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

2020-01-03 15:01盛可以
小说月报 2020年9期

亲爱的V,恐怕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谈心的人——这是我搜寻多年得出的结论,我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跟你说话,像二十年前我们在海滨长谈,仿佛海鷗与大海一直聊到黑夜掳走夕阳的余温——彼时青春碧绿,我记得你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

这些年,我像吉卜赛人一样生活,一个地方住熟了,就会惶恐,于是不断逃离,扔掉的总多于随身携带的。而你几十年不挪窝,像楼下的老榕树一样扎根,从容安定,讨厌变化,享受那份喝茶看报旱涝保收的工作。其实和你在老榕树边过日子应该也不算坏,但那时我只想要飘荡,像一朵云,这儿看看,那儿待待,青春里深裹着对父亲的怨恨。

此刻我在Yaddo,将在这里完成一个写作项目。这是一位金融家遗留下来的庄园,一百年前开始向艺术家敞开大门。这块土地的杰出程度超过了全世界任何一块土地,一百多位艺术家分别获得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诺贝尔文学奖,索尔·贝娄、凯瑟琳·安妮·波特、杜鲁门·卡波特、西尔维亚·普拉斯……名单很长,你可能读过他们,也可能没有,我忍不住列出喜欢的几个。如果你去读老舍先生的日记,你会发现他曾于一九四六年在这里写作,经常和那个外国女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结伴去餐馆吃饭,还邀请不受待见的黑人同桌——这些话其实也是我想跟父亲说的,他应该会高兴听到这些吧。

我抵达时正值深秋。森林。湖泊。寂静。色彩喧嚣。天空蓝得近乎凛冽。风景美到极致时便呈现一种严峻的温柔——这令我整整一周无所适从,终日将目光投向湖面及远山,或在森林里漫步,聆听风声,看树叶飘落的姿势。没多久雪就覆盖了大地,来自伦敦的剧作家点燃了壁炉,大块的木头熊熊燃烧,照亮不同肤色的作家,突然间,火光中闪烁出父亲苍老的脸。

我对你说过,如果说年少时有什么梦想,那就是梦想父亲死掉,不用再看到母亲被暴打,自己不必待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后来甚至写信几乎是挥着拳头警告父亲务必善待母亲,仿佛在为母亲复仇。我没想过父亲收到子女的威胁是什么心情——他那时头发已经白了。

亲爱的V,我还没告诉你,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我向你描述过的那个专制暴君,临终前耗尽最后一丝薄力,抬起手臂搭上我的脖子,而他最爱的女儿,并没有俯身拥抱他,脑袋反而从他的臂弯下钻出来。

手臂落下去,呼吸同时停止。

说到这个情景,我止不住眼泪奔涌,如父亡时一样。

在一片哭声中,我让父亲听到了我的沉默。

我还没写过一个关于父亲的文字——我试过像别的作家那样,著文纪念,催人泪下,但总以失败告终。我思绪纷乱,每一个词都失去了它应有的含义与准确,语言像灰烬被风吹散,不再服从我的组织。

最大的痛苦无法言说,最深的愧疚难以描述。但就是在这舞蹈的火光中,让我又觉心如刀割,再也难以独自咀嚼。亲爱的V,此刻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你,如果说过去我告诉你我有多么仇恨父亲,现在我就要告诉你我有多么想念父亲——他原本是有机会多活些年头的,而我们——主要是我,并没有为父亲争取活着的机会。

父亲的离世似乎对我远方的生活并无影响。父亲原本就像一个遥远的符号、一个概念、一个称谓、一个背景,在过去屈指可数的与钱有关的来电中,我被打造成家庭支柱。你知道我有哥哥姐姐,他们全部怪罪父亲导致了他们叵测的命运,他们心中的怨恨远比我更深更具体。如今他们仍是贫地的野草并且越长越矮。我以前跟你讲过他们的事,不想再次唠叨——这不是我给你写信的目的,何况我已不再认同他们的观点。

亲爱的V,如果我告诉你,我多少次在深夜为失去父亲哀号,你会相信吗?当我在鞋柜前为母亲挑选鞋子,习惯性地捎带看适合父亲的款式,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没有父亲的人了,再也没有父亲穿我买的鞋子了,我拿着新鞋的双手僵在那里,心里的空缺变成悲伤的旋涡卷我至深渊,我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却在镜子里看见那个手拿鞋子的女人眉毛都拧红了——你会相信我在心里喊出了我从未喊过的“爸爸”吗?

