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阁被毁掉之后

2020-01-04 07:11潘大林
广西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学校

潘大林

我来到当年的文昌阁跟前,其实,这里早已没有了文昌阁。

我来到文昌阁旁的石莲小学跟前,其实,这里也没有了石莲小学。

眼前铁门紧锁,门内杂草丛生,野花疯长着,发泄它们已被压抑多时的生长欲望。花草生长的地方是学校的操场,操场一角,原来巍然矗立着一幢宝塔,当地人称“文昌阁”  。

文昌阁供奉的是文昌帝君,主管一地的科场兴衰。六十多年前,姑姑在石莲小学任教,经常带我来这里玩耍,望着操场上孩子们热情地奔跑嬉戏,聆听他们脆若银铃般的读书声。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文昌阁的衰败和废弃,恰恰说明了历史的急剧发展和时代车轮的滚滚向前。

我的老家是云开山支脉天堂山下的一个小村子,红石河从天堂山流下来,经峡山口而出,灌溉着一河两岸的田地。四周碧绿的群山将村子围成一条上水的鱼,鱼尾从杨梅河上溯,腰身渐渐变得膨大,各个自然村散落其间,春天里那一汪汪的水田,成了层层叠叠的鳞片。头部又逐渐收缩起来,变成小小的鱼嘴挂到峡山口里。

这是一片人多田少的土地,两千多亩的水田,却养活着我们童年时的三千余人,四十年后,这里更变成了六千三百人的栖息地。算起来,人均三几分水田,是无论如何养活不了那么多人的,但村里人聪明能干,纷纷外出打工做生意。四乡都流传着红石人拿一袋橄榄核,跑到冰雪漫天的白山黑水,当作治疗癌症的特效药去兜售,说你用高压锅将榄核煲软再服用,保证药到病除!北方人没见过榄核,自然容易上当,只是榄核自然煲不软,待要找卖药的人论理,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这当然仅仅是传奇,至少我无法去证实。眼前见到的,是乡党们纷纷建起的新楼房,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去年回去过春节,乡邻们烧了一个大薯窑,用锡纸包了十多只鸡丢进去,香得半个村子都陶醉了。而我们童年那时节,却是经常食不果腹的,每天能保证一干两稀,已是上好人家,更多的人只能靠那数得出米粒的粥水和红薯木薯等杂粮充饥。

乡亲们围坐在炉火熊熊的薯窑边,大块吃着香喷喷的烤鸡,戏说着自己见到的趣事糗事,欢笑声几乎要将屋瓦都顶起来。这些乡亲,清一色都是红石小学的毕业生,都接受过乡土教育的熏陶。对于他们而言,红石小学就是他们的精神圣地。正是这所不起眼的学校,向他们打开了观察世界的窗口。如今,年轻一辈多在广东深圳打工,个别人还办有自己的工厂,无论从事什么,他们都会源源不断地将从外面赚到的钱,带回到自己的故土来。

我们聊起了文昌阁,聊起了镇上的魁星楼,子侄辈居然不知道,有过这么些建筑曾经矗立在他们的身边。我说起当年的文昌阁,寄寓着乡人的美好愿望,孤寂地屹立于村中,是外出游子归乡最早可以瞻望到的标志。说到那年文昌阁突然被捣毁了,连同镇上的魁星楼,连同其他许多被称为封建残余的东西。此后,村里的办学之风反而一下兴盛起来。大家慨叹着世事白云苍狗般的变化,不禁一阵唏嘘。

光绪版的《容县志》曾将村里的文昌阁列在其中,记载由清代道光年间副贡潘方潮倡建,到同治八年(1869年)又重修过一次,是全县各乡的十多个文昌阁之一。建文昌阁的初衷,不外保佑文运昌隆,弘扬地方教化,期待有更多乡党能登科入仕。

尽管有如此良好的初衷,但在封建年代里,教育仍然没能成为国家意志,也没能成为国民必要的权利,仍然只是极少数人、是人上之人的特权,于是,文昌阁便成了一种难以企及的隐喻。清朝末年,我的两位曾叔祖曾考中了举人,非但没有任何建树,寂然老死乡间,甚至连自己的子嗣都没留下,只好过继自己的侄子当儿子,仅将自己的名字寂寞地留在县志里。民国年間,教育文化事业有了较大发展,但仍然有许多人徘徊在学校大门之外,无法接受应得的教育。

