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上,是一排排虚实相间的汽车。红的、白的、黄的、黑的,阳光下它们都有个灰色的影子。汽车和它们的影子整齐地停在车位里,安静得很,但你知道,它们都有个可怕的马力,几十几百匹马,躲在车里面。现在它们静若处子,一旦跑起来,岂止动若脱兔,简直疾逾奔马,弄不好还势如野牛。杜若期盼过汽车,也拥有过汽车,汽车也给他惹过麻烦。他从此落下个后遗症,看见汽车有点怕。他有了心理阴影。
且不说阴影面积,我们可以先说个分界线。早些年,大概十家只有两家买车,是少数;再早几年,更是绝对少数,是个别时髦或豪阔之人的大手笔。现在呢,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家庭都买了车,更早一批的买车人早已换了车,甚至换过好几辆。这就可以说进入了汽车社会了。杜若属于买车早的。买车早,据说是因为需要,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有钱。
需要的东西是很多的,但你得有条件。所谓条件,基本上就是要有钱。早就有过一句话,叫人生圓满,五子登科。妻子、儿子、房子、票子、车子,这“五子”彼此勾连,纠缠不清,有些还可以互相转换,但要落到实处,基本上非票子垫底不可。简而言之,要买车子,你得有钱——这是句废话,买什么你都得有钱,但买车,你要有比较多的钱,至少十几万元。
杜若有钱。他是大学教师,搞社科的,按理说,他应该一直不算太穷,但也不会大富。杜若从上大学开始,就比同学、同侪一直都略富裕一点,到后来,他简直可以算是一个富人了。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他当然明白,是社会有钱了,他才也有了钱。这些钱笔笔来路明确,决不暧昧,但是,钱在街上淌,不绝如流水,怎么就流到了自己家里,他却有点稀里糊涂。身为男人,他目标不明确,意志欠坚定,随遇而安随波逐流,这是他给自己的评语。做出这个评语时他心中颇为自得,觉得既中肯又亲切,恨不得写到年终小结上,因为那时他可以说已实现了财富自由。更值得自得的是,他并没有为挣钱花费太多的心思,这座城市的一个常用词,苦钱,惨兮兮、苦哈哈的,跟他完全挨不上边。他只是按自己的兴趣生活,兴趣倒帮他挣了钱;又或者,是他不喜争斗,好说话,人家却把他挤到了赚钱的道路上。他就像一条小鱼,水一冲,他身子顺势一游,突然发现,自己掉到了一个聚宝盆里了。
关于财富自由,也有标准。富豪每天挣几百万元,可他的现金经常断流,有时真是没钱;普通人,有个几百万元、几千万元,就觉得自己可以随便花。杜若当然是普通人,他老婆比他更普通,家里存款超过五百万元时,适逢情人节,老婆快活得在客厅模仿了一段广场舞,晚上又缠着他亲热一回,情意绵绵地说:老公,谢谢你给我送花。杜若脸上露出不解,心里大惊。老婆说,你送了我两朵花,一朵叫有钱花,一朵叫随便花。搂上来又是一阵缠绵。杜若虚与委蛇。他心里有鬼,因为那天他确实送了花,只不过送花的对象并非老婆。
关于送花的对象问题,杜若讳莫如深,我们尊重他的隐私权,暂且不说。但有一点杜若自己难以掩饰,那就是手里有了钱,他也不能一直不花。人生苦短,他不能挣了钱,只玩赏一串数字。当时城市大扩展时期早已开始,铆足力气摊大饼,路宽了,到哪里都远了,于是有钱没钱都在谈车。杜若也谈,也看,然后他就买了车。那时,他周围的汽车普及率还不到百分之三十。相对于他的钱,他不算冒进,但也不晚。他的车,通常就停在江宁大学城的校园里。
杜若有钱,可以看成是命中注定。他从未钻墙打洞地刻意挣钱,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说到底,是性格,加上时势,让他手里有了钱。
