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艳
她呈数字“7”的形体缩在大襟衫里。走路时脖子努力往前探,拉紧了颈上松弛的皮肤,脖子就显得更细长了。头微微昂起,两颊一鼓一瘪不停休,骨节分明的两手张开支在膝盖上,走一步脚打一个颤儿,头摇两摇,“7”字交点处往后往下坠一坠,肩胛骨往上翻两个碌儿,像一只驼鸟。可能她或者她祖上的血统里混了鸵鸟的基因。
我们叫她“90度”,高年级的都这么叫。
上学路上偶遇90度走路简直是太开心了。我们于是故意比她慢两步,憋着笑,把腰弯到与屁股垂直,走一步,颤一颤,间或互相用手势评比谁的屁股最颤,谁的头伸缩得最像鸵鸟。天养为自己“夺冠”而得意扬扬,走得更起劲,板眼儿十足。左左“扑哧”一笑,鼻涕就滑进了嘴里,我们都憋不住地大笑,其实笑也无所谓——90度耳朵是聋的。
这回玩得很尽兴,也玩得有点过火了。一个彪悍的中年大叔如神煞一般从天而降,他左手拎起天养,右手拎起左左,天养和左左活像老鹰爪下的两只可怜巴巴的小鸡,连扑棱翅膀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给扔到90度面前去了。中年大叔的浓眉剑一般直刺我们,让我们不寒而栗。
90度还搞不清状况,停下脚步,头在脖子上晃荡得更厉害,如同一个大写的弹跳的问号。中年大叔指指她背后的我们,扯着嗓子责骂我们有娘生没爹教,简直不是人!是畜生!丢尽祖宗的脸!
广播一样的粗嗓门加上手势比画,90度大抵弄懂了,整个身子无节奏地筛起来:“你们不会老,你们不是人养的……”那干瘪的嘴一张一合,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横扫出一长串叽里咕噜。她原来说话就有点“大舌”,如今掉了大半的牙,加上生气、激动,吐音更不清晰,怪腔怪调的,就像喃嚒。90度骂得起劲,屁股坠下去又弹回原位,双腿筛糠一样抖着,脖子像上了弹簧一样伸缩,头不停地晃荡着。
要是换作平日,我们非得又学一番,但此刻我们都噤若寒蝉,因为我们成了如来佛祖手里的一群猴孙。
“我本来就不是人养,我是天养”,这是天养后来跟我们说的,他说他当时心里这样回敬90度,但是我只记得当时他和左左那猪肝色的脸。
中年大叔的广播喇叭震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棱地惊飞,我很好奇他的嗓门是不是镀了一层什么金属,竟然有这样的效用,我努力在脑海里搜罗自己看过的《百科全书》里关于声带的介绍。
然而很快我的脑子就短路了,在目光接触到眼前的景象的时候瞬间短路,思维直接全线被烧毁:村民三三两两围了过来,挑桶的、抱菜的、洗衣的,有人用极难听的话谩骂我们,有人说提供桶索将我们绑在水井旁那棵大龙眼树下,当然也有人纯粹是看戏。
上学路过的学生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拥过来看热闹。在层层堆叠的人墙里,汗酸味密集地直往鼻腔里灌。
真的闯祸了!这回我的脚才不由自主地颤起来了,颤得比90度的还自然,颤得停不下来的节奏。90度说要去学校告我们的状,之后谁骂了什么,有没有掴耳光我都不知道,只知道脑海里炸了一窝蜜蜂,那窝受惊的蜂四处逃窜让我头痛欲裂。
我最怕那个叫曲正的教导主任兼班主任,架在他高鼻梁上的眼镜丝毫也挡不住那利刃一般的目光,那目光直接可以将一个人解剖。站在他面前,藏在内脏的褶皱里的小九九全都无处遁形。要是犯了错,他的目光如烙铁,逐一烫过你的全身,烫得你活像剥了一层皮那样浑身火辣辣地痛。
左左哭了,哭声比学校的钟声还响亮,他的嘴巴一张开就再也合不上。失控了吧,我想,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失禁,有没有尿裤子。立贵的头缩进了脖子里,不知道他是被吓的还是羞的。大石就如一尊石像杵在那儿,脸上的线条比花岗岩还硬。杂七杂八的谈论、嘲讽与指责如潮水将我们淹没,我脑袋里那窝蜂仍在拼命杀出重围。
