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春风

李启远

韩芳近几日洗澡明显比往常费时了些，要是在之前，绝不可能需要用这么长的时间。这是没办法的，特殊时期，只能特别对待：双手是重点，头发和双脚也不敢大意，反复搓洗，时间便被耽误了。韩芳拿起放在置物架上的干毛巾，擦拭起滴水的头发。她想尽快将头发擦干，手上力度很大。

同睡一间标准客房的护士小马，大概已经睡着了，呼吸很轻柔。还好没有影响小马休息。韩芳没敢开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摸索着来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借助街上路灯照进来的那一丝微弱的光线，她可以看见放在床头柜上的纸巾盒。

头发还没有完全擦干。毛巾湿润后，擦拭的效果会大打折扣，这时候需要使用纸巾才能加快进度。当然，如果使用电吹风，效果会更好。只是客房里的这个电吹风太吵了，小马每次用时都说像个鼓风机，显然不适合在此刻使用。近期医院里太忙了，每天总要子夜一点左右才能下班回来，幸好疫情指挥部统一为医护人员就近安排了入住的酒店，方便不少。如果此时回家，一番洗漱，难免会影响家人休息。

到了这个时间点，女儿早就睡着了。禁不住想起女儿熟睡的样子，抱着熊猫公仔的她就像一只小猫一般将身子蜷成一团，已经十岁了，这样的习惯还是改不了。韩芳陪女儿睡的时候，就不允许她抱着熊猫公仔了，结果到了夜里女儿会整个人钻进自己怀里。女儿的头发像自己，又密又粗，长大了说不定是个美人儿。

小马睡觉的习惯和女儿一样，也喜欢抱着公仔熊入睡。韩芳比小马大了十三岁，小马亲昵地称呼韩芳为芳姐，可韩芳却将小马当成女儿看待。大概女人做了母亲之后，只要看到周圍的人有一丁点相似于女儿之处，便会联想到女儿，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抽纸用了一张、两张……总要八九张才能将头发完全擦干。然后用手指随意打理一下，通常还没来得及躺进被子里，双眼已经先行进入了睡眠状态。确实，总是太困了。这段时期里，每天都是超负荷工作，说不累不困那是安慰家人的话。小马还没有结婚，跟男朋友是实话实说的，她说下班回来只要挨着床，就能马上睡着。

有时候丈夫会等着韩芳下班，然后进行简短的视频通话。最初两天韩芳非常想看看女儿熟睡的样子，却又担心丈夫会吵醒她。只有大年三十的夜里是例外的，那天回到酒店已快两点，实际上已经到了大年初一的凌晨。没想到丈夫一直守候在手机旁，看到韩芳回复了祝福的消息，当即发来视频通话请求，然后把睡着了的女儿也叫醒，让小姑娘祝福妈妈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平平安安。丈夫当时那执着的神情，仿佛女儿具备了某种特异功能，只要许下祝愿，便能马上得到应验一样。好在被叫醒的女儿没有生气，揉揉惺忪的眼睛，红润的小脸蛋上反而绽放出惊喜的笑容，也许小姑娘也一直盼着见到妈妈。女儿不但照爸爸的话说了，末了还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女儿将脸侧了侧，仿佛贴着屏幕向自己抱过来一样。韩芳当时没能控制住，泪水差点就要掉下来，借口让小姑娘回房睡觉，赶紧挂断了视频。

已经在被子中躺下的韩芳，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时，一股暖暖的情意依旧在心里荡漾开来。已经快三十七岁了，还是这么感性，像个未出嫁的姑娘一样。依韩芳看来，每个已婚女人的心里，是离不开家的。即便离家在外，也如同被一条绳子拴住了心房，天天挂念那头的丈夫和女儿。搬进酒店入住那天，韩芳从家里抱了个枕头出来。她有意选了丈夫的枕头，夜里抱在怀里，便会觉得踏实些。