因为从未刻意挣钱,他反而不讳言挣钱。一九八○年代全民下海潮时,周围很多人下饺子一样地停薪留职去经商,杜若不为所动。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挣钱这事吧,我也算老资格啦。这是开场白,字句语气恒定不变,接下来的话是论据,这就变化多端了,关键的数字,一直在调整。他说,要不是那把火,我现在至少有一百万元!隔了一段时间,那个“至少”,变成了五百万元;最大值是八百万元。说八百万元的时候,他已偶然走上了挣钱的康庄大道,所以八百万元就此不再上涨,他不提这茬了。
杜若这么说,并不是瞎吹。说这番话时他表情丰富,也不乏夸张。你把他说一百万元、五百万元和八百万元的手势串起来看,他的右手一伸一伸的,像是在划拳,很有喜感。喜感归喜感,事实却也是事实。杜若从小喜欢集邮,他曾经有过七整版的庚申年猴票,一九八○年发行,是首版猴票,其价格如窜天猴,随着经济起飞一飞冲天,作为一个曾经的拥有者,杜若的手势变幻多姿,底气十足,绝非浮夸。
关于他说的那把火,在校园里,当年也曾是大事一件。那时候时兴评选校园年度十大新闻,这件事是入过初选名单的,临近发布,被校领导遮丑拦下了,可见那把火确有名气。杜若其时硕士毕业留校,有个机会,可以不住到青年教师宿舍,因为学生食堂的阁楼正好空出来。学生食堂兼做礼堂,阁楼就在舞台的侧上方。阁楼很大,除了团委和学生会,还有一间是值班室,杜若就住到了里面。住在这里有很多好处,其中之一就是地方大。他家当多,杂七杂八一大堆,一人一间,散漫自由。所谓自由,除了你能想到的谈恋爱方便,另一桩好处就是用电自由,可以用电炉,这在教师宿舍绝对禁止。这许多好处加在一起,自然引来求助之人。这人是他的好兄弟,好兄弟的女朋友正考研,寒假要复习,兼男欢女爱,阁楼是上上之选。杜若被缠不过,回老家过年前郑重其事地把钥匙交到了好兄弟手上。幸亏他还带走了一部分邮票,否则也将付之一炬。
他集邮,那是有历史、有传统的。他父亲是县城中学教师,集邮经年,杜若考上大学后,自然接过了接力棒。他集邮,不是为了钱,只是因为他有个集邮的爹,他自己也入了迷。他是个不想当官的人,对当学生干部本无兴趣,但为了集邮,他当了生活委员,这个职务的主要职责,就是帮全班同学拿信,能先于收信人看见信封上的邮票。邮票逐渐增多,他又当上了市集邮协会副会长,这个职务有个特权,可以从邮局内部拿到即将发行的邮票,他的猴票就是这么来的。他只是从审美上喜欢那只猴子,根本没想到这猴子后来会成为孙悟空,翻起筋斗云来。
所谓孙悟空,是他自己后来自我解嘲时常说的话。猴票毕竟不是孙悟空,它没有芭蕉扇,火真的烧起来也只能葬身火海。他的好兄弟携女友,在阁楼里看书兼做爱,为了畅意,接上了电炉取暖,大概是得趣忘形时纸张之类的易燃物落到电炉上,火势顿时不可控制。食堂是老房子,阁楼几乎是全木质结构,两人夺路而逃,他们除了几撮头发眉毛被燎到,算得上毫发无损,阁楼却全部烧塌了。杜若在家里接到电话,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想的还不是自己的猴子,他觉得是天塌了,他闯下了塌天大祸。好在学校也不愿声张,把损失数字降得低无可低,他落了一个小小处分就过了关,不过,他的猴票却鸿飞冥冥一去不回了。他赶到学校,面对瓦砾遍地的火场,只在水渍淋漓的灰烬里,翻到指甲大小的半片邮票。猴头还在,脑后的神奇猴毛也在,但猴爪没有了,即使猴爪健全,也不会伸出来拔一根毛,吹口气,再变出无数只猴子。
他的邮票几乎是全军覆没。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他随身还带了一点邮票,说不上是最珍爱的,却是劫后余生的幸存品。他没有从价格上衡量自己的损失,这一点邮票,却成了他所谓的第一桶金。
都是穷书生,好兄弟比他还穷,索赔根本就谈不上。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此后的漫长时间里,不断地猜拳一样地追忆当年的损失。无论你对他水涨船高、与时俱进的损失是否认可,你不得不承认杜若是个随和的人,厚道的人。这个随和厚道之人,除了这场火灾,人生之路一帆风顺。他当学生干部,并无远大理想,只是为了邮票,不承想,同学们都认可他的服务,老师也喜欢;他不笨,考上研究生,顺利地留校,这并不容易的一件事,在他身上居然水到渠成。
