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三十年前,我刚过十六岁生日,就跟着周师傅去深圳当建筑工,给特区盖房子。深圳那么多高楼大厦,都是我们这些打工者盖起来的。我跟周师傅到深圳,去盖一座图书馆,这座宏大漂亮的建筑,就是我们亲手盖的。
我们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晚上就睡在工地上。工地上搭建了一些彩钢板房子,我们就住在里面。深圳天气热啊,彩钢板房里没有空调,晚上总是热得睡不着觉。我睡不着觉,经常就干脆不睡了,跑到马路上瞎逛。
马路上多少总有一些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我虽然很困,但就是不想回彩钢板房子里睡觉,因为里面实在热得让人吃不消!逛累了,走不动了,我就坐下来,坐在马路牙子上。直到困得眼睛再也睁不开了,才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样回彩钢板房子。尽管这样,还是会经常被热醒。
对,就是那一天,我在街上见到了一只猴子。
一个光着上身、把上衣系在腰里的人,牵着猴子。
他甩一甩绳子,猴子就跳起来,在空中翻一个跟斗。
围观的人就鼓掌,很开心。
他又甩绳子,猴子又跳起来,又翻一个腾空跟斗。
猴子一连翻了三个跟斗,排骨(我给那个人起的绰号,因为他很瘦,每根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给猴子半个可乐罐,让它向围观的人要钱。
猴子就像一个懂事的小孩,把可乐罐举到人们面前。有人就会向里面扔硬币。每扔一枚硬币进去,猴子就会马上向扔钱的人敬一个礼。它的样子真是可爱啊!
它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摸来摸去,摸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没有摸出一分钱来。没办法,我只能向它抱歉地摆摆手。
没想到的是,排骨上來就给猴子一记耳光。
他打得很重,不是假装打,而是真打。他的大手,无情地甩在猴子的面孔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猴子的身材小小的,被他一巴掌打得身体都弹出去半米。
它的嘴里,发出了一声惨叫。
但是,排骨根本不饶它,还想再打它一巴掌。
有人说:“为什么打它?”
排骨对猴子说:“打死你,没用的东西!”
啊,我没有钱给它,他就打它,我的心里,真是感到难过极了。我大声对排骨说:“别打它!”
排骨用很凶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后又啪地在猴子的脑袋上甩了一巴掌。
“别打它,我给钱!”我说。
但是我没钱啊,浑身上下一分钱都没有。
大家都看着我,猴子也抬起头看我,他们都在等我拿钱出来。
“我、我身上没带钱,我明天来给,好吗?”我对排骨说。
排骨冷笑着说:“你明天就是带来巨款,恐怕也找不到我们了!我们哪会那么傻,坐在这里等你送钱来!”
“不、不会的!”我赶紧说,“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还是在这个地方,怎么样?”
我看到了猴子的眼睛。它的眼睛,就像孩子一样纯真,它一眼不眨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哀求。如果它会说话,那它一定是说:“大哥哥,求求你了,给一元吧,否则我又要挨打了!”
我心里酸酸的,觉得太对不起这只小猴子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呢?
“那、那我现在去拿钱,你在这里等我,好吗?”我对排骨说。
排骨又冷笑了两声,说:“哈哈,这位小哥,你真逗,你不给钱倒也罢了,耍什么滑头?骗我一个走江湖的,有意思是吗?”
他扬起手里的绳子,把绳子的一头扬起来当鞭子,使劲地抽在猴子身上。猴子痛得吱吱大叫,还用手捂住自己的脑袋。
边上有人看不下去了,说:“别打它了,我替这位兄弟送它一个梨子吧!”
他的手上,果然有一个梨子。他把梨子向猴子扔去,猴子的身影,像闪电一样,瞬间就把梨子接住了。
它一定是饿了、渴了,把梨子塞进嘴里就咬。
排骨一脚就把猴子踢得飞了起来。它手上的梨子,落到地上,滚过来,滚在了我的面前。
我弯腰捡起被咬了一口的梨子,愤怒地对排骨说:“为什么踢它?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排骨一把将梨子抢过去,塞进了他的裤兜里。
他对我说:“我狠心,那么你就是好心人咯。了不起的好心人,可惜就是没钱,是吗?梨子又不是你的!”
拿出梨子来的人说:“梨子是我的,我要给它吃!给它吃呀!为什么不给它吃?”
排骨恶狠狠地说:“给不给它吃,我说了算!”
给梨子的人说:“梨子是我的,我说了算!”
排骨说:“它给你们表演,你们就应该付钱!没钱就拿梨子来充数?跟斗是白翻的吗?你们翻几个我看看!至于梨子什么时候给它吃,你们管不着!”
他拍了拍裤兜里的梨子,指着我说:“要都像这位兄弟一样,我们就要饿死在街头!”
我被他说得尴尬极了,一咬牙,转身就走。
我钻出人群,就像偷了东西被人发现一样,撒腿就跑。我听到排骨在我身后大声说:“穷光蛋凑什么热闹!世界上三条腿的人我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种身上没有一分钱的穷光蛋,哈哈哈!”
他嘲讽的笑声,就像苍蝇一样追着我飞,我跑得很远了,似乎还能听到。
我一口气跑回工地,但是没有直接进彩钢板房子里去,因为我跑出了一身汗。
我坐在一块混凝土预制板上,喘着粗气。
我的心里,既羞愧,又后悔。
我觉得对不起小猴子,是我让它挨了打。我仿佛还能听到它吱吱的惨叫声,从黑暗深处传来。
直到躺在床铺上,我的眼前,还是浮现出它可怜的样子。它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它无声地哀求着我,要我拿出一元来,扔进它手里的可乐罐,这样,它才能免于挨打。可是,可是我身上真的没带钱啊!
这一夜,我难过极了。我睡睡醒醒,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小猴子可怜的叫声。
由于晚上睡得不好,白天一点精神都没有。干活的时候,还心不在焉。周师傅对我说:“你怎么啦,病了吗?”
我说我没病。
“那又是为什么?”周师傅说,“是不是不想在工地上干了?”
我赶紧说:“哦,不!”
周师傅说:“建筑工人确实是又苦又累,日晒雨淋,风雪严寒,但是年轻人,就要能够吃苦耐劳啊,奋斗几年,挣到了钱,回家娶老婆!”
我的心事周师傅根本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对他说。我要是说了,他一定会笑我,为一只猴子而如此伤心,不是脑子有病吧?
我暗暗决定,今天晚上,我还要到那个街口去。我会在口袋里装好零钱,小猴子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要向它的可乐罐里投两枚,或者三枚硬币进去。
但愿他们今晚还在老地方。
寻找
第二天吃过晚餐,天还未黑,我早早就向那个街口走去。
也许是我到得太早了吧,那里非但不见排骨和小猴子,连行人都很稀少。
我呆呆地站在街口,手插在裤兜里,轻轻捻着三枚一元硬币,它们在口袋里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一直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不见他们出现。
我就不想再傻瓜一样站在那里了,我慢慢走,只是随便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拐过几个弯,忽然就看见远远的一个小广场上,簇拥着一大堆人。我的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啊,他们换地方了,不在昨晚那个地方了,原来今天是到这里来耍猴了啊!
我快步向前,几乎是奔跑着过去的。
我裤兜里的三枚硬币,叮叮叮地响着,好像是在催促我:快点!快点!
拨开人群,以為就能见到小猴子了,它一定又在翻跟斗吧?它讨到钱了吗?有人向它的可乐罐里扔硬币了吗?排骨不会又打它吧?
没想到那么多人围着看的,不是什么小猴子翻跟斗,而是两个女人在打架。她们互相扯住对方的头发,姿势就像两头牛,角顶着角似的。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从人群中退出来,悻悻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虽然街上车流不息,熙熙攘攘的人也不少,但是在我眼里,却是空荡荡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会是这样的失落。是为了一只猴子吗?说出来会被人嘲笑,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竟然就是为了找到一只猴子,那只会翻跟斗,却被主人无情殴打的小猴子。
事实就是这样的。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它的影子,它小小的身子,它那双孩子一样明亮的眼睛,眼睛里满是哀求的光。我的耳畔,还时常回响起它吱吱的叫声,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可怜!
我就想见到它,仿佛是要见到一个我朝思暮想的人。
可是它在哪里?
深圳那么大,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我只能相信偶然。昨晚我遇见它,不也是偶然吗?我只是因为热得睡不着觉,才到街上随便逛来逛去的。结果就看见了它。那么,只要我继续在街上游荡,就一定还会见到它的。排骨既然曾经在这里耍猴,那他总不见得只来一次,不见得永远都不再到这个地方来了吧?况且,我对他说,今晚要带钱过来,把昨晚欠他的一元补上。他又为什么不来了呢?他不想要那一元吗?
也许,他找到了更好的地方,那里人更多,愿意向猴子的可乐罐里投钱的人比昨晚多得多,所以他当然就不来昨天这个地方啦!
我相信,只要我迈开步子走走走,只要我不是躺到彩钢板屋里睡觉,我就有可能再次见到他们。
我在陌生的大街上走啊走啊,看自己的影子,被路灯一会儿拉得很长,一会儿又收得很短。我还经常踩到自己的影子,踩自己的身体,踩自己的肩膀,踩自己甩起来的手臂。但是,将要一脚踩到自己脑袋的时候,我收住脚,绕开了它。我不能踩自己的脑袋,因为我爷爷说过,踩到自己的脑袋,哪怕只是影子,都会让自己变笨。
我就这样走啊走啊,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当我的手无意伸进自己裤兜时,突然发现,口袋里是空空的,那三枚刚才还叮当作响的硬币,竟不翼而飞了!
哪儿去了?它们怎么不见了?当然不会是自己飞走,也不可能是掉了。我的手指,摸索着裤兜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它们。而我的裤兜,也并没有漏洞。我把裤兜整个翻出来,它好好的,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里面的三枚硬币,却真的不见了!
会在另一个口袋里吗?我赶紧掏,没有,也没有!
我的全身上下,只有两个裤兜。上身穿的,是一件T恤,根本就没有口袋。
一定是被偷了!
刚才挤进人群,满以为是小猴子在里面翻跟斗,谁知道只是两个女人打架。一定就是那时候,裤兜里的钱,被人掏走了。
偷钱的人本领真大啊,他的手,伸进我的裤兜里,我竟浑然不觉。三枚硬币,我自己拿出来都不一定顺当,他却悄悄把它们全都掏走了。
其实我是应该感到庆幸的。裤兜里装的,幸亏只是三枚硬币,而不是更多的钱。如果装着钱包,里面还有身份证,被人掏走的话,事情可就大了!
好了,钱没了,我还接着逛下去吗?我还继续寻找小猴子吗?要是我见到它,拿什么给它?那不又要重复昨晚那样的事了吗?不是又要害它挨打了吗?难道说,我花了这么长时间,走了这么多路,白白损失了三元,就是为了看到它被打吗?
它哀求的眼神,它可怜的面容,又浮现了出来。
我当然不能再往前走。我看了一下路牌,抬头辨认高得似乎能触到星星的摩天大楼,确定了我们工地的方向,慢慢往回走。
时间已经很晚,街上的人变得少了,车也只是稀稀落落地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而过。
想念
这以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街头瞎逛。一开始我还相信总有一天能见到那只小猴子,渐渐地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深圳那么大,世界那么大,一个耍猴的人和一只小猴子,就是茫茫大海里的一滴水,就是浩瀚太空里的一颗星,我也是一滴水,我也是一颗星,一滴水要遇见另一滴水,一颗星要碰上另一颗星,那有多难呢?
我好像只是因此养成了散步的习惯,每天到了工友们睡觉的时候,我还不想睡,必须要到街上去逛上一阵子,才能钻进彩钢板房子里,才能睡得着觉。
有一天,看到有辆自行车前的菜篮子里,有一双小眼睛在闪亮,我还以为是我的小猴子呢!是的,我早已把那只小猴子称为“我的小猴子”,并且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阿龙”,因为那一年是龙年。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我还以为人家自行车菜篮子里探出头来的小家伙是阿龙呢,就赶紧追上几步去看个仔细。结果当然不是啦,那只是一只小泰迪狗。它刚剪了毛,模样跟阿龙真有一点相像呢!
但它不是阿龙!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小家伙会有阿龙那样的眼神。
差不多都已经成为一个梦。在我真实的世界里,是不是真的出现过一只会翻跟斗的小猴子?这在我的脑子里,时常会变得模糊了。有时候我就是怀疑,那其实只是我的一个梦。而有时候,我又坚信,那不是梦,那是我确确实实遇到的。
天气渐渐凉爽起来,彩钢板房子里不再有酷暑的闷热。但我依然每天晚上逛街到很晚才回来睡觉,周师傅觉得我这样做很奇怪。他终于很认真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睛,很尖锐地盯着我,好像要看出来,我到底对他隐瞒了什么重大的事。或者,他是要透过我的脑壳,看一看我的脑袋里,究竟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在周师傅的再三逼問下,我终于说出了实情。其实,我想通了,告诉他又怎样,我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心里惦记着阿龙,又不是不可告人的,最多让他觉得我傻,最多让他觉得我可笑。他要嘲笑我几句,甚至骂我神经病,也是无所谓的呀!
周师傅没有骂我。他只是盯着我看,他的目光,由犀利慢慢变成了和善。他笑了笑,说:“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的心头一热。我没想到周师傅会这样说,他真是个好师傅!
听他这样说,我就更加想念我的阿龙了。连周师傅都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头,他一定是觉得,眼见一只小猴子被人虐待,过着悲惨的生活,心里觉得难过,这是当然的事。他周师傅没有亲眼所见,只是听我说了,他的心里也同样觉得不忍心。也许所有的人知道了这个故事,都会对可怜的小猴子产生同情心的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周师傅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反正我已经肯定不会再见到它了,这件事,也就只是藏在我心里,就当它其实并没有发生过,就当只是一本书里写的一个故事罢了!”我说。
周师傅说:“那是,毕竟只是一只猴子,你就忘记它吧!不要再为它难过了,那个人靠它乞讨生活,他也不会太难为它的。要是打伤了它,要是它死了,那个人不就是断了自己的生路了吗?”
我怅怅地说:“估计他们已经离开深圳了!”
周师傅说:“有可能的,耍猴的人,就是跑江湖的人,四海为家。”
我说:“会不会去香港了?”
周师傅说:“不会!怎么会去香港呢?香港又不是随便可以去的,何况他还带着一只猴子,海关肯定不让他过。”
我自言自语地说:“那他们到底去哪里了呢?”
周师傅说:“哪里都有可能去,就像我们,盖完了这里的房子,就要去别的城市。哪里有活,我们就去哪里干。”
我想,我的阿龙多半是去了别的地方。那么,我要是继续在深圳干活,就没有可能再遇见他们。
周师傅说,我们的房子快要盖完了,等盖完这座图书馆大楼,我们就要离开深圳了。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又有了希望。我们接下来会去哪里干活呢?说不定,排骨带着阿龙也去了那座城市呢!
但是转眼我就又黯然了。世界那么大,即使大家都是在深圳,也再也见不上了。其他城市,是哪座城市?中国那么大,城市那么多,怎么可能正巧我去了那座城市,而阿龙也去了那座城市呢?即使天底下有这样的巧事,我们都离开了深圳,又到了同一座城市,我们也不见得能再相见呀!
“也有可能他们还在深圳!”周师傅又这么说。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睡吧,睡得着,吃得下,拉得出,身体就好。身体好,才有劲干活!”
周师傅的话,我当然是要听的。是他把我带出来工作,我才可以挣到钱,才能养活自己。多下来的钱,我每月都寄回家里。妈妈说,会把我寄回家的钱都存起来,到时候给我盖新房子,给我娶老婆。
晚上我不再一个人去街上瞎逛了,我和周师傅他们一样,早早地睡觉。不过,躺在床上,我总是不能一下子睡着。听着工友们的呼噜声,闻着周师傅他们嘴里吐出来的酒气,我的心里,还是惦记着我的阿龙。
又见
我们的工程,眼看就要结束了,大楼已经封顶,最多再过十天半个月,我们就要离开深圳了。
我的心里,依依不舍。
在这座城市里,有一只小猴子,它会翻漂亮的跟斗,它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是的,阿龙和深圳,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以后凡是想起深圳,我都会想起我的阿龙。
周师傅说,离开深圳之后,大家可以先回一趟老家,在老家休息几天,然后到新的城市新的工地上去盖新的大楼。
下一个地方是哪里呢?周师傅说,是昆山,那是江苏的一座小城市,离上海很近。“上海你没去过吧?那是世界一流的大城市!”周师傅说,“我们去昆山盖楼,就可以到上海去玩,坐车过去很近很方便。”
他说得我有点激动。
我还幻想,也许我会在昆山遇见阿龙呢!有没有这种可能?俗话说,无巧不成书,世界上有时候就是会有很巧很巧的事情发生的。
就要告别深圳了,我想去商场买点东西带回老家。我要买一只保温杯送给妈妈。她每晚半夜醒来,都要爬起来喝几口水。她又不爱开灯,说那样费电。她总是摸黑起来,从热水瓶里倒点开水,再掺上一点凉开水,然后咕噜咕噜喝下去。有一天,她被长凳脚绊了一下,摔倒了,膝盖肿得很大,瘸了好几天。要是有一只保温杯就好了,她可以临睡的时候装上温水,放在床头柜上。半夜要喝水了,就打开盖子喝几口,温温的正好,也不用爬起来了。
我想,妈妈拿到我的礼物,肯定很开心。当然,她也会心疼钱,觉得这么好的保温杯,一定很贵。我要告诉她,这是我挣钱买的,是我孝敬她的,让她别心疼钱,我会继续努力工作,赚更多的钱。
我揣着一百多元,刚下公交车,就看见广场那里有人在耍猴。耍猴的人,虽然不是光着膀子,但我还是认出来了,他就是排骨!他手上牵着的,不正是阿龙吗?
