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发,朱 健(安徽医科大学卫生管理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2)
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在2018年全国人大会议通过后,“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更名为“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全国各地卫生管理机构改革也随之全面推开。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少人对此次卫生管理机构改革中将“卫生”与“健康”并列有些疑惑:这两个词在英文里似乎都叫“health”,将其并称在一起,岂不有语义重复之嫌?本文就此谈点意见,希望引起医学界人士的关注和讨论,以进一步明确此次卫生管理机构改革的深刻涵意。
在中文里,“卫生”与“健康”二词通常是可以相互替代使用的,很多人也都不去深究二者之间的区别。但“卫生”与“健康”二词虽有密切的关联,二者之间的区别也是不容忽视的。从英文翻译来说,“卫生”应译为“health care”为妥, 而“健康”则是英文“health”的对应词。“卫生”一词可以说是“卫生保健”的简称,它的复杂性使人们对它很难定义,而且很难用适当的词汇来描述。事实上,卫生保健不仅是一个行业、一个系统和一种制度,它还包含更多的内容,而且其性质也经常发生变化。如果说“卫生”的概念很难定义,那么,对“健康”概念进行定义就更难了,虽然世界卫生组织(WHO)早就给出了人们耳熟能详的“健康”定义,但有关这一定义的论争就从未停歇过。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在于,“健康”主要是一种个人的体验。对此,德国哲学家康德曾明确指出:“人能够感觉到自己健康(从对他自己的生命的舒适感觉出发来判断),但绝不能知道某人是健康的。[1]”
尽管如此,美国学者珀尔和托马斯还是从健康人口学的目的出发,给出了“健康”和“卫生保健”的定义。他们指出,“健康”指的是人口的健康状况,包括个体和群体两个角度。“卫生保健”指为了改善人口健康状况的社会安排,也包括个体水平和群体水平。这两个概念都起源于现代社会,仅在20世纪才逐渐被区分开来[2]。因此,如果说“卫生”是医学中基础医学与生物医学等学科的实践与应用,它主要是专业卫生工作者的职责与使命的话,那么,“健康”则是医学中的社会医学、公共卫生与健康教育学等学科的实践与应用,虽然专业卫生工作者对此也责无旁贷,但政府各部门以及社会大众也要积极参与其中。否则,中央提出的“将健康融入所有政策”这一新的卫生与健康工作方针的重要内容,势必将难以真正贯彻落实。
可见,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将“卫生”与“健康”并列,要求组建新的卫生健康管理机构,至少从目前来看,并非是毫无意义的语义重复,而是有着希冀“卫生”“健康”携手并进的深刻意蕴。
然而,“卫生”与“健康”如何才能够真正携手并进?“将健康融入所有政策”如何真正得到贯彻落实?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要对“卫生”与“健康”之间的关系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对此,我们可用地球“自转”“公转”的原理对此加以认识。
众所周知,地球一面“自转”,一面“公转”。从科学史上看,虽然早在16世纪初哥白尼就提出“日心说”,但这一原理被科学界和公众普遍接受却经过了一个漫长、曲折的历程。不仅哥白尼本人为此而备受打击,布鲁诺还因此而献身,伽俐略也因为支持“日心说”而被宗教裁判所判处8年软禁。直到1838年,弗里德里希·白塞尔记录了恒星周年视差,斐迪南·莱希首次成功检测到因地球自转引起的落体偏离,“日心说”才开始为人们所接受。值得注意的是,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早在1841年就利用“自转”“公转”原理来反对普鲁士政府颁布的禁止言论出版自由的新令。在《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中,马克思指出:“在宇宙系统中,每一个单独的行星一面自转,同时又围绕太阳运转,同样,在自由的系统中,它的每个领域也是一面自转,同时又围绕自由这一太阳中心运转。[3]”
如果说“自转”“公转”原理可用来说明新闻出版与社会的关系,那么,它在认识医学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上同样也是适用的,因为马克思所说的“自由的系统”是个大系统,卫生系统应包括在内。据此,我们必须承认,医学是同时存在“自转”和“公转”的。医学作为社会系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既有自己的“自转”,也应围绕社会这一大系统高效“公转”,医学的“公转”与“自转”是相互结合、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这一医学辩证法要求我们在认识医学发展问题时,应坚持把医学发展放在坚实的唯物主义基础上,而不能顾此失彼、单向发展。如果采取“单打一”的方式,只强调其中的一面,而忽视、甚至有意疏远和排斥其另一面,那就必然会影响乃至阻碍医学发展,从而也必然会影响人民健康水平的提高。
19世纪中期,在马克思主义的直接影响下,欧洲出现了一场注重医学“公转”的社会公共卫生运动,德国著名病理学教授、社会医学创始人鲁道夫·魏尔啸(1821—1902)就明确指出:医学是一门社会科学,而政治只不过是大众的或更高层次的医学。对此,医史学家卡斯蒂廖尼指出,政治医学和社会医学的出现成为19世纪医学史上最有特性的事件之一[4]。然而,19世纪后期,伴随着巴斯德、科赫等著名医学家研究工作的进展,细菌学理论开始在医学发展中占据统治地位,并对医学诊断和治疗实践产生了深远影响,医学的“自转”模式也由此而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重视,从而使刚刚兴起的注重医学“公转”的社会公共卫生运动处于停滞阶段。