幼年时我用土话喊父亲“耶耶”,后来方言进化,侄子辈喊“爸爸”替代“耶耶”,可我离家太久,方言早已涩滞,听着父亲吐出最后一口气,两种称呼在我脑子里闪现,没有哪种迸出嘴来。我不知道如何使方言涂上哀伤,我又从没喊过“爸爸”,这于我是一个生词——然而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我想到的都是“爸爸”,就像我已经这么称呼他几十年了。

眼看着死亡的淡青色慢慢浸洇父亲的面部,称呼如鱼骨卡在喉咙里。我紧攥着父亲的手,这是从未有过的;另一只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上,这也是破天荒的。父亲活着时,我和他从未有过任何碰触,没有父女间的拥抱,连童年也没有亲密的记忆。

难道死亡是某种神奇的黏合剂,堵在我与父亲之间的壁垒自动坍塌,被划开的水面自动融合?

当我走在路上遇到与父亲相仿的老人,止不住幻想父亲还活着,即便老得背都弯了,就那样弯弯地活着也很好啊!就算他坐在轮椅上,就这样让我推着他活下去,那也是天大的喜悦啊!亲爱的V,我相信你知道我是如何被自己蒙蔽的,你理解只有父亲的死亡才能照出那个真实的女儿,死亡就像一面镜子,一个人一生被这么映照一次,就会脱胎换骨。

Yaddo下雪的冬天,和老家过于相似,好像这样的冬天父亲仍在。我怕见这熊熊炉火,带木香的轻烟,噼啪的炸裂,明灭的火鳞……我记忆中的每一截木头都与父亲有关,每一丝冬天的温暖都由父亲打造。亲爱的V,过去我尽拣父亲的不称职并对其大肆渲染,丝毫不提及父亲的付出,这极失公允。我甚至还附和过一种观点,“一个人婚姻情感的不顺归结于原生家庭的不幸福”,并粗暴地给父亲“罪加一等”——顺便说一句,我现在极为反感这种论调,这缺乏对父辈必要的理解,罪咎于父辈,无非是给失败者提供一块心灵的海绵垫。我知道,如果不是要做一朵游荡的云,和你在老榕树下的日子是挺好的,我偏是那种要远方、要陌生、要放逐的性格。你结婚生子,日常生活从未能将你拽入庸俗,你人在原地,思想却并不停驻,你当初对我的精神影响仍然在发挥作用——我视之为思想启蒙——你教会我思考,明辨是非。

我对你说过父亲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拒绝供我读书,其实这也有失公允,客观说责任在我自己。当我听课时无意识地用笔头敲击桌面,被那个戴瓜皮假发嘴巴如刀痕的女老师拎到講台边惩罚羞辱,我愤而弃学,想返校时没得到支持,贫穷是主要原因。我不过是将自己的失败与仇恨合理化而罪责于父亲。父亲一个人拿工资养活七口人,我们自动屏蔽了这个事实。

我没跟你讲过,有一年返乡一大桌人吃饭,父亲高兴酒喝过量,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他说他后悔当年没送我多读几年书,他认为我没上大学都这么有出息,上了大学就更不得了。且不说父亲的逻辑是否合理,这证明父亲心里多年来压着这件事。我们从未谈过这个问题,此后也不曾有任何沟通,这是乡村绝大部分父子关系的写照:一方面不习惯表达自己,另一方面的确很难像知识分子一样剖析自我与他人。

亲爱的V,你知道没书读曾是我多年的痛苦,一路上饱受歧视,有人问到总要遮遮掩掩,自卑自动转化为对父亲的怨恨。但你知道我刻苦求学并不仅仅因为这些。我读书是因为我热爱知识。你是唯一可以让我坦诚自在的人,你鼓励我赞赏我,我那时刚开始发表一些“豆腐块”——这事应该另起一篇,现在我只想跟你说父亲,说我在巴黎接到家人的信息时,那种深恐不能见着父亲最后一面的惊惶。