我的心嗵嗵嗵狂跳起来,急急向他们那里走去。
没错,就是他们!排骨说话的声音,我也听出来了。他的嗓音高高的、细细的,就像女人一样。
我看见阿龙了!它也看见了我,它的眼睛是多么的明亮啊!它小跑几步,好像是向我迎上来。要是它会像人一样开口说话,那么,它会对我说什么呢?
而我,要对它说:“阿龙,你好!阿龙你好吗?你不知道,这么多天,我每天都在街上寻找你,我是多么想念你啊!阿龙你知道吗?你也想念我吗?”
阿龙当然不会说话。而我要对它说的这些话,当然也不会说出来。我要是真的说出来,人们肯定把我当成一个精神病。
我走近阿龙,它也走到了我的面前。它把手上的可乐罐向我举起来,我就摸出一枚硬币,“当”的一声扔了进去。
排骨也认出了我,他笑着对我说:“这位兄弟,好久不见!”
我也对他笑了笑。
他说:“要是我没看错,你刚才只扔了一枚吧?”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还记得我说过第二天要给两元的,他这是在提醒我,还要再给阿龙扔一元。
我又摸出一枚硬币,扔进了可乐罐。
他高兴地抖了一下绳子,说:“孙大圣筋斗云翻起来咯——”
阿龙好像也很高兴的样子,它灵巧地连翻了三个跟斗。
它立定脚,又把可乐罐向我举起来。
我犹豫了,我没有再给钱。我不想再看它翻跟斗,我只是想看看它,我实在太想念它了,我只要见到它就可以了。我见到它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它翻跟斗,恰恰相反,我不要它翻跟斗,我只是希望排骨不要打它。
我是为了它不挨打,才愿意向可乐罐里扔钱的。
也许排骨正是看透了这一点,他才扬起绳头,要抽阿龙。
是的,他把手上的绳子高高地扬起来,眼看就要无情地抽向阿龙。阿龙一定是被他打怕了,看到他扬起绳头,脑袋就缩了起来。可怜它没有乌龟一样的硬壳,不能把脑袋缩到安全的地方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绳子抽打在了阿龙的头上。
它“吱”的一声叫,刺痛了我的心。
我只能再拿出一元。但是我对排骨说:“不要再让它翻跟斗了,我不想看它翻跟斗!”
可是我把钱扔进可乐罐后,他又甩了甩绳子,又让阿龙翻了三个跟斗。
我转身要走,他一把将我的手臂抓住。他的手真长啊,仿佛是突然变长的。他离我有一段距离呢,竟然一把就将我拽住了。他说:“兄弟别走,看了表演,要付钱呢!”
我说:“我已经付过钱了!”
他说:“那是上几次的,这次没付!”
我说:“我说了,我不要看翻跟斗!”
排骨冷笑道:“但你已经看了!”
我的手臂被他抓得有点痛,我挣扎了一下,将他挣脱。我说:“我再给最后一次,请你不要再让它翻跟斗了!你要是再让它翻,我也不会再给钱了!”
排骨二话没说,只是连续甩动绳子。阿龙随着他绳子的甩动,又翻起跟斗来了。排骨的嘴里,啰里啰唆地喊道:“哎,来自花果山的孙大圣,七十二变大闹天宫咯!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咯!大家快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孙行者的筋斗云看得你眼花缭乱咯——”
我不知道阿龙到底翻了几个跟斗,它就像风车一样转个不停。看热闹的人连声叫好,还有人啪啪鼓掌。我看得头都晕了,我想阿龙也一定头晕了,我看到它跟斗越翻越慢,动作明显不如刚才灵活了。
排骨也一定看出来了,阿龙已经快翻不动跟斗了。他手里的绳子,使劲抽打它。仿佛不是它自己在翻跟斗,而是被排骨的绳子像陀螺一样抽打着在空中旋转的。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大喊着:“停!停!”
但是排骨反而更起劲了,他一边抽打,一边用尖细的嗓子喊着:“孙大圣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哟,七十二变大闹天宫玉皇大帝也掉眼镜咯——”
阿龙翻了无数个跟斗,它终于翻不动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它像一袋东西,从空中落到地上。它躺在地上,嘴巴张得很大,喘着粗气。
排骨却还在抽它。他还用脚踢它,嘴里说:“起来起来,装什么孙子!”
这一次,是我把排骨的手臂抓住了。
他的手臂真硬啊,我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树棍。
他猛地甩了一下,就把我甩脱了。
我感到我的手有點痛。
他看上去骨瘦如柴,原来力气这么大啊!
“你想干什么?”他凶狠地说。
我心里有点怯,但还是装作也很凶狠的样子说:“你想把它打死吗?它死了你用什么赚钱?”
“你倒孝顺,操心起老子来了!”他的声音真是刺耳。
刚才还瘫在地上的阿龙站了起来,它抬起头看我。我和它对视,发现它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含着泪水。
我把手伸进裤兜,想再摸几枚硬币给它。
它马上明白了我想干什么,它真是一只聪明的小猴子。还没等我摸出钱来,它就捡起地上的半个可乐罐,向我举了起来。
我的口袋里没有硬币了,我的手,只摸到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我的口袋里,只剩下这张百元钞了,这是我要去为妈妈买一只保温杯的钱。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都在等着我掏出钱来。
阿龙的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期待。它把可乐罐举得更高了,它好像还往上跳了一下。如果它的手臂再长一点,一定会把可乐罐送到我的鼻子下面。
我的手,在裤兜里握着纸币,它是一张很新的钞票,有点戳手。我还记得它的编号,最后四位数是7091。我不止一次认真地看它,那金光闪闪的数字,还有上面凸起来的盲文,特别好看。
要不要把它拿出来呢?我犹豫着。难道把一百元全部扔在可乐罐里吗?一百元啊,我是要用它去给妈妈买一只保温杯的呀!不行,不能,当然不可以拿出来!
但是阿龙的眼光,又让我心软。如果我一点都不往可乐罐里扔,那么接下来它一定又会挨打。
我可以让排骨找钱吗?最多给他五元,那么,我把这张百元钞给他,让他找我九十五元,可以吗?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不会找给我!
并且他身上,都不一定有九十五元。
怎么办?给还是不给?
阿龙刚才还是一只手拿着可乐罐的,现在它用两只手捧着它,高高地举到我面前。
我只有求助边上的看客了,总有人会愿意帮我把这一百元破开的吧?
我拿出钱来,对边上的一位光头大爷说:“大爷麻烦你,能帮我换成零的嗎?”
我还没把话说完,手上的纸币,就突然不见了。
是排骨一把将钱抽走了。
他抢走了我的钱,塞进他的口袋里,然后牵着猴子就走。
我追上他,拉住他树棍一样的手臂,他又猛地一甩,把我甩掉。我便拉住绳子,他甩动绳子,甩不掉,结果把阿龙甩得又翻了两个跟斗。
“还我钱!还我钱!”我对他吼。
他的眼睛里,好像射出两把刀子:“谁拿你钱了?”他说。
“还没拿吗?一百元,大家都看见了!”我拉着拴猴子的绳子就是不松手。这样拖拖拽拽,把阿龙拉得踉踉跄跄。
“我拿了吗?谁看见我拿了?”排骨无耻地大声问。
没有人愿意出来做证,所有的人都只是在看热闹。
我对光头大爷说:“大爷,你看见了,对吗?一百元我递给你,想让你帮我换零的,不是吗?”
光头大爷说:“我没拿,我没拿你的钱!”
我说:“我没说你拿,是他拿了,你看见了,对吗?”
光头大爷看了一眼排骨,不说话。
“放手!你想抢我的猴子吗?”排骨尖厉地叫嚣,同时将我用力地推了一把。
他的力气真大啊,我被他推得差点摔倒。
我不能让他走,不能让他抢了我的一百元就这么走了!
我又要上前拉他,他却突然亮出了一把刀子。
人群哄地一下散了,我看到光头大爷跑得最快。
“快跑吧,小伙子!”我听到有人对我说。
排骨拿出刀子,看上去并不只是吓唬我。他走近一步,真的向我捅了过来。
我本能地后退,然后撒开腿就跑。
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快快逃命。要是真的被他捅一刀,那可不得了。如果把我捅死了,妈妈不知道要哭成怎样呢!
我拼命逃,飞快地逃。
跑过两条马路,我确定排骨没有追上来,这才站稳了。
几个姑娘从我面前走过,她们不知道在说什么好笑的事,咯咯咯笑个不停。而在我看来,她们仿佛是在笑我。
天上飞过了一群鸽子,我听到了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
我呆呆地站着,心里感到万分的沮丧和失落。钱没了,我也不可能再见到阿龙了。这个世界,依然是热热闹闹的,车水马龙,天宽地阔,我的心,却是那样的落寞!
哭了
我想报警,周师傅说:“算了,还是算了吧!警察不会管这个事的。深圳有几个耍猴的人?警察会去找吗?找到了又怎么样?有证据吗?他们江湖上的人,咱惹不起,别惹出什么麻烦来!”
我心里难过得差点要哭出来。周师傅说:“不就是一百元吗?我给你,我给你一百元,行吗?”
我的眼泪真的掉下来了。除了心疼钱,我特别感激周师傅,他真是一个好师傅,他带我出来打工,一直都像自己的亲叔叔一样照顾我。我不会要他的钱,我怎么可能拿他的钱呢!只是他这么说,让我感动,我的眼泪是终于忍不住才掉下来的。
“哭了?”周师傅说,“男子汉大丈夫,丢了一百元就哭了?有点出息好不好!”
“不是不是!”我赶紧否认。
“不是什么?”
“周师傅,你对我太好了,谢谢你!”
“嘿,对你好也要哭啊?行了,那我就不对你好,行了吧?”
我止住哭,问他:“周师傅,我们什么时候去昆山?”
“最多还有十天吧!”
我想早点离开,我再也不想待在深圳这个地方了。
周师傅说:“先回老家休息几天再说吧!”
“深圳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好!”我说。
周师傅说:“别这么想,我们出来打工,到哪里都一样,只要把活干好,挣到钱就好。出门在外,我们不要惹事,平平安安最好!”
他说得对,钱没了,还可以挣。再说,一百元,也没什么,又不是一千元,更不是一万元。要是当时被排骨用刀捅了,那才惨呢!
就当是一场梦吧,噩梦醒来是早晨。再见了,深圳!再见了,这座满是高楼大厦的城市!这座有人在街头耍猴的城市,再见!
投奔
我又去了一趟商场,给妈妈买了一只保温杯。我知道她喜欢红色,她说红色喜气,所以我就买了一只大红色的。我想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她不仅晚上会装上温水放在床头柜,白天也会捧着它,捧到外面去,红艳艳的特别显眼。她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子买给我的,是在深圳大城市买的,老贵的!”
工友们也都去商场了,去买东西带回老家。周师傅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喜欢飞机,他要买个大飞机模型送给他。女儿呢,周师傅说要买一个芭比娃娃给她。他经常拿出全家福照片给我看,我看了至少有十遍了。他的儿子和女儿,长相都像他,跟他就像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每次他都得意地说:“我的基因太强大了!”
只有我一个人在彩钢板房子里,我把昨天就已经整理好的行李打开,重新又整理了一遍。
门外怎么突然有吱吱的声音,难道是猴子的叫声吗?我抬起头来,看到窗子玻璃上,果真贴着一张猴脸。虽然它的面颊和鼻子,在玻璃上压得就像一张纸,但我还是认出来了,它就是阿龙呀!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跳起来,脑袋咚地一下撞在上铺,痛得我龇牙咧嘴。
我把门打开,它就扑了上来。它像老朋友一样,扑上来把我抱住了。
我也抱住了它。
我把脸紧紧地贴着它,好像是贴着一位久别重逢的亲人。内心的温暖,一阵阵涌上来,热乎乎得让人想掉眼泪。
“阿龙,阿龙,你怎么来了?”我叫着它的名字。
它肯定不知道它叫阿龙,因为这只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它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吧,排骨给它起了什么样的名字呢?
它把我抱得太紧了,我也把它抱得太紧了,它肯定和我一样,都感到有点胸闷了吧。我们松开了对方,我又看到了这双大眼睛,圆圆的眼睛,像孩子一样纯真。只不过,眼睛里没有了讨钱时那种哀求的光。
它的手臂上,繩子一圈圈绕在上头。哇,它真聪明呀,它把系在它脖子上的绳子,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还打了一个结,这样,它才可以自由地跑动呀!
“阿龙,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是逃出来的吗?排骨没有发现吗?”我向它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可是,它又怎么能回答我呢?
我摸摸它的脑袋:“阿龙,你饿了吧?”
它竟然点了点头。
它难道是听懂了我的话?
我拆开一包小蛋糕,递了一个给它。它迅速拿了过去,整个塞进嘴里,马上吞了下去。
我又给它一个,它也这么干了。
它被噎住了,停止了吞咽,两眼发直。它的样子真是可笑啊!
我没有水啊,只有半瓶没有喝完的啤酒。看它被噎成这样子,我只能把啤酒递给它。它接过去就咕嘟咕嘟喝起来。
“别喝了!你要醉的!”我说。
它却不听我的,还侧过身子,生怕我抢走瓶子似的。
它很快就把半瓶啤酒喝光了。
它的酒量不错啊,不过它脸红了!
猴子也像人一样,喝了酒会脸红。但是猴子有酒量吗?它喝醉了会撒酒疯吗?
它没有撒酒疯,它只是有点发呆,好像很困的样子,眼皮都耷拉下来了。
“阿龙,对不起,我没有水,只有啤酒。你喝醉了吗?”
它当然不会回答我的任何问话。但是我知道,它肯定听懂了我的话。
它晃了一下小脑袋,伸出细长的手臂,握住了我行李箱的拉杆。它拉着箱子就往外面走。
“别走哎,阿龙!你要到哪里去?”我说。
它还是拉着箱子要走。它的另一只手,还把我的胳膊挽住了。它是要拉着我的箱子和我一起走啊!
“阿龙,你要到哪里去?想跟我一起回老家吗?”
它好像又点了点头。
“阿龙,为什么?你不想再跟着排骨在街头表演了吗?”
它做出一副愁苦的样子,可怜地望着我。
我发现,它的头顶上有一点暗红色的血迹,这是什么?“啊,阿龙,你受伤了吗?”
它低下头来,让我看它头上的伤。
果然是伤!
“怎么啦?是排骨打的吗?”我轻轻拨开它的头毛,仔细看它的伤口。
我从包里拿出创可贴,给它贴上。贴上去的时候,它的脑袋颤抖了一下。我知道它痛了,但是,它没有避开,它很乖地让我把创可贴给它贴上。
我又发现了它手臂上有瘀青,啊,脸上也有,腿上也有呢!它的身上,有好几处瘀青,真个是遍体鳞伤啊!
“是排骨打的吗?阿龙,他为什么这样狠心?可怜的阿龙!”
它伸出手来给我看,我发现它的一根手指是断的。这也是排骨干的吗?他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啊!
“阿龙,你要跟我走是吗?好吧,那我们就走吧!”
我立刻决定,我要带阿龙走。不能让它再跟着排骨了,它太可怜了,它最终一定会被排骨打死的。
我要带它回我淮安老家去!
我不是没有犹豫。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照顾好一只猴子,它毕竟是一只猴子,它会一直都很听话吗?它要是闯祸了怎么办?它要是伤到了别人怎么办?再说,我带着一只猴子回老家,一定会让家里的人吃惊的,爸爸妈妈会说我,挣钱养活自己都很辛苦,怎么还养一只猴子?
但是只要看一眼阿龙的眼睛,我就无法做到抛弃它。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它从排骨那里逃出来,来投奔我,就是要我把它带走。如果我不带走它,就是抛弃它。我要是抛弃了它,它就太可怜了,它没别的地方可去,谁会莫名其妙地收留一只猴子呢?它就只能回到排骨那里去。但是,跟着排骨,当他的奴隶,做他的摇钱树,被他打,被他虐待,继续过悲惨的生活,我又怎么忍心呢?
周师傅推门进来,好像见到了鬼!他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都仿佛要掉出来。
“我没看错吧?一只猴子!”他的声音怪怪的,不像是平时的周师傅在讲话。
“是的,它是阿龙!”我抱起阿龙,好像是怕周师傅要伤害它。
“你去偷了?你把它偷过来了?”周师傅马上明白了,它就是我说的那只可怜的小猴子。
“是它自己跑过来的!”我说。
周师傅说:“不可能!它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我说:“周师傅,我没有骗你,我不会骗你的,就是它自己跑过来的!”
周师傅弯下腰来,看着阿龙的脸,说:“喂,猴子,你还挺聪明!你是怎么跑过来的?你知道这个傻瓜疼你,是吗?你的小门槛太精了!”
阿龙睁大眼睛,看着周师傅。不过,它的身体却往我怀里缩。
“你看!”我把阿龙头上的伤口和身上的瘀青指给周师傅看。
周师傅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嗯,是被打得不轻!”
“你看,这样下去不是要被打死吗?”我说。
周师傅叹了一口气,说:“人的心狠起来,真是比虎狼还狠啊!”
“我要把它带回老家去!”我说。
“你就在老家养它吗?谁又来养活你?”周师傅严肃地说。
“我让它一直跟着我,我到哪里它到哪里,我有吃的,它就不会饿死!”
周师傅说:“我们马上就要去昆山,你带它去工地吗?”
我说:“有什么不可以的?不是有人还在工地上养狗吗?”
周师傅说:“养狗是为了防止有人来偷东西!而且狗好养,狗通人性!”