那天挂断跟女儿聊天的视频后，韩芳紧接着在新年里许下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这次疫情能够尽快结束，希望医院里的所有病人都能康复出院。如果愿望得到实现，便可以早些将枕头归还原主了。韩芳许完心愿，搂着枕头的力度更大了，似乎抱得越紧，心愿便能越快得到实现一样。

韩芳并不认为自己是那类小鸟依人型的女人，她觉得夫妻间最好的状态是相敬如宾。只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难免会有怄气的时候，但只要到了晚上坦然相对之际，总能得到和解。有些事情确实是需要解释的，因为彼此看待问题的出发点不一样，对待的态度就会迥然不同，最后唯有解释方能达成理解。

韩芳想到这里时，心里觉得特别委屈，丈夫前天不但没能理解自己，还发了脾气，他完全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想归想，如果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产生了误会，不管当时谁对谁错，等到冷静下来，心里总会有些自责的。韩芳不知道丈夫此刻是否还在生气，她却有些抱歉，觉得亏欠了女儿，亏欠了丈夫。

自从供职的医院被确定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定点收治医院后，科室便取消了所有休假，从腊月二十七住进酒店那天开始，韩芳一直没有回去过。加班加点连续工作十余天后，终于在前天轮到一次正常下班的机会。韩芳没敢耽误，急急忙忙回酒店洗了澡，便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韩芳没敢开车回去，车停在医院住院大楼背后的停车位上，需要在医院里绕行大半圈，才能到达停车点。若是往常她本是不会介意这段路程的，只是引发这次疫情的新型冠状病毒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会悄然附着在衣服上，至少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失去活性。收治确诊病例的医院无疑是这座城市病毒密度最高的区域，韩芳极为担心会将病毒带回家里，在酒店洗完澡后便将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换了，她可不愿这身新换的衣服受到医院空气污染，宁愿步行十来分钟走回去。

走在路上时，韩芳的心里是很急切的，一直提醒自己要加快脚步，并且尽量与路上的行人保持距离。

韩芳没有让丈夫出来迎接自己，进屋后赶紧去洗手间将外面的衣裤、鞋子换了，口罩也换了一个;然后开始搓洗双手，反反复复洗了两遍。这么多琐碎的事项确实挺折腾人的，而且刚换下来的衣服需要找个地方晾起来。韩芳示意丈夫先去忙，不用管自己。可阳台上晾着丈夫和女儿的衣服，韩芳唯恐附着在衣服上的病毒会产生转移，来回转了几圈，最后决定晾在客房的防盗网上。

韩芳觉得自己都快有洁癖了。

好在一切总算弄妥了，沙发上有软软的靠枕，似乎可以坐下来了。韩芳没坐。粗略算一算，离开这个家已经十三天了，家里一切都好：地板、冰箱、餐桌，是干净整洁的;阳台上的花草保持着勃勃生机;春联、门神、大红底的福字……样样都不缺。家里洋溢着春节的喜庆，依旧还是那么温馨。女儿的房门是虚掩的，里面有朗诵唐诗的声音传出来。是的，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女儿正戴着耳塞，跟着学习机反复朗诵。女儿非常羡慕综艺节目里那些参加诗词大赛的小朋友，盼望着有一天也能参加比赛，这不正在默默努力呢。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只是自己却失约了，在女儿放寒假前曾说过要在假期里陪她背诵唐诗的，现在看来是无法兑现承诺了。

韩芳整理了一下口罩，非常想走进房间陪陪女儿，哪怕近距离看一眼也好，却又担心女儿会不顾一切扑进怀里来，最终还是忍住了。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如同一场送别，心里竟然有些不舍。

韩芳轻轻来到厨房门前。尽管如此，丈夫还是发现了她。丈夫停下正在哼唱的歌曲，送给了韩芳一个深情的微笑。他向来言语不多，习惯用行动来表达一切。类似于清炖土鸡的香味已经在厨房里弥漫开来，也许过不了多久，一顿丰盛的晚餐便可以上桌了。丈夫有一手好厨艺，厨房成了他的一方舞台，即便一个平常的青菜，也能炒出新意来。自从两个人结婚后，韩芳很少掌勺了，顶多来厨房打个下手。有时不需要帮忙，她也会来厨房看着，丈夫炒菜时翻锅的动作特别迷人。