后来是怎么解围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90度一张一合的瘪嘴唇终于打上休止符,凹下去的眼眶泛着湿润的光,一步一颤一坠一伸缩地朝着她的小商店走去,如寒风中那片瑟瑟地挂在梢顶的黄叶。
90度的小商店并不像商店,或者嚴格来说并不算商店,木板钉的门,一些泥墙缝堵上了,一些没有堵,没堵的缝差不多可以伸进一根拇指。阳光从泥墙缝爬进来,横七竖八的光束交错在室内,光线里浮着万千尘埃。摆零食的货架和桌子原来或许是紫檀色,或许是朱漆,也有可能是橙黄色,不知道,反正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现在只能说是旧色,旧得不知沉了多少岁月在里面,擦得倒还算干净。
店里的花生饼、牛耳饼、木薯糖、薄荷糖、瓜子、糖弹等摆得丁是丁、卯是卯,花花绿绿、齐齐整整。只有在人潮退去的时候,桌面才留下一层灰尘,90度就又立即开始擦拭。擦台的毛巾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月了,灰蒙灰蒙的,上面的小毛球全磨掉了。
桌子旁边摆着一只小箩筐,箩筐上卧着一只簸箕,簸箕时不时装着一些时令农家水果,如杨桃、桃果、黄皮果、龙眼、万寿果等。这些水果总不是卖的,要么赠送给买零食买得多的,要么就分给一旁没钱买零食的小馋猫。但是杨桃、桃果这两种果通常轮不到后边的人。学校很讲究秩序,队伍走出校门后要保持半公里远的整齐的队列。我们是倒数第三排,等到队伍可以走乱的时候,跑在前头的往往已经先下手为强。
90度老了,动作慢,一边卖东西一边找零,还要一边看管东西,顾不上分水果。他们就一哄而上,起先是规规矩矩帮切片分水果,后面就把水果整个藏在衣袖里带走了。这点小伎俩瞒得过90度却瞒不过我,但我从不去揭发。
我往往是扑了空,扑空次数多了就不抱什么希望了。我少有零花钱,除非自己采中药卖给收中药的或割鱼花草卖给养鱼的,但大量的家务与农活并不能让我省出多少时间去挣自己的零用钱,所以我很少踏进商店,即使进去了也只有流口水的份儿,那滋味可不是滋味。平日里间或从路上往店里偷偷瞄两眼,也不过解解眼馋罢了。
我最稀罕那种外层白玉般透明、内层有一朵水红色的小花的硬糖,看起来玲珑剔透,尝起来甜中略带咸,味道非常独特,而且它有着漂亮的独立包装。可它要五分钱一颗,看到别人吃我总忍不住舔舔自己寡淡的唇。
只有龙眼或万寿果成熟的时节,我才会大大方方到店里,或多或少总能拿到一些来解解馋,那用锅蒸过又用绳子绑成一小扎一小扎吊起来风干了水分的万寿果,去除了涩味,清甜入心。
学走路的事果真告到老曲那儿,就在当晚放晚学集队的时候。那中年大叔启动他的广播喇叭公开播报我们品性如何低劣,如何天天不知羞耻地学老人走路,如何丢尽祖宗的颜面,如何污辱学校的声誉等,算起来竟有七八条罪状。我心里有一千个抗议在怒吼,毕竟我们才学过四回,再说学的人多了去了,而且远比我们学得过分,只是我们活该成倒霉蛋罢了。
可是不容我抗议,老曲便用他那犀利的“天眼”将我们从队列里钓上舞台。他用烙铁般的眼神,烧灼我们,把我们灼得全身汗湿,烧得体无完肤,更可恨的是那些经常学90度走路的也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我们。还好老曲没向家长投诉,只是给我们恶补了一节品德课,让我们在水井旁那棵大龙眼树下向90度赔礼道歉。那是他们村里最热闹的地方。那些老们坐在板凳上摇着蒲扇互相打听我们是谁谁家的,这么没教养,小屁孩仰起鼻尖凑近我们的脸,耍猴般嘻嘻哈哈地笑着。幸好我们村子远——我们是转学到这里读书的,消息尚不至于传到村里,才保住了这副修炼了三千多个日夜的皮肉完好。
