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
人面桃花
登蔡林背,是下午四点。午后的太阳还有几分慵倦,山峰呈现的是生灵们毕生追求的春色,春色里喧闹着千万树粉白的桃花。
一个没有信仰的中年女子来爬山,只为与桃花相遇。崎岖山路的审美,荆棘传达的语言,草叶上每一白芒的气息,都是温暖的意外。一绺一绺的不规则的北京时间顺坡滑下去,落在水波上是浮萍的颜色,贴在草上是青虫的颜色,荡入风中则超出了色彩的范围进入了音乐的美学……这些刹那,我很笨拙,脚步迟疑,茫然自失,就像山桃树上一颗风干的黑色的桃……已在桃源,但我并不觉得在——我思故我在,之所以没有存在感,说明我没有深入地思考:蔡林背给我的是一个三维空间,加上时间便有四维。时间是个变量,因为这个变量,我与桃花的邂逅就有了不确定的因素,我没法精确地计算这条抛物线的轨迹,因此我不能与桃花相遇。
说得绕口啊,好吧,我承认我是故弄玄虚,我又炫技了。事实上我看见桃花了。这里的桃花与我平日所见不同,它是淡粉色的,很淡的粉,几乎看不出红,花瓣也生得细碎——它更像杏花,洇润而文雅,少一点桃的娇憨。它们层层叠叠的枝条在风中轻颤,袅娜的姿态让我想到年少的时光,一双球鞋、一个画夹和一树开得嫣红如醉的桃花。那是十年前的花,比现在红得多了。
桃花虽美,但在审美上格调并不高。古今名家的诗画,关于桃花的杰作很少,世人似乎多把它看作一种轻薄无行的花。唐寅画桃,只取其中一枝,精心勾点,风华绝代,有宋人的笔意;唐是轻薄的浪子,果然他最懂得桃花。以花喻人,我一向以为高明:像桃花一样的女子,在我看来,最传神的就是金庸笔下十六岁的黄蓉,她穿着雪白的长裙,金环束发。她的眼睛那么大,嘴唇那么红,她就是一朵桃花。那一年,她走出桃花岛,在张家口遇到了南下的郭靖。
人生的际遇,真是变幻莫测,那天有个朋友结婚,我过去,她是离异再婚,因此婚纱是粉色的,艳丽如桃花。突然间一支熟悉的歌响起来:“一处一处问行踪,指望着劫后重相逢。谁知道人面漂泊何处去,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歌儿如此甜美,却又如此沧桑。我知道它是邓丽君唱的,名字就叫《人面桃花》。
其实时间就像一枝无情的桃花,你想着你有片刻的灼灼其华,它却桃之夭夭,于是我告诉自己,不要轻易地去爱一个人,更不要随随便便地把一个人藏在心里,我是如此夭红过眼随荣谢的人,害怕一切未知的、可以想象的别离和思念——关于桃花,关于人面。
2018年3月25日十六点到十八点,我在一座叫蔡林背的山上溜达。说溜达不大准确,我是溜而未达。除了桃花,我还看到遍地滚落的桃核,它们致密的纹路传递着时间。同行的伙伴们在捡拾桃核,我们计划捡回去穿孔,做一串一百〇八颗子的佛珠,那必定很有意思。我想象最风流的桃花之核心凝为最禅定的灵物,真的有洗心革面立地成佛之感。这绚烂的桃林中穿行的人,以及人声惊起的鸟雀都让人心悦。它是一个秘境,一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秘境,由千万年的诗与歌、爱与美幻化而成,加上神谕和命运,谁也不懂,谁也不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桃花一簇开无主
教人错恨了碧桃花
我希望找到一朵二十年前或十年前的桃花,上世纪90年代,或者2008年。那时候春风还没有来,曾经有多少惊心的雨、横亘的夜,那样的桃花,没有别的花和它重叠,它已经凋谢了?也许还不曾开。我不问它想落在哪里,我只想它永远笑在春风里。
岩良观荷