中国教育经过百余年的发展,今天才终于成了平民教育。文昌阁被拆掉的第三年,红石小学办起了初中班,我成为首届村(当时叫大队)办初中的学生。一年后公社也办起了高中,两年后我初中毕业,有幸考上公社高中。算起来,我在村里的学校足足待了八年,是学校教我识了字,让我接受了最初级的文化启蒙,让我知道红石虽然是个数千人的村子,但仍然只是个小地方,全世界虽然一目了然地标注在教室后墙的地图上,但它确实是个很大很大的空间。我一个连初中都可能读不上的野孩子,居然足不出村,也能顺利地完成初中学业,应该说,这一切都是拜时代所赐。

论起来,红石小学与我们家族有着较深的渊源。我不知道它何时草创,但显然民国年间就已存在,迄今应该未满百岁。我祖父当年读清末桂林优级师范学堂,接触过近代教育学。毕业后找不到像样的职业,只好跟人到南洋去谋生。晚年,他回到村里,在峡山上办过一期专修班,主要教些诗对贴式,以应乡村日常之用。多年之后,他的学生成了村里婚丧嫁娶仪式的主事人。

我家曾有多人与村办学校有过过从。从父亲手填的表格中,我知道他于1937年进村小念过几年书。当时学校只有初小,人们读高小,还要跑到五六里外的杨梅小学去,那是当地华侨捐款建成的一幢哥特式建筑。从我们家到学校有六里路,冬天里,父亲兄妹天没亮就起床,为了驱赶黑暗和寒冷,他们点着田里的稻秆,倒拖着一路狂奔,大风把火焰吹成一条火龙,将大路两旁照得贼亮。解放后,小学毕业的父亲在我出生的三年前,回红石小学任过三个月的校长,那么短暂的经历,大概也只有他的履历表才能记得起。后来,我姑姑在石莲小学担任过教师。再后来,我伯父也回到红石小学任教,他原是桂林艺专毕业,后来改行教数学,在这里度过了一生最后的十来年,当时红石小学的校名,就是他的手迹。

我进小学读书时,已是1960年的秋天,遇上天大旱,学生们放学后都要回去帮忙挑水浇田。那正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粮食虽然不够吃,但田里的野菜、山上的树皮、河里的鱼虾龟鳖,总算帮村民们度过了饥饿的难关。邻居家一位老婆婆没能熬过来,饥不择食的她,将一只癞蛤蟆煮了吃,结果中了毒,没能再醒过来。我远远看着躺倒在地的婆婆,看着大人们惊恐呼喊着围上去,我没敢上前,那印象犹如一片尖锐的玻璃碴儿,硬硬地揳进了我童年记忆当中。我吃过众多替代食品,那泡了又泡的松树皮和杂粮做成的糍粑,苦涩中还带着一股松脂的滋味,让人一直难以忘怀!

我读书的时候,学校有六个年级六个班,也就两百多学生,高年级安排在中座一幢有两层两个教室的木板小楼上,厕所建在山坡的另一面,没有盖顶,承接着上苍赐予的阳光雨露。学校呈开放状,学生从四面八方走进学校。中间的空地树了两个简易篮球架,成了体育课的活动场地。所谓体育课,也就把学生集中起来排排队,练一下立正看齐左右转,老师再将一个篮球发给大家去抢,直到下课。

低年级则安排在附近村中的祠堂里,大木板横着一架就是课桌,前面摆一溜小凳子,学生坐在凳子上,跟着老师念:人手足、口耳目、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上学的第一天,我和同学打了一架,严厉的班主任将我拉进办公室,夹进她大腿中间,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说你忘记了刚学过的“人”字了吗?这“人”就是像你我他这样的个体,以双脚直立于天地之间,所以要互相尊重,不能随意侵犯欺凌,我讲的你都忘记了?