丈夫盖上锅盖，对站在门口的韩芳展开了双臂，他在等待韩芳给予一个大大的拥抱。女儿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算两个人进一步做一些亲昵的动作也是无妨的——这也正是韩芳顾虑之处，她担心没法在拥抱中阻止丈夫更亲密的动作。韩芳没有走过去，站在原地扭了扭头，无声地拒绝了。丈夫不明原因，转而一脸关切。

也许，丈夫误以为是韩芳身体不舒服吧。要是以前出差回来，韩芳首先便会走进厨房，以帮忙为借口，趁丈夫某个不注意的瞬间，紧紧抱上去。丈夫的后背很宽厚，紧紧贴在上面，如同漂泊的小船入了港湾。那时候女儿还没有出生，每次离家在外，韩芳最最想念的便是贴在丈夫后背上的情景。

丈夫朝韩芳走了过来，双眼又再度闪亮起来，里面盛满了炽热的柔情，仿佛就要溢出来一般。韩芳感到脸蛋儿微微发烫，每次在卧室里看到丈夫这样的眼神，她便會闭上眼睛，后面的一切便交给丈夫了。

可这次却借口喝水，逃似的回到客厅去了。

盛好的菜终于摆上桌来，满满一大桌。丈夫大概将年夜饭的每一道菜都留了一半出来，果然还做了一道韩芳最爱吃的蘑菇冬笋炖土鸡，似乎铁了心要将韩芳缺席的年夜饭补回来。一张桌子，三把椅子，温馨的晚餐即将在柔和的灯光下拉开序幕。可站在餐桌旁的韩芳心里却有些紧张，她看着女儿的房门口，趁着女儿还没有走出来，她觉得要赶快行动了。

韩芳迅速从消毒碗柜里拿了个空菜盘，从每道菜里夹出来小部分，打算放在客厅角落的小方桌上。快弄妥时回过头来对疑惑的丈夫说：

“你和女儿坐在这桌，我一个人坐那边吃就好。”

韩芳没有进一步解释，解释起来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而且话题有些沉重，怕会影响用餐的气氛。每天在医院里跟确诊患者打交道，韩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被感染。这次来势汹汹的疫情，不仅传染性强，而且还有长达十四天的潜伏期，为保险起见，参照疑似病毒感染者的做法而保持适当距离，是很有必要的。如果不幸已被感染，同桌吃饭时只需一小颗飞沫从自己口腔中飞出，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韩芳端着菜盘从餐桌旁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尴尬：这些情况应该在回来之前先告诉丈夫的，可自己忽略了。

丈夫果然不能理解，后面都快发火了。

女儿闻声从房间里跑出来，这一次也变得异常倔强，她非得要妈妈坐在一块，像往常那般一家人围坐着一起吃饭。她见自己的请求没有让妈妈改变主意，马上换了立场，搬了张椅子过去，坐在小方桌旁，她要跟妈妈坐一桌了。没想到这个要求同样被迅速拒绝了，她抿了抿小小的嘴唇，旋即便以放声大哭的姿态来表达自己的抗议。

温馨的气氛就是在那一刻被打破了。韩芳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丈夫机智，之前未曾对女儿许下过的承诺，依旧能够收到预期的效果。丈夫安顿好女儿，回到原先的椅子上沉闷地坐下来，他没有往桌上的酒杯倒酒，而是直接盛了一碗饭。他似乎赶火车一般吃得很快，碗筷的撞击声急如流水，可桌上的菜却没动。