我说:“猴子不是更通人性吗?我们人还是猴子进化的呢!”
周师傅说:“正因为它太聪明了,才危险!”
周师傅说得对,他点中了我的穴道。我也正有这个担心,它太聪明了,它除了不会说话,其他跟人也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比较麻烦,因为我实在不敢保证,它会做出什么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它要是闯祸,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祸呢!
“还是把它送到动物园去吧!”周师傅说。
阿龙是听得懂人话的,我敢肯定。它听周师傅这么说,马上表现得很惊恐,它搂住我的腿,紧紧地搂着,怎么都不肯放开。
它要是会说话,它一定是说:“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到动物园去,我不要去动物园,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就要跟着你!”
它的眼睛里,又溢满了哀求的光。
我掰开它的手,轻轻把它推开。
它竟然“咚”的一声跪了下来,不停地向我磕头。
我心里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我不希望它这样,我不要它跪下来,更不愿意它向我磕头。
我一把将它拎了起来。我说:“阿龙,你站好,你不要下跪,任何时候都不要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个小男子汉,不可以跪下来!”
它听懂我的话了吗?即使它没有听懂,我想,它从我的态度上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它果然不再跪下,也不磕头了。它蹲在我面前,只是看着我。
它的大眼睛里,有多少期待和忧愁啊!
“我一定要带走它!”我既是说给周师傅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和阿龙听的。
周师傅说:“你带它回去做什么呢?它会干活吗?你会让它翻跟斗帮你挣钱吗?还是准备在你家里开个动物园,卖门票?”
我说:“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带它离开这里,不能再让它过奴隶不如的生活!”
周师傅又长叹了一声,说:“那我建议你快走,明天就走!”
我已经买好了后天的火车票,周师傅和工友们也都是后天启程回家。周师傅为什么要我明天就走呢?
“你难道不明白吗?”周师傅说,“你偷了人家的猴子,人家不会提着刀子来找你吗?”
“不是偷的,是它自己跑到我这里来的!”我说。
周师傅说:“有什么两样吗?”
是呀,他说得对。我被他说得紧张起来,我仿佛看见,排骨铁青着脸,手里拿着亮闪闪的匕首,正在到处找我呢!
我发现阿龙的身子在发抖。它听懂周师傅的话了吗?它感到害怕吗?
我抚摸它的头,轻声对它说:“阿龙,别怕!你不要出声,他就不会听见!他不会知道你在这里的,我们不会被他找到的!”
隐藏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出发了。
我把阿龙装在双肩背包里,怕它闷,我把拉链打开一点点。我对它说:“阿龙,头不要钻出来,尾巴也不要露出来,被人看见就有危险啦!”
它很听话,蹲在包里一动不动。我背着它,能感觉到它的体温,双肩包热烘烘地贴着我的后背。
“要撒尿就用手拍拍我,”我对它说,“别把尿撒在包里啊!”
我改签了火车票。
在售票窗口,售票员问我:“几个人?”我心里一颤,心虚地说:“一个。”
售票员要是知道我带着一只猴子,会不会让我买两张票?哦不,她一定会说:“猴子不可以上火车!”
我很担心,我太担心了,担心我背着阿龙,最终上不了火车。
也许是我心里太紧张了,我的行为在别人看来,就是有点怪怪的。
我听说,火车站的警察,眼睛都很厉害。他们总是能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一眼就看出谁是逃犯,谁又是小偷。虽然逃犯和小偷脸上并没写字,但是,他们总有跟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警察常年在火车站执勤,他们都有一双火眼金睛。
虽然我不是逃犯,也不是小偷,但因为背着一只猴子,我是和逃犯、小偷一样心虚的呀!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干坏事,没必要惊慌。恰恰相反,我干的应该是好事吧!同情心是好还是不好?难道说,眼看着一只小猴子被毒打、被虐待,无动于衷、坐视不管,才是好人吗?
有两个警察远远地向我走来,我的心顿时嗵嗵嗵地狂跳起来。我想,双肩包里的阿龙,一定也感觉到我的心狂跳了吧?因为我感觉到了,它在发抖。它一定是因为我的紧张才害怕起来的。
“别动啊,别怕啊!”我在心里暗暗地对它说,也是对自己说。
警察越走越近,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而背包里的阿龙,好像抖得也更明显了。
警察走到我的面前,停下来说:“把身份证拿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才发现,警察并不是对我说的,他们是要我后面那个人拿出身份证。
好险啊!我从警察身边走过,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但我又不敢走得太快,生怕警察发现我的异常。
我的脸烫烫的,腿软软的。
心不再狂跳,但是后背却能感觉到,阿龙还在发抖。
“别怕,阿龙,没事了!”我轻声说。
它拍了我两下。
啊,它是要小便了!
我走进厕所,进了大便的隔间。我拉开双肩包,阿龙的脑袋就钻了出来。它头上的毛湿漉漉的,是汗啊!这是包里太过闷热呢,还是惊吓所致?
它灵活地跳到马桶上,闭上眼睛小便。我看着它滑稽的样子,差点笑出聲来。刚才的紧张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阿龙小便完,竟然一转身,自己按下了冲水按钮。
马桶“哗”的一声响了。
它伸出手去,还要按那个按钮。
“好了好了!”我说,“不要按了,已经冲干净了!”
这时候有人敲隔间的门,他敲得很急,还在门上踢了一脚。
我赶紧打开双肩包,阿龙马上跳了进去。
我背着它出来,装作没事人一样。
谁都没有发现,我的双肩包里,装着一只小猴子。
原以为这样背着它,就可以一路回到老家。
谁知检票的时候,检票员皱起眉头说:“什么味道?”
没有人回答他。
我是知道的,他闻到了阿龙的味道。阿龙的身上,确实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这个检票员鼻子真灵。
他打量着我,突然说:“包里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东西!”我说。
“没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沉?”他觉得更奇怪了。
我想直接往里面走,但是票还在他手上呀!我伸出手去,想把票拿过来。他却说:“打开看看!”
我侧过身,不让他碰我的双肩包。
他严厉地说:“打开!”
“不!”我护着我的包。
只听他对站台上的人说:“叫警察来!”
“不要叫警察!”我叫了起来。
“那打开看看,什么东西?”他说。
看来把包打开,是不可避免了。
我急中生智,一边慢慢拉开拉链,一边说:“是只小狗。”
阿龙在包里缩成一团,拉链拉开,只露出它毛茸茸的头顶。
检票员竟然相信了我的话,不过他说:“动物不可以带进车厢!”
“可是我要回家!”我说。
“回家也不行!你不能上车!”他冷酷地说。
“求求你了,让我上车吧!”
“不行!”
他粗暴地把我推开,说:“再啰唆没收了你的狗!”
听他这么说,我当然不敢再坚持,要是他真的把我的双肩包抢过去,那不就完蛋了吗?
我茫然地从人潮中退出来,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回工地吗?那又怎样?周师傅和工友们已经都整理好了行李,明天大家都要走了,我回去又能怎样呢?再说,也许那个排骨,正在工地附近徘徊,我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火车的汽笛声,从车站里面传出来,让我感到无比的沮丧。
我背着阿龙,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火车站广场上。广场上人山人海,有的刚到深圳,有的是要从这里去到远方。只有我,哪儿也不能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阿龙拍了两下我的后背。
怎么,又要小便啦?我很奇怪,它也没喝水,不久才小便过,怎么又尿急了呢?
“阿龙,忍一下吧,好吗?”我对它说。
它又拍了我两下。
“好吧,那就只能再去厕所咯!”我无奈地说。
吱吱——吱吱——它竟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你?”我说。
它又叫了两下。
“忍着点啊,别撒在包里啊!”我有点担心它太急了,就在包里撒尿。
背着它又进了厕所,进了隔间。
打开背包,它的半个身体马上就钻了出来。
它没有像刚才那样跳到马桶上,而是把它的一只拳头,向我伸过来。
天哪!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掰开它的拳头,里面攥着的,不是我的火车票吗?火车票是什么时候到了它的手里的呢?
我取过皱巴巴的车票,它又吱地叫了一声。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排骨教它的吧?他教会了它偷东西,它的身手实在太敏捷了,在谁都不注意的时候,就把车票拿走了。
不仅我没注意到,检票员也没注意到,现场所有的人都没注意到。
它就像一个神偷,闪电一样把车票拿走了。
它也许以同样的手段,偷过别人的东西吧?排骨让它翻跟斗,人们兴致勃勃地围着它看时,它却趁人不注意,把东西偷到手,是这样吗?
“你会偷东西,是吗?你偷过多少东西?”我轻声问它。
它耷拉下脑袋,好像很羞愧的样子。
“你怎么能偷东西呢?原来你是一个可耻的小偷!”我对它这样说的时候,它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它还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好像是没脸见人了。
“不能偷东西,以后再也不能偷了,知道吗?”我严肃地对它说。
它点了一下头,就把全部身体缩进包里去了。
我把双肩包拉好,重新背到身上。不能坐火车了,我想,坐汽车肯定也有麻烦。那么,我就什么都不坐了吧!火车、汽车、飞机,什么都不坐了!哪怕是一步一步走,也要把阿龙带回家。我不会抛弃它,绝对不可能把它孤零零地留在深圳这个地方。
穿过火车站的茫茫人海,我想先到一个稍微安静的地方,去买一点吃的。我饿了,阿龙一定也饿了。我要好好想一想,我们怎样回家。我真的就要凭自己的两条腿,走过千山万水,从深圳走回自己的家乡吗?
突然身后有人一声尖叫,把我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飞快地逃走了。
什么情况?
我看着那个人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很快就跑得没影了。
阿龙毛茸茸的脑袋,碰到了我的脸颊。咦,你怎么钻出来了?
哦,原来是双肩包的拉链被拉开了!
我们遇到了小偷!
那个小偷,他盯在我背后,一直跟着我。他悄悄拉开了我的包,以为能从里面掏走一些东西。谁知,他摸到了阿龙的头。热乎乎的、毛茸茸的脑袋,一定把他吓了一大跳。也许,阿龙的手,还抓了他一下。所以他尖叫起来,一溜烟逃走了。
哈哈哈,我禁不住大笑起來。
吱吱——吱吱——阿龙的嘴里发出这样的声音,不知道它也是觉得好笑呢,还是想告诉我什么。
我把它的头按进包里,拉上拉链。“别动!”我贴着背包对它说。
我不能让别人发现它,它必须在包里好好待着。
好车
最终,我是弄了一辆自行车,带着阿龙上路的。
我找了好几个修理自行车的摊头,终于有一家,把一辆旧自行车卖给了我。
“这辆车,不会是偷来的吧?”我有点担心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修车的师傅大声说。
修车的师傅很生气,瞪着眼珠子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你看我像偷东西的人吗?我在这里修了三年车了,我是什么人,你问问这里的街坊邻居!”
我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师傅,我不是说你偷的,我是怕这辆车是别人偷了来,卖到你这里的。”
修车师傅说:“不可能!这辆车,是我花了好几天时间装配起来的,你没看出来吗,它是东拼西凑组装出来的!”
“那,”我又担心,“那它的质量行吗?我怕没骑几步,它就出问题了!我可是要骑很远很远的路呢!”
修车师傅说:“我装出来的车,质量世界第一!你就放心骑吧,骑到北京都没问题!”
我又让他在车头上加装一个菜篮子,我想,途中可以让阿龙坐在菜篮里。它不能一直躲在包里呀,这样太闷了!而且,小家伙其实不轻呢,我可不能始终背着它。
修车师傅动作很慢,一个螺丝,他都要拧半天。我虽然心里有点急,但是因为相信了他的话,我不再怀疑这辆车的质量,他这样认真细致的人,组装出来的车,一定很结实。
“你把包放下来嘛,一直背着不累吗?”他一边安装菜篮子,一边说。
我说:“不累!”
我不想放下来,你知道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放下来,让他发现里面有动静,他一定会问长问短。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果然他发现了我双肩背包的异样。
他停下手里的活,问:“你包里什么东西?”
我說:“没什么东西。”
“没什么东西怎么鼓鼓的,很重的样子?而且它还在动!”
他警觉起来,向我走近。
我没有躲开他,我怕我太慌张了,他就更加起疑。
我只是做了一个阻挡他的姿势,说:“快帮我装篮子吧!”
他没有继续向我走近,只是站定了打量我的背包。他看了一阵,没有发现再动,便说:“深圳这个地方,有人到处逮猫。”
“捉猫干什么呀?”我放下心来。
“送到餐饮店里去呀!”他说,“这些人,什么都吃,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河里游的,连猫狗都要杀了吃,真是太不像话了!太没有人性了!”
他说得起劲,话更多了:“你不知道吗,小伙子?他们把猫和蛇一起炖,说什么是‘龙虎斗’。他们还吃猴脑呢!活的猴子,装在笼子里端上来,就劈开它的脑袋,把它的脑浆舀出来,像豆腐一样吃了。这些人太残酷了,他们的心是怎么长的?丧尽天良啊!这些人死了是要下地狱的!”
修车师傅说得嘴角泛出了白沫。
我听得毛骨悚然。是呀,他说得对,这些人,为什么这么狠?他们的心是什么长的?
我明显感到,背包里的阿龙,在瑟瑟发抖。难道它真的能听懂人话吗?修车师傅说有人吃猴脑,它听到了,它害怕得发抖了吗?
我的手弯向身后,抚住了背包。我的手掌,贴着包,我能感觉到包里阿龙的体温,能感觉到它在发抖。我想,它也一定感觉到我的手了吧!我要通过手掌告诉它,别怕,有我在,你就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我用手掌告诉它:别担心,别害怕!有我在,你就没事,你只管放心地待在包里,只要不动,只要不出声,就好了。
于是它就安静下来了,很快就一动不动了。
“我的猫没了,肯定就是被他们捉走了!”修车师傅愤愤地说,“那是多好的猫啊,比小孩还乖!可是它不见了!”
他的语调很悲怆,看得出来,他的猫不见了,他有多伤心啊!
“你知道吗?”他抬起头,混浊的眼睛看着我,说,“我到处找它,几乎找遍了整个深圳!”
“找到了吗?”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我在一家餐馆后面的墙上,看到贴着一张猫皮,那就是我的猫,正是我的虎仔!”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了泪光。
“你确定吗?”我说。
“怎么不确定!我不会看错,我的虎仔,身上有几根毛我都知道!”他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说,“但他们不认账啊!他们还拿着菜刀要砍我。我不能跟他们拼命啊,我还要活下去,我还有老婆孩子,我要挣钱养他们。”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酸酸的,特别难受。
修车师傅是个好人,他给自行车装上篮子,没有再收我一分钱。他说:“我看你是个好人,小伙子,篮子就送给你了!”
我连声对他说谢谢。
他又瞥了一眼我的背包,说:“不用谢,小伙子!你是个好人,你要一直做个好人,不要做坏人,一点坏事都不要做!”
他帮我一起把行李箱在后面的架子上捆牢,然后我就对他说再见。修车师傅说:“你真的要骑很长的路吗?小伙子,要骑到哪里?”
我说:“老家,淮安。”
他说:“淮安是什么地方?”
我说:“是江苏的一个地方。”
他说:“江苏啊,那真是太远了!”
“是很远。但是,我慢慢骑,总会骑到的!”我既是对他说,也是这样鼓励自己。
他这才想到问我:“这么远的路,为什么不坐火车?为什么要骑自行车回去?”
我没有回答他。
我一脚跨上自行车,就骑了起来。
虽然背包有点沉,但我还是骑得很轻松。这真是一辆好车,我只是轻轻地踩,它就嗖嗖地向前。
我心情变得很好,愉快地唱起歌来: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
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
不能告诉你
…………
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
我又遇见你
总是
不能忘记你——
看云
骑出繁华的都市,阿龙就解放啦!它不用再像逃犯一样躲在背包里,不敢出声,不敢动。它坐在自行车龙头前的菜篮子里,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看看,世界对它来说,什么都是新奇的。
阳光照在它的身上,让它的毛变成了金色。要不是已经给它起好了“阿龙”这个名字,我想我会叫它金毛。
它不是一直愿意待在菜篮中的,它会突然跳到我的肩膀上,双手搂住我的头,尾巴还像围巾一样绕在我的脖子上。
路上有人看见我们,他们就会大声喊叫:“嗨,看啊,一只猴子!”
有一天骑过一个村庄,一群孩子发现了我们。他们嘴里喊着:“猴子!猴子!”一路追赶我们。
我脚下愈加用力,我不想让他们追上。
这些孩子,竟然捡起土块,向我们投掷。
“当”的一声,土块砸在了自行车的链条壳上。
我的后背,也被一个土块砸到了。
虽然只是小小的土块,砸在背上也不痛,但我还是感到恼怒。
若是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遇到有人这样欺负我,我一定不会跟他客气。
但是此刻,我只想骑得更快,只想快快甩掉他们,快快离开这个地方。
我奋力地骑啊骑啊,他们在后边嚷嚷着追啊追啊。
他们突然停下了,不追了。我听到有个孩子大叫了一声,接着他就哭了起来。
原来是阿龙接住了一个他们扔过来的土块,它把土块向他们扔了回去。它砸中了其中的一个男孩,砸得他一声大叫,然后捂住额头哭了起来。
“不好了!”我说,“阿龙,你闯祸了!”
我掉转车身,向那帮孩子骑去。
所有的孩子都四散逃走了,只有那個男孩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大哭。
“糟了,要是你把他眼睛扔瞎了,那可就惹了大麻烦了!”我对阿龙说。
阿龙吱吱地叫了几声,仿佛说:“是他们先砸我们的!”
所幸的是,土块没有砸到男孩的眼睛,只是击中了他的额头。
我拿开他的手,看到他的额头上只有一个小红斑。应该没什么事啊!我舒了一口气。
“别哭了,谁让你砸我们的!”我对他说。
阿龙吱吱叫了两声,似乎是跟着我说:“谁让你砸我们的!”