我满面通红,却又不敢挣扎。在男女授受不亲的乡间,我受到了同学们的耻笑,这惩罚无异于奇耻大辱,让我记住了一辈子,犹如一棵小树被人刻上一枚印痕,随着小树长大,印痕成了大树终生的记忆。入学第一年,我想加入少先队,由于有打架的前科,老师没有批准,但她鼓励我,让我继续努力。直到第二年,我才终于如愿以偿地戴上了红领巾。

多年之后,担任村小校长的小学弟来找我,因我妻子在财政局工作,想让她帮找些钱搞基建,改变一下学校环境。妻子不负众望,上自治区财政厅,找她的同学,要了一笔钱回来。学校拆了原来那幢旧楼,建起一幢新楼,建了一个新大门,将操场拓建成一个标准的灯光球场。那年春节,村里组织篮球比赛,各自然村以年轻人组成球队,将春节欢乐的气氛推到了顶点。在开赛前的简短仪式上,我耐不住村领导的撺掇,上去说了几句鼓励的话。那时候,红石小学的在校人数达到了最高点,多达上千人,教职工有四十六人,男教工可以组成两个篮球队。而今天,因计划生育和城镇化所致,尽管村中人口仍呈增长之势,但青少年人口急剧减少,红石小学在校学生只有六百六十多人了,许多人都搬到镇上或者城里去了。

我们入学之际,虽是多事之秋,但师生都能认真教学。我们从零开始,认识了第一个字,写下第一篇作文,学唱第一首歌曲,画下第一张画作。村里办起初中,老师仍然是原来教小学的那些老师,大多是本村人,受过师范学校的训练,但师资仍显不足,一人兼着几门课。一位姓梁的老师既教数学,又教化学,再教历史,似乎每天都穿着同一件衬衣,估计也没衣服可换,只能连夜洗净吹干,给同学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位姓潘的族兄教过我们语文,他是出了名的严厉,你犯了事,他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半晌不说话,让你自己从心底生出恐惧来,便再也不敢犯事了。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扇扇知识的大门次第打开,一片片缤纷的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学校那小小的图书室,让我看到了《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我沉浸在科学家为我们描绘的绚丽天地之中,遥想着未来美好的世界,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此后,我的兄弟姐妹、表亲子侄,都在这里受到过从小学到初中的教育,他们有的考上了大学,再成为硕士博士,成了大学里的学者。

回首人生来路,我感到在那错误的时代里,自己都遇到了对的人,他们就是我的良师。1970年,我读上公社办的高中,那些高中老师,多为原来容县高中的老师,学识渊博,为人善良,忠于职守,诲人不倦。比如我的两位语文老师,抗战中无锡国专曾迁移到北流办学,他们就曾是大学者饶宗颐的弟子。杨梅高中是在原来杨梅初中的基础上办起来的,八幢平房围绕一个标准的运动场,其中有六幢教室、两幢宿舍,老师则住在学校旁边一幢没收自地主的老房子里。学校周围有大片菜地,分各班栽种,保证了蔬菜自给。这些地原先是乱葬岗,有时晚上还可看到星星点点的磷火,荧惑着我们的青春之心。

多年之后,我回到母校去,杨梅中学已成为广西仅有的农村示范高中,建起了宏伟壮观的科学楼、教学楼、宿舍楼和校友楼,办学环境与教学质量都上了全新的台阶。如今,杨梅中学与邻近的六荫初中一道,成了县里的名校,在校学生一万多人,组成一片偌大的中等教育城,受到远近四乡群众的欢迎。

如今,一条宽阔的二级路取代了当年的黄泥路,穿过繁华竞逐的镇上,穿过新楼林立的老家村子,走向更为遥远的地方。从我老家驱车到镇上,也就十分钟左右。想当年我读高中,全靠双腿走路,几乎要走一个小时!在这条不足两米宽的村道上,我学会了骑单车,偶尔借用一下同学的祖父从南洋带回来的“黑加鲁”,那威风八面的感觉,绝不亚于今天的宝马座驾。后来又过了七八年,我家卖掉一窝猪仔,才换回第一辆自己的单车,那已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事了。