和妹妹同去岩良,一是消暑,二是看荷花。荷塘有数亩,多数是粉色的,也有白的,正是极盛的时候,池塘边是树林,细碎的松针铺了满地,踩上去厚厚的松软;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也是细碎的金色;远远飘来凤凰传奇的《荷塘月色》,颇为应景。这歌却不是玲花唱的,是一个低回的男声,用粤语,唱得极尽缠绵。这是夏日的午后,阳光热烈晴好,自然没有什么月色,但是来到岸边,水汽夹着清香随风袭来,阳光也似乎变成了月光。人说出水芙蓉无限清绝,那应当是凌风飘举,高处不胜寒的美人,弥望在碧波之上,如广寒宫中的嫦娥;但我此刻看到的,是如同田野或草原的荷塘,荷叶绿得如痴如醉,又大又圆,挤得满眼,看不见鱼戏荷叶于东、于西、于南北;夹杂在其中的荷花稚嫩光润,温柔可亲如同邻家少女。三妹折了几枝荷花和叶子,把荷叶顶在头上,她笑着拉二妹合影,两个人相似的容貌在荷叶下微笑,宛若一对并蒂莲。香气若隐若现地散着,闻着有一点甜味,我摸了摸,花瓣和叶子都比較肥厚,粉白翠绿,十分洁净。
在我的印象中,荷花是钟灵毓秀的植物,神话传说中,它是易于成精的花种,往往有青衫的少年月下攻书,邂逅美人,这美人便是芙蓉仙子;然后情缘于岁月中走到尽头,美人离去,唯余书生在时光深处独对一枝垂露的荷;这时候荷花是有情的,缠绵缱绻的。荷花又与宗教有缘,被赋予重生的神力,三太子哪吒挟业火单挑三界,他森森的白骨因莲藕得以复苏;当他将三千里城池挑于枪下,那时节十万红莲盛放;这样的荷花是妖异的,它在弱水中摇曳,展示自己邪恶的美。这是两种不同的荷花,如果她们托体为人,大约前一种是小家碧玉,温婉而脉脉含情,是庸俗的人生中娇憨的扮相;后一种是教坊名姬,风情万种,罗衣半掩,指点着歌舞升平的盛世下暗藏的浊流。风在午后炽烈的空气中游走,荷花或红或白的气息甜而醉人,我能听到她们发出的声音,是细长不绝如缕的水龙吟。
无端隔水抛莲子,
拾得芙蕖香染衣。
留得枯荷听雨声,
花自飘零水自流。
这是何人的诗句?他们发现了荷花的诡谲心事,借助波光的微茫,他们看见红尘万象的倒影;一幅水墨长卷徐徐展开,画轴上浮出红莲的脸,在岸边折莲,像一种爱情的开始,是水色让荷花拥有了爱的属性,我穿过荷叶看到榆社的夏天,明昧不定,是小说中长长的伏线,此时还未到揭晓谜底的时刻,那一红一白两朵莲,她们的相遇注定昙花一现;当夏日过去,秋凉来临,相爱的人终成陌路,生死离别。
妹妹举着花离开。
这几枝芳华正好的白荷,我想她们的年纪应该是十五六岁,比我小一半。花在妙龄,我已老去。
凤仙花红
凤仙花这三个字,是红的。
它确实适合年轻的女子摘下来点染指甲,或者说,它就是为了指甲而生。指甲的故事中,必定要有凤仙花,那是情史中必定沉淀的一种隐秘。甚至它的生长、开花,也必定与月光、碧血、情歌、老屋、远去的时代有着落花流水的呼应。当我在黄昏时把一团凤仙花浆小心地敷在指甲上,我心里落下一朵花,沙的一声,有一点点疼。
在北寨,庄户人家没有精细讲究的花盆,凤仙花都种在院子里,随便一片向阳的空地即可。夏日长长,不知哪一场雷雨过后,凤仙花忽然就一丛丛一簇簇地红了,它可以一直红到深秋里。奶奶让我摘许多花瓣,放在蒜钵里捣烂了。小棒槌起起落落,凤仙花变作红泥,天空黑下来,月光泼洒得满院,我觉得我像一只捣药的兔子。奶奶捏了一撮白矾撒进钵里,说这样染出来的颜色不易褪。
夜色渐深,奶奶把鸡赶进窝,从院子里的菊芋上摘了一大把叶子,坐在小胡床上给我包指甲。我伸出一只手,等待着花泥敷在某一片甲盖上,然后菊芋叶将手指头包严实,再然后是长长的棉线细细缠绕,系紧后用牙把线头咬断。我奶奶有关节炎,手脚并不灵活,给我包完十个手指头是一件浩大的工程,这月光下的包扎像她的爱一样漫长。我睡觉不安稳,早上一醒来,往往见几个指头上的叶子已经脱落在被窝里。但是没关系,指甲上已经晕开了红,连指甲周围都是红的。爱美的小伙伴们大多要染好几次,令指甲如霞红艳。我却从来只染一次,因为不喜欢太艳了。
其实还是艳丽一些更切合题意,这样的指甲这样的红,有一个极艳的名字:蔻丹。被它轻轻划过的痕迹,是荼的时间。
小凤仙不就是这样的女人吗?