总而言之,他随遇而安,顶多是顺势而为,绝不与时势对抗。他运气一直不错。等钱多得已经日常花不完时,他不可避免地去买了车。
他买车,品牌随大流,档次随大流,正如买车这件事本身,本身就是随大流。就是说,人家都买了,他正好不缺这个钱,他也就买了。
刚买车时,他当然也新鲜过一阵子。郊游,上下班,还接送老婆。老婆感觉很好,但杜若感觉不好了。他在江宁有好几处房子,他住上下班最便捷、生活也最方便的一套。随着车辆逐渐增多,路堵得厉害。上下班他如果步行,单程十五分钟,可是开车倒要半小时以上。且不说时间上不划算,开车和步行虽都要消耗能量,但能量和能量是不一样的:步行耗的是脂肪,对身体大有益处;开车耗费的是汽油,油钱,这还没算停车费违章罚款之类的开销。他虽然不缺这个钱,但身为体重超标、隔天还要花钱去健身房的胖子,每次被堵在路上,他都要暗骂自己的智商不达标。
不过买车也不是一无是处。郊游之类的短途旅行,确实要方便一些,也有面子。说起面子,当然是开车回老家省亲最需要面子。尤其是去老婆娘家过年,后备厢里面摆满了东西,其实值不了几个钱,但喇叭一响,岳父岳母从院门口迎出来,眉开眼笑,脸上铺满了面子,比小车的表面积要大得多,连一众亲戚脸上都露出了羡慕。正因如此,这车他也就这么隔三岔五地开着。倒不是他愿意开车在路上堵着玩,而是,汽车老不开,它可能就要闹脾气。电瓶亏电是最可能的,你上车打火,却发现动不了,只能下来跑步前进;更可恶的是,有一次去郊区朋友家玩,临走时,居然发动不了。鉴于这个朋友的特殊性,他必须悄悄地过来,爽利地离开,就是所谓“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可是不成,他走不了。他满头大汗,不得不喊了救援,十分狼狈。即使电瓶不出问题,车子还有可能漏水,几天不开,你一上车,发现车里汪了水,这才想起前几天下雨,外面干了,车里还没干——这都是天窗惹的祸!为什么车上那么多窗子还要再搞个天窗?这不是烧包吗?要天窗,自行车天窗无穷大,还无级变速,油耗是零!话虽这么说,既然有了车,你就必须隔三岔五地把车子发动起来,开出去遛一圈,这跟遛狗类似,名曰遛车。这倒起了一个好作用,就是打消了他再养一只狗的念头。这目前也很时兴,不少有钱的、没钱的,都认为是生活的标配。
前面说到五子登科,我们不妨把杜若的每一子都罗列一遍。杜若有一子,已经上大学,因为专业好,也乖巧聪明,不需他烦心;妻子早先是商場营业员,他后来想办法把她弄进了一所中学,做图书管理员,也曾貌美如花,实事求是地说,现在已成一个普通的黄脸婆,不过杜若的情感或者说荷尔蒙也不是没有去处,他有自己的知己,他老婆不知道;车子挂在杜若名下,本不值一提,但它十分深刻地介入了杜若的生活,我们待会儿还要慢慢细说;房子和票子,两者一而二、二而一,其实就是一回事。杜若手上的几套房子,是他炒房的剩余物,或者说是战利品,至于他过手的房子,一时简直想不清爽,总之,最终都变成了票子。
如前所述,杜若是个好人,既与人为善,也随波逐流。这个社会总体上财富膨胀,每个人都比以前宽裕些实属正常,但随波逐流也要踩在鼓点上,否则就是点背。杜若属于那种运气特别好的个例。相对于有个词“败类”的字面意思,他可以被称为“胜类”,他是“胜类”中的一员。他之所以发财,是因为学校分给他的那套房子。那房子是学校千百套教师住房之一,并无任何优越处,但他的邻居不一般。他邻居的一个特别的习性,导致杜若不得不注意其他的房子,他看房,买房,正是从此开始。那套房子他住了两年,早已不在他手上,但杜若承认,那是他财富的药引子,是他炒房的启动火箭。
