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乌托邦》的劳动问题

2020-01-06 16:39郝春鹏
关键词:莫尔乌托邦托马斯

郝春鹏

(上海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0234)

在西方的古典世界,劳动(labor)并不是件令人惬意的事情。无论在古希腊的赫西俄德、柏拉图,抑或希伯来《圣经》所描述的故事里,劳动都代表着艰辛(labeur)、苦楚甚至惩罚(laberat)。直到近代,劳动的正面意义才渐渐凸显出来,马克斯·韦伯曾将这种从苦楚到天职(beruf)的转变归结为路德、加尔文等新教传统,但在宗教改革之前,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①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就已有了新“劳动观”的端倪。

与《理想国》②柏拉图:《理想国》,顾寿观译,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版。相似,作为国家力量的来源③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92页。,《乌托邦》同样从正义问题引入:在好友彼得·贾尔斯的介绍下,莫尔在安特卫普结识了拉斐尔·希斯拉德。希斯拉德在学识和经验上都非常丰富,故莫尔和贾尔斯都建议他从政,为君王效力。但希斯拉德认为,哲学与政治有不可调和的冲突,造成这一冲突的根本原因在于:现存的各个国家都不正义,是国王或大臣追逐私利的工具。唯有乌托邦新岛才是名副其实的“commonwealth”④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114页。英文commonwealth是拉丁文respublica的意译,本意即为“共同的东西”,今常译为“共和国”。与今天的共和国稍有不同,在莫尔那个时代,commonwealth是作为与君主国相区别的另一种政体形式。例如同时期的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的开篇曾提到:“从古至今,统治人类的一切国家,一切政权,不是共和国就是君主国。”,而“劳动”问题集中代表了乌托邦制度的正义。

一、乌托邦的三类劳动

(一)全民的普遍劳动

与莫尔所生活的亨利八世统治下的英格兰王国不同,乌托邦新岛是一个民主或共和制的邦岛。它的第一代君主(prince)是乌托普(Utopos),乌托邦(Utopia)之名正来源于他(原名:阿布拉克萨岛)。但乌托普不是国王(King),与其说他是第一代君主,不如说是立法者。这即是说,此前乌托邦就有自己的传统,只是自乌托普主政后才建立了新法⑤根据希斯拉德的描述,乌托普所处的年代是公元前244年,对应当时的斯巴达王阿吉斯(Agis)时代。阿吉斯由于要复兴吕库古的旧法,被长老会怀疑要做僭主而被杀害。后继者克莱奥梅尼继承了他的遗志。。虽然之后每代最高统治者仍以Prince(商务版译为“总督”)来称呼,但徒有“君主”之名,从“君主”到每个城市的“特朗尼普尔”以及“摄护格朗特”,皆由乌托邦公民选举产生⑥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53-54页。“摄护格朗特”类似议会代表,“特朗尼普尔”是高级“摄护格朗特”。虽然乌托普之后,“摄护格朗特”和“特朗尼普尔”都有了新的名称:“飞拉哈”和“首席飞拉哈”,但乌托邦人仍用旧名来称呼他们。。

在这样的民主共同体中,平等就成为一种共识。与《理想国》诸阶层各司其职不同,乌托邦大体上消灭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取而代之的是行业的不同。在乌托邦,大致存在三种行业:农业、手工业、学术研究者(包括执政者与教士等)。虽然如此,但几乎所有人都必须从事农业与手工业(掌握一项手艺)这类普遍的体力劳动①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55页。。甚至作为开国者的乌托普,在建国初期,也命令自己的军队与民众一起开山挖渠②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21-22页。,将先前的半岛改变成一座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的海岛。乌托普完成这项宏伟的工程凭靠的正是普遍劳动。