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经常去医院小住,很少麻烦子女。我们一直认为他是摆享受公费医疗的谱。他这辈子仗着拿工资养活一家人而专制独断,但对医生唯唯诺诺,药拿回来谁也不能动,每天吃很多种,空盒子存起来,死后积了一麻袋。他脾性冷硬得让人讨嫌,听不得任何反对意见,虽不再动手打人,但母亲还是怕他,不敢吱声。当然这些都是我听来的,有些事情仿佛因为距离太远传到我耳边时已经扭曲变形,我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老人撒威风,跟着嘲笑他。而父亲独来独往,看病吃药,更勤奋地侍弄菜地,蔬菜一季季蓬勃旺盛,他的心脏却在我们的轻蔑讥讽中渐渐衰竭。

我们——多么不可饶恕的冷漠啊!

亲爱的V,我现在像写小说一样描述一个老人正不被察觉地走向死亡,他像忍受病痛一样隐瞒他将死的预感。事实上,他曾有所流露,只不过这种警示如蜻蜓点水没有落在儿女心头。父亲去世前两年我回乡下,他带我在后园里转,大片花草是母亲的地盘,瓜菜塘荷属父亲的成果,没有谁的菜地像父亲的那样整齐肥沃。他指着那些新栽的灌木丛对我说:“你哥哥太老实了,我现在画出地界线来,免得他以后受别人欺负。”我当时脑海里有过父亲在处理身后事的闪念,但并未往心里去——不妨这么说,我认为我不会难过于父亲的死亡,我在经济和物质上对父亲从不吝啬,但我从没认为我对父亲有多深的感情。

父亲的小腿被牛皮癣折磨,痒起来用刀刮得鲜血直流,我一直给他买昂贵的进口膏药缓解病情,也许我有为他的痛苦难过,但我从没让这种难过停留。我好像并不介意看到生活附加给父亲的惩罚。亲爱的V啊,你现在知道我有多么残忍了吧,父亲将冷硬的光环遗传给了我,他要为天然的血液承担一部分责任——当然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要跟你表达的,全都是我的罪咎之情。

在纽约大学演讲那天接到父亲住院的消息,我仍然以为那是一个老人摆享受公费医疗的谱。我接着到巴黎准备另一场演讲。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感应,到巴黎后我心绪不宁,我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召唤。晚上九点,家人发来图片,父亲穿病号服垂死的样子——不过半年未见,我向你描述过的那块孤傲固执冷漠无情的石头,像一团枯草萎缩,看起来将随时撒手人寰。

亲爱的V,我不得不提到我的二哥,他先于父亲半年病逝,死前半个月不再说一个字。我知道他至死都没有原谅父亲。二哥出殡时父亲昏厥倒地,精神与身体同时崩溃,一直在住院,家人最后迫不得已才告诉我病情。我连夜更换机票收拾行李穿过凌晨三点的巴黎城赶早上六点半的航班,路上曲折到了机场跑来跑去居然看不到一个工作人员可以询问。你不知道我多么着急,蓬头垢面一身汗,担心错过航班不能握一握父亲还活着的双手,看不到他灵活转动的眼睛迸出鲜活欣喜的光芒。各种懊悔在我心内翻动,如果我参加二哥的葬礼,我肯定会让父亲避开二哥出殡的时刻,我不会让老人经历那种场面——更何况连我自己都无法承受。也许家里人并没料想父亲会这么悲痛,大家看得见父亲和子女间冰冷的距离,却看不见父亲最深的内心。

我赶到医院时父亲鼻孔里插着塑料管,已经不会吞咽,但还认得我,谢天谢地。

生物钟和林中的鸟一样,我的苏醒是第一声鸟叫。光线刚刚够眼睛辨识事物的轮廓,那只老鹿便带着一只小鹿出现在周围,我听得见它们跑动,踩响枯枝,必须躲在帘子后观察,因为一旦发现你,它们就会迅速跑开。

你说,那会是一个父亲和它的女儿吗?