男孩看着猴子,不哭了。这么近距离跟一只猴子对视,他一定感到新奇。
阿龙也看着他,还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男孩笑了,他扑哧一笑,鼻孔里吹出了一个鼻涕泡泡。
阿龙伸出手要去抓,男孩动作很敏捷,马上用手盖住了自己的鼻子,盖住了鼻涕泡泡。
我从包里拿出创可贴,贴在男孩的额头上。我对他说:“好了,没事了,没砸着你眼睛,算你走运!记得以后别欺负人!”
话刚说完,远处一帮人啰唣着向我们赶来。这些人,不只是孩子,其中还有大人。我仿佛看到,有人手上还拿着木棍。
不好!我突然明白,他们是要来抓我们,要来打我们。一定是刚才逃走的那些孩子去搬了救兵来。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立刻跨上自行车,掉头就跑。
阿龙机灵地跳到自行车后座上,它在后面抱紧我的腰。我使出浑身解数,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快跑啊!快跑啊!我只有一个念头,要快快甩掉他们。要是被他们追上,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惨事呢!
骑得腿都要抽筋了,好像再也骑不动了,嗓子口都有血腥味了。回头望望,已经见不到追兵了,他们已被我甩得太远太远,影子都没有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敢停下来。我坚持着,咬着牙,还是一脚一脚地蹬。只是越蹬越没力了,速度越来越慢了。直到再也蹬不动了,连人带车一起倒在了路边。
阿龙当然没有倒在地上,就在我和自行车即将倒下的时候,它灵活地跳到了地上。
我躺在地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我闭着眼躺在地上,阿龙也许以为我死了吧。它吱吱地叫着,在我身边慌乱地绕来绕去。
它蹲下身来,用手拍打我的脸。
我故意一动不动,看它接下来又会怎么办。
它的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啊,难道它是哭了吗?我把眼睛偷偷张开一条细缝,看到了阿龙手足无措的样子。它的表情非常悲哀、无助,这让我心里不由得一热。它没有哭,我倒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了!
我将它一把抱住,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们就像一对亡命天涯的兄弟,生死与共,现在终于逃离了危险。现在多好哇!这样多好啊!
“阿龙,你会哭吗?你哭过吗?”我仰躺在地上,抱着它的小脑袋,这么问它。
我看着它的眼睛,它睁得很圆。如果它的眼睛里流出泪来,那么,就证明它跟人一样,是会哭的。
但是,看了好一阵,并没有看到它的眼里有泪水。
“哦,你是不会哭的,你是猴子,你不会哭,只有人才会哭哟!”我拧了一下它的小耳朵说。
可是,它的表情却告诉我,它是会哭的。它其实已经哭了,刚才那吱吱的叫声,就是它的哭,只不过,它不会像人一样流泪。
秋天的田野里,堆着一个个漂亮的草垛。我把自行车推到草垛后面,自己懒懒地靠在草垛上。天空是那么地高远广阔,蓝得就像水洗过一样。白云被风推着,仿佛一群羊在赶路。啊,我有多久没这样好好看天了呢?原来天空是这样的好看呀!天空好看得让我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什么感觉呢?是感到愉快呢,还是有点落寞?是想家了吗?想工友们了吗?周师傅他们,此刻是在老家休息呢,还是已经出发去昆山了?
人在这世界上,也像云在这天空上吗?慢慢地飘啊飘,要飘到什么地方去呢?云是水凝结而成,最终又会化而为雨,从天空落下来。那么人呢?匆匆赶到一个地方,不久又要离开,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又离开。最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呢?是要像爷爷一样,像爷爷的爸爸和爷爷的爷爷他们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
云在天上缓缓移动,仿佛只是大地在移动。
阿龙学着我的样子,也将身子惬意地靠在草垛上,也像我一样抬起头看天。啊,它的样子真是可爱呀!它也看出白云是在移动吗?还是觉得只是承载着我们的大地在移动?它看出来天是蓝色的吗?它知道那棉花一样蓬松的是白云吗?它也会感到自己很渺小,因此觉得有点落寞吗?
哦不,阿龙,因为有了你,我才不会感到太过孤独。你就像一个好兄弟,这些天来一路陪伴着我。我们迎着风,我们冒着雨,我们穿过迷雾的天气,我们在阳光的照耀下一路往北,离深圳越来越远,离我的老家越来越近。
虽然还有太遥远的路要走,但总是一步步地在接近老家。近乡情怯,阿龙啊,我忽然担心起来,我把你带回老家,不知道我妈妈会怎么说我呢!我记得,我小时候一直都想养一只狗,但是妈妈不同意。她怪我学习一直不努力,所以成绩总是不如别人,自己都管不好,还要管一只狗,肯定不行!“那为什么别人家都有狗呢?”我对妈妈说。妈妈说:“别人家孩子像你这样不好好读书吗?我不管别人家怎么样,反正我们家就是不能养狗!”我伤心得哭了,也不能打动妈妈,也不能让她答应我养一只狗。后来我就说,那要么我养一只猫吧!我其实不太喜欢猫,我喜欢狗,但是妈妈坚决不答应我养狗,那么我就降低要求,养一只猫吧。可妈妈还是不同意,她说:“猫是幽灵,它会夺走你的灵魂!”我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幽灵,那是迷信!妈妈说:“反正不能养,这些小动物,就是会分散你的注意力,有了狗啊猫的,你就更加不专心学习了!”
现在,我即将把一个小动物带回家,它既不是狗,也不是猫,而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妈妈会怎么想,她会怎么说?她会惊诧得尖叫起来,然后说:“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或者说:“好哇,你竟然带一只猴子回来,你是要把家里变成动物园吗?”如果我对她说,这是阿龙,是我的兄弟,那么,她一定更加诧异了,她说不定会伸出手来,摸一摸我的脑门,说:“你是不是病了呀?”
阿龙,你笑话我了,是吗?我就因为贪玩,怕读书,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所以高中都没上,初中一毕业就跟着周师傅外出打工了。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妈妈生我的气,那么阿龙,你呢?你也会瞧不起我吗?
阿龙没有瞧不起我。它学着我,双手放在脑后,右脚架到左腿上,靠在草垛上看天。如果它瞧不起我,就不会到工地上找我,就不会跟着我私奔。是的,我们就像是私奔,它从排骨那里逃出来,和我一起逃离深圳。
如果它瞧不起我,就不会做出跟我一模一样的姿势。
我們是兄弟,我们是今生今世的好兄弟,对吗?虽然我是人,你是猴,我们不能对话,我们没有共同的语言,但是,我发现,我说的话,你其实都懂;而你脑子里想些什么,我也总是大概能猜出来。达尔文不是说,人就是由猴子进化来的吗?如果时光倒退几万万年,说不定我和你都是猴子呢,我们一起在森林里玩得很开心呢!
“阿龙,你看,这些云,好看吗?”我问它。
它对着天空眨了眨眼睛。
我伸出手,指着天空,说:“阿龙,你看,这一朵云,像不像一头长颈鹿?”
阿龙嘴里吱吱地叫着,它一定是同意我的看法,觉得那朵飘在我们头顶上的云,真的很像一头长颈鹿。
“阿龙,你看,这朵云,像一匹马,是不是?”
它又吱吱叫起来,仿佛是说:“对的对的,它就像一匹马!”
我又指着一朵云,说:“阿龙,你看,这一朵云,像谁?”
阿龙张大嘴,呵呵地笑了,做出一副开心而羞愧的样子。啊,它真的是听懂了我的话,它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并且,它也看清了天上的这朵云,看清了它的形状,它和我一样,都觉得远在天边的这朵云,很像是一只猴子呢!
“那是阿龙!那是天上的阿龙!”我也高兴得大笑起来。
我们开心地笑着,笑得眼睛都闭上了。闭上眼睛,我发现世界成了一片红色,这是一片温暖的红色,是一片安详的红色,是一片宁静的红色。在这片红色里,我的心不再落寞,反而是很满足和充实。
等我睁开眼,发现阿龙的眼睛还闭着。它不会是睡着了吧?
天空中出现了一朵灰色的云。呀,这朵云,看上去好像一个人呀!它瘦瘦的、细细的,它太像是阿龙原来的主人排骨了呀!我惊异得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我忍不住说:“啊呀,阿龙,你看,看这朵云,它像不像排骨?”
阿龙睁开眼,呆呆地看了半分钟,然后吱吱大叫着,跳起来就跑。它跑得真快呀,它在秋天的田野里狂奔,样子十分狼狈。
它真是一只可怜的猴子!排骨把它折磨得太厉害了,只是一朵像排骨的云飘在天上,就把它吓得魂飞魄散。
“站住,阿龙!阿龙——回来!”我对它越跑越远的背影大喊。
“那只是一朵云,那不是排骨!你再也见不到排骨了,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大声说。
它停下了,不再奔跑。它的身影小小的,已经小成了拇指那么大。
“阿龙——快——回——来——”我用手拢成喇叭,对它喊。
它迟疑地、慢慢地走过来。
我指指天,对它说:“那是云,那不是人,那只是一朵云!”
我抬头看天,那朵灰云,已经被风吹得没有了人形,它散开了,变成了一片硕大的芭蕉叶。
“阿龙,你看,没有排骨,只有一片芭蕉叶,不是吗?”
阿龙抬起头,它转动着小脑袋,仿佛要把整个天空都搜寻个遍。当它确定天上真的没有人,的确一个人都没有时,才向我飞快地跑过来。
它跑得好轻松啊,仿佛它的身体,是没有重量的,仿佛它的手和脚,是装了弹簧的。
“来,吃栗子吧!”我掏出一包超市里买的栗子,和阿龙一起吃。
我知道猴子是喜欢吃栗子的。我对阿龙说:“阿龙,你喜欢吃栗子,对不对?”
它一边嚼着栗子,一边看着我。
我说:“我知道有两个成语,一个是火中取栗,是说你们猴子的,你们猴子真傻啊,为了吃栗子,就从火堆里去拿。
它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欢快地嚼着,嘴边粘着很多栗子的碎屑。
我说:“还有一个成语是朝三暮四,那是我们语文老师讲给我听的,说古代有一个养猴子的人,他给猴子吃橡子,对猴子们说,猴儿们,我给你们早上吃三颗,晚上吃四颗,好不好?猴子们听了很生气,哇哇乱叫起来。养猴的人于是说,那好,我给你们早上吃四颗,晚上吃三颗,好不好?结果猴子们高兴极了,鼓掌表示赞同。阿龙,你说,你们猴子傻不傻呀?早上三颗晚上四颗是七颗,早上四颗晚上三颗也是七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我一直以为阿龙是能听懂我的话的,但是,我说了两个猴子和栗子、橡子的成语,说给它听,它肯定没有听懂,我看得出来,它根本不懂,它一副呆呆的样子。它一边嚼着栗子,一边不住地点头,我就知道它一定是没有听懂我的话。是啊,也难怪啊,它毕竟只是一只猴子,怎么可能听懂成语呢?
吃完栗子,它爬到我的背上,用它的爪子,拨拉我的头发。
“你干什么?”我说。
它不吭声,继续拨拉我的头发,它是要给我挠痒痒吗?
哦不,我突然明白了,它是要给我捉虱子啊!以前我在动物园猴山看猴子,看到它们就是这样捉虱子的,把同伴的毛拨拉开,捉出里面的虱子,然后塞进嘴里吃。
“我又不是猴子,我没有虱子!阿龙,放开我,我没有虱子,你才有虱子呢!”我推开它说。
阿龙从我的后背跳下来,绕到我面前,呆呆地看着我。
“怎么啦,阿龙?我真的没有虱子呀!我要是头发里有虱子,早就痒得不行了啊!”
它两条细长的手臂,无力地垂着,一副沮丧的样子。
“啊,阿龙,好阿龙,我不要你给我捉虱子,因为我没有虱子,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我知道,它要给我捉虱子,是对我好,是一种友善的举动。
它的嘴噘了起来,好像更不开心了。
我觉得有些愧疚,辜负了它的一片好意。但是我实在不想让它拨拉我的头发,好像我的头发丛中真的躲着一些小小虱子似的。我不喜欢这样,我就是这样想一想,也头皮发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怎么办呢?阿龙生气了,它想对我好,可是我不给它机会,我拒绝了它的友好举动,不让它给我捉虱子。
有了!它不是会翻跟斗吗?它翻起腾空跟斗来,真是优美啊!
“阿龙,你翻几个跟斗给我看吧!”的确,我已经好久没看它翻跟斗了,几乎要忘记它有这样的绝技了。
它明白了我的意思,就在我面前翻起跟斗來。
这是多高的待遇啊,以往它翻跟斗,都是表演给很多人看的,看它表演,是要付费的。可现在,它只翻给我一个人看,这可是一对一的专场表演啊!
它体态轻盈,动作优美,一个连着一个跟斗,在我面前车轮一样转动。
“好!好!”我一边欣赏,一边热情鼓掌。
一共翻了几个跟斗了?它动作好快啊,转眼之间,可能已经翻了几十个跟斗了吧!怪不得《西游记》里要写一个神通广大的猴子,动物界里,还有哪一种动物能有猴子灵活呢?还有哪一种动物能连续翻这么漂亮的跟斗?我的阿龙,它的本事,可能不会输给孙悟空呢!孙悟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那只是神话,那是写书的人想象出来的。阿龙的本事,是实实在在的,是我亲眼看见的。世界上不可能真的有孙悟空,但是有阿龙!传说中的英雄不是真正的英雄,眼前实实在在的翻跟斗高手,才是非常了不起的啊!
“好了,好了!”我说。它翻了太多的跟斗了,我以为它早该停下来了。可它还在翻,好像是一部机器,开动之后,就停不下来了。
我心疼它,不想它再翻下去。
“够了!够了!阿龙,停!”我喊道。
它还是不肯停下来,继续风车一样在我面前旋转。
“不要再翻了,停!停下来!”
它旋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但它没有停,还在一个接一个地翻。我想,它是快翻不动了,但它就是不想停下来,它要翻给我看,它要把它所有的本事都发挥出来,翻给我一个人看,让我高兴,它要让我知道,它愿意为我做最好的表演,愿意为我做所有的事。
它终于停下来了,那是因为它实在翻不动了。它尽了最大的力,尽了全部的力,这可能是它一生中连续翻跟斗的最高纪录。它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高兴,就是要向我证明,它跟我是最好的朋友。
是这样吗?一定是这样的!我看它停下了翻跟斗,它的腿软得都有点站不稳当了。也许是它把自己转晕了吧,它真的站不住了,它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我好感动啊!我的心里,有一股热浪涌上来。“好兄弟!阿龙,我的好兄弟,谢谢你!你真棒!”我把它紧紧抱住。它在我心目中,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位兄弟。真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们之间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我们心心相印,我们是今生今世最好的兄弟!
好事
骑行了几天,我们来到了江西省一个叫吉安的地方。
我想找一个水果店,多买一些香蕉,带在路上给阿龙吃。你是知道的,猴子最爱吃香蕉了,它的手跟人一样,会剥掉香蕉皮。当然,也有的傻猴子,是连皮一起放在嘴里乱咬的。但阿龙不是,它再馋再饿,拿到香蕉,也不会胡乱地往嘴里塞,它总是会仔细淡定地把皮剥了再吃。
我以前不爱吃香蕉,我喜欢吃苹果和橘子。但是因为经常买香蕉给阿龙吃,我慢慢也喜欢上了吃香蕉。我们每人拿了一根香蕉,面对面地剥皮,好像是要比赛看谁剥得快剥得好似的。有一次,阿龙把香蕉剥去皮,自己不吃,竟然送到我的面前。啊,它是剥了皮给我吃呀!我好感动,但我没有接过来吃,而是把它的手推了回去。
我怎么能让一只猴子为我剥香蕉皮呢?我可不好意思接受它这样的特殊服务呀!而且,你可能也猜出来了,我比较讲究卫生,阿龙的手,经常是在地上爬的,地上有多脏呀,你想,它剥出来的香蕉,我能吃吗?
阿龙好像看出了我对它的嫌弃,它不高兴了,它拿着香蕉的手,垂了下来,它手上剥开的香蕉,几乎要碰到地面了。
看它沮丧的样子,我以为它也许会一生气,就把手上的香蕉扔了。它是喜欢扔东西的,尤其是生气的时候。有一次它不知为了什么生气,把我戴在它头上的帽子狠狠地扔了。还有一次,它把自行车铃也扔了。天知道它是怎么把它旋下来的,它把车铃扔得老远。不过,它又飞快地追过去,把它捡了回来。
我赶紧向它道歉,我说:“阿龙,你自己剥了,就自己吃吧!我不是嫌弃你,我们大家自力更生,好吗?”
我明明是有点嫌弃它,却还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虚伪了,真不好意思。
阿龙没有扔掉香蕉,它只是把香蕉狠狠塞进自己的嘴里,好像跟这根香蕉有仇似的,它用力地咬它。吃香蕉哪用得着这么费劲呀?它之前吃香蕉,一直都是很淡定的,甚至有点优雅,为什么这次不像是吃香蕉,而像是咬核桃那么用力呢?哦,它是在表达愤怒,它的嘴吧嗒吧嗒地咬,夸张地发出声响,它是要让我知道,它生气了,它讨厌我,它讨厌这根香蕉,是吗?
我又对它说抱歉,心里却暗暗觉得好笑。
终于看见了一家水果店,店里的水果五颜六色的,还摆到了店门外面。阿龙高兴得在自行车的菜篮子里跳跃,嘴里还发出吱吱的快乐声音。
好几个人都在挑水果。
有一位大妈,只顾了自己挑水果,她放在一边的婴儿车,悄悄溜坡了,她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婴儿车自己滑动了,越滑越快,一直向马路上滑去。
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眼看着婴儿车就要滑到马路中央。婴儿车里躺着婴儿吗?太危险了!惨剧马上就要在我眼前发生!
