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
标 语
在马寨村,老马喜欢写标语,六年来不知写过多少条标语。
老马对自己的字很是自负,说自己写的不是字,是书法,尽管都是白纸黑字,但“书法”和“写字”意思是大有区别。他对我说,县里那些书法家他都看不惯,字都没他写得好,就会吹牛皮。
老马写的标语内容都是会长亲自拟定好的。“爱护鸟类,造福人类!”“治理黄河污染,还我青山绿水!”“情注故乡水,关爱母亲河!”老马写的是楷体,他写标语有个规律,不管内容多长,后面都用一个感叹号。
我来马寨,老马谦虚地对我说,冯老师,你也写一条标语看看。
他铺上报纸,我抄上一条:“毛主席说,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老马说,冯老师字你咋写恁好?
我说当过信贷员,也在村里墙上刷过标语。
为了节约成本,环保协会的标语基本都是写在旧报纸上,贴在村里砖墙上,风一刮雨一淋,时间撑不到一个月。也给老马一个展示书法的空间。老马说,下次你们来,给我弄点宣纸,我还想参加县里书法展。
站在旁边的老杜是县书协会评委,说老马,你只管看好鸟,下次书展,给你评上个优秀奖。
老 石
老石在郑州大学上学,中途辍学。是“青源环保协会”创始人。
三十岁那年,市里一家金属冶炼厂建在雨淋头村西头,临着通往县城的公路。老板说开厂目的是造福乡梓。金属厂建起后的日子里,金属粉尘伴随着刺鼻怪味在风中四处弥漫。村里渠水变黄了,庄稼变黄了,树木也变黄了,最后,熏得村民不敢开窗户。
不好征兆逐渐出现,有一天,老石的父亲发烧、咳嗽,到医院查出来是肺癌。一年后病故。那一阵,三百多口人的小村查出十个肺癌患者。
老石看过许多环保书籍,怀疑原因起自金属厂。于是他便开始带着一些死者家属上访,找政府反映污染问题,一年后这家厂经营不善倒闭。这成为老石关注环保的第一步。
老石手里有一张全县“赶集日期表”,上面有芦岗集会、老岸集会、王堤集会、赵堤集会准确时间。我小时候在孟岗集会上穿梭,喜欢闻炸油馍的味道,知道孟岗集是每月初十、十七、三十有大会,平时为露水集。
老石开始“一个人赶集”。摘抄许多环保资料,印成传单,利用赶集时机,在集上见人就发。赶集人以为这人是推销产品,看传单又不买货。散会见到村里人说,老石你弄得像当年学生运动一样,要造反。
赶集给老石启发很大,搞环保得有一个平台,才能弄成事儿。于是他马上成立“青源环保协会”,自任会长。
老石邀请我加入环保协会时,还给我一张单页传单看,上面都是环保知识,最后只是号召大家来“保卫母亲河”,并没有造反内容。《平原时报》来宣传时,说一位农民做了件谁都意料不到的事,自掏腰包,在北中原召开“黄河环境保护与可持续发展”万人环保大会。
这年春天,约我和几位诗人进行天然文岩渠排污调查。
天然文岩渠从2002年起,沿河两岸延津、封丘、长垣各县的造纸厂、水泥厂等企业把大量污水排放到河内,致使河水污染,成为河南省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之一。我上班当时在东关,附近的拉管厂把清洗使用的大量工业硫酸,夜里或下雨天偷偷注入十米的地下。
有次到河东沿杨桥村赴宴,村支书杨志红说,俺村打的压水井,压出来的水都是黄的。他说话一张嘴,我看到一口黄牙根。沿渠开车过桥时,他都不敢开车窗。
路过当年在下面游泳的孟岗大桥,我看到一些纸厂排放污水时,一尺多长的黄河鲤鱼拼命往前逃,后面黑色污水紧紧追赶,村民拿手网在前面堵,一天能捞上百斤鱼,打开鱼肚都是黑的,自己不吃,摆在路边卖。记得过去河两岸有河蚌,经常划破赤脚,河里有鱼还游到裆里,如今变成了一条发黄的死水河,散发着刺鼻的氨水味。
官方治理时,两岸企业有对付的技巧,多是一明一暗兩个排污口,“明口”排放的废水比较干净,检查时合规。“暗口”暧昧,排出的污水呈红褐色。企业老板把污水排放口隐藏得很好,设在农户猪圈里、羊圈里、鸡窝边。有点像当年八路军对付鬼子的地道口。