我看过她的照片,我也看过周海媚扮演的小凤仙,我以为后者比前者更像她自己。历史中真实的小凤仙,据说并非那种能斡旋时代指点乾坤的女子,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世人演义之后的传奇。但是我们情愿看到这样的她。这样的女子也像凤仙花,于极艳中带着清冷的风尘气息。她为什么要叫凤仙呢?是年少的时候,喜欢凤仙染就的蔻丹吗?那蔻丹是伤心小箭,被射中的岂止是蔡锷,还有浮生一梦、乱世情仇。凤仙花在风云中开满枝头,当它是花时,温软如诗;当它烂醉成泥,点染为佳人玉指上一点妖红,当这一点红随着手指拂过琴弦,覆上那个男人的脸,于是“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
主题歌是粤语?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周海媚的白色旗袍,琵琶扣锁住一段风情,将星陨落,凤仙花刹那凋零。
海棠春睡
我家屋后不远的一片空地,在铁路东侧,有一株白海棠。
暮春三月里,我起来晨练,总会路过,也总会驻足,看它冰雪容颜。它那么白,那么美。数十天的花期中,我看着它越开越繁华,越开越艳丽。奇怪啊,这样雪白的花,却一点没有清冷的感觉,看得多了,总觉得花瓣里透出若有若无的粉红,揉一揉眼睛仔细看,又没了。
蔷薇科这几种常见的花树,乍看似乎孪生姊妹,其实各有各的性格和风致,花语并不相同。譬如桃花明艳活泼,杏花就比它多一点娇媚,风情更胜。再比如梨花和李花,同样是欺霜赛雪的白,梨要单薄一些,带着愁绪,李就端凝大气一些。现在这株白海棠,与它们更不相同。它慵懒而散漫,像一个爱娇爱病的睡美人——是的,有人说海棠是会睡的。
那一年我在看日本文学,看到川端康成的散文,有一篇文章中写道:“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与壁龛里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劳顿,早早就入睡了。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这一段清雅的文字,令我想到苏轼咏海棠的绝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千年而下,这两位名士心意相通,他们在海棠花前叹息。
这样的男人无疑是天生的诗人和情种。
而海棠回馈他们的,除了美,一定还有爱,有往事中的灰烬、历史中的尘埃。
问题来了,怎样就能判断海棠花有没有睡着呢?
这是清晨,天地寂静,清气从泛着鱼肚白的云际漫过来,铁路另一侧的小树林里有鸟儿在唱。海棠花上滚着露水,若是把这晶莹剔透的水珠看成花的眼,那它必定是醒着的。其实在我看来,这真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大多数花只要在人间开放,就标志着它是不眠的。芳菲的桃李从来不曾睡,傲世的秋菊、绝艳的牡丹更不会睡了。大家都说海棠春睡,它到底是怎样睡的呀?