我们村里最高的山,就在我家对面,叫铜鼓堡,这个名字显然隐藏着它本来的谜底,告诉后人其他民族的先民曾在这里休养生息,山脚下曾经出土过的铜鼓更真切地证实了这一点。在唐一代,这里还是少数民族的聚居区。据《太平寰宇记》称:“容州夷多民少,鼻饮,跣足,好吹葫芦笙,击铜鼓,习弓弩,无桑蚕,缉蕉葛以为布,不习文学,呼市为圩,人性轻悍,重死轻生,然此皆宋元以前陋习。今则弦歌成俗,蚕织偏兴,问以跣足吹芦诸事,虽白首亦复茫然。盖渐染熏陶,日新月异,炳焉与中土同风矣。”

是的,这是一片养育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土地,代代相传或者不相传,迁来的人迁走了,外来的人又扎根下来。建起的房子倒塌了,重新变成土地,人们在土地上再建起房子,如此回环往复、生生不息。他们刀耕火种,筚路蓝缕,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又辞世于斯。他们的生存方式,在千百年间几乎都是刀耕火种,最大的人生追求,无非是多生几个孩子,多置几亩土地,以图活得比乡亲们更体面一点。

我们小时候,穿的是粗布衣,用的是煤油灯,田里牛拉犁,水中网捉鱼,没有电,入夜之后村中一片黑暗。从20世纪末开始,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切都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入夜时分,家家户户亮起炽白的电灯,电视机响起欢快的乐曲。家门外,是水泥硬化了的大道,摩托车、汽车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几乎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新楼,只是没有统一规划,有的屋角处容不得汽车转身。许多新房建在水田里,越来越多的水田被侵占,也越来越多的水田被丢荒。村子,成了没有牛的村子;农民,成了不种地的农民。他们出门打工,一个月的收入,就足够买回一年的粮食。年节时他们回来,聚在村头的大榕树下,玩弄着智能手机,研究着那些吸人钱财的六合彩,期待着某天能一夜暴富……

农村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容纳着世间的落后、愚昧和腐恶,又孵化着可贵的纯朴、聪慧和清新。在过去,从监狱里释放的和被城市遗弃的各类“坏分子”,农村便是他们最后的归宿。这里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将社会上所有的废铜烂铁加以熔炼浇铸,最后重新贡献出各种各样的优秀人才。

是的,文昌阁即使真能左右农村文运的勃兴,能从乡下走出去的,终究只是个别金榜题名的读书人。只有农村教育普及、农民文化素质提高、农村人才大规模出现,才真正是促使农村面貌根本改变的动因。回顾来路,我深感幸运,因为与前辈相比,我辈实在是适逢其时、躬逢其盛了!其实建一两幢魁星楼、文昌阁,地方上的面貌并不可能有多大的改变,只有让普通人都能享受到普及教育的恩惠,地方、县市乃至民族、国家的面貌才有可能产生根本的改变。

从镇上回村里的公路旁,看到有一家私立幼儿园,一辆黄色的校车正在接送小朋友。学前教育,在我们儿时是无法想象的,如今也开始出现在远离闹市的小山村里。从学前教育、九年义务教育直到高中教育,足不出镇,村民的孩子就可享受得到,如同享受阳光、空气和雨水一般自然。

想起自己初中毕业之际,一个照相师傅到学校里为大家照相,我们七个同学一起照了张合影。从照片上不难看出,当时农村生活是如何的困顿和不堪,大家脚上都没有鞋子穿,一式的短裤,时为盛夏,家境好点的,会有一领白衬衣,家境不行的,像我这样,只能穿冬天也一样穿的单衣。前路未知,是否还能进一步到高中去深造,大家心里都没有底。但我们没怎么沮丧,都昂着头,顶着强烈的夏日,眯缝眼睛极力望向前面,那是一片未知的世界。

幸運的是,这七个同学后来都上了公社办的高中,从乡间走了出去,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共和国建设者,有的成了工人,有的成了卫生工作者,有的到柳铁做上财务,有的当了教师,后来成为家乡中学的校长……这一切,都有赖于飞速发展的教育事业,如果没有村里和镇上的学校,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会是农民,会像我们的前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终老一辈子!

责任编辑 韦 露

实习编辑 江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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