普遍劳动有两个好处:(1)保证了乌托邦的平等与公正。普遍劳动不仅代表着公正,同时也使每个人的劳动不再艰辛:“摄护格朗特的主要的和几乎唯一的职掌是务求做到没有一个闲人,大家都辛勤地干他们的本行,但又不至于从清晨到深夜工作不停,累得如牛马一般”③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55页。;(2)普遍劳动的高效并非由于技术的改进和提高,而是合理统筹劳动的结果。事实上,莫尔认为不需要继续提高生产力就足以养活所有公民:“既然他们只工作六小时,你可能认为其后果是必需品会有些是不足的。然而事实远非如此。对于生活上的必需或便利所万不可少的全部供应,这六小时不但够用,而且绰有余裕。……创造人们全部日用必需品的劳动者远比你所想象的人数要少。”④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57页。反而是技术的提升对正义和幸福不仅无所助益,有时还可能带来灾难⑤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12页。。

(二)学者的主动劳动

虽然普遍劳动是全民性的,每座城及其附近地区中凡年龄体力适合于劳动的男女都要参加,但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也允许少数人免除这种劳作(乌托邦成年人总数为六万至九万六千人,准予豁免的不到五百人)。其中首先是进行学术研究的公民。他们经教士的推荐及摄护格朗特的匿名投票选出,专心从事学术研究,学习音乐、论证、算术、几何、天体星辰的运行、哲学以及涉及的道德问题等各科知识⑥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71页。可对观《理想国》(525b-533d)哲学家所需要学的知识。。不过,如果这些人有负众望,未能在学术上有所斩获,那么就只能再次被调回劳作。然而这类事并不常见,更多的倒是一个人用业余时间钻研学问,最终因成果卓著转而被指定去做学问。

乌托邦人的外交使节、教士、特朗尼普尔乃至总督都从这些人中选出。他们虽被豁免,却积极主动地参与普遍劳动:(1)摄护格朗特常以身作则,乐意带动他人;(2)虽然农业人员的更换是常规(每户每年有二十人返回到城市中,都是在农村劳作满了两年,而其所造成的空缺由城市新来的另二十人填补),但对农事有天然的爱好者可获准多住几年⑦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50页。;(3)还有不少如出于宗教等原因的人,虽不需要劳动但也非闲散无事者。他们认为在生前多行善事死后方得幸福,所以有的会照料病人,有的补路、清沟、修桥、挖除杂草沙石,砍树运木,将柴粮运到城市等。无论公私事务,比奴隶还卖力。任何粗、重、脏的工作都开心自愿地承担下来。并且,他们在工作和劳动中从不居功,既不夸耀自己,也不贬低别人。

普遍劳动制度的建立似乎给人一种倡导“劳动光荣”的感觉。但这也意味着现实与其所提倡的有所不同。例如:乌托普命令士兵与居民一起挖掘渠道,原因并不是因为这种劳动值得提倡,而只是“为了不使他们(居民)觉得这种劳动有辱”⑧中译本根据英文译为“不光荣”(disgrace)。但拉丁文是“contumeliae”(侮辱),本句话的全文是“Quumque ad id operis non incolas modo coegisset(ne contumeliae loco laborem ducerent)sed suos praeterea milites omnes adiungeret.”,意即“他不仅召集(coegisset)当地人(incolas)干这种活,(,(为不使他们觉得这种劳动有辱(contumeliae))也让自己的士兵全都参加进来。”。一般的体力劳动谈不上“光荣”,甚至还有“低下”的意味,只不过乌托邦被设定为一个比当时欧洲诸国更好的地方,为淡化这种“低下”之感,乌托普才令自己“高贵”的士兵做同样的“体力活”。在整部《乌托邦》中,体力劳动始终不是一项高贵的事业,只因它能提供必要的生活资料。至于更为低下的诸如杀猪宰羊等不洁之事则都交由奴隶去完成。

在乌托邦,真正有尊严或说有荣誉感的工作是学术。除从事普遍劳动外,官员不会强迫公民从事多余的劳动,而是在公共需要允许的范围内,将尽可能多的时间用于精神自由的开拓。乌托邦人认为精神的自由才符合人生的幸福。工作、睡眠及用餐外的空闲时间由每人自己掌握,但人们都不将其浪费在饮宴或闲荡上,而是各自做些业余工作,一般是学术研究。但鉴于每个人天生禀赋不同,也有很多人并不适合“用脑的较高深的学科”,所以亦可悉听尊便做自己的手艺。如此同样可以受到表扬,因为对国家有益。①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56页。