我骑坐在自行车上,根本不可能来得及下车去抢婴儿车。我只发出一声惊叫:“哎呀——”
也有人看到了险情的发生,他们因为跟我一样,并不在婴儿车旁边,因此他们也只是和我一样,发出了惊叫声。
如果这辆婴儿车,再向前滑动几步,那么它就一定会被汽车撞上。如果汽车紧急刹车,危险照样存在。因为汽车的后面,还有汽车,前面的汽车急刹,后边的车一定追尾,说不定是连环追尾,巨大的惯性,还是会把前面的车撞出去,婴儿车还是会被撞飞。
天哪,但愿婴儿车里并没有婴儿,而只是大妈推着它来装水果的。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辆婴儿车里,确确实实躺着一个婴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阿龙像闪电一样飞了出去。
人们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它就飞到马路中央,把婴儿车迅速推离了马路。
汽车呼啸而过,一场惨剧避免了!
阿龙啊阿龙,你真是好样的!你太棒了,太帅了!
人们围过去,围住婴儿车。大家看阿龙的目光,就像亲眼看到了人间奇迹。啊,一只小猴子,救了一个孩子的命!这是一只多么了不起的猴子啊!婴儿车里的小男孩,他不知道他是经历了怎样的危险,他更不知道是一只勇敢机灵的猴子救了他。那个大妈,他的奶奶,哭得稀里哗啦的,而花朵一样的小男孩,却躺在婴儿车里吸吮着自己的大拇指,小脚丫还舒舒服服地跷起来。
大妈对我一连声地说谢谢,说得我不好意思。边上有人说:“是猴子救了你孙子,要谢谢小猴子呀!”
大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对阿龙鞠躬:“小猴子,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的孙子就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怎么还有脸活下去啊!我怎么还能活下去啊!小猴子啊,大恩人啊,我要给你下跪啊!”
边上有人说:“你不要下跪,怎么能向一只猴子下跪呢!”
是呀,立刻有两个人拉住大妈,不让她下跪。
大妈又向阿龙鞠躬,一连声地说:“谢谢你,恩人啊!谢谢大恩人啊!”
阿龙的脸上,是茫然而羞涩的表情。大妈对着它连连鞠躬,它一定感到不自在了吧?
它躲到我的身后,抱住我的腿,用我的腿把它的脸遮起来。
我买了一大串香蕉,放在自行车的菜篮子里。然后把阿龙抱起来,让它坐在自行车龙头前的横杠上。我对围观的人说:“对不起,我们还要赶路呢,请让一让,请让一让,谢谢!谢谢!”
我急急推着自行车,走出人群,到了马路上。
跨上自行车,我立刻飞快地骑了起来。
我感到愉快,为阿龙而骄傲。我摸了一下它的头,说:“阿龙,你太了不起了,你是英雄,你是真正的英雄!”
阿龙嘴里发出了吱吱的声音。我不知道它是想说什么,我也看不到它的脸。我想它也一定很开心,它做了好事,它当然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
“阿龙,你饿了吗?”我对它说。
它伸出手,从菜篮子里的塑料袋中掰了一根香蕉,剥掉皮,吃了起来。它两口就吃掉了一根香蕉。它一連吃了三根香蕉。
“哦,你是饿了!”我说。
我也饿了,我很饿,但是,我不想吃香蕉,很奇怪,我一点都不想吃香蕉,我只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最好里面还放一勺辣酱。
“我也饿了,我想吃一碗面条!”我说。
啊,真是太幸运了,我是那么地想吃一碗面,一家小面馆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人还没有走进面店,就已经闻到了香味。我停下自行车,把吱吱冒上来的口水咽了下去。
“耍猴的吗?”面店里的人没有嫌弃阿龙,他们没有阻止一只猴子进入他们的店里。他们反而很喜欢它,兴致勃勃地看它,还问长问短。他们一定觉得,一只机灵可爱的小猴子出现在他们店里,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
我点了一碗鸡蛋面,加了辣子,呼噜噜地大吃起来。
阿龙坐在我边上的椅子上,看着我吃,一副很馋的样子。我说:“你也想吃面吗?你不怕辣吗?”
它好像听懂了我的话,用手掩住了嘴。我知道它是怕辣的,有一天我吃榨菜,它也是这样一副馋样看着我,后来还伸出手来向我要。我就给了它一点,它把榨菜塞进嘴里之后,就吱吱怪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把嘴里的榨菜吐出来。
我一说面条里有辣子,它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我会硬往它嘴里塞面条似的!
有人围过来看我们,哦不,是看阿龙。是呀,我有什么可看的呢?而一只搞笑的小猴子,才是吸引眼球的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搞得我很不自在。
我大口地吃面,想尽快吃完走人,我不想这样被人围着看,我想阿龙也一定不愿意。
我还没把面条吃完,外面就进来了几个人,说他们是当地报社和电视台的。他们挤到我们面前,说要采访我们,说小猴子救人的英勇事迹,要在报纸和电视上加以报道。他们举起相机,就对着阿龙拍照。
阿龙蒙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用双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它是难为情了呢,还是不愿意被拍照?
大家哄笑起来。
我不想他们报道阿龙,我担心报社电视一报道,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甚至危险。我面也不吃了,打开双肩包,把阿龙装了进去。
我拒绝了他们,我不让他们采访。我挤出人群,匆匆跨上自行车,急急地离开。
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阿龙却在包里拍我的后背。“啊,你怎么又要小便了?”我并没有让自行车慢下来,我说,“忍一忍,阿龙,现在不行!现在要是我们停下来,就被他们追上了!”
戒烟
我有抽烟的习惯,我知道这样不好,周师傅不止一次说过我,说我年纪轻轻,怎么学会了抽烟?既伤身体又费钱!妈妈不知道我抽烟,我出来打工之前,是不抽烟的。要是她知道我染上了抽烟的坏习惯,她也一定会说我。说实话,我也一直想戒烟,我知道抽烟不好。但是,寂寞的时候,总觉得是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叼一支烟在嘴上,似乎心里就踏实了。
来到茶岭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骑着自行车,转来转去要找一家小店或者超市,因为我口袋里一支烟都没有了,我想买烟。
我对阿龙说:“阿龙啊,要是你身上有烟就好了!”
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我们如果谁没烟了,就会问工友要一支。但是阿龙哪里会有烟啊?一只猴子的身上,怎么会有烟呢?
阿龙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你不懂了吧?”我对它说,“跟你说了也没用!”
终于见到了一家小店,亮着昏暗的灯。我架好自行车,进去买了一包烟。
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一支烟点上就抽,我吐出来的烟,喷到阿龙的脸上,它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也就是在这家小店,我们住了一个晚上。
店是一对中年夫妻开的,他们的儿子,也去了深圳打工。夫妻两个在自家的房子楼下,开了一个小店,楼上的两个空房间,就是小旅馆。在这里过夜的,一般是开长途货车的司机,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房价还很便宜。
他们听说我正是从深圳来,对我非常热情。老板说:“从深圳骑自行车过来,小伙子真不容易!”
老板娘说:“小伙子,你认识我儿子吗?我儿子也在深圳。”
老板就怪她没见识,说:“深圳是大城市,大城市里的人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又不是老乡,又不在一处打工,怎么会认识呢?”
“我不是随便问问吗,万一认识呢!”老板娘伤感起来,她说这个话时,眼睛都红了。我知道,她是有多想念她的儿子啊!
我立刻想起我的妈妈,她也一定像这个老板娘一样,经常因为想念我,眼睛里突然就有了泪水吧。
我这样想,自己的心里,也狠狠地酸痛了一下。
如果没有阿龙,我就不会骑自行车返乡。如果我是坐火车回家,早就到了南京,早就转乘汽车回到淮安老家了。此刻,我肯定是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围坐在八仙桌边吃晚饭呢!
家还很遥远,深圳也很遥远了!
我还想念周师傅,想念一起在工地上打工的工友。他们早已到了各自的家乡好几天了吧?可能已经在做准备,整理行装,要往昆山去了吧?
当看见我的背包里钻出来一只猴子,小店里的夫妇惊异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你是马戏团的吗?”老板问。
“不,不,我不是马戏团的!”我说。
“那你怎么带了一只猴子啊?你是耍猴的吗?”老板娘的眼睛盯着阿龙看,看样子她有点喜欢它呢!
阿龙做出一副很乖的样子,抱着我的腿,一动都不动。
“是我捡到的,”我说,“我要把它带回老家去!”
“哦!”老板恍然大悟,说,“所以你不坐飞机,也不坐火车、汽车,所以你骑自行车,是吗?”
我点点头。
我给老板递了烟,我们两个抽起烟来。烟雾在屋子里弥漫,阿龙又打了两个喷嚏。
老板自己一边抽烟,一边咳嗽。老板娘说:“叫你别抽了,医生都说你不能抽烟,偏还抽抽抽,不要命是不是?”
老板不理她,只是憨厚地跟阿龍说话:“小猴子,住在我们家算你运气,你要是到宾馆去,人家一定不让你住!”
我说:“它叫阿龙。”
老板娘有点担心地说:“哦,还有名字啊,阿龙听话吗?会不会闯祸?别趁我们不注意,把煤气罐打开,那就完蛋了!”
我说:“不会的,放心吧!我会拴着它。再说,它会乖乖地睡觉,不会乱跑乱动的!”
老板娘说:“我还没有这么近看过一只猴子呢!”
老板说:“今天就让你免费看个够!”
老板娘对男人说:“我没这么喜欢看猴子的,你儿子才喜欢呢!你还记得吗,他小时候,带他去动物园,他只看猴子,其他什么都不看!”
老板说:“那是他傻呗!”
老板娘说:“你才傻呢!”
老板说:“他要不傻,会考不上高中?他要是上高中,再考上大学,也就不用出去打工了!”
听他这么讲,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他好像是在说我。是呀,我就是不爱学习,不认真读书,所以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老板刚才说的话,我妈妈也一定想说出来。但我知道,她一直忍着不说,她把她的失望,深藏在她的心里。
我们抽完一支烟,老板又给我递过来一支。
我刚接过烟,老板娘就把老板手上的烟盒夺了过去。她愤愤地说:“别抽了!别抽了!”
我很尴尬,就把手上接过来的烟,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家人的客房虽然简陋,但是很舒服。窗子外的茶山,仿佛在黑暗中散发出清香,让人闻到后,觉得鼻子和心里都很舒服。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好像梦都没做一个。
早上醒来,窗子外的晨光灰蒙蒙的。我走到窗边一看,漫山遍野的茶树,碧绿碧绿的,确实是蒸腾着好闻的清香。“阿龙,快来看!”我嘴里说着,转头却发现,阿龙不见了!
床上没有,双肩背包里没有,床底下也没有,整个屋子里都没有!
“阿龙!阿龙!”我着急地叫起来。
我打开房门,跑到楼下,还是没有它!
老板娘已经起床,她正在院子里的水龙头边洗衣裳。
“阿龙,看见阿龙了吗?”我问她。
“怎么,它不在房间里吗?”她说。
“没有,房间里没有!”我说。
她放下手里的活,说:“你不是说,它不会乱跑的吗?怎么就不见了呢?”
我差点要哭出来。是呀,它从来都不乱跑的,怎么就不见了呢?难道说它逃走了吗?不愿意跟着我了吗?我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它不高兴了吗?它悄悄地走了,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这不是太让人伤心了吗?
“不要急,它会不会跑到外面去撒尿了?”老板娘说。
这倒是有可能的。
可是,我又连着喊了好几遍,还是不见它的踪影。
我突然迷失了方向,感到六神无主。它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见了呢?这一路从深圳过来,我从没想到过它会不辞而别。它对我是如此的依恋,我想我就是打它骂它赶它走,它也不会走的。
它是我的好兄弟啊!我们朝夕相处,一路风吹雨打,我们从不吵架,它即使犯了什么错,我也不会骂它;而我不管怎么对它,它也从不嫌弃我。
它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见了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它出了什么意外。难道说,它溜出来小便,被什么野兽抓走了吗?那它一定会叫呀,我一定会听到它的叫声的呀!
可是,阿龙,你在哪里?为什么我这么大声地叫你,你却一点回应都没有呢?
难道说你是死了吗?
啊,想到阿龙有可能死了,我的心紧紧地缩起来,缩得好紧、好痛!
如果你就这样不见了,那接下来,我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回家乡吗?背包变成了空空的,轻得没有一点重量!自行车上的菜篮子,也变成了空空的,比空气还要空!我还需要这辆自行车吗?我就不要它了吧,没有了你,我还要自行车干什么呢?
我内心的忧伤,无法用言语表达。你可能不会理解,可能还会笑我,为什么为了一只猴子,会伤心落寞成这样!
但我的心,真的就突然变成空空的,就像这早晨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没有一丝云,什么都没有!
老板娘甩掉手上的水,上楼去喊老板:“起来,快起来!猴子不见了!你看见它了吗?”
老板打了个很响的哈欠,嘴里含糊地说:“什么不见了?”
老板娘响亮地说:“猴子,是猴子不见了!”
老板站在楼上的走廊里,对着楼下的我说:“你不是说它不会乱跑的吗?怎么就不见了呢?”
“会不会跑到山那边去玩了?”老板娘说。
老板说:“山那边有什么好玩的?要是跑远了,说不定就被狼拖走了!”
我的心,像是被猛敲了一锤子。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终于涌了出来。
在模糊的泪光中,我却看到了阿龙!
這不是幻觉吗?是真的吗?
“啊,来了来了!”我听到老板娘尖声说。
我抹了一下眼睛,真的看见了阿龙。它就在我面前,它悄悄地走掉,现在又悄悄地回来了!
它的手上,捧了一些烟蒂。它的嘴里,还叼了一个较长的烟头。
它把烟蒂送到我面前,嘴里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原来它一声不响离开我,是去捡烟头了呀!它捡了这么多烟头来,是要给我抽吗?它知道我喜欢抽烟,就去为我捡这么多烟头来呀!
好阿龙,我的好兄弟!
我激动得一把将它抱了起来,它却着急得吱吱乱叫。
是我这一抱,把它嘴上的烟头碰落了,它手上的烟蒂也都撒在了地上。
“这猴子,通人性!”老板说。
“它对你真好,比儿子还孝顺!”老板娘说。
我激动得哭了起来。刚才猛地淌出来的泪水,因为阿龙的突然出现而止住了。现在,它又夺眶而出了。这是从心底冲上来的一股泪水,就像巨浪一样冲上来,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制止它的。是的,我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哭,我抱着阿龙,不光流泪,而是哭出了声。
老板娘也抹起了自己的眼睛。
“阿龙,谢谢你!谢谢你!”我用脑袋顶着它的脑袋说。
“好了,好了,回来了就好了!”老板娘说。
我把阿龙放到地上,我蹲下来,把它捡来的烟蒂一个个再捡起来。
阿龙也蹲了下来,和我一起捡。
我对它说:“阿龙,我决定再也不抽烟了,就从今天起,我保证一支烟也不抽了!”
它埋着头认真地捡烟头,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
“阿龙!”我说,“我看到了,你刚才嘴上叼了一个烟头,你也想抽烟吗?”
阿龙抬起头来,点了一下头。
“不许抽烟,阿龙,你不要学这些坏的事情!我从今天开始,就再也不会抽烟了!”
我把口袋里的半包烟拿出来,递给阿龙,我说:“去帮我把它扔了吧!”
一旁的老板说:“不要扔!给我!”
老板娘对老板厉声说:“扔!你要是再抽烟,你就不如一只猴子!”
老板不满地说:“猴子就猴子,人就是猴子进化的!”
阿龙瞪着它滚圆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好像是要想明白我说的话,又好像是要看出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它伸出手,在地上刨。它刨开地上的土,刨得尘土都飞扬起来。
“你要干什么?”我说。
它把烟蒂聚拢来,放进了它刨出的土坑里。哦,我知道了,它是要把烟头全部埋起来啊!
它把它捡来的所有烟头,还有我给它的小半包烟,全部放进了它刨出来的坑里,然后又把土填上去。我帮着它一起干,我们把烟头埋了起来。
小小的土包,就像一个小坟墓。
“这猴子,要变成人,也就是转眼的事!”老板娘站在边上,看着我们说。
马戏
就在茶岭镇,就在那个灰蒙蒙的早晨,阿龙悄悄离开我,去为我捡了一捧烟蒂回来,我以为它是不见了,以为它从此就不再回到我身边了,我当时内心的失落和悲哀,别人应该是无法理解的吧!
我因此想,总有一天,阿龙会离开我。它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再好的朋友,也不见得能够相伴终生。妈妈那么爱我,我也那么爱她,我不也离开她、离开家,到遥远的异乡谋生吗?
我未来的生活,能始终带着一只猴子吗?虽然我觉得它就是我的兄弟,我们情同手足,但是,别人也能这么理解吗?在深圳的时候,工友们已经觉得我有点不正常,我知道许多人在背后嘲笑我。等我有了自己的家,我未来的妻子,她能容忍它吗?养一只狗,或者养一只猫的家庭比比皆是,但是,谁的家里,会养一只猴子呢?
尽管我知道我不会让阿龙轻易离开我,但我还是经常做出一些设想,想象有朝一日,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我。我听周师傅说,猴子的寿命没有人长,它们最多能活二十年。那么,二十年以后怎么办?阿龙就要永远地离开我,这是无法违抗的天命。相伴二十年,然后它离开了,我的心会有多痛,我简直不敢想象。
能不能为它找到更好的归宿呢?比如,寻找一片森林,把它放回大自然。猴子本来就是自由的精灵,森林才是它最好的家。可是,阿龙行吗?它已经离开自然界太久,它还能适应森林的生活吗?它可能早就丧失野外生存的能力了吧?在森林里,找不到吃的怎么办?被其他动物攻击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万一发生森林火灾怎么办?