韩芳心里感到更难受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可怕的疫情，韩芳此刻应该坐在女儿左手边的座位上，椅子挨着椅子坐下来。女儿年龄虽小，却知道为大人夹菜了，她总是说妈妈上班辛苦，会将夹的菜高高堆在妈妈碗里，然后为爸爸夹，最后才轮到自己。女儿吃东西不急的，细嚼慢咽，几乎听不到声音，韩芳觉得女儿这点很像自己。女儿吃饭时已经不需要提供帮助了，只需伺机为她擦去嘴角的汤汁便好。小小的脸蛋会因为饭菜的热量而变得越来越红润，如同春天里的一朵红花盛开在脸上，分外漂亮。每在这个时候韩芳的心里总会涌上来一些成就感，女儿慢慢成长起来了，再过几年就变成一位美丽的大姑娘了。

韩芳不敢再朝那边看了，她担心女儿扭头过来正好看见自己。一个十岁的孩子已经知道心疼父母了，她怕女儿看到妈妈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这边，会再次忍不住搬张椅子坐过来，只怕那时候丈夫也会束手无策了。韩芳只好低下头去，尽量将目光聚拢在面前的饭碗中，不敢说一句话。家里用餐的气氛还从来没有这样压抑过。

韩芳之前接诊的那些病人，都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只需按医院的规定着装即可，从医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穿上三级防护的医用服，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害怕吗？韩芳问过科室其他医护人员，没有人说不害怕的。面对着巨大的危险，心生怯意是一个正常人的本能反应。可以选择逃避吗？这是绝对不能做的事情。如果疫情在这座城市里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自己深爱的家人如何能够幸免？况且救死扶伤本是医生的天职，也是神圣的使命，女儿还小，更应该为她树立一个英勇不屈的精神榜样，相信未来的某一天，她会为妈妈的表现而感到自豪！

韩芳很想将心里所想的这些话讲给丈夫听，可眼下是不行的，女儿一直坐在旁边，太过严峻的现实会让她幼小的心灵承受压力。丈夫收拾好碗筷后招呼女儿去书房做作业去了，等了好久也不见出来，如果此刻跟丈夫视频通话，难免会影响他辅导女儿。韩芳坐在客房里静静地等着丈夫回卧室，客房的门没关，她可以看到卧室的房门。

丈夫从女儿房间出来后，只是匆匆看了韩芳一眼，便急急忙忙洗澡去了。他并没有觉察到韩芳此刻心里的着急，看来心有灵犀有时候也是不灵光的。

丈夫是哼着小曲洗完澡的，接着电动剃须刀的声音响起来，最后还刷了牙。韩芳猜想丈夫此刻正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刚毅的脸上有着热水沐浴后特有的清爽;然后当他擦干双手走进卧室时，沐浴露淡淡的香味便会从他身上散发开来，卧室里立刻便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在一起生活的这十来年里，每次韩芳出差回来的晚上，丈夫总会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像一枚崭新的硬币，让人眼前一亮。那时韩芳即便靠在床头看书，也不忘将垂在胸前的秀发往后脑拢去，那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无声的语言，丈夫能够心领神会。

丈夫的脚步越来越近，仿佛朝着客房走过来一般，韩芳的心跳如棒槌敲打在圆鼓上，咚咚乱响。一个进行自我隔离的人可以跟丈夫共处一室吗，韩芳觉得，这样做太危险了。

“必须要赶紧跟丈夫说清楚了。”韩芳喃喃自语。她给丈夫发了一条消息：

“现在是特殊时期，我需要进行自我隔离，我们不能有太亲密的接触，所以我想一个人睡在客房里。”

明明已经听见丈夫走进了卧室，而且手机的提示音也响了，却老半天没有收到回复，不知他在想什么。以前丈夫生气的时候总是鼓着腮帮一言不发的，难道此刻还在为吃饭的事生气吗？为了表达心里的歉意，韩芳补发了一条消息：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希望你能理解！”

“是你太过紧张了，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丈夫这次回复很快。

“我是医生，实际情况我比你清楚。在医院里负责救治病人，回到家里更应该保护你和女儿的健康。”