(三)奴隶的被迫劳动

与学术研究的快乐和满足不同,普遍劳动必然不太可能带来太多的愉快,甚至有一部分是被迫的低贱劳动。但它们却又是物质生产的基础,不得不为。因而解决不愉快劳动的方式不外两种:找到正好对这类工作有兴趣的人,或通过一定形式组织强迫劳动。后者即是为人所诟病的合法奴隶问题。

乌托邦的奴隶可分为四种:(1)同乌托邦人作战而被擒获的战俘;(2)本国犯重罪以致罚充的奴隶;(3)他国被判死刑而来乌托邦的犯人(多数是这些人);(4)他国贫穷无以为生、自愿来乌托邦做奴隶工作者。第四类人严格说只是从事奴隶的工作,他们“受到良好的待遇,只是工作重些。其他都如乌托邦公民一样享有几乎同样宽大的优待。如要离去也不会被人勉强,乌托邦人也不会让他们空手走开”②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86页。。

合法奴隶的问题虽为人诟病,但其存在并不代表乌托邦有人等差异,毋宁说是惩戒教化,以及平衡经济生产与学术研究的结果。通常的物资由普遍劳动即可足用,纵然这种劳动“不够荣耀”,但也不致产生“羞耻”。但有些更为“费力而又肮脏的全部贱活”③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62页。仍需人来负担。诸如农奴、屠夫等可能败坏精神品质的工作,就只好交由奴隶来完成④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77页。,因为“他们的劳动非常必要,任何国家倘缺少了这种劳动,甚至维持不了一年”⑤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115页。译文稍有改动。。

除经济生产外,将罪犯变成奴隶还可以儆效尤,作前车之鉴防止其他人犯罪。若奴隶抗命造反,那么其无异于不受驯服的野兽,再将之处死也无甚可惜;若经长期艰苦的服役他们表现出悔悟,那么就并非完全无望,可通过总督的特权或民众投票,减缓或赦免所服的奴役。

然而在民主平等的乌托邦,奴隶的存在始终是个污点,并且它还隐含着一个更大的矛盾:乌托邦人担心低贱的工作影响公民的品行,故皆让奴隶去负责。但作为奴隶一部分的罪犯,惩处他们的目的恰恰是希望使其改邪归正,以低贱的方式令其知耻而后能改。但奴隶所从事的诸如屠宰类的工作只会进一步泯灭人的恻隐之心⑥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61页。,加重其残忍性。可能造成的结果反而是乌托邦公民愈加高贵,奴隶却因从事低贱工作而变得更为低贱。因而,奴隶之于乌托邦的意义远大于乌托邦之于奴隶。

二、劳动与古今之变

(一)劳动与社会

无论农业或手工业,乌托邦的劳动都直接同自然打交道。他们不同于工具化(机械化、标准化的机器)的生产,熟识自然,善加利用。因而这类劳动直接与人和自然的限度相关。

劳动的有限意味着财富的有限,乌托邦并不是一个产品极大丰富的国度。乌托邦人认为,过量的财富有害于共同体的健康。财富的过量会衍生出以金钱为代表的“资本”,“毫无疑问,甚至富有者也觉得:与其吃着不尽,何如够用够使,与其为如山的财宝所包围,何如使大量的烦恼消除。”⑦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117页。过量的劳动产品代表着过量的劳动,这也是为何劳动在乌托邦并非一种多多益善的德性。

诚如《圣经》所言:“你的财宝在哪里,你心也在那里”(马太福音6:21),幸福生活的保证是财富的充足而非过量。无论粮食还是财物,都应保持一定的数额。过量的谷物不可造酒,因为这代表着享受和萎靡,要么接济盟国友邦,要么储存起来以备外敌。贫穷固然不好⑧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38页。,过度同样有害,唯节制适度最佳⑨“节制”的本意为“听从明智”(sophronēsis),从下往上看,乌托邦的确带有某些压制性,这使得它同以个人提升为目标的总方向存在某种张力。只是,与现代独裁暴政不同,乌托邦的压制在于普遍劳动,而能够超越这种压制的评价标准在于个人的智识,而非武力。但它同样隐含了近代知识与力量的结盟,甚至将知识工具化为力量的一种倾向。。