想到这种种的怎么办,我就不可能把它放归森林。
也许,万一有一天,我不能再把阿龙带在身边,那么,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送去动物园。在动物园,虽然猴子们也都是被囚禁着,猴山看上去像一座山,但那是假山,外面还是罩着笼子。它在动物园会快乐吗?生活有人照顾,这没问题,但是,每天被游人围观,它真的能快乐吗?
而且,猴子的世界,猴与猴,也并不一定都是相亲相爱。如果阿龙去了动物园,它会被欺负吗?猴王难道会善待一只新来的猴子吗?
以前,不管到哪里,我总是会把阿龙背在身上。它蹲在双肩包里,不吵不闹,只是在要小便的时候,拍拍我的背。
但是昨天,在永修县城,它在双肩背包里一直不停地放屁。它的屁真臭啊,它哪来这么多的屁呢?它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臭气喷出来?臭气熏得我实在受不了,我对它说:“阿龙,你的屁真臭,我要被你熏死了!”
它在背包里吱吱叫了两下,接着又放出一串臭屁。它的屁真响啊,就像打机关枪一样。
它拍我的背,拍得比平时重,我就知道它是小便特别急了,或者是要大便了吧?
放它出来,果然它是要大便了。它拉肚子了,怪不得它一连串放屁呢!
晚上,我就不能背着它去闲逛了。它不停地放屁,即使我能忍受,别人也会受不了的。再说,要是它拉肚子拉在背包里,不是更麻烦了吗?
我就让它独自待在小旅馆里。我对它说:“阿龙,你不能乱跑,这里的服務员,还不知道我把你带进来。我不敢告诉他们,我怕他们不让你进来,那我们就没地方过夜了!”
它是个听话的猴子,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是不能跟我出去的,所以它点头答应了,不过却是满脸的不高兴。
我又喂它吃了一粒黄连素,它没有一口吞下去,药片留在它的嘴里,苦得它想吐出来。
“别吐出来!”我说,“再喝一口水!”
它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把药吞下去了。
看着它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觉得好笑。
“万一服务员进来,你就赶快躲到床底下,别出声,知道了吗?”我对它说。
它一下就钻进了床底下,我说:“现在不要,服务员进来的时候你再躲进去!”
它在床底下,又放了一串臭屁。
没背双肩包,没有背着阿龙出门,我竟然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觉得异样,好像是缺了什么,但是轻松的感觉还是让我有点愉快。
特别是,外面的空气好像是有甜味的。而我的鼻子,仿佛也被阿龙的屁熏臭了,正好让清新的空气洗一洗。
一走就走到了白莲湖,这里可真热闹啊!
原来是有一个马戏团在这里演出。
他们在湖边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帐篷,帐篷的门口,放着很响的音乐。音乐声中,有人拿着话筒在大声吆喝:“来看啦,看精彩的表演啦!空中摩托,美人鱼唱歌,还有小矮人和白雪公主!演出马上开始,抓紧买票进场啦!”
我曾经遇到过这种马戏团,但是一次都没有进去过。这一刻,我几乎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决定买票进去看一看。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个马戏团里会不会有一只猴子?我想去看一看猴子的表演。
帐篷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侏儒。他身穿西服,系着领带,头发梳理得齐齐的、亮亮的,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要不是个子实在太矮,他也许是个帅哥呢!哦,我猜,他就是要和白雪公主一起表演的小矮人吧?
小矮人接过我的票,撕掉一个角。
原来他还是检票员呢!
他一直盯着我看,难道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我低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呀!
我進了大帐篷,回头一看,小矮人还在看我。
我觉得好奇怪啊,他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
首先是看美人鱼唱歌。所谓美人鱼,其实就是一个女的穿了一条特别的连衣裙,裙子紧紧地裹着她的双腿,以致她走路都迈不开步子,只能一跳一跳地往前走。这就是美人鱼啊?很多人都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但是,因为她歌唱得很好,人也非常漂亮,所以,观众慢慢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认真地看她表演。
她唱完两首歌,问大家:“我唱得好不好啊?”
大家都说好。
她说:“那要不要我再唱一首呢?”
大家说好,再来一首!
她却说:“接下来我要和另外一位演员,合作表演一个节目,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演员出场!”
她带头鼓掌,大家也就跟着她一起拍手。
我虽然看着演出,但是我的心里,却是那么的不安。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小矮人的身影,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呢?他的目光,在我面前飘浮,怎么赶也赶不走。
美人鱼请出来的演员,竟然是一只小狗。
它是什么狗呢?它的毛,被修剪得怪怪的,因此看不出它到底是一只什么狗。
美人鱼说:“现在,我们的杰克先生要为大家表演小狗认字!”
她手上拿了几张写了数字的纸,她取出一张黄色的,给小狗杰克看。纸上写的是“2”,杰克就汪汪叫了两声。
美人鱼说:“哇,杰克先生,你真棒!”
她率领大家鼓掌,但是掌声寥寥。也许大家都觉得,小狗能够认得纸上的数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吧!
美人鱼又拿出一张白色的纸,放到小狗面前。这回纸上写的是“5-2”。
小狗杰克装出动脑筋想一想的样子,然后汪汪汪叫了三声。
“哇,太聪明了!为杰克先生鼓掌!”
站在我身边的一个老头,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他不以为然地说:“狗不可能认字,它只是闻气味。”
是因为每张纸的气味不一样吗?小狗不认识纸上的数字,但是它记得每张纸的气味,有的纸应该叫一下,有的纸应该叫三下,是这样吗?
也许真的是这样呢,这位老人家见多识广,他说得对。
小狗识字表演结束后,美人鱼下去换了一身白雪公主的衣裳,她牵着小矮人的手出场了。因为小矮人实在太矮了,所以她显得那么的高。她刚才扮演美人鱼唱歌的时候,看上去个子一点都不高。
小矮人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约翰,他是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是七个小矮人的代表,他代表其他小矮人,决定娶白雪公主为妻。
我觉得他这样说非但不好笑,反倒是很无聊。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觉得这个马戏团的节目一点都不好看。
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侏儒约翰即使是在前面表演,他的眼睛,也一直看着我。大帐篷里有很多观众,他为什么独独盯着我看呢?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我觉得我的长相在人群中,一点都没什么特别的,我既不胖也不瘦,个子不算高,也不算矮。我的穿着,是普普通通的夹克衫、牛仔裤,不是光头,也没有留长头发,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特别的,他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呢?
我感到不安。
不祥的感觉,在我心里烟一样升腾,终于促使我决定,立刻离开这个马戏团的大帐篷,不看了!
我简直是像逃犯一样溜走的。
我装得若无其事,是为了不让约翰觉察。我尽量表现得自然,给人的感觉是,我只是想找地方去方便一下。
相信
挤出人群,来到大帐篷外面后,我立刻快步走了起来。我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不知道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话,会发生怎样不好的事呢!
我匆匆地走,竟然迷路了,找不到我住的那个小旅馆了。
心里一急,就感觉越走越不对劲。
我记得那个旅馆的名字,叫东方旅馆,我就问对面走过来的人,她推着婴儿车,我想一定就是当地的居民,她一定会知道东方旅馆在哪里。
可是她给我指的方向,完全反了。
她为什么要骗我?我认为她不是故意要骗我,而是她不懂装懂。她其实并不知道东方旅馆在哪里,却还给我指方向。
还有一种可能,这个县城里,会不会有两个东方旅馆呢?
我竟然又走到白莲湖这里来了!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前面,昏暗的路灯光下,站着那个马戏团的小矮人。
我紧张起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向我挥挥手,说:“你怎么没看完表演就走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有点事。”
他走到我面前,说:“我本来想等表演完了,有话对你说,但是你没看完就走了!”
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问:“什么事?”
他发出了笑声,他的笑声哑哑的,像一个老太太在咳嗽。
他的神秘出现,让我惊恐。
“不用怕,先生!”他说,“我不是怪兽,不会吃了你!”
他向我摊开双手,表示他的手上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枪,也没有刀,没有任何可以伤害我的武器。
“你想干什么?”我定了定神,确定他其实并没有给我太大的威胁。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他很有风度地说,“我叫大志,约翰只是我在表演时候的名字,我是风云马戏团的演员,你刚才看到我表演了,是吗?我还是风云马戏团的团长助理,算个小官!”
他介绍自己的语气,就像是在公开演出。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身份,或者说对他的工作,是十分满意的,话语之间,有满满的自豪感。
“你呢,介绍一下你吧,先生!”他过来跟我握手。
他的手硬邦邦的,就像一块木板。我感觉到了,他虽然是个小矮人,但是他力气很大。握手时我的感觉是,如果他多用一些力,我手上的骨頭就会被他捏断。
我不由得看了一看他的身体,四肢和躯干,都像一年级的小孩子那么短。但是,在他的西服里面,却是紧绷绷的肌肉。这个小矮人,说不定每天健身呢!我想。
“我、我、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打工者,回老家路过这里。我、我姓刘。”
“哦,刘先生!幸会幸会!”他双手抱拳,像电影里的古人那样对我说。
在陌生的异乡,在夜晚的昏暗之中,和一个小矮人这样面对面,我觉得是如此的不真实,就像是梦里面才会遇到的情景。
“我们能聊聊吗?”大志说。
就在这样似梦非梦的地方,跟一个马戏团的小矮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聊什么呢?有什么可聊的呢?
“我……但是,我想回去睡觉!”我说。
我的内心,毕竟不安。如果换了是你,会没有丝毫的忐忑吗?不会有任何的担心吗?我妈妈经常叮嘱我,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社会那么大,那么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然好人居多,但是,总会有坏人,要是遇上坏人,我们没有防备,那么可能就有危险了。何况,我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时候,遇见这样一个人,你说我怎么可能像老朋友一样,跟他坦然地聊大天呢?
“我闻到了你身上一种特别的味道!”他突然这样说。
他的表情,是神秘的,虽然说,侏儒除了矮,跟常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这个大志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他的气质风度,就像一个大人物,他的微笑,他的目光,总是给我一种很神秘的感觉。
你瞧,他居然说这样的话!他说他闻到了我身上一种特别的味道。
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呢?我又不洒香水,所有的化妆品都不用,我甚至洗澡都经常不涂沐浴露的。我发现每次涂了沐浴露之后,身上都会很痒,所以我不涂沐浴露。
或许,是因为我刚才匆匆走路,又加上心里紧张,出了一些汗吧?我的身上有一股汗味,被他闻到了,我感到惭愧,感到了不自在。
我后退了一步。我不希望他再闻到我身上的汗味。
“我的鼻子特别灵,比所有的人都好,只有杰克的嗅觉才比我更好!”他说。
他说的杰克,不就是他们马戏团里的那只狗吗?刚才它表演了小狗识字的。
狗的鼻子当然好啦,我知道的,它比人的嗅觉不知道要好上几十倍。据说,十几里路之外的东西,狗都能闻到。
“你的身上,有一种气味,那是我熟悉的!”大志说。
他这样说,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想,我真是遇到怪人了!并不因为他是个小矮人,而是他说的话,他的表情,太让我觉得奇怪了,奇怪到我害怕,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我想逃跑!
大志走近我,说:“刘先生,你身上有猴子的气味!”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那他确实是一个奇人,他没有瞎说,他的鼻子真是超乎寻常。他闻到了我身上猴子的气味,他没有闻错。
他所以一路跟着我,就是因为他闻到了猴子的气味。是呀,我身上是有猴子的气味。我背着阿龙,它在双肩包里放了那么多的屁,臭气差点把我熏晕了!我的身上,我的衣服上、头发上,肯定都吸附着它的臭气,所以被小矮人大志闻到了!
但是,他说这种气味,是他熟悉的,这又是为什么?难道说,他们风云马戏团也养了一只猴子吗?那为什么我刚才没看见有猴子出来演出呢?
或者就是,他曾经养过猴子,他曾经也像我一样,跟一只猴子朝夕相处,所以对猴子身上的气味,非常熟悉。
那么,如果是我,在别的地方,在别人的身上,也能闻出猴子的气味吗?如果他的身上,确实有这样的气味,或者说,他也被猴子的屁熏过,我能闻出来吗?
我不知道呀!也许不能吧,因为我没有大志这样的特异功能。他不是自己都说了吗,他的鼻子,是比任何人都要好的。他的嗅觉,仅次于狗。
“我、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抵赖,但是,怎么说呢,说“我跟猴子没有什么关系”吗?或者说:“我又不是猴子,我怎么会有猴子的气味!你跟我又不认识,怎么会对我身上的味道感到熟悉呢?”
我只说了两个“我”,其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肯定,”大志昂起头来,充满自信地说,“你见到过齐哥了!”
“齐哥是谁?”我说。
大志说:“是一只猴子,就是你见到的那只猴子!”
难道他说的齐哥,就是阿龙吗?
他怎么会跟阿龙这样熟悉?他怎么知道阿龙身上的气味?难道说,阿龙原来的名字,是叫“齐哥”吗?
“我、我,”我终于决定撒谎,“我没见过什么猴子!”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当然心虚,不敢再说什么。
“你肯定见过它,而且,肯定就是这两天,你还跟它在一起,因为你的身上,它的气味是新鲜的!”他说。
“那又怎么样?”我觉得再隐瞒也没有必要。既然他的鼻子那么灵,他已经闻到了,他完全确定了我这几天是跟一只叫齐哥的猴子在一起,我不承认也没用。我干脆告诉他,确实是有一只猴子跟我在一起,但它不是齐哥,它叫阿龙,我把它从深圳一路带到这里,它是我的好兄弟,我要把它带回家乡,我不会和它分开的!
我的态度,变得有了敌意,大志感觉到了,他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小矮人。
但是,他并没有敌视我。我能感觉出来,他并不把我当坏人。
大志说:“刘先生,我们跑江湖的,见得多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三教九流,都见过。我不会看错人,你是好人,齐哥一定不是你偷的,但是,它一定跟你在一起!”
“它叫阿龙,它不是齐哥!”我说。
大志又像老太太咳嗽一样笑了,他说:“它只是现在叫阿龙,但它以前叫齐哥,它就是齐哥,齐天大圣!它是我们风云马戏团的演员,它也是我的兄弟,也是我们团长的兄弟,是我们风云马戏团所有人的兄弟!”
“有什么证据?”我想说的是,他说阿龙就是他们马戏团的齐哥,为什么?不能凭空瞎说嘛!
“你能带我去见齐哥吗?”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当然不能答应。
它不是齐哥,它是阿龙!凭什么说它是你们马戏团的?难道说,我不辞辛劳,顶风冒雨,千里迢迢骑车,一路把阿龙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把它交给别人吗?
“不行!”我断然拒绝了他。
“刘先生,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是善良的人,也是讲理的人。你要证据,我可以告诉你,齐哥的身上,是有标记的。它的左眼底下,有一小块青色的胎记。它的头上,有一个小圆点是不长毛的。你要是不信的话,现在就带我去见它,你就会知道,我没有乱说。”
他说的这两处标记,确实存在,我是知道的。我还一直以为,阿龙左眼底下的一小块青色,是以前被排骨打成的瘀青呢!
他这样说了,我无法不相信他。但是,我还是不会答应他去见阿龙。阿龙是我的,是我的兄弟,我们不可能分开的!
“它是个很棒的演员!”大志说,“我们全团的人,都把它当作兄弟。只有一个人,因为忌妒它,对它不好,他以前是我们团里演小丑的,他就是一个小丑,一个可耻的小丑!他觉得齐哥那么受欢迎,受同事的欢迎,受观众的欢迎,而他只是个人人讨厌的小丑,他就对齐哥恨得牙痒痒的!是的,只有他一个人对齐哥不好,他恨它,他悄悄使坏,经常背着我们打它,虐待它。齐哥头上有一个地方不长毛,就是被他用烟头烫的。他终于把齐哥打得气跑了!”
这是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大志说:“齐哥原来是遇见了你,跟你在一起了!它很幸运,遇到了好人,你是个好人!”
我对大志的敌意,慢慢减退了。我相信他说的话,我也相信,他这些话都是真诚的。
我想对他说,阿龙不是我偷的,一定是被谁捉了去,卖给了别人。是排骨买了它,从此它就被迫四处漂流,靠翻跟斗为排骨赚钱。
“让我去见见它吧,我太想念它了!请求你!自从它离开了马戏团,我的心里,就像缺了一点什么東西,哦,是缺了一块肉!”大志哀伤地说。
大志的话,打动了我。但是,我还是不能答应带他去见阿龙。我的心情和他一样,要是没了阿龙,我的心上也会缺掉一块肉。
怎么办?面对这样的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那一刻,我好想阿龙啊!虽然与它分开没多久,但我特别特别地想它。我想,它也一定非常想我。极度不安的情绪,又像烟一样在我心底弥漫,好像我是预感到会有什么危险即将发生。我必须马上回去,马上回到它的身边!
只有见到阿龙,只有跟它在一起,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能放下来。
但是,我又怎么应付眼前的大志呢?
他虽然是个小矮人,却像巨人一样挡在我面前,我有办法绕过他吗?我能将他甩掉吗?
我只能假装突然肚子痛,我说:“哎哟!不好意思,我要去厕所,我忍不住了,我去去就来!”