“假如真有这么严重，睡觉的时候你也可以戴着口罩的，我并不介意，只要你在身边就好。”

“匆匆回来能够看看这个家，看看你和女儿，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分别不足半月，看来你已经完全变了……”丈夫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用了一长串省略号。

两间房的门都未关，担心让女儿听到，彼此都是以文字发送消息。虽然听不到丈夫的声音，无从判断他此刻的心理状态，可韩芳隐隐觉得，丈夫已经有情绪了。

“很抱歉，我也不想这个样子。其实，我也很想抱抱你，仅仅从背后抱一下就很满足了。”

只一瞬间，丈夫便来到了卧室门口，韩芳这边也赶紧给予同样回应。女儿房间的灯已经关了，淡淡的光线从两间房里伸展出来，如同搭了一座银色的桥，等待着两人相会。看不清丈夫的脸庞，但他那双幽深的眼睛却如同明亮的星辰一样熠熠生辉。

丈夫径直走过来了，当他来到客房门口时并没有转过身去，反而直接将韩芳抱起了，迅速抱到了主卧室的床上。

对于这张曾经视为自己领地的大床，韩芳没有表现出丝毫留恋，反而如遭电击般一跃而起，然后笔直地站在了床边。韩芳没有对丈夫的举动生气，只是有些慌乱。她觉得应该在梳妆台前坐下来，然后当面跟丈夫解释一下，大概这样就不会让彼此觉得尴尬了。可韩芳并没有那样做，她担心会与丈夫发生争吵，只是看了丈夫一眼就朝房门口走去了，一边走一边整理着睡衣。走出房门后有过片刻停步，她没有回过头，而是看着客房门口的灯光轻声说：

“我觉得有些累，想先睡了。”

韩芳没有等丈夫回话便迈开了脚步，还没有走回客房，身后卻传来沉闷的响声。丈夫并没有追出来，只是将房门关上了。

回到客房稍坐了片刻，韩芳尝试过拨打丈夫的电话，可他一直没有接听，后来竟然关机了。许多仓促打好腹稿的说辞被迫留在了嘴边，等到明天或者以后才能说出来了。

可能丈夫真的生气了！

长夜漫漫，这样的担忧总是在不经意间从脑海中蹦出来，与那些保存下来的说辞相互勾连，心里被越搅越乱。起身打开房门，丈夫那边已经关灯了，回房躺下，还是睡不着。最后，服用了安眠药才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回到医院上班，整天同样处在忙碌状态，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个人情绪。刚刚下班回到酒店时，没有同往常那样收到丈夫提前发来的问候，韩芳方才感觉到有些失落。踌躇着想给丈夫打个电话，又担心他已经睡着了，顾虑重重，便先去洗澡了。此时想起这些，后悔当初事先没有对丈夫说明情况，而现在只有等到什么时候有空才能说了。

就在韩芳决定再次服用安眠药之时，丈夫却发来了一条文字消息：

“好好保护自己，我和孩子在家等你回来。”

韩芳赶紧拨打电话，丈夫依旧没接，却有消息回过来：

“太晚了，我猜你有很多话想说的，估计没有半个小时说不完。不必想太多，早点休息，我理解你，也支持你！”

放下手机，韩芳忘记了服用安眠药，涌出来的眼泪却将抱在怀中的枕头打湿了，她知道丈夫这样做是在心疼自己。

早晨上班，韩芳首先带领着科室的医护人员进行区域例行检查。科室负责的病房情况明显好于昨天：所有重症患者，病情趋于稳定;其他确诊患者，心态变得平和;第一批收治的几位病人，即将迎来出院，欢喜之余不忘对医护人员表达了诚挚的感谢。很意外呀，如果韩芳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这段时间里第一次听到病人给予的赞扬吧！最初那几天，缺人手，缺医疗物品，整个医院上上下下都是兵荒马乱的状态。有些患者因为不了解实际情况而不停抱怨，医护人员便成了出气筒。那段日子最是难熬。刚刚几位病人的几声赞美，仿佛一阵春风，将心里所有的阴霾都吹散了。