乌托邦生产力不高,物质也并非极大丰富,但莫尔认为,当时的劳动量足以供给所有人的需要,贫困的根源在于分配之不公。有人自私占有并大量浪费,才会有人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在《乌托邦》的第二部中,希斯拉德提到了造成不公的真正原因:“骄狂”(superbia)①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117页。。

乌托邦的劳动问题指向人性。在古典的语境中,个人与城邦具有一致性。固然,个人的提升难免会与城邦其他人存在政治乃至哲学思想方面的冲突,但这种冲突相对于城邦积极意义来说微乎其微,甚至冲突本身也是个人提升之必要,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如果达到一致,那么它就不再是城邦了,城邦乃是一种多面体②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颜一,秦典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1页。。

在第一部中,希斯拉德提到:“任何地方私有制存在,所有的人凭现金价值衡量所有的事物,那么,一个国家就难以有正义和繁荣。”③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43页。这里的“私有制”(priuatae sunt possessiones)并非马克思意义上的制度,而是“私有财产”④中译第41页:“因为这儿每人享有私有财产的权利,那儿一切是公有的。”这句中已经出现了“priuatae sunt possessiones”,译者将其翻译为“私有财产”,但第43页同样的词却译为“私有制”。。私有财产实际上并不直接导致不公与贫困,在莫尔看来,使其为恶的不是制度,而是人心中的骄狂。在货品充足的保证下,私有与公有并无实质差别⑤“每个人一无所有,所有人都很富裕”(quum nemo quicquam habeat,omnes tamen diuites sunt)(《乌托邦》第115页)。意即在富有的城邦,并无个人穷富之别。,“首先一切货品供应充足。其次无须担心有人所求超出自己所需。有什么理由要怀疑一个人要求过多的货品,当他确信货品绝不会不够?”⑥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61页。在第二部的结尾,希斯拉德说明了不义的真正原因⑦Olin,John C,“Interpreting Thomas More's Utopia”,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1989,p43.:就一切动物而言,贪婪无度出于对物资匮乏的担忧,但就人而言则出于“骄狂”:

毫无疑问,人们对自己利益的关心和人们对我们的救世主基督的关心(基督由于有大智慧,不会不了解什么是最好的东西;由于慈善为怀,不会不把他所了解的最好的东西当做忠告),早就应该使得全世界都采用乌托邦国家的法制,若不是那唯一的怪魔加以反对,这怪魔便是骄狂,它是一切祸害之王,一切祸害之母。

骄狂所据以衡量繁荣的不是其自身的利,而是其他各方的不利。骄狂哪怕能成为女神,也不愿做这个女神,如果她再也看不到她可以欺凌嘲笑的可怜虫,如果她不能在这些可怜虫的不幸前显示自己的幸运,如果她夸耀的财富不能使这些可怜虫因贫穷而受到折磨并且更加贫穷。这条从地狱钻出的蛇盘绕在人们的心上,如同鮣鱼一般,阻碍人们走上更好的生活道路。⑧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117页。

古典思想认为,一个人的幸福与城邦的整体相关。但“骄狂者”不同,他的快乐恰恰是不承认其他人的快乐,或者说,别人的不幸才是自己的快乐⑨当然,古希腊“卓越者”甚至哲人也都与城邦保持着某种紧张关系,但这并不是城邦公民生活的主要方式。将这种紧张普遍化则成为了现代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同时期的马基雅维利将这种“骄狂”阐述得淋漓尽致,莫尔在写作《乌托邦》(1516年第一版)时或许并未读过《君主论》(1532年正式出版),但这种现代个体主义的思想似乎已成为文艺复兴时期人尽皆知的背景。。在“独乐乐”和“与民同乐”两者间,骄狂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这是古今思想的最大差异:古典思想认为,人与他人可以达到共乐;而现代思想却认为,个人的幸福与他人存在本质冲突。即便功利主义倡导的“最大快乐”原则,始终还是建立在此前提之上的算计。

