薄的浅黄色地衣，那是迅猛的山洪冲刷的痕迹。可想大山怒吼时，森林震撼，百兽俯首。咆哮的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下山谷。两岸的大树，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紧紧抱住岩石。它们的树根像八爪鱼粗壮的触须，向四面张开，努力伸展，钻入石缝中，再深深地扎到土里，末梢伸向溪边。巨石就是它们的锚，是它们的基础，由此参天巨树平地而起。抓不紧岩石的大树，最后都被强风吹倒，坠下河谷，沉入深潭，成为昆虫和细菌的养分。前面一棵比腰粗的大树，靠近地面的树干，匪夷所思地弯成像个卍字形的半边，怎么长出个凳子来？猜想应该是底下原来有块大石头，被洪水冲走了，剩下悬空的姿态怪异的树干。

空中破车喇叭似的蝉鸣，“吱——了，吱吱——了”响彻山谷，永不消停。头顶上漫天的树叶密密重叠，交织着，不停地晃动如万花筒，随风声、水声，变幻莫测。蓝天被剪成碎片，细碎的光线，投射下来，辉映在水面，投在巨石顶的鸟巢蕨上，光影晃动，變幻着色彩。枯叶落在三四米高的潮湿石壁上，被石表厚厚的苔藓和地衣捕捉。飞凤兰从地毯似的苔藓里钻出来，舒展翠绿细长的嫩叶。淡黄色的小花，随风摇曳，奇异的花香令人心醉。墨绿的血叶兰，娇小的椭圆形叶片，白色细纹的叶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巨石下溪水边，一簇沿阶草叶片细长如兰。形单影只的小鱼，追逐漂浮的叶片，自顾玩耍。它被咚咚溪水从上游一级级冲下来，失散了，找不到妈妈。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芳香，最初是低地灌木丛的野牡丹花，野山姜花，益智花香，还有竹叶和大茅草的清香。溪谷里水雾氤氲，隐约有朽木腐烂和沉闷的潮湿气息，有馒头果熟透发酵的醇香。胭脂红色的蘑菇、棕褐色的竹灵芝亭亭玉立。树丫上石斛兰的清香，在树梢间随风飘荡。

在雨林中行进，我们的嗅觉、听力变得异常灵敏。身体平衡性、手脚并用的灵活性充分发挥。朦胧中我感觉皮肤变绿了，头发和眼睛也会变绿，我们最终将融入茫茫的热带雨林，成为其一分子。忽然上面传来队友惊恐的喊声：“注意，有石头！”还没等反应过来，也不知道在哪个方向，哗啦啦，两块二十公分大的石块从身边滚过，咕隆隆落入峡谷。好家伙，二三十斤！几个伙伴吓呆了，相互打望，说不出话来。站都不稳的峭壁边，躲无可躲啊。唯一的念头是：快，快走，离开这儿。心有余悸之后，转而有点小庆幸，不禁要因为自己运气不错而开心了——不是谁都那么好运气的。

登山溯溪，危险就在身边，无时无刻，铁的纪律一定要严格遵守。被惊吓到的小伙伴，回头想想都还脚软。然后会消失多半个月，说压压惊，避避风头去了。某天又突然出现，笑盈盈地站在队伍里。思念总在旅途中，在青山绿水，在高山河谷的绿色潮涌里。歌德说过，人之所以爱旅游，不是为了抵达目的，而是为了享受途中的乐趣——人生即旅途。途中乐趣除了未知的惊喜，还会有艰难、忍耐、毅力和风险呢。如影随形的危险时时提醒我们，要保持对大山的敬畏之心。

每一次进山都会有意外发现，崇山峻岭中数十、上百个山头，有我们未知的奔涌的小溪，咕咕的暗流，陡峭的断壁，轰鸣的瀑布。弯曲蜿蜒的森林小道通往未明的黄昏。绿幽幽的水潭边，机敏的山猫在树叶后忽隐忽现，松鼠跳跃在野荔枝树梢，懒洋洋的竹叶青卷曲在树枝上。这儿是人类脚步罕至的荒野河谷，是野生动物张扬原始生命的乐园。

回到繁华都市，街衢喧嚣，忙于生计。偶尔翻开书架上的《忧郁的热带》，两片红叶飘落，我的思绪重又被拽回到深山峡谷的石带村，内心如碧悠悠的潭水泛起涟漪。寸许长的叶片，椭圆形，边缘有小锯齿，有虫子咬过的凹痕。叶面呈鲜艳的殷红色到猩红色，有凹凸的质感。一块密集的黄斑，宛如初升的月亮；稀疏细碎的白点，如闪闪繁星。就像暴雨初霁的傍晚的山谷，漫山遍野如牛血般殷红，从寂静的天空到起伏的山岗，甚至溪水中的倒影，连呼入的空气都是殷红的。半小时后，晚霞褪去，漫天的残红消失了。夜幕降临，繁星闪现。熠熠星辉映照的湖边，山神在歌唱，少女们跳着舞。热带雨林竟如此神奇！一片树叶，装得下整个大山浩瀚的夜空。

另一片树叶，蛋黄色的叶片，依稀如黄昏的山谷，叶脉呈鲜艳的朱红色，像刚干涸的血丝。侧叶脉不对等地向上方、向两边伸展，像冬天山坡上落叶的橡胶林；细小的网状叶脉，则是茂密无序的枝桠，渲染、交织着。眼前恍如黄昏山谷里的胶林，从下往上，由近及远，树干笔直，或明或暗，枝梢纵横，透着一种梦幻般的朦胧。像东山魁夷的山水画，静谧而淳朴，尽现东方风景之美。

树叶的凋零，如生命的轮回，萌芽、生长，春夏秋冬，从嫩绿到殷红。在生命最璀璨的时刻转身，从高高的空中飘落、飞舞，轻盈地旋转，划个漂亮的弧线，在知了嘹亮的歌声中，完成生命的礼赞。

大自然是神奇的，充满着诡异的力量。它蕴藏着秘而不宣的张力，既有慷慨解囊的赠予，也有让你耗尽毕生精力去探寻的奥秘……我想用朴实而深情的文笔将它描述，却痛感文思枯竭，懊恼万分。这两片来自石带溪谷的红叶，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是遮天蔽日的雨林里，漫天飘舞的天使，萦绕在我的心中。望着她们，我的脑海里浮现那绿色的时空，思绪重回幽暗深邃的秘境，古树参天，秋蝉长鸣，心中充满柔情。内心就像镜子一样，澄亮而清明。我像被大山深沉的气息裹挟，那里有生命倔强的呐喊，有众神宣谕般的庄严。茫茫雨林是孕育生命的泉源和母腹，是我们远古的故乡、永恒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