韩芳觉得心情较前几天好多了。查完楼层所有的病房，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猛然记起还要去楼下放射科了解情况，心里一下子又紧张起来。科室护士小付一早感觉身体不适，糟糕地出现了发烧和咳嗽的症状，便没叫她一起参与检查病房，而是让她先去做了肺部CT检查。

韩芳还没有走到楼下，小付却打来了电话。看清呼叫人的那一刻，韩芳的手有点发抖，近期同事们之间如果没有紧急事情，是不会拨打电话的。电话中小付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哭。韩芳心里咯噔一下，手脚都软了，差点摔倒在楼梯上。

韩芳盼着是虚惊一场，可放射科的主任却告诉她：“情况不太乐观。”

韩芳当时真的已经慌了手脚，四下没有找见小付，心里又急又气。这次的病毒为什么会有如此恐怖的传染性呢？一定还有某些隐秘的传播途径未被获知。医院里所有医护人员都有非常强的防护意识，而且穿戴了三级防护装备，可还是有同事不幸被感染，那么自己和其他同事，谁能保证不是疑似病毒感染者？韩芳感到背脊阵阵发凉，想打个电话告诫丈夫做好防护措施，尽量待在家里不要外出走动。电话刚拨出却又挂掉了，因为这些话已经说过多回了。如果说漏了嘴让丈夫知道了小付的情况，他会承受多大的压力。韩芳不敢想象。

后来是在楼下花园里找到小付的。四周未见人影走动，天空阴沉沉的只有寒风飘荡，小付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

别的收治医院前些天已经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怎么展开隔离诊治也已经问清楚了流程，可韩芳却不知道该如何跟小付说起。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了谁心里都不好受。韩芳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需要保持镇定，需要给小付带去信心。

韩芳看了小付刚拍的CT影像，情况确实不太乐观，很想安慰小付几句，转过头看着她哭泣的脸，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仿佛一切说辞都是苍白无力的。韩芳只是安慰小付：

“幸好目前症状不太严重。”

在等待最终的检测结果出来前，必须要进行隔离了，这是每个医护人员都清楚的事情。小付目前的情况完全可以申请住院进行隔离，但小付不愿这样做，她怕给同事们添麻烦，决意将紧张的病床让给等待入院治疗的重症感染者;她说自己还可以扛得住，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韩芳想起她刚刚哭泣的样子，心里怎么会没有怜爱。而小付此刻却异常坚定，前后已判若两人！韩芳知道，多说已经没有必要了。

领着小付去开了口服药，然后送她去居住的地方。一直看着小付走进小巷，直到她拐进了一栋贴着白色瓷砖的楼房里。面对着空空的巷道，韩芳突然伤感起来。韩芳是科室的负责人，多次鼓励大家冲上前线，甚至轻伤不下火线，都不知道是为了救治患者还是在害她们？都是孩子，都是父母的孩子，如果小付的父母在此刻迎了出来，韩芳真的不知该如何安慰两位老人，可能都不敢与他们对视。韩芳的心里充满了自责，却只能默默祝福小付能够尽快好起来。

“小付，有困难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没听到小付回答，韩芳郁郁地离开了。

韩芳没有原路返回医院，而是绕道来到了自家的小区里。她没打算走进家门，只想让丈夫和女儿来到阳台上，远远看一眼就好，还可以顺便跟丈夫说说心里话。拨打丈夫的手机，等了一会儿，却是女儿接通的。小姑娘只是知道爸爸出去了，却并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且出去快半个小时了。

疫情都这么严重了，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偏要到处瞎转，万一被病毒感染了怎么办？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孩子考虑呀，真是太不像话了……韩芳心里越想越气，有一瞬间甚至希望挡风玻璃能够突然碎掉，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平息心中的怒气。