老石写了六份议案给县人大,后来县里关停了境内向文岩渠排污的几家企业。
老石很投入,有时骑着摩托车,带上面包和水,实地调查取样,获得一手证据,得知排放污水企业确切位置。
沿河两岸村民都支持。老石的宣传直接到位,他是这样:不环保就要得病,得病就要死人。
小 周
在协会,小周和我级别一样,被任命为“环保协会副会长”,只是他比我多一家公司,比我有钱。临天然文岩渠那块一百亩湿地,是小周出资租赁下来,自己每年拿出五千元,合同一年一签,专门雇了两个人看管湿地:老刘和哑巴。哑巴每次见我来,都呜呜啦啦要表达,一脸兴奋。
新闻媒体来采访,我们都领到这片湿地,说这里气氛好,拍片上镜头,有蒲,有苇,有芦,有蓝天。天空飞着灰鹤、白鹭、白鹤。下面还有哑巴的呜呜啦啦。
老石动员小周栽树,说想事得长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经常给小周匡算这样一道算术题:一亩湿地相当于十亩森林,这一百亩湿地就相当于一千亩森林,依有关专家推算,就会产生约一千二百万元的生态效益。
小周梦想要建“黄河绿色走廊”。
小周却不是本地人,河北昌黎人,娶了本地媳妇。我说大作家韩愈曾是“郡望昌黎”,小周说自己家也是皇亲贵族,属爱新觉罗氏,每次喝酒,他都说祖上官职是“七品带刀卫士”,想到派出所把周姓改成“爱新觉罗”,电脑横竖不过关。
我问“七品带刀卫士”是啥职务?他说,相当于你们县委的刘书记。
小周爱鸟,最早一次是赶集,在集上看到一位老农木架上站一只猫头鹰,猫头鹰两条腿被绳子磨得红肿,猫头鹰一脸忧伤。他好奇去问,老农要卖。
他产生恻隐之心,花一百块钱把猫头鹰买下,在家里腾出一间小屋专门喂养。猫头鹰不吃素食,只吃肉,老鼠肉不好整,只好买猪肉,养了一年要放飞,哪知猫头鹰产生了感情,飞了几次又回来。
媳妇埋怨说,你要是养头猪一年也该出圈了。
小周听说县里有村庄村民为收入捕捉野生鸟类,成麻袋成麻袋,卖给上门收购的鸟贩子,几经倒手,再卖到郑州、广州外地野味餐馆。
小周打定主意要管管这事。骑辆自行车,伪装成鸟贩子谈生意,到村里暗访。 在捕鸟村民家,他看到各式各样捕鸟工具,有气枪、弹弓、长铳,捕鸟网有的长达几十米,鸟碰上就无法挣脱。屋里有装满鸟的一只只编织袋,麻雀斑鸠们低声哀鸣。
搜集大量证据后,向林业部门举报。派出所严所长带人出动,共搜出两千多只已装袋准备外售的鸟。警方又顺藤摸瓜,打掉县内买卖野生动物的几个固定团伙。
断了别人财路,有天夜里,一个电话打到他家:“你他妈的一个外地人,少管这些本地闲事!”
小周说:“你他妈的有种到明处说!”
这口气才有点像“七品带刀卫士”的后人。
一天,小周让我陪客,说广州来了一位爱新觉罗氏家族人,是满族姓氏研究会秘书,还串演过电影《火烧圆明园》里一群众角色。我一见“皇家”来客,竟然穿着黄色马褂,戴瓜皮帽,脑后留一条猪尾巴小辫子。三杯酒下肚说要恢复“满洲国”,我笑了,觉得这是一活宝,却和这一活宝相谈甚欢。
吃罢饭,微醺,我仨散步在厨师之乡大道上,引得一众路人观看。
老刘和哑巴
老刘拖家带口,看护湿地要钱。哑巴看护湿地是义务的。小周过意不去,每次看他都带一袋大米、一箱方便面。
哑巴心里亮堂。
有一次,一位青年人捉鸟,在河滩上下了毒药,第二天去收拾药死的鸟时,被哑巴发现,哑巴平时赤脚,那人见后扔下一袋鸟要逃走。捉鸟人前跑,哑巴后追。草丛里蒺藜扎住哑巴的脚,他往地上一撮,继续追。不紧不慢,始终保持五六米的距离,直到把那人累得跑不动,最后瘫倒在草丛,干脆不跑了,被哑巴一手像提小鸡一样拎起来。
那捉鸟人说,哑巴的手真狠。以后再不毒鸟网鸟了,累得不值。
哑巴好像明白,比画一下,让那人还跑。
后来电台人到湿地采访,哑巴就喜欢我模仿他这一节,我对大家比画这一节时,他焦急地站在一边,也呜啦呜啦比画,纠正我。然后,哈哈大笑。
派出所所长
湿地归赵堤乡管辖,老石知道,平时不能全靠老刘和哑巴,得有个硬靠山,动员派出所严所长加入协会。老石是全县环保名人,会开展动员工作。