在个人与他者的关系上,莫尔认为:“你的义务标志是关心公众的利益。为了自己得到快乐而使他人失去快乐,这当然有失公平的。相反,取去自己的部分所有,将其转让给他人,只是具有人道主义和仁慈(humanitatis ac benignitatis)的意义的,由此而获得的回报的实惠是大于施给的实惠的。”⑩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74页。

显然,莫尔对“骄狂”的批评很大一部分出于人文主义和基督教的“谦卑”。但他的分析同时又出于古典理性而非彼岸的:“把空虚无益的荣誉看得那么重,这岂非又是同样愚蠢?别人对你脱帽屈膝能给你什么自然而真正的快乐呢?这个举动能治好你的膝盖痛和纠正你的神经失常吗?人们从这种关于虚假快乐的观念中显示出一种奇异而惬意的疯狂,这种人自认为是高贵的,并以此自负,为自己捧场。”[11]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75页。

体现在自己与他人关系问题上的古今差异关涉着劳动问题。传统的劳动都是合作制,并且劳动本身乃是城邦和共同体的支柱。但随着劳动工具的改良,生产方式逐渐从群体合作变为个人承担,进一步又蜕变成机器大生产,个人从群体中逐渐走出来,而旨在以劳动产品为目的的生产性劳动也开始同个人分离,这颇类似于乌托邦中普遍劳动与学术研究的分离。自此,生产交由机器,思想留给人类。

马克思主义有两个关于人的经典定义:一是恩格斯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①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0页。;另一个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到的:“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②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1页。通常我们会将人定义为“社会关系的总和”,但作为限定的前半句的“现实性”是什么呢?这个现实就是当下,是一系列充满着阶级斗争历史的社会③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页。,在这样以私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中,人不都是被异化而失去了本真和“自由”的吗?这样的人恰恰表明了是一种“非自由”的存在,或说是在某个阶段的历史现实中所呈现出来的“异化”。因而,在未来社会,“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④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第51页。。在人类史前史阶段,社会规定着人,在共产主义的未来,人规定着社会。

(二)劳动的落与起

劳动问题自始至终与人相关。在古代它连接着人与神。自文艺复兴起,人文主义(humanism)和现实主义(realism)就逐渐成为现代思想的主流,很多人视马基雅维利为肇始,但即便在完全相反的带有基督教色彩的伊拉斯谟⑤其作品《论基督君主的教育》与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正相反对。和托马斯·莫尔这些人文主义者那里,具有超验色彩的理想主义(idealism)也都多少体现出了某些反讽意味。《乌托邦》既是那个时代的体现,某种程度上也推动了这种现实主义。文艺复兴是古今的拐点,劳动问题则是这个时代的枢纽。古代西方一直将劳动视为低贱、艰苦的活动,它是人类苦累却不得不为之的活动,是上天降到人类双肩的重担。通过莫尔的努力不难发现,人文主义者试图提升人类及其生活的尊严。在《乌托邦》中,最为低贱的活动是必要的,因而被赋予了反向鞭策之意义;普遍劳动虽然也有被迫性,但已比较中性,不再有低贱的色彩。而学术研究(除宗教方面,大部分都是自然科学)则成为了最为值得推崇的高尚活动。莫尔虽然并未将其称为“主动劳动”,但这种思想直接启发了马克思等后继者。

马克思的劳动问题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相关,他吸收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成果,通过劳动与价值的关联,揭示了劳动和价值的二重性,赋予了“劳动是价值的唯一源泉”的思想。更为重要的是,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旨在建立一套公正的社会制度,在这个社会制度中,人能够自由发展,这种自由同样来自于“劳动”。可以说,这时的劳动是已经摆脱了政治经济学中被“商品价值”所绑定的劳动,人的自由就是劳动的自由,就是人通过劳动创造出的人自身。因而,劳动与劳动产品的分离,乃是劳动作为人之本质的回复,劳动的真正“产品”乃是人自身。