这么说,一点不是故弄玄虚。不是所有人都能摊上这样的邻居,即便摊上了,你也未必能如杜若一样解决问题。具体说,他的邻居,一个老教授,长期携夫人早锻炼,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日复一日,风雨无阻。说风雨无阻有点矫情,事实上他们是在家里跑步,不怕风雨。在家里跑步也罢了,如果他们不住在杜若楼上;在头顶跑步也能忍的,但你不能清晨五点就起来跑。要命的是,几个要素:头顶、清晨五点、坚持不懈,都占全了。杜若和老婆苦不堪言。他们客气地交涉过几次,还买了礼物,但无效。就是说,礼物笑纳,但脚步声准时响起。杜若劝自己,也劝老婆,习惯了就好了,可没想到,习惯中还有意外。你刚在规律的脚步声中迷糊过去,突然间一阵巨响,是上面踢翻了脸盆,声音还带着轨迹!惊魂甫定,老婆又是一声惊呼,指着天花板说不出话,原来是有水从地板缝里渗了下来。如果是水也就罢了,很快他们发现,不是水,是类似于水的另一种液体。
不得不吵架了。针对究竟是脸盆还是痰盂的问题,双方各执一词,杜若一方并不掌握确凿证据,毕竟这两种容器都是人家的日用品,声音踢起来差不多。教授夫人是幼儿园老师,她一手拎着一个容器,仿佛拿着教具。再讨论下去,就要研讨液体性质和特征了。杜若完全蔫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教授夫人振振有词,突然手一松,痰盂再次砸到地上,杜若老婆说,就是这个声音!教授夫人张口结舌,突然手捂胸口蹲了下去。这下场面大乱,最后还是杜若把她送到了医院。
还好人没事。早锻炼只中断了一周,又重新开始,病后更要加强锻炼。杜若看着老婆说:他们改不掉的,几十年的习惯了。老婆说:什么几十年,他们这拨人也就是这几年才兴起锻炼,以前还不就是劳动改造。杜若说:人家腿脚不方便,也只能在家里跑。老婆指着他鼻子说:你腿脚不方便你还能跑步?!杜若说:有本事你去跟人家吵。老婆说:你保证她心脏病不发作,我就上去!杜若哀叹道:她心脏不好,但他们还有得活!坚持锻炼是有效的。老婆说:我们不见得能等到他们死。杜若说:惹不起我们躲得起。卖房吧。
还真是赶上了好时代。那是一九九○年代后期,杜若不光赶上了福利分房的尾巴,国内房地产市场也开放了,就是说,他可以卖房,也可以买房。为了避免流落街头,他们要卖房,要躲,首先要买房。从这个时候开始,杜若开始满市挑房子。幸亏劫后余生的邮票足可以支付一个首付,幸亏当时的房价正处于一个低平台期,他有充分的挑选余地。待他挑好房子,付了款,房价开始启动了,此时他手上同时有了两套房子,他灵机一动,福至心灵,把第一套闹心的房子卖掉,又付了两套房子的首付。如此,财富的门径在他面前展现,一而再,再而三,他炒起了房子,账户上的钱,越来越多了。
所以说,杜若的发财,在邮票上是源于爱好,在炒房上则是迫于无奈,说是被逼的也不为过。他有了钱才买了车,但基本就是每周出去遛遛。遛车的人没有目标,没有固定方向,前方就是他的方向,用俗话说,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他开车的状态与他的人生常态竟然吻合了。
他上班并不很严格,遛车自然要避开高峰期。随着车辆普及率超过百分之三十,向百分之五十逼近,高峰期也差不多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就是说,每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夜间,白天基本都高峰。向郊外开,总归好些。杜若从来也不是个身手敏捷、眼疾手快的人,运动素质很一般,他开车双肩微耸,头颈前伸,眼睛睁得无可再大,完全谈不上什么驾驶乐趣。但他是个聪明人,他很智慧地提高了出去遛车的效率,就是说,他往郊外开,如果电话联系上了他的朋友,他朋友也得便,他就开车过去。
那个朋友住郊区是因为不怎么宽裕,租的房子,年轻人嘛,杜若对她关爱有加。因为遛车兼顾了访友,遛车才转变成一件令人期盼的事。那天他遛车兼访友回程,神清气爽,身心舒坦,不免有些恣意。开到路宽人少处,脚下油门就少了节制。前面突然发生情况!他顿时蒙了。
他其实真的不在乎一辆车。就是停在那里锈了烂了又如何呢?不过是一个车位的钱。坏了又怎样呢?修呗,顶多不过一平方米房子的钱。他为什么要去遛车?!进而言之,他又何必要去买车?!