我的打算是,跑到公共厕所那边,大志就看不见我了,那我就可以趁着夜色的掩护,溜之大吉。但愿他相信我的话,不要跟我去厕所。
他好像不是个多疑的人,他相信了我的谎言。他关切地对我说:“你没事吧?去吧,那快去吧!”他还友善地递了一包纸巾给我,这让我觉得惭愧。
也许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要向我表示,他是完全信任我的。尽管我有可能耍计谋,但他还是愿意相信我。正如他刚才说的,他认为我是个好人。既然是好人,就不会做出骗人的事。
但我还是溜了。我钻进厕所后面的树林,急急穿过这一片黑暗,然后就狂奔起来。
孤独
奇怪的是,我刚才还好像迷路了,现在夺命狂奔似的跑,却自然而然认识了路。我没跑多久,就看到了东方旅馆附近的理发店,门口旋转着三色灯柱。
房间里好臭啊!看来,阿龙的肚子还没有好,它一直都在放屁。
“阿龙,我回来了!”我们抱在了一起。
虽然很臭,但我不嫌弃它,一点都不嫌弃它。它在就好,它好好的就好,再臭我都不会嫌弃!我反倒觉得房间里浓重的臭气,这一刻是好闻的,闻了让人觉得心安,觉得温暖而踏实。
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
“谁?”我警觉地问。
“服务员!”
“什么事?”我看到阿龙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眼里有惊恐的神色。
服务员说:“有两个朋友找你,他们在楼下等你!”
在这个地方,我有什么朋友?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可能有我的朋友。那么,会是谁呢?
“是什么样的人?”我隔着门问服务员。
服务员说:“一男一女两个人。”
“会不会是搞错了?不可能是我的朋友!”我说。
服务员说:“你下去一趟吧,他们说是你的朋友,你不是刘先生吗?他们找刘先生。”
“会不会是另外的刘先生?”我说。
服务员说:“今天住在我们旅馆的,就只有你一位刘先生。”
“那麻烦你去问他们一下,他们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颤的。
“他们说了,是你的朋友!”服务员的手里,肯定拿着一大串钥匙,因为我听到,伴随着她说话的,是钥匙发出的丁零当啷的声音。
我怕她用钥匙开门,就背靠在门上,用身体顶住门。
“刘先生,下去一趟吧!”服务员说,“看到他们你就知道是不是你朋友了!”
“对了,”服务员压低了声音说,“男的是个侏儒!”
啊!他怎么来了?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难道他的鼻子,果然神奇到能追踪我的行迹?
他们已经在楼下了,他们知道我住在这里。他们既然过来了,肯定不会轻易离开。
怎么办?怎么办?
我看着阿龙,好像是在征求它的意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它很惊恐,本来是躲在床底下的,现在跳到床上,蹲在靠窗的床角,好像时刻准备着,一旦出现什么危险的情况,它就立刻跳窗逃走。它是戒备的,密切注意着门这边的动静。
楼下还传来了狗的叫声。汪汪——汪汪——
听到狗叫,阿龙的身体,不安分地弹跳起来,它发出吱吱的叫声,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它是在回应楼下的狗吠吗?
我明白了,楼下吠叫的,就是马戏团表演认字的那只小狗杰克。狗的鼻子,能闻到十几里路外的气味,大志的鼻子再灵,也是无法闻到我在这里的。但是,小狗杰克能闻到。它闻到了阿龙的味道,是它带着大志一路过来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下楼了。我知道,我要是坚持不开门,阿龙也不会答应。它焦躁不安的样子,分明是要让我快快开门,它听到了昔日同伴的叫声,它激动得恨不得马上飞到楼下呢!
我一开门,阿龙就闪电一样蹿出来,下楼是一刹那的事。
杰克狂叫起来,阿龙也吱吱地乱叫。它们久别重逢,是用这种乱叫来表达喜悦的心情吗?
“齐哥!”我听到大志激动地对阿龙大叫。
阿龍却突然畏缩不前,疑惑地看着来客,似乎是在努力回忆,这个人是谁?我认识他吗?
大志将手指塞进嘴里,吹出一声尖厉的呼哨。这一声算是彻底唤醒了阿龙的记忆,它不再迟疑,它闪电一样弹跳起来,扑进了大志的怀里。
他们紧紧地搂着、抱着,我的心里,猛然一颤,感到无比的酸楚。啊,他们重逢了,他们如此的亲热,我就显得多余了!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他们不幸分离后,一个暂时照管它的人。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还有什么价值?谁都不再需要我了,我也不必自作多情地认为是它的什么兄弟了。他们才是兄弟,而我只是个路人!
我呆呆地站着,看他们失而复得的欢喜。阿龙从大志身上跳下来之后,又跳进“美人鱼”的怀里,它还噘起嘴,与她亲吻。
小狗杰克跳腾着,不停地吠叫。它是高兴得不能自已呢,还是也想要阿龙跟它热情拥抱?
大家都听到了,阿龙在“美人鱼”的怀里,放了一串很响的屁。美人鱼赶紧把它推开,说:“好臭哟!”
大志拉住阿龙的手,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新技能?放屁的节目,是谁教你的?”
阿龙立刻用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屁股,它这样做,意思是不让自己的屁再放出来。
大志向我介绍“美人鱼”:“这是我同事露露,美人鱼,又是白雪公主,你刚才看过她表演了。”
露露跟我握手,说:“你好!我是大志的兄弟。”
大志说:“目前是兄弟,不过,等我长高了,我要娶她。”
露露对大志说:“去!你不是说,咱们下辈子还是兄弟吗?”
大志说:“那是下辈子,我现在说的是这辈子!”
我对大志越来越有好感,觉得他是一个大度、开朗又幽默的人,他虽然是侏儒,却是个很有风度的男子汉。
我有点喜欢他。
当然,我对露露也不反感,我说过,她长得很美。
我就讨厌小狗杰克,它总是乱叫,像是有多动症,蹄子踢踢踏踏一刻不停。
直到露露弯腰把它抱起来,它才安静下来。
露露抚摸着杰克的头,说:“我们也是兄弟!”
阿龙走到露露面前,也伸出手来,摸杰克的脑袋。
杰克的舌头,舔着阿龙,我知道,它的意思是,它俩也是兄弟。
他们所有的人,还有小狗,都跟阿龙是兄弟,他们都是好兄弟。那么我呢?我感到孤独。
“阿龙,你要回马戏团了,是吗?”我落寞地对它说。
它似乎这才醒悟过来,才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刚才它跟这个拥抱跟那个拥抱,已经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了吧?这个人,在深圳街头,看到它被殴打,于心不忍,竭力要帮它、救它,最后,他带着它,一路骑行到这里。他是那么爱它,希望它从此脱离苦海,甚至希望能够和它不离不弃,可是,它与旧日朋友奇迹般地重逢,激动快乐得把那个人彻底忘记了。虽然他一直站在旁边,可他完全被忽略了。
现在它终于发现了我,它听到了我的问话。
它做出惭愧的模样,垂着细长的手臂,走到我面前,抱住了我的腿。
真丢人啊,这一刻,我的眼里,热泪奔涌而出。我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那是混杂着喜悦和委屈的热泪啊!
我把阿龙抱起来,将头埋在它的肚皮上。我是要用它的身体,遮挡我泪流满面的窘态呀!
我听到它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它又放出了一串响屁。
我不嫌臭,我抱着阿龙不放,“阿龙!阿龙!”我叫唤着它的名字。
露露说:“它是齐哥,它的名字是齐哥呀!”
大志说:“阿龙是刘先生给它起的名字。”
露露说:“刘先生还是叫它齐哥吧,它是齐天大圣!”
好吧,我愿意改口,叫它齐哥。“齐哥!齐哥!你今天就要回马戏团吗?”我问它。
大志说:“我们团长还出钱在很多报纸和电视上做广告找它呢!终于找到了,真是可喜可贺!谢谢你,刘先生!太感谢你了!”
“是呀!”露露说,“齐哥不见了之后,我都哭了!”
小狗杰克又汪汪叫了起来,好像是说,齐哥不见了之后,它也哭了。
我说:“我请求你们,今晚,还是让齐哥留在我这里,好吗?”
如果他们今晚就把齐哥带走,那么,我将会一夜无眠。
“那怎么行?不行不行!”露露说。
大志却说:“好吧,我同意!刘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
“明天,我一定把它送到你们马戏团去,请相信我!”
大志说:“我相信你!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是个好人!”
他们带着杰克,就要离开东方旅馆。
“明天见哟,齐哥!”露露拉了拉齐哥的手说。
大志说:“刘先生,明天见!”
杰克汪汪乱叫,露露拉它走,它还拼命回来,冲着齐哥狂叫。
它是要让齐哥跟他们一起走,没错!
齐哥依依不舍地望着他们。不过,它没有要跟他们走的意思,它稳稳当当地站着,身体依偎着我的腿。我的腿,感受到它毛茸茸的,以及它的体温。
我很感激它。
犹豫
它一定很想跟大志他们回马戏团,毕竟马戏团才是它的家,是它真正的温暖的家。但它没有。因为它知道我希望它留下来。也许,它的心里,也舍不得我吧?这么多日子的朝夕相伴,这么长的风雨兼程,它对我,不会一点依恋都没有吧?
回到房间,我又喂它吃了一颗黄连素。“吃下去就好了,就不会一直放屁了。你的屁真臭啊!”我对它说。
黄连素没有糖衣,吃进嘴里当然很苦。但是这一次,它没有做出愁眉苦脸的表情。我知道,它是忍着,再苦它也忍着。它是不希望我看到它的苦脸,它要把笑容最后留在我这里。
我不是没有犹豫,不是没有动摇。
趁着天还没亮,就带着齐哥溜之大吉,这个想法,不是没有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但是我知道,这对齐哥来说,也许并非好事。马戏团本来就是它的家,温暖幸福的大家庭,也应该是它更好的归宿。我不能太自私了,做人不可以只为自己考虑,不是吗?我爱齐哥,就应该多为它着想,一切都要以它好才好。我带着它走,是对它好吗?比它回到马戏团更好吗?我能带着它去工地干活吗?我会照顾它比马戏团更好吗?我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说最好。其实我是有远大理想的,我想最多再干三年建筑工,挣到了钱,就回家乡开一个摩托车修理铺。我喜欢摩托车,虽然我至今连摩托车都没碰过,但我的理想就是要去拜师学修摩托车。我要每天都跟摩托车在一起,做自己最喜欢的工作。
我不可能整天带着一只猴子。如果我去考摩托车驾照,去拜师学修摩托车,都让齐哥跟着吗?它跟着我真的很好吗?而它回到马戏团,就完全不一样了。它不仅回到了它的大家庭,也是找回了它的工作。它不是别人的附属,它就是马戏团的一员。它是出色的演员,它会各种各样的表演。大志说了,马戏团所有的人都爱它,他们在温暖快乐的大家庭里,彼此相亲相爱,没有人欺负它,这难道不是它最好的生活吗?
我若为了自己那点不舍的情感,带着它逃走,那是对它好呢,还是不好?
我要是那样做,跟排骨又有什么两样?
真正的爱,不是占有。我要是真爱它,就要做对它最有利的事,而不是为自己考虑。
那一夜,我反而没有跟齐哥说太多的话。我只是躺在床上,让它的头,枕着我的胳膊,我们就这样睡着了。
我们这一睡,就睡到了中午。
身世
马戏团团长罗大刚,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他是个光头,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和蔼,眼睛看人的时候,目光好像是两把刀子一样刺过来。
大志对我说,团长心地善良,对谁都特别好。要不是听大志这么说,我看到团长,还真会惧怕。
团长的左手,把齐哥抱了过去,右手跟我握手,他一连声道谢:“刘先生,太感谢你了!丢了齐哥,那是我的一个心病啊!我睡觉一直都睡不踏实呢!是你医好了我的心病,还我们一个完整的大家庭,真是感激不盡哪!”
齐哥跳上团长的肩膀,双手抱住他的光头。
团长要给我钱,他说:“你希望得到多少报酬?”
我怎么可能要钱呢?虽然我需要钱,但是,把齐哥还给他们,却收他们钱,这不等于是把它卖了一次吗?我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呢?
“不要不要!”我赶紧说。
“我知道他会把齐哥送来,我没看错人!”大志得意地说。
团长说:“大志干得好!”
齐哥,我们这就要分别了,就此别过,不知道是否还能相见?我看着团长肩膀上的齐哥,心里无比的伤感。
我知道,我应该为它高兴。我确实是为它感到高兴,但是,我又无法不让自己伤感。
“刘先生,你是要去哪里?”团长问我。
“叫我阿斌吧!”我说,“我想先回一趟苏北老家,然后去昆山。”
团长说:“我知道昆山这个地方,我们去那里演出过。”
听他这样说,我灰暗的心里,闪亮了一下。我想,我一定还会见到齐哥的!说不定哪天,风云马戏团跑码头又跑去昆山了呢,那我就能又见到齐哥了呀!即使他们不去昆山,我还可以专门去找他们的呀,知道他们到了哪个地方,如果不是太远,我就可以去找他们!
“大志,让露露去给刘先生,哦不,阿斌,给阿斌买张火车票!”团长说。
“不用,团长,我有自行车,我还是骑自行车回家吧!”我说。
团长说:“苏北哪里?哦,是淮安啊,那太远了,你又不带齐哥了,没必要再长途骑车,不浪费时间吗?也太累了!”
他说得对,不再双肩包里背着齐哥,自行车龙头前的菜篮子里,也没有齐哥坐着了,还有什么必要辛辛苦苦地骑自行车回去呢?
“好的,我就坐火车到南京,再坐汽车回家。但是,不要你们给我买票,我自己买票就是了!”我说。
“阿斌,买张火车票,只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你要是不接受,就是不给面子啦!”团长声音洪亮地说。
我决定把自行车留给马戏团,因为对我来说,它已经没用了。
“阿斌,先别忙着走,今天看我们演出吧,明天再走!难道你不想看齐哥表演节目吗?”团长说。
其实,他即使不挽留我,我也并不打算立刻就走。我带着齐哥,一路沉甸甸地来,却马上就要一个人空落落地走,心里实在受不了。
“我先进去了,”大志对我说,“一会儿看我们演出!”
他牵着齐哥的手,钻进了大帐篷。
团长给我递烟,我手都伸出去了,但是没接,又收了回来,我说:“谢谢,我不抽烟!”
“是戒烟了吗?”团长到底是走江湖的,见多识广,一下子就看出来我以前是抽烟的。
没等我回答,他就说:“好,不抽烟好哇!我就是抽太多了,又戒不掉。医生说,我的肺已经全黑啦。我知道,我最后肯定就是死在这支烟里!”
他把烟夹在耳朵上。但是,很快又取下来,用打火机咔嗒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不知道齐哥的身世吧?”他吐出一口烟说。
不知道啊,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只是在深圳的大街上见到它,它在排骨的威逼下翻跟斗,拿半个可乐罐向路人讨钱。要不是在这里遇见大志,我根本就不会知道,它原来是风云马戏团的。
进马戏团之前,它又在哪里?
如果团长没问我,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就像我不会去想,大志是怎么进马戏团的,露露又是怎么成为马戏团的演员的。
我摇摇头,看着团长,期待他告诉我齐哥的身世。
团长说:“那一年,我们去湖南演出的时候,在一家路边店吃饭。这家饭店的树上,系着一只猴子。我就问饭店老板娘,为什么要把猴子系在树上。老板娘说,这是几个客人预订的,他们要吃猴脑。”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什么?吃猴脑?”
团长说:“没错,就是有这么一些人,喜欢吃野味,大王蛇啦,穿山甲啦,野猪野鸡啦,什么都吃,还要吃猴脑。饭店老板娘说,猴子弄来了,但是,那几个客人,后来又没来,所以这只猴子,就只能这么拴在这里了。老板娘问我们,要不你们把它吃了吧?你知道,我们不吃这些,太残忍!我对老板娘说,这个小猴子太可怜,你要卖多少钱?我就给你这个钱。但我们不吃它,我给你钱,你替我把它放了!”
我看着团长,心想,大志说得没错,他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团长手里的烟刚抽完,他又取出一支点上。
他接着往下说:“但是,我不放心这个路边店的老板娘,我对她说,我已经付了钱给你,你必须把它放了!你如果骗我,我会砸了你的店!老板娘说,我绝对不会骗你,我现在就把它放了!她把正在为我们炒菜的厨师叫来,把猴子脖子上的绳索解下,她对猴子说,小猴子,你真走运,遇上好心肠的大老板,救了你的命,快走吧!”
“原来它不是齐哥啊?”我说。
团长说:“你听我讲下去!我亲眼看着他们放走了猴子,我们吃完饭就上路了。我们一路演出过去,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心里不踏实,我还是不太放心,怕那个老板娘骗我。所以我决定走一段回头路,要回去找到那家路边小饭店,看一看,猴子是不是没被他们放掉。”
他即使不往下说,我也知道,猴子一定还在那个路边店,因为团长就是在讲齐哥的身世嘛!我可以想象,那个开小餐馆的老板娘,多半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只要能挣到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有人要吃猴脑,她竟然答应,竟然真的去抓了一只猴子来给他们吃,真是丧尽天良!
团长说:“我们回到那家饭店,果然,我猜得没错,我看到那只小猴子,还在树上蹲着呢!我很生气,我太生气了,就把老板娘喊出来,我说:好哇,你敢骗我?你这个黑心婆娘!你说,这回,你又想再把它卖几个钱?老板娘赶紧解释说,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骗你,你是亲眼看到的,那天,我们解开绳索,让它走的,你是看到的!我说,那它怎么还在这里?你又怎么解释?老板娘说,你过去看吧,有没有绳索套在它脖子上?没有!那天你们刚走,它就回來了。我就赶它走,后面就是森林。赶走了它,可是不久它又回来了!我天天赶它走,它就是不愿意到森林里去,它就是要待在我这里。它在我这里好哇,有吃有喝的,下雨天还能进屋里睡觉。”
是齐哥吗?它就是齐哥吗?它为什么不愿意回森林去?我想,它真傻啊,它难道不知道它这样做很危险吗?它本来就差一点被人劈开脑袋吃了呀,好不容易有人救它,它却还一次次回到那个路边小饭店。要是老板娘贪财,要是偏巧碰上又有狼心狗肺的客人要吃猴脑,那它不就没命了吗?