20世纪60年代,人们对医学发展过于注重“自转”感到不满,因而再次对医学“公转”问题给予关注。1977年4月,美国精神病和内科学教授恩格尔在世界顶级学术期刊Science上发表了一篇跨世纪的论文,提出应该用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取代生物医学模式[5],此后,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正式进入全球视野,并引发广泛影响。而此时,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国卫生事业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1978 年,WHO在阿拉木图召开国际初级卫生保健大会,发表著名的《阿拉木图宣言》,首次提出“初级卫生保健战略”。这一战略充分肯定了新中国卫生事业发展经验,可以说是对国际社会长期偏重医学“自转”模式的一种纠偏,因而是令人鼓舞的。
但好景不长。就在“初级卫生保健战略”提出的第2年,也就是在1979年,Walsh和Warren就迫不及待地在著名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 Engl J Med)发表文章提出,应以“选择性初级卫生保健”作为通向初级卫生保健的过渡性战略[6]。他们认为,综合性初级卫生保健的目标虽无可辩驳,但其内容太过宽泛,且成本高昂,是无法实现的。因此,应根据疾病的流行程度、发病率、死亡率和可控性,选择区域内最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作为初级卫生保健服务的优先项目。由于当时正值全球经济衰退期,各国政府卫生保健预算削减,所以这一建议正中许多国际组织和国家的下怀,因而立即被采纳,由此使倡导注重医学“公转”发展模式的“初级卫生保健战略”刚刚起步,就很快被“化约”和“修正”了。
应当指出,“选择性初级卫生保健”策略如此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从深层的意识形态根源来审视,是西方新自由主义思潮在医疗卫生发展中的反映。它抛弃刚刚提出的生物—心理—社会医学观,说到底,就是回归医学的“自转”模式,重新回到用生物—医学模式的老路上。这种脱离社会经济与文化且不触动社会根源的医学“自转”发展观,被一些学者讥讽为是“在真空中谈健康问题”,使全球健康不公平问题日益凸显。
进入新世纪,2003年《世界卫生报告》指出,没有把综合性初级卫生保健作为卫生系统发展的核心价值,是近几十年来全球卫生改革未能成功地改善人民健康的关键原因。2008年,WHO召开《阿拉木图宣言》纪念会议,发布了题为“初级卫生保健: 过去重要、现在更重要”的《2008 年世界卫生报告》,呼吁重振综合性初级卫生保健。同时,WHO还呼吁各国重视“健康问题的社会决定因素”。2011年10月,健康问题社会决定因素世界大会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召开,通过了《健康问题社会决定因素里约政治宣言》。2013年6月,第八届国际健康促进大会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举行,大会的主题是“将健康融入所有政策”(Health in All Policies,HiAP),呼吁各国政府承诺将健康纳入所有的社会政策之中,将健康社会决定因素作为政治优先,确保建立“将健康融入所有政策”所需的组织结构和程序,促使其他政府部门通过政策实施实现健康产出。
以上所有这些进展,预示着医学将进入“公转”与“自转”相统一的新时代。
医学“公转”“自转”统一论,实际上也印证了樊代明院士提出的有关医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的观点[7]。正如王瑞安教授就此观点求证樊代明院士后所指出的,从否定之否定的规律看,可以肯定的是,认为医学“不是科学,不全是科学”是在认为“是科学”的基础上进行了否定,比是科学的说法站得高了些,看得远了些,无论是向前看,还是向后看[8]。这些讨论,可以说,与医学“公转”“自转”统一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实际上,新时代,医学与卫生健康事业在注重“自转”的同时,要高度重视“公转”,是全球化发展与全球健康战略的必然要求,也是时代发展给卫生健康管理者提出的严峻挑战。对此,习近平总书记作出过明确的阐述。2016年7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会见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陈冯富珍时明确指出,当今世界,医疗卫生同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领域发展的关系日益密切,对国际关系和外交政策影响不断上升[9]。2016年8月,党中央召开第一次全国卫生与健康大会,习近平总书记在会议上明确指出,健康有着丰富的内涵,实现全方位、全周期维护和保障人民健康,需要我们树立大卫生、大健康观念,站在全局的、长远的、整体的角度审视我国卫生与健康事业,加快转变健康领域发展方式,实现健康与经济社会良性协调发展。习近平总书记要求,推进健康中国建设,要注重将健康融入所有政策,进一步建立多部门参与和协调一致的有效机制,横向发力,共同守卫健康红线。
在推进医学发展与健康中国建设的实践中,我们应充分认识到,长期以来,我们对于卫生工作的“自转”可谓轻车熟路,可以驾轻就熟、按部就班地进行,但对于健康工作的“公转”则较为陌生,其推进难度可以说前所未有。如如何实现“将健康融入所有政策,人民共建共享”这一新的卫生与健康工作方针?相关部门管理者以及广大人民群众是否能够予以积极配合,以使其变为现实?这势必需要广大医务工作者付出艰辛的、创造性的劳动。因此,广大医务工作者应自觉遵循医学发展“公转”“自转”相统一的规律,注重处理好自身工作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关系,以改革创新的精神,通过创造性的工作,致力于促进医学的大众化,以迎接新时代的严峻挑战,努力实现“健康中国”建设目标。
综上可见,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将“卫生”与“健康”并列,组建卫生健康管理机构,是医学“自转”“公转”统一原理的具体体现,将给医学发展与“健康中国”建设增添新的动力和活力,也将会对医学发展的理论形态和实践活动带来诸多重要而深刻的变化,推进我国卫生健康事业进入全面深化改革以及“健康中国”战略全面实施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