就这样我们被狠狠地出了一回洋相。以后每每上学途经这村时,总觉得心虚脚浮、脊背发凉,那天被逮的情景如一条条可怕的蚂蟥一样吸趴在心里,怎么也拉扯不下来,让人浑身难受。那些三四岁的小屁孩偏偏又总跟在屁股后面学着大人的口吻骂我们。
我们很不甘心,不就是学走几步嘛,就整得我们跟过街老鼠一般,灰溜溜地做人。我们恨中年大叔,却奈何不了他,于是迁怒于90度。大石先提出“出气”这个带“英雄”色彩的大胆设想,设想立马得到天养的深度认可,左左用力吸了一把鼻涕,高举右手表示赞同。我有点不屑地瞥一眼左左,我在综合评估要是再度遭“鹰爪”,他还会不会失控,会不会尿裤子。
往日愣头愣脑的大石这回可丝毫不含糊,他策划好“出气”的计划,择准“出气”最佳时机,行动计划很周密,甚至设有把风的,还备了紧急撤退路线。我望着大石脸上石一般硬朗的线条,瞬间敬佩起这尊石像,就差没烧香把他供到神台上。
A计划是“免费”吃。天养的爸爸是开中拖的,最有钱。立贵家是修手表的,也有钱。他们是90度商店的老主顾。大石也时不时会有一些零花钱。我和左左只有在一旁吞口水、揩鼻涕的份。我们本次的任务是掩护。
正是万寿果成熟的时节,晚上围商店的学生自然要多些,围的时间也长些。对于我们后排的孩子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90度倒是忘了那回事一般,脸上的皱纹堆叠成一朵百褶花,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呼我们。
我们依计划分工合作。立贵、天养和大石专拣贵的零食拿。我和左左则站在一旁主动领下分万寿果的任务。后面的同学不断塞进,小小的商店就像小孩那被塞得鼓胀的腮帮,连挪一下的空间都没有了。我和左左“被挤”到90度面前,挡住了90度的视线。90度卖东西通常就是坐着看,看不准了就喋喋几句,有时候人多了也是没办法的,比如现在,她就没有喋喋,只是拼命伸长鸵鸟颈。
当然,大多数孩子还是诚实的,再说了,买不起的还偶有水果解馋。我瞥见天养和立贵他们鼓胀起来的口袋,知道时机成熟了,便假装要回家。天养、立贵和大石手里各拿了几包小吃,付了钱。立贵的头又缩进脖子里去,他的脖子会不会与90度的脖子存在某种对立或关联呢。
这时90度摸索着从墙上额外拿下一大串万寿果递给我和左左,叫我们拿回去吃。她似乎总是特别关注我们这些没钱买零食的小馋猫。看着90度抖抖索索递过万寿果的那只手,深深浅浅的褐色斑点形成无数色块刺激我的视觉,我的内心抽搐般紧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A计划大获全胜,还有更邪恶的B计划正在路上。
B计划是砸瓦。仍是大石给我们讲解什么样的石子最合适,既不砸伤人,又刚好弄烂屋顶的瓦。他说这些的时候,貌似词汇一下子变得丰富起来了,一个愣头愣脑、笨嘴笨舌的人一旦开窍竟让人刮目相看,我因此判定他有领导的天赋。我对于他滔滔不绝地说的这些是没有什么概念也没有什么异议的,大石的爸是泥水工人,他毫无疑问是在行的。他率先捡起几颗拇指粗的石子,远距离投掷,石头在空中优美地划出一条抛物线后,成功地砸烂了90度屋顶的某片瓦——不,可能是两片甚至更多。天养人小,但是行动力超强,动作极灵活,他的石子紧跟着大石的敲在90度屋顶上。“啪”一声,又一片瓦碎了。立贵在放哨,脖子伸得老长,像正在昂首的鹅。
紧接着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射击,没费多少工夫,90度屋顶的瓦就烂了一半。约莫差不多了,我们就一路狂跑,左左的鼻涕吸得又重又急速,让人担心他吸进肚子里去。天养成了一只受惊的野兔,路上踩到一只青蛙吓得他瘫软在地上。回到山路偏僻处,我们开始分享战利品。天养仍在神采飞扬地吹嘘他心里如何镇定,我用一粒优雅地抛出去的瓜子壳表示鄙视,这一回可是把馋了八百年的嘴巴给解了馋,万寿果还完整地兜在口袋里带回家。