我们各自待在房间里写作,早午餐自己弄,厨房冰箱是满的,水果奶酪吐司果汁蔬菜什么都有,我带了一瓶自制剁辣椒,十来个人你尝尝他试试,很快就剩下空瓶子。如果他们并不习惯但是出于客气友好甚至是文化尊重就那么尝掉了我赖以度日的剁辣椒,那便堪称两败俱伤。后来我想重做一瓶,跟采购员描述买什么样的辣椒她总不得要领,有一回她的确买了Red pepper,那是包装好的红干椒。我不得不放弃了做剁辣椒的念想。

晚餐总是很正式,有专业厨师伺候。大长条餐桌,红葡萄酒白葡萄酒,汽水饮料,烤牛排、三文鱼、鸡扒、羊腿,沙拉……这时能看到所有驻地作家,走进餐厅时每个人神情恍惚似乎还陷在虚构中但都面露笑容相互问好,在美食的填充中精神渐渐饱满气氛趋于热烈,饭后意犹未尽总要端着残酒下桌烧旺壁炉——森林中的木头可是应有尽有啊,大雪纷飞时不烧难道要等到夏日酷暑吗?而我依恋这燃烧的炉火并不仅仅是享受暖融融的高谈阔论,我在青烟与木头的香味中想念父亲,不用费劲,过去的记忆轻易地闪现,有时泪眼模糊,所有人的眼睛都因火光投射出异常的亮点,我的悲伤就这样混迹在这些愉快美好熊熊燃烧的夜晚。

三年。生死两隔。万里之外。我没带父亲到过北京——他曾说他想去北京看看——我没带父亲到过任何地方,我根本没当回事,就像我没把父亲的牙齿当回事。他老掉了一些牙齿,牙龈发炎,牙疼得吃不了饭——他说他想全部敲掉装假牙,我知道他指望我的经济支持。我的确考虑过,但考虑考虑就考虑忘了,因为我在遥远的地方见不到他吃饭时痛苦的样子,见不到他疼得辗转难熬的夜晚——在这些无理的借口后面,你一定再次发现了我的冷漠,任凭老父亲不得不放弃很多美食,得不到足够的营养补充——要知道在最艰难的过去,父亲也从没让我们挨饿啊!

愧疚锥心。但我从没向家人说起。

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按习俗隆重祭拜完死者,我们烧柴烤火。树蔸子还没燃透,青烟格外浓烈。树皮冒着水泡与蒸汽,散发树木的芳香。每个人盯着树蔸子,等待它烧起来,以至于忘了说话。抹去烟熏的眼泪,掏挖火盆灰烬,抖掉裤腿上的烟灰,手探到火边灼烤冻疮,咳嗽清理嗓子,这些声音动作使沉默变得合理。当树蔸子“噗”的一声燃起来,绿火摇曳,青烟转白变淡,大家如释重负,似乎刚才都使了不少劲。

我的父亲曾经坐在竹椅上,皮肤像树蔸一样暗褐,纹路纵横,两只手抱着膝盖,听晚辈们说说笑笑,身上火光摇曳。树蔸子烧到最旺的时候,父亲的身影矮了下去,我发现原先在父亲屁股底下显得促狭的竹椅,已是宽阔有余。后来这竹椅一直空着,摆在火盆边,谁也没去坐。竹椅被父亲的身体打磨出玛瑙的色泽,浸润在火光中。

烤火间的一面墙上挂着蓑衣斗笠、草帽谷筛;另一面墙边码着父亲劈好的干柴,粗细分类,树蔸子独放一角;锄头、耙子、锹子镐堆在旮旯里。我们聚在烤火间,烧柴取暖,将陈年旧事和瓜子壳吐在火中。屋子中间垂着一根铁钩,几串腊肉悬在火堆上空,被烟熏得黑里泛黄,油光闪亮。青烟憋满一屋,缠裹着人类的情绪涌出门外。偶有邻居穿过青烟,进门蹭火,说起庄稼牲畜。火星炸溅,像小型烟花。烟灰如头皮屑落满肩头。每张脸都红彤彤的。

我们家的烤火间是村里有名的。熏得乌黑的墙壁证明了烧柴的历史。秋季劈柴是父亲一年中的头等大事,制造一个暖和的冬天,以及火光熊熊的大年夜,保障一大家人不受寒冷侵袭。每年父亲劈柴的样子并无不同:阳光中,地坪里,泡茶、磨斧,脱下外套,卷起衣袖,朝手心吐口唾沫,只听见“叭”“哐当”——木头一分为二的声音。阳光震颤。我的童年浸染着木头的芳香。我嗅得出香樟、苦楝、梧桐、桑葚、柑橘等树木的不同气味。