麻烦由此开始。他气得病了一场。咽喉肿痛,发烧,浑身疼,不得不去吊水。坐在那里,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不留神,水挂完了,血顺着管子回了上来。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一段血。他倒没有慌,毕竟有文化,他站起身,把瓶子举高,增加了水压力,血又回进了手臂里。他右手举着瓶子,高一高,低一低,血进进出出——你们研究过自己的血吗?他想,你们能把流出的血再回进去吗?你们不行,但是我做到了。可是——他心里一沉:流出的血可以回进去,但时间已不再回头了。他已与这车实施了绑定,要解除绑定,除非不要这辆车。
不要这辆车似乎很容易,但事故未定责前,他被禁止卖车。这车后来当然有了去处,不过,这是后话。
那一阵子他真是焦头烂额。病好了后,正好有个同学会,为了解闷,他去了。同学都在吹,混得好,有权,有钱;这方面有欠缺的就发挥另类优势,用喝酒证明自己酒精无所惧,身体倍儿棒。女生不怎么吹,因为娴雅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另有浓妆加持她们的幸福美丽。杜若没心思吹。到后來,情势所逼,他也不得不开口了,他说:我这一年乏善可陈,一无是处,最大的成就就是撞了一个老头,现在还在医院里。如果不是几壶闷酒下肚,他不会这么说话。不想这话倒激起了同学们的巨大兴趣。有的说:你这是为民除害啦!碰瓷的,你应该直接撞死他!杜若哀叹道:人家真的不是碰瓷,也没有讹我,是真的脊椎骨折了。
其实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他开车撞了人,离人行道不远,但又不在人行道。一个老头,骑着电动车,被他顶到了。到医院一查,脊椎骨骨折,要手术。他主责。
但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可不是三下五除二就能处理清楚。他跑交警,跑医院,跑保险公司。一个月不到,已贴了近十万元。当然不能让学校同事知道。他们看见杜若的车,还照旧停在办公楼下面,谁也不知道杜若其时已经苦不堪言。还拿他打趣哩!他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下了楼,躲鬼一样绕过自己停在楼下的车。同事说:老杜,你这车有意思。杜若笑笑。是苦笑。同事说:你下班,对你的车说拜拜。步行回家。回家是不是还惦记着你的车?
杜若鼻子哼哼。
同事说:每天上班,你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你的车。哦,它还在。你跟它说,早上好!
杜若说:你贫不贫?
同事说:你开车没有步行快,你真是,你干吗要买车?
杜若说:我烧的。我买了停这儿看着玩,可以吧?觉得自己语气太冲,又说,还不是老婆觉得开车回老家有面子。
同事真是个多嘴饶舌的。他说,钱多也不要烧在这个上面啊。开车回家,你租车啊,大奔、宝马,随便租,换着开,一天一千元足够了。过年就算十天,也不过才一万元。
杜若说:一万元哩!
同事说:你知道你这车摆在这里每天要耗多少?一动不动,每天至少两百五十元!
杜若说:一动不动倒好喽。
他闷闷不乐地加快步子,摆脱了这话痨。作为一个并不缺少经济头脑的人,这些他岂能不懂?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那天,他给朋友的电话,怎么就打通了呢?!
在这条路上出事,其实特别尴尬乃至危险。他本已构思好谎言,准备了无数的口舌。但老婆被这事给吓着了,完全站在他一边,忽略了任何可疑处。这个不甚精明的老婆,曾让他深以为憾,现在他终于认识到,他这是烧了高香啦。朋友那边倒简单,因为他是从她家离开出的事,她笑着说这样就跟她没了干系。她说:如果你是来的时候出的事,我就会有心理阴影。这话他听了,心里不是味儿。他此后有一段时间没有心情也没有车子去看她,她毫无抱怨,他对她的通情达理十分领情。
老头在医院等待手术,要用到一种叫骨水泥的东西。大概就是在骨头裂缝里挤上黏合剂。本以为动了手术就可以了结,不想老头的身体底子太差,基础疾病一大堆,暂时不能手术。这一暂时可把人害惨了,可能就是遥遥无期。老实说,杜若十分害怕他这一撞,把老头撞得从此就住在医院,直到寿终正寝。钱是一方面,更吃不消的是精神压力。他看到自己的车子就来气,恨不得一把火烧掉。当年烧掉他邮票的那把火,如果能延迟到现在精准燃烧,他绝对求之不得。