丈夫以前偶尔也会打些小麻将，难道因为心里赌气又去了不成？丈夫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凌晨发来的消息已经说得好好的了，可能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可韩芳还是不放心，决定去找找看。可当她看到路边的那家没有开业的麻将馆时，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城里所有麻将馆年前就强制关门了。可她没有停下来，顺着附近那几家麻将馆一路找下去了。

找到了吗？韩芳觉得已经找到了。在一家新楼盘对面的旧雨篷里，有四个男的围坐在一起玩扑克。其中的三个人韩芳不认识，斜着背对门口的那个人却像极了丈夫。丈夫也有一件带毛领的棕色皮大衣，还是韩芳买了送给他的，现在竟然穿着来到这里打牌了！韩芳恨不得立刻将那件皮衣扯下来，放在地上踩几脚，然后用力扔进垃圾桶——她知道那是一种泼妇的行为，但此刻心里已经崩溃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形象？

韩芳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雨棚，抓起桌上的牌用力扔向了角落。韩芳当时非常想将牌桌掀翻，最后还是忍住了。

打牌的四人一定被吓坏了，起初还以为是执法人员来了，惊慌之下迅速让屁股离开了胶凳。可当他们发现只是韩芳一个人到来时，又重新坐下了，原本惊慌失措的眼睛迅速上下打量着韩芳，渐渐变得有恃无恐，最后聚焦在韩芳戴着口罩的面容上，放肆地浪笑起来。韩芳警觉地将双手抱在胸前，不由得往外面退了几步，她感到危险似乎正在步步逼近。韩芳自知失礼在先，不愿别生枝节，安全离开就好，因为她弄错了，那个人并不是丈夫。

好在当中有人认出了韩芳：“这位不是韩医生吗？”

韩芳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面朝门口而坐的那个人气势汹汹地瞟了她一眼，说：

“是医生怎么了？医生有权管百姓玩牌吗？”那人突然站起身来，狠狠甩掉手中的烟头， “归你管吗？”

韩芳刚刚还想着要向大家道歉的，可那人咄咄逼人的态度彻底将她激怒了：

“是我多管闲事吗？现在疫情这么严重，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医护人员不顾自身安危奋战在救治第一线，更不知道有多少新增的病例等待入院治疗，如果你们的亲人身在其中，你们还会这样对待这次疫情吗？还会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打牌吗？贴了那么多告示，每天都有流动广播宣导，你们都没看见，也都没听见吗？”

韩芳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门。当她停下说话时，眼前四个人并没有接话，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扔下手中的扑克，灰溜溜地走出了雨棚，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看着四人离开，韩芳松了一口气，至少不必担心有人会伤害自己了。然而眼泪却突然流了下来，毫无任何征兆地迅速从眼眶中流了下來。韩芳赶紧走出了雨棚，她想回到车里。这段时间里常常会莫名地感到无助，感到忧伤，感到沮丧……这么多负面情绪堆在心里，她觉得好难受，只想躲进车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就在韩芳打开车门的时候，远处有个手里提着购物袋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戴着口罩，身形和步伐像极了丈夫。韩芳再不敢冒昧相认，也没有迎着走过去，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或许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她来回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直到确定是丈夫后她也没有呼喊，只是向对方招了招手，便无力地伏在了车门上。

丈夫到来后并没有让韩芳的情绪得到缓解，反而像一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到疼爱自己的家长到来一般，哭得更伤心了，双肩都在抖动着。

细小的雨点从阴沉的天空中飘落下来，昨天已经迎来立春的大街上，寒风依旧肆虐。可韩芳没有觉得冷。丈夫的后背是那么宽厚，紧紧贴在上面，一股温热的暖流迅速从胸口向全身奔流而去。

韩芳擦干了眼泪，她看见路边的桃花树上已经蓄了花苞。她知道，气温回升，将会对新型冠状病毒产生一定的抑制作用，那时候所有的病人都会好起来。那一天，树上所有的花苞都会开放，这条街道又将迎来游人如织的盛景。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