模糊的人影在墙上颤动。火灰中烤得焦黄的糍粑,像癞蛤蟆一样鼓起来,火钳在糍粑爆开之前夹走了它,两只手将其拍来捣去,很快被嘴巴分食。我记得有一回,我们的注意力被糍粑吸引,父亲默默离开了烤火间。他起身时略有摇晃,手撑住椅背,那只手干枯龟裂,每一道深纹都是暗黑的。他跨门槛时扶住门框,脚尖磕到门槛,几乎摔倒。我们看见他稳住身体,没有人叫他小心,没人去扶他,等他消失在视线里,还低声议论父亲,说他像个大势已去的暴君,一个不能再发号施令的光杆司令,他能教训的,只剩下园里的鸡、圈里的猪,以及看见他就放平耳朵的狗了。

親爱的V,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有的事情非得要通过死亡才能解决。死亡像一把深镐,一下就挖出了压在岩石下的脆弱。死的岩浆流过父亲的皮肤,慢慢灼为焦土,但他眉目舒展,看上去在隐隐微笑。当强悍冷硬的父亲放弃与生活的抗争,变得如此慈眉善目——那样子正是我无数次幻想过的那种温和善良的父亲啊,难道只有死亡才能揭去一个人脸上的面具,灵魂才会因此水落石出,我们的眼睛才能透过死亡看清事物?那到底又是什么篡改了真实的父亲。

那一天我们烤着父亲挖出来的树蔸子,用语言围剿八十岁的父亲,翻出陈年老账。父亲没吃晚饭,待在房间里。母亲告知他在哭。谁也没去安慰他。我们紧攥着父亲对我们的亏欠不松手,有意要父亲反省。谁也不知道那次笑声飞扬的声讨对父亲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亲爱的V,我愧于讲起这些,然而要搬开这压在胸口的巨石,正是我给你写信的目的,不因羞愧而逃避,不因扎心而放过自己,说出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极不人道的一面。父亲挖出来的树蔸子炸出一把火星,燃过的部分像龙身,每一片龙鳞都是火红的。母亲一边用火钳戳下这些火鳞埋进灰罐中,存到夜里为房间加温。父亲的第一个曾孙正坐在他母亲的膝上玩火,点燃了手里的小树枝,划来划去咿呀说话。我记得父亲当时低声辩驳过,他说起他六岁便死了母亲,而他的父亲是个常年不着家的赌徒,也说起了自己用草绳捆住裤头放牛的饥饿生活。我们没当回事,甚至有人说“你那是在旧社会”草草了结父亲的真正苦难。

我们成年后都离开了父母,聚少离多。我们不知道年复一年父亲劈柴的声音有了变化,一斧子下去,木头一分为二的脆响听不到了,变得像啄木鸟似的,一斧一斧地啄。柴堆仍旧会高高地码起。大年夜依然火光熊熊。烟灰如落雪,将父亲的头发染得灰白,再也没有褪色。没有人体会父亲用斧头啄出来的柴火与劈出来的有什么不同,反倒羡慕别人家烧蜂窝煤,烤无烟炭,轻视父亲没有能力改善现状,抱怨父亲没有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自私的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半路出家当农民的父亲,他那被割伤、跌伤、碰伤,蚊叮虫咬,皮肤像斑驳老墙的双腿。

树蔸子卖力燃烧,情绪随火焰高涨。这并非一场蓄谋的声讨。但刀子已经扎进了父亲的心脏。父亲的脸颊通红,神色局促,他两眼盯着树蔸子,眼里火光明灭,没有人在乎那是不是泪。我们早就形成了习惯,回来聚我们的,聊我们的,似乎有意显示我们的独立自主,让父亲在自己的家里变成局外人。而父亲并不要求参与。他可能一上午就在杀鸡、剖鱼、清洁内脏——他知道谁爱吃鸡肝,谁爱吃鸡胗,谁喜欢鱼肠,谁对鱼鳔情有独钟——我们打牌时,他在旁边瞄上两眼。这种状态持续了很多年。也许这便是中国乡村家族的典型特征,父辈与子辈间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中间是混浊不清的河流,或者荆棘错乱的荒野,仅仅因为血缘的关系,彼此遥望指认。拳头和冷漠、武断和固执、天性和习惯,这些东西在巩固并证明父辈的权威,我们从血缘的天然矿井中捡起缺乏形状的亲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根源。