老头在医院治疗,杜若很配合。所谓配合,就是他掏钱比较爽快,不讨价还价。老头的家人一大堆,除了一个小儿子,还都算讲道理;这小儿子也翻不起大浪,因为老头虽没有什么文化,但确实通情达理,他经常叱骂犯浑的儿子,对杜若,有时脸上还露出一丝歉疚,倒弄得杜若很不好意思。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对自己曾经在心里期盼过老头早死,感到惭愧。老婆的心理压力也很大,她责怪杜若死没用,刹不住车是没用,撞倒了没有胆子加一脚油门一了百了更是没用!他那个郊区的朋友也嘲笑他,说他不阻止老头使用超出保险和医保范围的进口药物,不是心软,完全就是软弱可欺。她说她终于看出来了,杜若是个无能的人。
杜若不和女人纠缠,他自己周旋。主要不是钱的问题,毕竟有那几处房子顶天立地。但总要有个了结啊,他绝不能给人养老送终。他已打定主意,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通过关系去找医生疏通,哪怕花一点运作费。他掏钱爽快不全是因为厚道,有个老同学兼半吊子律师告诉他,如果他不爽快,就会被禁止乘坐高铁和飞机;事情解决前他要出国,肯定会被扣住。面对如此局面,他欲哭无泪,他差点就要喊叫:我会跑吗?我还有那么多家产,我会舍弃不要吗?我是个大学教师,我会弃职潜逃吗?!可笑啊!想到房子,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想假如现在价位合适,他要卖房子,或许也会被禁止。
他不需要卖房子。但要不要卖,和有没有卖房子的自由,这有本质区别。杜若和老婆坐困愁城,度日如年。
一得到车子可以随意处置的准许,他恨不得立刻就站在车边吆喝:甩卖甩卖!不惜血本大贱卖!最好这车子突然学会无人驾驶,车身一抖,呜一声自己开跑,无影无踪。老婆却有自己的盘算,她希望卖车的钱能够把老头的事打发掉,这样,就当他们家从来就没有过车。就在这时,老婆的弟弟,他的小舅子,闻声到来了。他没有直接说他要车,他说的是老一套:他混得不好,需要姐夫伸出援手。你拔根汗毛也比我腰壮,手指缝里漏漏就够我混几年的了。这就是他的原话。
小舅子是个妙人,像个相声演员,绝不忌讳把自己说得贱兮兮、惨兮兮。他很有语言艺術,明明从他姐姐那里知道这车闯了祸,明明他很有兴趣要这车,可他就是不说。他东拉西扯,说起自己的女儿找到了婆家,县团级,权力不小,他得意自豪地说:也是个官啊。杜若毕竟是个知识分子,走着霉运他也还是个知识分子,顿时心生抵触,问:那你有困难干吗不找你亲家?小舅子说:这不是还没结婚吗?还不是正式的。我不能让人看扁了对不对?我就找你,姐夫是正式的。你不会不帮我对不对?
杜若气不打一处来,就差叫他滚,脸上已露出厌弃来。老婆看不下去了,插话说:我们的车不是反正要卖吗?肥水不流外人田,还省得你去二手车市场哩。小舅子鸡啄米般点头:要得,要得。你要是怕麻烦,先不过户也行。杜若一眼看出这姐弟俩早就串通好了,即使不考虑岳父岳母,他自己也是个绝对少数,叹口气道:车,你开走,钱你看着给,但过户是必须的。
他担心这车是特种车辆,闯祸专家,不过户,小舅子毛手毛脚,在外面再撞到人,倒霉的还是自己。没想到小舅子连象征性的车款都不肯付,拖着不过户,杜若倒反过来老要打电话找他。他在邻省乡下开车拉客,接电话很不情愿。杜若这次硬气了,排除老婆的阻挠,坚决警告说,再不过户,我就去车管所报废!小舅子这才过来办了手续。车款居然当场就付了,爽快得令杜若诧异。不过姐弟俩间的一个眼神让杜若洞若观火,知道这车等于是白送的。
白送就白送吧,清爽就行。哪知道白送也清爽不了。小舅子以前一年也就来个三四回,有了车,方便了,隔三岔五就光临。杜若常常是在外面累了一天,一回家,酒香扑鼻,一桌菜,姐弟俩正在等他。小舅子以前过来,谈资宽泛,话头神出鬼没,但主要就是求帮助,各种帮助;现在呢,主题集中了,基本都是关于车。
车是文章的主题,但还有段落大意。一般分三段,第一段是说他跑车拉客,生意不好。车现在太多了,农村有车的人家也不少,农村人讲亲情有情义,你知道的,互相搭车不算个啥,有几个人要打车?现在有车算个屁!他吃一点菜,跟姐夫碰个杯,开始抱怨,事故车果然毛病多,哮喘咳嗽带漏气,简直是老迈年高,他真是受够了,如果姐夫愿意,他真想把车再过户回来。最后就开始了第三段,大意是,又要修了,再不修就会趴在路上,丢人现眼,丢的不是自己的脸,是姐姐的脸,是姐夫的岳父岳母的老脸。一般说到这里,他姐姐就会问:修一下要多少钱?后来做姐姐的也有点烦了,她看看丈夫,自己不再搭腔。杜若也不搭腔,杯子都不朝他举一下,自己喝一口。见自己的文章反应不佳,小舅子说:我本来是往南京送客的,这一单不小吧?没想到开到你家附近,这鸟车发脾气了,动不了。车就停在你家楼下,我都没法弄到车位里,不信你们去看看。这就是个不修就无法离开的意思了。姐姐说,那你送客的收入呢?小舅子苦着脸说:不够啊!