第二天天气爽朗,我们撒着欢儿上学。鸟儿在松树和荔枝樹上清脆地啼叫,时不时有一滴露珠从松梢或什么树的叶尖往下滴。然而另一种风景打破了这种和谐。90度,不,一只鸵鸟,正在努力伸长瘦削的脖子,顺着手里的竹竿,攒足劲去试探着拨拉屋上的瓦片,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她颤巍巍的,脖子一伸一缩,像极了那只老得不能再老的鸵鸟。从剧烈起伏的驼背,可判断她正在“拉着风箱”。
我脑中闪过往日90度用竹竿打万寿果或杨桃的样子,那一伸一缩间极吃力,仿佛拼尽几十年的劲儿来完成一遭伸缩,而这只为给买不起零食的我们解馋。此刻,她一边伸缩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叨念什么。
昨晚可是下了一场大雨!
我心里开始弥漫过不安与后悔,它们如这雨后秋日的寒凉,不留一丝间隙地将人裹挟。大石脸上也全然没有了昨日的神气,天养和立贵惶恐地与我交换眼神,左左重重地吸溜一下鼻涕,脸又变成猪肝色。
我不忍心再看,更不敢看,撒腿就往学校狂奔,他们也跟着狂奔。我们这一路狂奔很是“壮观”,引来路人的注目或责骂。也许左左不小心绊倒了,可他迅速爬起来又跑,立贵不知道怎么的撞进了一个村妇的怀里,人家抱着的丝瓜散落一地,那村妇逮着立贵就开泼。这回他要遭殃了,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不敢停下。
第一节是品德课,老曲说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脑壳被那只无限放大的伸缩的鸵鸟给填满了,连带不由自主地臆想老曲的目光如何将我整个解剖,然后再用烙铁一般的热量灼痛我的伤口。立贵还没到学校,这加剧了我思想的混乱。大石仍然如石像一般杵在那里,左左重重地吸着鼻涕,他同桌厌恶地用书挡着半张脸,天养的目光与我的对上又各自逃开。
事情败露得真快。还没下课,那个中年大叔就凶神恶煞地堵在教室门口,他的背后是把头缩进脖子里去的可怜的立贵。我手心开始冒汗,继而全身冒汗。这回老曲目光不只是切割了,还有许多深层次的东西,我来不及去揣摩,因为我们都被拎出去了。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是真心知错了。那老鸵鸟极其艰难的伸缩,让我愧疚不已。我深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是什么滋味,就在昨晚,我们全家还拿着家里所有能装水的锅盆瓶罐来装瓦缝漏下来的雨水。我恨自己冲动的心魔,悔自己犯下那不可饶恕的过错。我把下巴深深抵在胸口。
我甘愿接受所有的惩罚,包括被退役军人老爸用铁钳一般的大手钳手臂、拧耳朵,甚至抽皮条,或者更多的其他惩罚,以减轻心中的负罪感。
我能感受到身上的烧灼,短暂的沉默对我来说是一种极漫长的煎熬。中年大叔终于开口了,这回不是大嗓门,声音很低沉很缓慢,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制着他的语速与语调。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不喜欢这样的语速与语调,我倒宁愿接受他的炮轰。他条理并不很清晰地讲述,我在心里快速地将语言与片段重组,拼凑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