我第一次见到严所长,小伙子精干,退伍军人,眉头有颗大黑痣。国兔刚见面就开玩笑,说,严所长,你这黑痣要是长到下巴上就不是所长是主席啦。
所长从储藏室里拉出了近三十张捕鸟网、捕鸟用的电瓶、变压器矿灯等工具,他说:“通过你们提供的情报,我们一年里共收缴了五十多张网,处理了十几个捕鸟人。”
后来,严所长携赵堤派出所十六名民警全部加入青源环保协会,成为协会团体会员。有派出所介入,协会壮胆了。这年春天,沿着黄河大堤,赵堤派出所启动专项治理猎杀鸟类的“绿箭一号”行动。严所长说:“前期收缴的网多一些,后来越来越少,现在基本上没有人再捕鸟了,再后来收不上网啦,这是好事,说明没有捕鸟人了。”
年底派出所还获得县委表彰,从单位到个人。严所长胸前戴着花。后来庆功时,派出所严所长开玩笑问,你不是说有奖金吗?老石说,不能这么说,荣誉比奖金价值更高。
小周趁机说:“明年租赁费你出吧。”
老石会把全县爱鸟者团结起来。《平原时报》记者来报道,说北中原黄河湿地灰鹤、白鹭多达上千只,目前成为鸟的一方天堂。
我调到郑州时,老石对外发布,说目前已经成功建立六个鸟类保护站,协会会员已超出一千人,县作协、书协等单位均成为该协会团体会员。
記得有次小周喝过酒,说,他妈的,老石弄的是中国特色,活学活用,像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会开展人民群众运动。
拒烹的厨师
国兔有个表哥叫袁胜,封丘青岗人,是协会里的另类。国兔说自己是“光动不吃”,表哥是“光吃不动”。
袁胜跟着师傅在“又一春”酒店当学徒五年,一天,一同门师兄对他说自己腿疼抽筋,骑不动车了,有一包食材让送到南关桥头,交给一个骑摩托的熟人。
平时常送菜,袁胜没多想,以前送菜是筐,这次是牛皮纸包,带着食材去了,他和师兄都不知道,这次是郑州森林警察设的圈套。桥头骑摩托车者跑了,警察把袁胜扣住,袁胜不知道纸包里是两只熊掌。警察说熊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根据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条,要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
袁胜当场“吓呲”了。师傅知道后在外面急忙找人融通,袁胜还是在里面待了七天,最后罚款两万。
以后有人拿来野味,袁胜说开再高的价也不敢做。国兔过去请教过他煮兔肉的方法,他听国兔讲,知道环保协会有拒烹野生动物一项,干脆加入青源环保协会。第二年让师傅挂帅起个章程,联合全县厨师都参与拒烹野生动物,每人都在拒烹宣言上签名。
我听老石说过“做”和“食”野生动物双方都要被罚款,我便问袁胜啥动物不能吃?
他说熊猫、东北虎、白天鹅、穿山甲都不能吃。
我笑了,甭说吃,这些大物件你哥根本没见过。
他说野鸡不能吃,田鸡不能吃,斑鸠不能吃,鹌鹑不能吃。
我问那“套四宝”呢?
“套四宝”是豫菜饭店做的一道名菜,是“又一春”招牌菜。四宝有鸡、鸭、鸽或斑鸠、鹌鹑四种融合一起,四种层层相套形体完整,特点是原汁原味,醇香浓郁,吃起来肥而不腻。“套四宝”是由长垣厨师在开封名菜“套三环”基础上改进的升级版,最后加上个“鹌鹑”才算完整版。
袁胜想想,说,野生鹌鹑不行,饲养的鹌鹑可以。
我问这咋能分清?
他说,家鹌鹑放到笼里安静不动,野鹌鹑放到笼里会一个劲撞笼,往死里撞。
草根影像
在青源環保协会一次活动上,我见到七十岁的赵向明,老赵穿着一套流行摄影服,上面袋子很多。我笑了,他也笑了,因为我们那里说一个人聪明,就是这人“一身布袋”。
老赵最早是自己玩玩,儿子在北京看到老爹在家里无事,买了一台海鸥摄像机,哪知老赵一拍上瘾,他后来对我说,照相有点像吸大烟,还近似烧钱,不过现在好了,不用胶卷。他在村里成立一个“草根影像摄影会”,动员别人也照相。
有一天找到我说:你经常写的“北中原”仨字合口味,能用吗?