森林里气温格外低,空气都好像冻住了。湖面结了冰。雪还时不时地下。房间里暖气正好。我的书桌对着窗外的湖。高的树木和低的丛林。雪地上有动物的足迹。我们见过熊的脚印。亲爱的V,我尽量扯一些题外话,以便我能够平静地讲下去。如果我控制不住情绪,就会语无伦次,一想到给我生命的那个人不在了,而他原本可以多活些年头,我就会敲打书桌,揪自己的头发。

亲爱的V,当我到达病房,护士正在给父亲清洗口腔。父亲眼神呆滞,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表情,他早已不在现实中了。他身上伸出来的管子连向屏幕闪烁的仪器,或者悬挂高处的瓶瓶罐罐。我并没有如自己设想的那样握住父亲的手、抚摸他额头的皱纹,也没有替他轻捶憋闷的胸口。我只是像个质检员捏了捏那些塑料管子、橡胶管子,阅读那些根本不认识的医学术语。

我也没去抚摸他被针扎得瘀青的手背。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像被忽然推到舞台上出演一个你根本不知道的角色。我甚至都不知道具体的病情,心肌梗死?老年痴呆?中风?我没有问。可能全是。我第一次觉得一切交给医生大可放心,而且父亲有公费医疗也不必担心经济支出。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带父亲离开这所小医院,到省城的大医院治疗。但那只是一闪念。我马上想到买房欠下的债务,手头没有足够的资金——你知道,这也是借口,我完全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事实上,我们毫无道理地相信,在全家人的照顾下,父亲会好起来。我们还讨论了轮椅,好像等着霸道的父亲因此变成一个顺从听话的父亲,照顾轮椅上的他远比平时和他相处更令人期待。

时间混乱黑白颠倒,父亲时而暴躁,时而呓语,形象癫狂。家人甚至请了民间巫师来医院给父亲驱邪。我知道这十分荒谬,我不信这些,但我没有反对。那一刻我理解了人们为什么迷信。

医生很快告知我们积水已经淹没心脏,父亲随时可能离开,他建议带老人回家。

我们的神经都很麻木。父亲鼻孔里插着的管子像大象的长牙,让人想笑更让人心酸。我们租了氧气罐,办了出院手续,扔掉了所有住院物品。父亲到家后意识突然十分清醒,和前来看他的乡亲说话,笑得十分开心,一点儿也不像将死之人。而我们则着手准备父亲的后事,订寿衣、纸钱、千年屋。这情景也算得上荒唐。当时整个现状都不太真实。我打开电脑选照片为父亲制作遗像,拷贝好照片开车去城里。

沿河的水泥公路有父亲的功劳,他找熟人争取了政府的拨款。车平稳地行进,河岸的风景变化很大但依然很美。我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吩咐我去镇里买农药的情景:酷日当头,地上热得烫脚,我踩着泥巴路上绵细的尘土,一路上咬牙切齿——我本可以躺在凉席上吹着阴凉的南风午睡,而父亲却等着农药去田里杀虫。我也想起从家门口望见父亲走在长堤上,用刚领到手的工资买回了猪肉和日常用品,不用多久厨房就将飘出辣椒炒肉的浓香。而现在以及此后的千年万年,父亲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河岸边。他再也看不到金黄色的油菜花,再也看不到河流静淌、大雪纷飞。再过几天,他的名字就会刻在一块木牌上和祖先的牌位一起放在堂屋的神龛中。

在冲印店等待处理父亲的照片时,我接到家人的电话,说赶快回来,父亲不行了。

亲爱的V,你可以想象我是怎么離开凌乱的市区,在一条两边是民居的乡镇公路上把车开得鸡飞狗跳,比从巴黎往回赶还要惶恐。我大骂自己太愚蠢了,赶回来原本就是想陪伴父亲,关键时刻却跑到城里来弄照片。我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想的是给父亲做一张什么样的遗像,就像一个家里失火的人慌张中只想到抢救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谢天谢地,父亲在等我。就如我之前告诉你的,他伸出手臂挽住我的脖子耗尽最后一口气。