“它真傻!”我说。
团长说:“是呀,我也觉得它傻。太危险了,它是不知道有些人,是比虎狼还残忍的!”
接下来的故事,团长不用说,我也猜得到了。他们带走了这只小猴子,为它起名齐哥,训练它成了风云马戏团的一员。
“走,咱进去吧,里面演出开始了!”团长在一块石头上掐灭了烟头说。
演出
齐哥穿上了牛仔短裤,上身是一件大红色T恤。它推着手推车,精神抖擞地上场了。
啊,这是齐哥吗?这是曾经的阿龙吗?如此的英俊,如此的神采奕奕!我简直要不认识它了!它在一片喝彩声中,向大家挥手致意,还频频抛出飞吻。
快乐的形象,与曾经举着可乐罐讨钱的样子,已经判若两猴了。
我感到恍惚。
这真的还是那个阿龙吗?那个被排骨一脚踢飞的小可怜,那个被抽打得抱住脑袋的倒霉蛋,就是眼前这个灯光下满场跑的帅猴子?这是它的前生呢,还是来世?
我真没想到,一路带着它,共朝暮,同风雨,相依为命似的,有朝一日,竟然来到这里,竟然是这样的一幕出现在我眼前。阿龙阿龙,哦不,齐哥,我在看着你,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你,看着欢乐的你,你也看到我了吗?你看到我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你吗?你一定是看到我了,你肯定会从观众中把我找到。只是你眼前要做的,就是专心工作,不能分心,是吗?
你是好样的,齐哥!你的手推车里,坐着小狗杰克,它就像一个婴儿,被你推着满场转。你推得真好呀,那么稳当,那么熟练。怪不得,那天,在水果店门口,一辆婴儿车溜坡溜向马路,你会箭一般跳过去,把车及时推走,救了一条人命,原来这是你的基本功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像你一样,把手推车推得这么溜呢?你是不是推得太快了呀?杰克坐在上头,是不是要晕车了呢?
你推着推着,突然松手,自己在空中翻了两个跟斗,然后又把手推车稳稳地掌控住了。
你还在手推车上倒立。
最绝的是,你居然纵身一跃,自己也坐进了手推车。你抱住杰克,手上不知哪来了一只奶瓶,你像妈妈一样给它喂奶。而手推车,由于惯性,自己在滑行。眼看着小车就要撞向人群,你扔掉奶瓶,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跳出车,又把手推车牢牢地抓住了。
齐哥,我为你鼓掌!
大家也都为你精彩的表演而热烈鼓掌!
你捡起地上的奶瓶,放开手推车,竟然把奶瓶举起来,送到观众的面前。
别人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而我是知道的。你这个举动,让我心里酸酸的,感到特别难过。齐哥,排骨逼迫你乞讨,在你心里留下了多深的印记啊!你一时间糊涂,把奶瓶当作可乐罐了,是不是?你这个动作,就是要人给你投钱,是吗?
机灵的大志上场了,他拿过齐哥手里的奶瓶,对着观众大声说:“哪位宝宝饿了?来,喝一口奶吧!我们的齐哥要当一回奶爸,齐哥,你说,对不对?”
齐哥尴尬地点头,它不仅点头,还哈腰,它由刚才的神采飞扬,突然变成谦逊羞涩,真是好笑啊!
大志把奶瓶递给齐哥,说:“齐哥,要不要来一口?”
齐哥就真的把奶瓶接过去,假装吸了起来。
大志说:“哇,我们的奶爸不好好给宝宝喂奶,自己却偷偷喝起奶来了!要给它掌声吗?”
大家鼓掌。齐哥上前来谢幕,它一连翻了好几个腾空跟斗,最后稳稳地跳在了大志的背上。
干杯
晚餐就在马戏团的大帐篷里吃。
他们买来烤串、卤菜,还有几大箱啤酒。
大家也不要酒杯,每个人都对着瓶子直接喝。大志手里的啤酒瓶,看上去比别人的都大。他举起瓶子跟我“碰杯”,后来大家也都学着我们的样子,彼此碰杯。帐篷里,“当当当”啤酒瓶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
“哇,齐哥,你怎么也喝上了?”露露大叫起来。
大家看时,齐哥正捧着一个啤酒瓶往嘴里灌呢!这让我想起它在深圳的时候,自己跑到我们工地的彩钢板房子里找我,我给它吃蛋糕,它吃噎了,由于当时没有水,只有半瓶喝剩的啤酒给它,它喝着喝着,脸就红了。
我把这事说了,大家乐不可支。团长对我说:“原来是你把它带坏了啊!”
大志说:“本来嘛,男子汉,哪能不喝酒!”
他把酒瓶举起来,跟齐哥碰杯。
齐哥来劲了,它拿着酒瓶,绕着圈跟所有的人碰杯。它给马戏团里的人一个个敬酒,用它手里的酒瓶,“当當”地敲别人的酒瓶。
大志说:“齐哥你最好轻点,把瓶子敲碎了,你就得吃玻璃碴儿!”
齐哥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跟我碰杯。我拉住它的手,说:“你的脸这么红,你醉了!”
露露对我说:“阿斌,你看不到自己的脸,你的脸比它还红呢!”
大志说:“露露,你的脸也很红!”
露露对大志说:“你的脸更红,比齐哥的屁股还要红!”
大志假装很生气,要跟露露拼酒。他拖了一个板凳,走到露露跟前,然后他站到板凳上,但是看上去还是不如露露高。
“再加一个板凳吧!”露露说。
大志说:“我不能再高了!我说过,等我长高了,长得比你还高,我就要娶你!现在不行!现在喝酒!”
露露说:“我不跟你喝酒。我倒不是酒量不行,而是这啤酒喝多了实在麻烦,要上厕所!”
我突然感觉有人拍我的后背,转头一看,竟是齐哥。
啊,齐哥,你是要小便了吗?这是我们的暗号,我们说好的,你躲在我的双肩背包里,不要出声,如果想小便,就拍我两下。
我拉起齐哥的手说:“我带你去小便!”
大志说:“你怎么知道它要小便?”
我说:“我和它有暗号!”
大志有点吃醋,对齐哥说:“齐哥呀,你跟他有暗号啊?跟我为什么没有暗号?你今天可要说清楚,你到底跟谁最好?谁才是你最好的兄弟?是阿斌呢,还是我大志?”
我看着齐哥,大家都看着齐哥,想看它怎样回答。
它有点发窘,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吧,显得有点呆。
大志向它伸出手,说:“来,阿斌,你也伸出手!”
“好了,”大志说,“齐哥,现在你伸出手来,你拉住谁的手,谁就是你最好的兄弟!”
我没有伸出手。我的心里,突然又伤感起来。我不要做这样的测试,我不需要齐哥回答。不管它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感到心碎。如果它选择了我,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好的兄弟,也即将天各一方。如果它把手伸向大志,那不等于是打我一记耳光吗?
我把双手都藏了起来。
大志却执意要让我伸出手。他喝得有点多了吧?为什么如此苦苦相逼?在我印象中,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在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样的蠢事?无论齐哥怎样选择,都将伤害到某个人。这对他大志有什么好处?对齐哥来说,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呀!
但是大志一定要让我伸出手来。他说:“阿斌,男子汉天不怕地不怕,还怕把手伸出来吗?”
他几乎是把我藏在腋下的右手挖出来的。
我很想把他的手甩掉,但是我没那样做。
所有的人都喝高了吧,包括团长在内,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大志这个无聊的测试。几乎所有的人脸都红红的,鼓动着、期待着,要让齐哥选择,到底谁才是它最好的兄弟。
我的心,在这一刻,特别的柔软和脆弱。
我感到了孤独,极度的孤独。
在这个热火朝天的大帐篷里,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是他们群体之外的。我是一个外人!我不属于这里,我只是匆匆的过客。今晚消逝,明天来临,我就将离开,永远地离开,可能今生不复与他们再见。
我已经喝了好几瓶啤酒了吧,晕晕乎乎的。
我的内心,脆弱得就像一片薄薄的玻璃,只要轻轻一磕,它就碎了。
我哭了!
我伤心地哭泣。
大帐篷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大家制造出这份安静,就是为了要听清我的哭声。
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听到自己的哭声就像一只猫在叫。
“大志,你看你,你把阿斌惹哭了吧!”露露责怪道。
“道歉吧!向阿斌道歉!”团长说。
大志站起来,对我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阿斌!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自己罚酒!”
他拿起一个酒瓶,用牙齿咬去瓶盖,咕咚地喝起来。
瓶子倒竖着,他是要把这一瓶啤酒一下子灌下去呀?
我停住了哭,但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大志灌掉一瓶,又灌第二瓶。
我伸手去夺他手里的瓶子,我不想让他再喝。
其实我并不是怪他,我是因为内心的孤独与忧愁,才伤心得哭了起来。
就在我要夺掉大志手里的啤酒瓶时,听到露露说:“齐哥,你疯啦!”
转头看,原来齐哥学着大志的样子,也将一瓶啤酒倒竖起来,往自己嘴里灌呢!
露露夺走了它的酒瓶。
大家笑了起来,我也破涕为笑。
热闹欢乐的气氛,又回到了飘着烤串香味的大帐篷里。
团长对我说:“阿斌,没醉吧?”
我摇摇头,回答说:“没。”
团长说:“我也没醉,所以,我说的话,不是醉话。阿斌兄弟,我想对你说,你是齐哥最好的兄弟,也是我们的好兄弟!”
我很感谢团长这么说,但是,我不要跟大志比赛,我知道,在齐哥的心里,可能大志才是它更好的兄弟。
团长说:“阿斌,我们都是你的兄弟,你是我们大家的好兄弟!我想对你说,你不要走了,我希望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吧!如果你愿意,我们风云马戏团热情欢迎你!”
大家都鼓起掌来。
齐哥鼓掌的动作,特别夸张。我担心它这么用力拍手,会不会把手掌拍痛了。
我愿意吗?我说不出来自己是不是愿意。我只是感到周身暖融融的,就像被太阳照着,又像是泡在了热水池子里。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我什么才艺都没有!”我自卑地说。
“我来教你唱歌吧!”露露说。
她是不知道,我唱歌有多难听。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班里上音乐课,老师都会让我唱得轻一点,尽量轻一点。她说,你的声音响了,就会影响其他同学,你会让大家都唱不准音的。
但是我不能把這个说出来,这太丢人了。我只是对露露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唱歌。”
大志说:“那你就跟我一起演小品,你演我的儿子!”
他的话让我吃惊,什么?让我演他的儿子?他演我儿子还差不多呢!他的个头,如果不看脸,只看他的身体,就是一个小孩子嘛!
看他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个头矮,演爸爸,你那么高,演儿子,这样才好笑嘛!再说,我年龄比你大很多,可以当你的爸爸!”他说。
“去!”露露在一边说,“你能大他几岁?最多十岁吧?你十岁就能生孩子啊?想当爸爸想疯了吧?”
大志对我说:“我大你肯定不止十岁,你多大?你拿出身份证来,我看看,你哪一年生的?”
我一摸口袋,惨了,我的钱包没有了!
我的钱,还有身份证,还有团长为我买的火车票,都没了!
我记得,刚才还在的呀!不可能是被哪个看马戏表演的观众偷走的。因为演出结束后,喝啤酒吃烤串的时候,我的手还碰到过它的,它在我的上衣口袋里,硬邦邦的。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难道是我喝醉了吗?糊里糊涂去外面公共厕所的路上掉了吗?
“我的钱包没了!身份证也没了!”我失魂落魄地说。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
“你放在口袋里的吗?哪个口袋?”露露问。
我又摸了一遍,哪个口袋都没有!
“找找,再找找!”大志说。
团长说:“这就有点麻烦了!只是丢了钱倒没什么,身份证没了,得去原籍所在地补办。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办不出来!”
“阿斌,先别急,再找找!”大志说。
我都找遍了,没有!
“包里呢?行李箱里会不会有?”露露说。
我说:“不可能有!我一直都是放在这个上衣口袋里的!”
团长说:“这是上天要你留在我们马戏团啊!”
全团的人,都放下手里的酒瓶,帮我找钱包。大帐篷里就这点地方,灯光也很亮,这么多人找,也没找到,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沮丧得又快要哭了。
我用空酒瓶敲自己的脑袋,我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竟然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大志过来,夺走我的空酒瓶,他说:“阿斌,不要这样!你是男子汉,再大的困难都不会把你打倒,丢一个钱包就痛不欲生了?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突然听到露露的惊叫:“齐哥!齐哥手上不是有一个钱包吗?”
我抬起头看的时候,齐哥的双手,已经藏在了它的身后。
大志冲过去,逮住齐哥。他从它的身后,拿到了一个钱包。
这正是我的钱包啊!
它是怎么到了齐哥手上的呢?
“齐哥,你偷了阿斌的钱包吗?”露露说。
大志说:“是齐哥捡到的吧?不会是它偷的!”
我从大志手上接过钱包,里面什么都没少。钱在,身份证在,火车票也在。
失而复得,真是谢天谢地!我紧紧堵着的胸口,一下子放松了。“谢谢!谢谢!谢谢你,齐哥!”我把它托举起来,高高地举起来,一连声对它说谢谢。
它的脸上,却并没有快乐的表情。反而,我觉得它有点尴尬,甚至还有一些忧伤。
“我看,就是它偷的!齐哥,你说是不是?是你偷了阿斌的钱包,对吗?”团长说。
大志说:“怎么可能?齐哥从来都不会偷东西!”
“齐哥,是你偷的吗?”露露说。
我想起来了,它是会偷东西的。在深圳火车站,我的火车票,就是它从检票员手上神不知鬼不觉偷走的。
“他是不想让阿斌走,所以偷走他的钱包。对不对,齐哥?”团长说。
“原来是这样啊,齐哥!”大志叫起来。
露露说:“齐哥,你真是一只义猴!”
齐哥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在说:“别走!别走!留下来!留下来!”
大志说:“齐哥要你留下来,阿斌,你就留下来吧!”
露露说:“好兄弟不让你走,你还忍心走吗?”
团长说:“阿斌,我们不勉强你,你可以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说实话,我心动了。不可能不心动的。因为,这是一个充满了友爱和欢乐的集体,能和他们成为同事,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生活,当然是一件大好的事。特别是这里有齐哥呀,齐哥是风云马戏团里重要的一员,它那么想我留下来,它偷走我的钱包,让我不能回家。他们都希望我留下来,那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不是说好了要跟齐哥不离不弃的吗?难道说当建筑工一定就比马戏团的工作好吗?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事来得实在太突然了,不是吗?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才艺,我能干什么呢?我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表演杂技,我在马戏团,又有什么用?也许团长只是因为同情我,才要我留下来。即使他们是因为我和齐哥难舍难分才让我不要走,因为这个原因才让我留在马戏团工作,我也觉得理由是不充分的,就像是在施舍我,不是吗?
我感到了深深的自卑。
自卑的感觉,真不好!
要是我会唱歌跳舞,要是我会变魔术耍杂技,那就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愿意变成小矮人,或者变成一只机灵可爱的猴子,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留在这里,成为马戏团快乐的一员。
总之,我心如乱麻。此刻,要是周师傅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就可以问问他。而他,一定会凭他丰富的人生经验,给我一点建议。
“谢谢团长!”我对团长说,“我还是要先回一趟老家,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的妈妈了!”
团长爽朗地说:“那是必须的!去吧,代我们向老人家问好!”
大志说:“等你回来哟!”
露露说:“你妈妈一定会支持你来我们风云马戏团工作的!”
大志说:“你可以学魔术。魔术不难的,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们有很多魔术,不知道的人觉得很神奇,知道了里面的窍门,有专门的道具,其实很简单。”
露露说:“你还可以当厨师!我们每天吃外卖,我都要吃吐了。”
可我不想当厨师,当魔术师还不错。我真能成为一名魔术师吗?我能把一块手帕变成一只鸽子吗?能将一个活人变没吗?
我很激动,心怦怦乱跳起来。谁会想到呢,我竟然有可能成为一名魔术师!那是我之前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呀!我的理想,只是挣到钱之后,回家乡开一家摩托车修理铺。可是现在,我有可能成为一名魔术师,这究竟是梦呢,还是现实?
明天就要回家了,再见,齐哥!再见,大志和露露!再见,团长!
齐哥抱着我的腿,紧紧的,就是不松手。
这回我没哭,因为我想,我也许还会回来的!
团长说:“齐哥,你放手,让阿斌走!”
露露说:“阿斌又不是不回来了!”
大志说:“齐哥,你跟阿斌这么好,那你还是跟他走吧!”
大志這么说,齐哥马上松手了。看来,它不愿跟我走。我知道,它是绝对不肯离开风云马戏团的。
团长举起手中的啤酒瓶,说:“阿斌兄弟,一路平安!希望我们很快又会见面!”
大家都拿起了啤酒瓶。我看到,齐哥爬在一架梯子上,它手上的瓶子举得最高。
玻璃瓶相碰的声音,“当当”响成一片。
“一路平安!”
“干杯!”
“后会有期!”
“喝了喝了!”
所有的声音,那一刻听上去都是杂乱含混的,和我的双脚一样,是轻飘飘的。
我的两眼已经迷糊,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这个人影晃动的地方,到底是一个什么所在。
原刊责编 李慧萍
【作者简介】荆歌,男,苏州人,生于1960年。出版有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