惭愧,我这样的俗人,看不出一树海棠睡着和醒来的区别。川端康成“凌晨四点的海棠花,应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一句,在我看來换成早上八点、下午三点,任何时间都可以。
说了男人说女人,又想起林黛玉的海棠诗:“借来梨蕊三分白,偷得梅花一缕魂。”这风流别致的诗,是潇湘妃子的神气,尽管李纨说宝钗写得更好,但我不同意。白色的海棠,在宝钗面前不过一盆花木,而摇曳在黛玉身侧,就有了前世今生的味道。1987年版的《红楼梦》里,陈晓旭着牙白色樱红掐牙绲边褙子,手捻一管细笔,似笑非笑,娇美如春睡的海棠。大观园中的女子,春意阑珊时,“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她看了海棠,看桃花、桂花、菊花……短的是花期,长的是花事——花儿好像一直在凋零又一直在开放,像对一个人的思念,起起落落,永无止歇。
黛玉已不在了,晓旭也不在了;当人去了,花睡了,翻出以前的诗稿来看,那是什么心情呢?
人间四月芳菲尽,海棠的花期过了,花瓣或委地或飘零,它们从此长睡,不再醒来。
玉楼人醉
去年在临汾看梨花,我在一家小书店淘到一套上世纪的老明信片,是二十个风情各异的古装美人,画工极精,美人们风鬟雾鬓,柳腰莲脸,令人遐想。其中有一个,是卫子夫,如果不是背面的简介,我几乎不会想起她是山西人,也就是说,她其实就出生在我买下她这帧小像的地方,也许这十里梨园,千年之前也曾印下过她的足迹。
这园中何止千万树梨花,花开得不孤单,如银似雪地堆了满地,一阵东风吹过,花朵曼舞如冬雪,有几瓣落在我衣襟上,不忍拂拭。极爱这清雅的花,无意争春却艳压群芳,在不经意间“占断天下白”。
想起了汉时的民谣:“生男勿喜,生女勿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那个时候,年轻的汉武帝正处于内外交困的窘境,朝堂上,他被太皇太后掣肘,不能推行改革;宫闱中,善妒的阿娇倚长公主之势恣意而为;外部更有匈奴大敌。可谓内忧外患。这时候,卫子夫出现了。刘彻怎么会想到,他对一名歌姬兴之所至的宠爱会成就此生中所有的梦想,他一生的功业就系在这美人的如云长发之上。很难说是刘彻成就了卫子夫,还是卫子夫成就了刘彻,他们出现在彼此最关键的命运转折点上,见证了对方最失意的低谷,相携走向辉煌。
“既饮,讴者进,帝独悦子夫。”年轻的皇帝见惯三千粉黛,却对眼前这个歌女一见钟情,所以卫子夫必有倾城之色,然而仅仅是美貌也还不够,她必定柔婉、谦卑,同时兼具智慧与美德,才能在三十八年的宫廷生活中盛宠不衰。有了她,汉武帝的家国渐趋完满,他颗粒无收的后宫有了儿女,进而废掉代表窦氏势力的陈皇后,一清朝野。然后是卫子夫为他带来的绝世的嫁妆:两位名将。他们为他征战漠北,建立不世功勋。卫青与霍去病都是私生子,按照中国古代森严的等级制,他们几乎永世不能摆脱卑微家奴的命运,但因了卫子夫,他们得以纵横大漠,让曾经不可一世的戎狄发出悲鸣:“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大败匈奴是刘彻一生王图霸业的巅峰之作,因此,与卫子夫之间,除了儿女情长,他应该还有尊敬和感念。
卫子夫死于巫蛊。征和二年(前91年),她的儿子刘据被构陷,起兵、被废,卫子夫在绝望中自杀。她死时其实并未被废去皇后名位,刘彻只是收回了她的玺绶。有人说她以自己的死亡来终结了废后的程序,也有人说皇帝或许还在查实真相,并未下定决心废弃诛杀自己的妻子,但卫子夫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倾向于相信后者,如她那样的女子,自有自己的骄傲,她一定不愿在迟暮之年面对秋扇见捐的屈辱。晚年的刘彻是否会想起那曾经一往情深的岁月?江充灭族,苏文焚杀,罪己诏出,我想这也许是他对卫子夫的忏悔。
晚上,我在梨园旁的小店喝酒,春夜的梨花配上临汾的月色,不必剧饮就令人沉醉,雪白的月雪白的花,倾城倾国更倾心。站在梨树下透过雪白的花雾看月亮,耳边传来一阵阵不知名的乐声,我几乎忘了自己在人间:
水溢银河云尚,
子夫散发最风流。