亲爱的V,不知道你是否理解,父亲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们的家庭氛围达到前所未有的温馨,父亲清醒时像个听话的孩子,十分顺从依赖,我们得到了与父亲相处以来最轻松愉悦的时光,这时候我们都没想没有父亲是什么样的景象。

我现在想跟你说一个小插曲。有天早上我正在厨房烤面包,那个在《纽约客》发表过诗歌的美国女诗人一进来便朝我大发脾气,她打开消毒碗柜拿出没洗的碟子朝我吼叫,语速极快声音很大,连续几分钟情绪激动到匪夷所思。一开始我是蒙的,慢慢才明白她是指责我将脏碟与消过毒的干净碟混在一起,不尊重她的劳动成果。我没说话,一半是因为没整理出英语句子,一半在消化面临的莫名攻击。能这样安静地面对挑衅我也算是修炼有成。我默默洗净脏碟,放在铁篮里晾,继续做我的早餐。我想了三天没想明白,跟主管写了封信,要求女诗人道歉。主管认为最好由我自己跟女诗人沟通,因为我提出了种族歧视问题,一旦公开化事态就会非常严重。

晚饭后照样在壁炉前聊天,大家准备回屋休息时我叫住了女诗人,我说有话跟她谈。我开门见山,微笑但也严峻地说脏碟不是我放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指责我,我感觉受到了伤害,我现在要求你跟我道歉。我刚说完女诗人就已经泪流满面,哭得我乱了阵脚。我理解女诗人的情绪但对她这样狂风骤雨毫无逻辑的表现还是感到困惑。她依旧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堆题外话,包括她的敏感、孤独、神性质,似乎也抱怨了生活的艰难,等她缓下来说出她上个月死了父亲时,我一下子就原谅她了,道歉也不要了,也不管她父亲的死跟洗碗有什么关系,跟着她泪如雨下。

亲爱的V,过去你触摸到我内心的硬核,现在你可能感觉到父亲的死改变了我的整个性情与人生态度。那天晚上我跟女诗人聊了很久,火光中跳跃着我们各自的父亲画像,说的都是遗憾与后悔。她说她后悔搬去法国离父亲那么遥远,羡慕我守在父亲身边看着他离开,而她的父亲脑溢血猝死让人措手不及,死亡像一堵墙突然横在眼前,每天都在撞击她的额头。

我不知道猝死与病重衰亡哪一种会让亲人好受一点儿,人们总会将在医院的最后一段时间视为“尽了自己的责”,可是谁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欠下的责?谁又愿意面对亲人饱受疾病折磨却无能为力的现实?亲爱的V,你的父亲在医院住了好几年,最后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几个月,依旧留下太多遗憾,他走后你一个人游历欧洲,你是否在旅行中想清楚了困扰你的情感?一个人没有了父亲他还能不能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根源和归宿?我知道很多人将父亲的死亡视为父亲使命的终结,他完成了将我们带到世界上来的任务,人们的注意力侧重于自己的儿女。但我相信你不会同意父亲的存在就是这么简单。父亲并不是以父亲的名义这么走一遭的,父亲的存在一定有更深的含义,不然为什么没了父亲我就感觉世界有一半被抹成了灰白,不然为什么我走到哪里心都会空空荡荡?

炉火将熄时女诗人又加了一根柴。整个夜晚只有木头燃烧的声音。她准备写一组关于父亲的诗。我说到父亲本来可以看到我特意献给他的书,那本关于故乡与童年生活的绘本,记录了小时候和父亲钓鱼、随父亲进城的生活,还有我们当时的煤油灯、贫穷、棉花地,但不知何故,出版社忘了将我的献词印上扉页,父亲没看到“献给我的父亲”,我也没有说出这个失误。