90度姓何,起初人们都叫她五嫂,后来又背地叫她狮何,当面就叫她老何,再后来又成了五婆,反正村里已经没有人叫得出她的名字了。五婆生下一个女儿后便不能再育,村里人管这叫“蕉木命”,一辈子只能怀一个,可怜女儿三岁夭折。公婆从早到晚指桑骂槐。男人老实木讷,年轻时很实干,日子也不愁吃穿,后来攒钱开了个小商店,还抱养了一个女儿。
小两口勤恳过日子。未料更大的灾祸降临了,男人在一次晚饭后突然晕倒,醒来后成了植物人。那时五婆才年满三十。公婆嫌她命硬,克子女克丈夫,决绝地将这“扫帚星”赶出家门。五婆大吵大闹一回,然后在村头开荒地搭个棚住下,拖上植物人丈夫,从此与公婆家老死不相往来。公婆原不准她带上儿子,后来一拨算盘,植物人也是个累赘,就不作声。有好心人劝她另寻着落,被她骂得灰头土脸,活像人家欠她八辈子似的。女儿一天天长起来,她一天天矮下去,躺在床上的还是躺在床上,没有知觉。有人欺负她们母女,她就狮子一样吼得半村颤抖,后来谁也不敢招惹她了。五婆硬是把木头人守到入土为安。
女儿远嫁后极少回来,男人过世后,女儿要接她过去。她不愿意,她说男人的骨头还在这里,她要守着。
她不接受任何人的馈赠,她说她能走一步就是一步,走不动就听天由命了。中年大叔的鼻音变得很重,他说他没见过哪个女人的身子骨那么硬,可以撑起一个比男人还强大的天空。
中年大叔早上见到她极费劲地拨拉屋顶的瓦,就搬把梯子上屋脊帮忙。要是年轻的时候,五婆是决不会同意的,但这回,她没有固执。她那双凹下去的眼眶潮湿地仰视这个壮年男人爬上梯子,干瘪的嘴一张一合不知喃喃些什么。
我听到抽噎声,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还是天养他们的,或许我们都在抽噎。
在屋脊上的中年大叔发现了撒满屋顶的没长青苔的小石子,他用目光敏锐地丈量一下屋脊与路的距离,于是什么都明白了,顿时火冒三丈,立即来学校找我们,碰巧路上逮着了立贵……
老曲平日白杨树一样高挺的脊背这时弯了矮了。我伸出双手迎接老曲的戒尺,然而迟迟未等到戒尺落下。老曲重重地叹一口气,悲怆地说:“一生英名尽毁,一生英名尽毁!我太纵容你们了,你们马上回去吧!回去立即向家长检讨,务必把老人家的屋给修整好来……”
我回到家就被罚跪石子,跪得两个膝盖起了黑沙。老父仍旧板着脸,威严无比,似乎在显摆当年军营里排长的范儿。末了,又要我面壁思过半天,还警告母亲不容许以任何理由替我开脱,交代完毕,方怒气冲冲摔门而出。母亲对着门骂:“子不教,父之过,犯错就知道往死里打。”
后来我知道我们中没有一个能逃脱惩罚,也知道大人们当天赶去修整好了90度家里屋脊的瓦。
第二天我们各自被家长逮着上门道歉。90度却只喃喃几句,用阔衣袖抹了几下眼角,就颤巍巍地给我们端上万寿果。那一刻我发现,脊梁90度的她,其实挺得比谁都直,我们反倒比她矮了半截。
我们还被押到学校,父辈和老曲一起给我们洗脑。末了自然少不得写检讨与立保证,最不擅长写作文的我,硬是从脑海里榨出了检讨书与保证书共六百字,而且情真意切,我是真心忏悔的。
直至兩天后,我才恢复自由。我和大石、天养他们私下交流被惩罚的印迹,那印迹还那样明晃晃地刺眼。其实我明白,身上的印迹终会消失,但烙在心里那份罪与罚的印记却是一辈子抹不去的。
90度仍旧守着她的老商店过日子,上学路上仍有学生学她走路,村里的人仍会在背后叫她狮何,仍有人议论她命硬,当然也有一些东西在改变,比如我和天养、左左、大石、立贵,我们从那以后决不再模仿90度走路,放学后有时候还吞着口水帮90度当“侦察兵”,也仍然有人对我们指指点点,说我们丢尽祖宗颜面。或许时间的忠实之处就在于它总是客观记录生活的变与不变,但它从不主观左右生活的变与不变。
再后来,我们小学毕业了,从此再也没见过90度。90度的脊梁被压进我的脑髓里成了人生某种意义上的标本。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