我说可以。
他说空口无凭,让我题字,我写上“北中原草根影像”,他印到旗上,每次组织摄影采风都要打上一面红旗。我想起当年我姥爷上浚县山“朝山进香”,马车上也要撑上一面,显得红旗招展。
老赵开始拍黄河鸟专题。对我说,照相不仅只是咔嚓一声,还需要讲究意境。这言论让我吃了一惊。
老赵说,鸟是人类的邻居,与人类共同生息,至今拍了五年鸟类照片,记录黄河滩上一千多种鸟类,最多是大鸨、蓑羽鹤。老赵的理想是编一本《黄河鸟类图志》,让我来配诗。
老赵对我说,照相其实是慢艺术,得慢一点,一天照一张。
震旦鸦雀
郑州来的鸟专家说,湿地发现了“震旦鸦雀”。
我特意查找资料,震旦鸦雀属特有珍稀鸟种,已被列入国际鸟类红皮书,全球性濒危鸟类。被称为“鸟中熊猫”。鸟名之所以中国化是因为古印度称中国为“震旦”。这种鸟第一个标本采集是在1872年,一位法国传教士在江苏湖边苇丛发现,定名震旦鸦雀。
可见震旦鸦雀真正为世人所知还不到一百五十年,之前一直在中国东部沿海芦苇丛里默默无闻,连俗名土名都没有。目前分布黑龙江下游、辽宁和长江流域、江苏沿海芦苇地。震旦鸦雀喜欢吃苇秆里和芦苇表面的虫子,性情活泼,结小群栖于芦苇地。专家们称为“芦苇中的啄木鸟”。飞行能力很差,必须依赖芦苇荡的环境生存。
震旦鸦雀的窝极隐蔽,敌害不易察觉,更难以接近。连“鸟人”老赵的长镜头也没有照到。我们一直在寻找,距离最近一次也是和诗人徐向峰一道,只听见鸟声不见鸟影。它体型太小了,像芦叶上的露珠。叫声急促连贯,发出短促的“唧唧”声,唱到高兴时会展翅欢唱,力度不大,扇翅膀频率比较高,一边振翅,一边低唱。
为了觅食,它们在芦苇秆间跳来跳去,不小心到芦苇最上端,芦苇承受不了体重,被压倒在地,它们再次跳起,跃到别的芦苇上觅食。
震旦鸦雀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有记录,而后消失于人们视线。1991年在盘锦发现分散成小群的震旦鸦雀。2007年,专家找到南京震旦鸦雀仅存的栖息地,之后再次消失于人们的视线。
2013年河南商丘黄河故道发现震旦鸦雀的踪影,它们飞行在黄河故道北岸与山东接壤处的芦苇荡。2014年新乡黄河段发现震旦鸦雀。
震旦鸦雀特点是拒绝人类的靠近,面对异类,它们个体或集群会逃逸。震旦鸦雀像鸟类里的隐逸派诗人,人类最好永远见不到它。
2018年的秋天,河南大学出版社编辑一套三十位豫籍作家“扎根文丛”,其中有我一本诗集,为了纪念,我干脆就叫《震旦鸦雀》。
编辑反馈的消息说,这书卖相不好。
申请“大鸨之乡”
后来。听国兔说要准备申报“大鸨之乡”。
大鸨是一种有着虎纹背羽和洁白腹羽的大鸟,国内现存数量不足一千只。大鸨也是“鸟中大熊猫”,只是比震旦鸦雀数量更少。这样的机会难得。
每年冬季,大鸨都会从内蒙古图牧吉湿地迁徙到北中原黄河湿地,在这越冬的有三百多只。
有大鸨的湿地名气越来越大,不止老赵拍照,还吸引新乡、开封、郑州摄影家,他们对老赵说还要设“自然和艺术基地”,说拍大鸨能获“荷赛奖”里面的自然奖。来的摄影家会一直追着大鸨的屁股拍照,直到拍出荷赛奖。大鸨是一种警惕性很高的鸟类,艺术家一出现,像是粗暴嫖客,整个鸟群开始受惊不安,慌张而逃。
老石想得好,如果“大鸨之乡”能申请建成,会对区域经济知名度有很大提升,还能引来一批保护资金项目。担心的是,也会吸引更多人到此,大鸨的栖息环境和生活可能都会受到影响,有一天又会消失。
后来我听说,申建“大鸨之乡”的工作应由政府部门牵头,民间环保志愿者只是起辅助作用。我出席一个宴会,知道县林业局就申建“大鸨之乡”曾咨询过省林业厅,不像国兔一群人想得那么简单,由于硬件条件太差,不符合要求,所以县林业局一直没有启动具体申建工作。
责任编辑 韦 露
实习编辑 江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