我在下半夜谈到了母亲。母亲也是在我们的烤火间火焰熊熊时,讲起了父亲挖树蔸的情景。根据母亲的描述,我的脑海里形成了活动的画面,那完全不同于父亲劈柴的样子。劈柴的父亲是从容的,即便是后来啄木鸟似的叩击,也能听出父亲对生活的信心与内心的执着。母亲说,从来没有哪一截木头,像这一个大树蔸那样让父亲精疲力竭。父亲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老态,让母亲担忧,她提议等孩子们回村一起挖,父亲却要逮住难得的秋阳暖日,尽快将树蔸子码进柴房里。为了打赢这场战役,他带上足够的枪支弹药——锄头、斧头、耙头、锹、镐、铲、锤,两碗米饭填饱胃,嚼着杯底的茶叶,戴上白线劳保手套冲锋上阵。父亲的身体已经弯了,这使他干活时显得虔诚,似乎对眼前的事物充满了敬重。他很容易够着地上的工具,但摆幅和力度只能做到七八成,挥砍和挖掘的姿势显得怪异。以前一个树蔸子几支烟的工夫就可以挖出,这一回却花了三四天。紧攀地球的茁壮树根,几乎耗尽了父亲余生的体力,将树蔸子挪出深坑,他在地上坐了很久。

我在父亲死后的第二个冬天才得知这些。我不得不离开烤火间在寒风中呼吸。远处是父亲劳作的田野,他葬在那里,坟上还没有长出杂草。

亲爱的V,如果你知道我们就是烤着父亲耗尽体力挖出的树蔸子燃烧的火焰对他发起了那场集体围剿,你便能理解为什么我的心总会被火焰灼痛。Yaddo的天空蔚蓝。我走在没有路的腐叶上,森林里传来父亲的砍斫声,像啄木鸟一下一下地叩击树干。静默的每一棵树都在等着父亲的斧头,深埋的每一个树蔸子都在等着父亲的挖掘。而我,一个普通的人类,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壁炉的柴火渐渐微弱。夜仿佛深到了地狱。女诗人说了一句“天快亮了”,两个没有父亲的女人伸开双臂拥抱告别各自回房。那以后的晚餐她总是坐在我旁边,一个共同的秘密使我们亲密有加。

父亲的手臂落下去,眼睛合上了,他的躯体变得很长。我托着父亲的下巴,抵合他只剩三颗牙齿的嘴。葬礼很隆重。一切都顺利如意——这么说有点儿荒唐,人都没了,哪来的顺利如意呢?但乡下讲究这个,一个美满的葬礼预示着时运的好转,活着的带着缅怀会有好的生活。五年前我给父亲拍的照片做成了遗像,他穿着我买的黑呢大衣和系着格子围巾,日夜在墙壁上望着母亲。父亲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仍旧放在衣柜最方便的位置。母亲一直在哭,动不动就流眼泪。这让我想到他们感情很好。

亲爱的V,没有父亲的家空空荡荡。我在屋子周围走动,父亲到过的所有地方都成了父亲留下的遗迹。土地和蔬菜在想念我的父亲。我最后来到父亲的杂物间东翻西看,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这里堆积着旧书桌和废弃的东西,挂着父亲劳动时穿的工作服。我摸了摸父亲用过的钳子扳手、修理绿化的大剪刀、喷洒农药的手动水箱……我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有剩余的毛笔和宣纸、翻烂了的《毛泽东选集》。一个用绳子呈“十”字状扎绑得像食品包封的东西吸引了我。那是一沓父亲的老病历本,封面印着“毛主席语录”,有一条是这么写的:“应当条件积极地预防和医治人民的疾病,推廣人民的医药卫生事业”。给父亲看病的医生恐怕早已故去,他们用难懂的字写下不同的病症:瘀伤、肝区疼痛、右上腹隐痛、胫骨痛、头疼、肺部如针刺、因外力打击导致脑震荡……

我对父亲的病史一无所知。

我没去问母亲是什么外力打击,她现在不宜回顾多年前的事情。她需要平静。

离开时我带走了那些病历本。我珍藏着父亲的疼痛。母亲在夏天告诉我,我撒在父亲墓地的波斯菊花籽已经遍地鲜花。你知道那盛开的全是我的愧疚。

亲爱的V,你说,我的父亲会原谅我吗?

原刊责编    王十月

【作者简介】盛可以,女,20世纪70年代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死亡赋格》《道德颂》《北妹》《水乳》,中短篇小说集《可以书》《取暖运动》《在告别式上》《缺乏经验的世界》等。作品曾被译成英、德、日、韩、荷兰等文字。曾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