正如本文开篇所说,《理想国》与《乌托邦》都由正义问题引入,旨在讨论正义的生活是否是值得追求的好生活。苏格拉底曾对格劳孔说:正义不仅自身好,并且还能带来好⑥柏拉图:《理想国》,顾寿观译,第57页。。同样,劳动问题应从劳动本身(即劳动者的劳动)而非劳动产品来揭示其本质。劳动产品当然自有其意义,也与劳动相关,但那是现实,或者说是被异化后成为外在产品的劳动。劳动有其自身的意义,劳动产品的意义乃是附带于劳动之上的,即劳动产品的生产依托的是劳动本身,而劳动更根本的作用是把人从动物转变成了会思考的劳动者。

三、余 论

莫尔的《乌托邦》可以说是跨时代的作品,它带着古典的气质却与之挥手告别,为现代思想奠定了许多基石:一方面《乌托邦》是新的,它带来了很多在古典乃至当时难以理解的全新观念。如安乐死、婚姻自由、人人平等、民主投票、尊重自然、最大快乐原则等,这些观念在今天是我们的共识,但在16世纪的基督教世界,任何一个都是极为惊世骇俗的;另一方面,《乌托邦》又是古典的,它如古典世界一样是静止或循环的世界,并没有一种革命或前进的纲领。乌托邦的正义、平等和按需分配,在物质层面依托于必要的劳动。但这并不是说劳动已成为一项值得尊敬甚至是神圣的事业,在劳动问题上马、恩无疑更具有洞见。

直到洛克和卢梭,劳动的地位和意义才逐渐明朗起来。劳动创造价值,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的关系才进一步被奠基。后来的古典经济学对劳动价值论的分析,最终形成于马克思与恩格斯通过揭示剩余价值理论而对一切非劳动的资本的批判,以及将劳动作为人之本质的论述,其崇高的地位才被真正确立起来。也正是如此,不理解莫尔所开创的新思想的源流,就不可能真正懂得马、恩社会主义的科学性,也就不能理解无产阶级在阶级斗争和历史哲学中的现实性和推进作用。

如果说莫尔的劳动观是区别于古典的新观念,那么马、恩的劳动观则可以说是革命性的。作为生产活动的劳动无疑是为了产出用以维持生存和消费的产品。但劳动的特殊性还在于,它不仅产生了供人生活和消费的劳动产品,同时还产生了劳动者。也就是说,真正跟劳动的本质绑定在一起的不是劳动产品,而是劳动者。劳动者在劳动的过程中,从动物进化为人。因而恩格斯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依靠劳动产品过活者其实与动物无异,以劳动为本质才是人之创造性亦即高贵性的体现。在这一点上,唯有人才能劳动,而从它创造了自身这点来说,乃是创造了自己的灵魂。这也正是乌托邦舍弃普遍劳动,推崇学术研究(灵魂成长)的深层逻辑。只不过,莫尔错误地分离了这两种活动,把前者视为必须(低贱),把后者视为高贵。

在恶之本源问题上,莫尔沿袭了人文主义的传统,将其归于人性之骄狂。莫尔被后人称为“a man for all seasons”,意指无论外在环境怎样,只要灵魂坚定就能始终保守纯洁。这无疑带有基督教的神圣精神,却不同于古代柏拉图甚至其后的马克思主义。因为在后两者看来,是城邦或社会造就了人,什么样的城邦成就什么样的人①柏拉图:《理想国》,顾寿观译,第74页。。莫尔的人是一种抽象,是一种出离现实的灵魂。这其实正是人文主义者们所关注的主要问题:“人格”与“人性”(human nature)②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第150页。。当然,这种圣徒的坚贞并不意味着灵魂不须塑造或净化。一般人的灵魂问题仍旧要依托一套健康的秩序和制度,而好的经济模式则催生了这种良性的社会秩序。在这点上马克思主义者们无疑受益于此,他们将共产党人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Aufhebung des Privateigentum)③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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