春雨梨花醉玉楼,
双双弹罢卧箜篌。
《花月痕》中这几句诗,的确香艳动人,但也不算上乘佳作。散发银河、长乐未央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好记忆,远远没有写出卫子夫凄艳荼的一生。她那样的女子,是要用《长恨歌》《圆圆曲》这样的长诗来描摹的,而且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过客会有不同的感怀。
美人与英雄相遇,恰如棋逢对手,名剑秋水。隔着数千年的流光,卫子夫长发委地,含情而歌。未央宫前梨花胜雪,少年天子失神凝睇……至少这一刻,我以为他是真心的。
国色天香
洛阳的牡丹真是惊才绝艳。太湖石旁边的魏紫刚开第一朵花,紫红的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金黄的蕊,慢慢绽开到碗口那么大,远远就是一股奇香扑鼻而来。侧行几步是一株玉版,低垂着七八个好大的花苞,宿露轻盈,像极了含情的美人。
牡丹盛于唐,其雍容华贵之姿与当时丰艳的审美、开朗的风尚若合符节,神都洛阳的繁华如梦,少不了牡丹在太初宫中的嫣然一笑,所谓“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写尽了牡丹的绝世风流。叵耐周敦颐这老匹夫,贬牡丹而贊荷花,给牡丹加了个俗艳的头衔,令人无奈。我也喜欢荷花,但平心而论,论艳丽和风情,洛阳牡丹是江南芙蓉无法比拟的。不过细想一下也能理解,宋代礼仪烦琐、阶级森严,文风也冲淡娴雅,他们赏不了张扬骄傲的牡丹花。
说到盛唐牡丹的骄傲,有一则传说。据说女皇武则天在冬日饮酒赏雪,忽发奇想要看到百花齐放,于是乘醉赋诗:“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于是百花慑于君威连夜开放,唯有牡丹不开,女皇遂将牡丹烧尽。这传说当然不是真的,但是很有意思。花王和女皇,同样的美艳、倔强,它们都是这世间的尤物,本应惺惺相惜,却为什么要反目呢?
越往花径深处,越是满目浓丽,粉的、紫的、莲青的、月白的,还有罕见的黑色;我用手比了比,每一朵都足有巴掌大,阵阵香气夹着水泽的清芬,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我目不暇接。
我在洛阳老街上买了一件旗袍,衣襟上是大朵的金色折枝牡丹,店主告诉我,那是姚黄。软软的黑色绫罗,穿在身上有温凉如玉的光滑,像一场繁华旧梦——我明知这样的华贵不属于我:它太美,太精致。我更适合棉麻,更适合细碎清淡的花。
我更愿意远远地看它。闻它散发出的浓香——它显然不是我的,也不是任何人的。它是画外之音、言外之意,与人间隔着距离的天香。绝色的牡丹,倾城的牡丹,一定要找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来佩戴:武则天,或者太平公主,也许还有上官婉儿。这样的女子也是牡丹,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她们天生就是牡丹。怪不得牡丹被评为国花,它本来就与其他花儿不同,它不是缠绵在窗前月下的离愁或相思,它身上的香气,是有家国使命的。刘晓庆扮演的武则天,头上簪着殷红的大朵牡丹,她的笑明艳于盛唐的天空下,如此灿烂辉煌。后来她老了,白发苍苍,不再簪花,装饰她的珠翠也换成了月白和淡绿。那些牡丹呢?也谢了吗?我喜欢看这些隔了一个时代的旧片子,看得心里花落花开。牡丹,经过大明宫里似水流年的磨洗,更加艳丽到不可逼视。直到寿登耄耋,武皇依然我行我素,她杀戮、专权、狎昵少年,她真是一朵惊才绝艳的牡丹啊。
其实现在,爱牡丹者少,爱莲之人多。非主流的少男少女,为了标新立异,说着一些罕见的花名:譬如曼殊沙华、譬如卡萨布兰……你若问他们究竟见没见过这些花儿,因何喜欢它们,懵懂少年满脸茫然……所以当下,早已是“牡丹之爱,同予者何人”。
责任编辑 韦 露
实习编辑 江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