这一招很管用。你想让他走,你就得掏钱。不过这一招他用得也不算多,几回而已。更多的情况,是他来了就很自觉地不喝酒,劝姐夫喝,自己喝茶水。但如若姐姐姐夫反应太迟钝,连他夸奖他那个贪官亲家如何大方都不能激起他们的荣誉感,他就会突然抢过酒瓶,给自己倒酒。他把茶水一口喝光,直接往茶杯里倒,对准姐夫的酒杯“当”地撞一下,一口干,你拦都拦不住。他喝了酒就不能开车,就要在这里住下来。当然,他是个要脸面的人,主人不留,他是不住的。他拿起车钥匙就要出门。这下,轮到姐姐求他了,不能酒驾啊!怎么也得先住下来,明天拿钱修了车再走。杜若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不爽快地早点掏钱?!
这个出了手的车子,也成了个心病。他要负责三包哩。
可以想见,杜若过得不好。那老头已在医院躺了快两年,车送给小舅子也已一年多,幸亏小舅子车技了得,强过姐夫,至今没有出过事故。杜若只要帮着修车,没要再帮他修人。
找个农村出身的老婆有诸般好处,譬如,农村教育水平低,能考上大学的女人,天赋都不差,这一点,他得了益,他儿子就特别聪明;这样的女人一般也不怎么会花钱,但这算是好呢,还是不好呢?至少在买车上,他是憋屈了,此话怎讲?如果当时买车,买一个更高档的,带防撞自动刹车,他八成就不会撞上那老头,但现在说了也是白说。这样的女人一般还都有个弟弟,等着你淘汰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除了离婚,他无法不要这个小舅子。
两年不到的时间,他瘦了十几斤,倒省了去健身馆的钱。他已习惯了打车,而且决定以后再也不买车。他随波逐流大半辈子,被裹挟着顺流而下,不想撞到了大石头。所谓大石头,就是骑电动车的老头。他明白了,生活要简化,所有带来方便和满足的东西也会带来麻烦,轻易不要沾惹,譬如车,譬如宠物。
之所以对宠物有所感悟,原因在于他的那个住在郊区的朋友,她的宠物惹了事。朋友是女的,她的宠物是公的。具体说,就是一只金毛犬。杜若本不反对她养狗,因为她年轻,自己又不定时常去,她寂寞。但她突然打电话来说,凯撒闯祸了,犯罪了,它犯了强奸罪。原来是凯撒在外面看到一只萨摩耶,雪白的,那萨摩耶根本看不出公母,但凯撒看得出,瞅得准,上去就把人家干了。人家调了录像,找上门来,要赔钱。朋友还发来了视频,可以命名为“金毛与萨摩耶的爱情”,看起来像是日本电影。杜若心神激荡,又大为光火,萨摩耶被干一下,咋啦?怀孕了就生下来呗!而且,金毛强奸,为什么要找我?朋友说:串串一点都不值钱,人家要我承诺收下所有的串串,还要我付奶粉钱;金毛耍流氓找你,是因为这狗是你送我的,不找你找谁?
杜若无法撒手不管。他代为赔了一点钱,比起给老头的医疗费,那是小钱。他借机又跟朋友缠绵了一回。这朋友是外地的,她说在学校读过培训班,但杜若不记得;怎么加上微信的,他也一点想不起来;他们怎么成为密友,则完全搞不清,是个谜,如同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无解。杜若没惹上交通事故前,有钱,有闲,处于什么都不缺就缺补充性爱情的状态。朋友年轻迷人,是个文艺女,说是读过他讲课的统计学培训班,他真的不相信。他问过她,《哥德巴赫猜想》是什么?他本有调情之意,以为她至少知道“1+1”,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想她愣一愣,皱起可爱的眉头略一想,脱口道:不就是歌德和巴赫一起猜的想嗎?歌德是作家,巴赫是音乐家,亏她想得出。总之,她可爱而呆萌,他离不开。他身边的许多朋友都有这样一个女朋友,他也不能免俗。他让他一个学生给她安排了一份工作,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关系。
但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要了结的。有的事是你熬着日子,盼着了结,譬如撞了人;有的事是你希望永远这样,爱无尽头,永不终止,譬如他与她的关系。但人生总要安置在人世间,大势常常由不得你。但霉运总能走到头的,万幸的是,他终于等来了好消息。都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他的好消息是成双结对来的。一是老头在经过漫长的修整后,手术了。用的是进口骨水泥。老头明事理,过意不去,主动说他爱国,支持国货,国产的他也能接受。杜若排除来自老婆的干扰,果断决定用进口货。虽要多付一些钱,但绝不能留下任何后遗症。他希望老头直到死,最后去火化,那一坨骨水泥还能够像舍利子一样,坚硬晶莹。第二件事还是关于车,小舅子的车被当地交通部门查扣了,因为是黑车,没有营运证。他打来电话,后来又上门。杜若硬了心肠,绝不去营救。显而易见,没收是最好的结局,他将从此抹去那辆车的阴影。小舅子使出诸般手段,威胁哀求,试图从姐姐身上打开缺口。杜若明确表示,他不惜跟小舅子划清界限,离婚也是选项之一。小舅子拿出最后一招,调父母来助拳。不想事情真的到了这个份儿上,他父母临阵倒戈,给了儿子一老拳,叫他滚。有多远滚多远。
杜若轻松了。仿佛一年多没洗澡,春夏秋冬都脏兮兮的,今天终于洗了个干净。舒服啊!这一年多,他是真不容易。正常上班下班,上课下课,学校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在熬日子。这样的表现也有回报,那就是他要被提拔了。他原先是系副主任,即将被提拔为主任。已经谈过话,程序也走完了,就等着宣布。杜若心情愉悦,走路都轻松得要起飞。正打算去郊区看看朋友,分享兼吹嘘一番,却接到了她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婉转动听,其内容却让人肝儿颤。她说她怀孕了,而且医生说不能堕胎,否则有生命危险。她说这孩子与我血肉相连,杀了他,也就同时杀了我。杜若蒙了,如五雷轰顶。他结结巴巴地说:几个月了?听她说四个月,他立即说这几个月并没有跟她做过。他使劲回忆着说:最近的一次,不就是半年多前那一次吗?她打断他说:我们多了,你记不得,我有记录的。杜若面红耳赤地争辩道:我们最近一次就是那一次,在你车上,车停在江边。她笑道:你说的是那一回?她咯咯笑道:你只记得,我的金毛,不不,你的金毛耍流氓那次,你不是来了吗?猫三狗四,四个月,人家的萨摩耶昨天生了,四只串串,现在都在我这里哩。不是这四只串串提醒我,我还拖着不去医院。现在检验单就在我手上,你来看看。还说:我知道你要提拔了,杜主任。
杜若手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检验单不需要他去,手机嘀地一响,发过来了,同时还发来一串文字:你必须负责。一是离婚娶我;二是给我一套房再换一辆车,我走人。你选择。这倒十分简单明了,不是“1+1”,是二选一。
杜若直瞪瞪地盯着那个“车”字,像是美术字,立体的,有阴影。他大汗淋漓,眼睛都模糊了。《哥德巴赫猜想》,她笑语嫣然地说是歌德与巴赫一起猜的,他看见深目高鼻的歌德与巴赫面对面坐着,手一伸一伸地在猜拳。眼前又出现了多年前的自己,说起猴票被烧,损失达到一百万元、五百万元、八百万元,自己的手,也一伸一伸的。茶几上的两只手,麻木着,在抖,不像是他自己的。
原刊责编 员淑红
【作者简介】朱辉,男,1963年生。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小说集《视线有多长》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