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肖小静被手机静音之后的振动闹醒了,睡眠一向欠火候,常常一起夜就睁眼到天明,此时一股无名之火倏忽上蹿,瞥见来电显示是缪嘉欣,依然问,哪里哪里?
听出了接话人的不悦,对方道,我是嘉欣啊!肖老师。
小静蹙眉道,这么晚来电话,不是告诉我,请我去吃杧果吧?
嘉欣呵呵一笑道,对不起,这么晚打搅到你。只是从昨晚想到现在,愁得不行,还是要给你打个电话,我怕这次凤梨天坑溶洞里面的蝙蝠躲不过去了,向你和刘传鑫老师求救!不过你们现在要是来,早熟的品种也可以吃了。
小静便一挺身坐起,拧亮台灯,这才细问原因。
嘉欣告诉她,自从新冠肺炎肆虐,波及全国之后,痛定思痛,上下检查严格了,县乡一些公开或隐藏的野味店铺起码表面上都收敛了,这是好事。现在却有一拨人盯住了玉笋山天坑溶洞里的蝙蝠,说是要对蝙蝠斩草除根,才能杜绝病毒卷土重来……
小静急问,他们怎么找得到这个溶洞呢?
嘉欣语带哭腔道,已经有几个人向我打听了,真心要下天坑去找,并不难啊!
小静问,你跟刘老师通过电话了吗?
嘉欣道,我是想先问你,再跟他讲。
小静道,那我来跟他讲吧。
嘉欣安静下来了,连声道,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小静觑一眼枕边的手表,才夜间两点。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叫点,关了空调睡下去,却是再无睡意。个把钟头之后,给刘老师微信留言:
果农缪嘉欣来电,上头瞄准了新目标,天坑溶洞里的果蝠小命难保,如何是好?盼示。
不到一刻钟,手机响起了语音通话邀请,是刘传鑫老师打来的。
小静将嘉欣那边的情况简单做了汇报,刘老师沉吟道,不待你来这个电话,我也猜到会出情况。
小静道,微信这东西太谋财害命了,近期我限定自己早、中、晚三个时段翻看一下。趁着这个学期课少,我得赶紧把一个省部级课题做出来交差,时间都踩线了。
对方乐道,我原来以为小静老师是可以看开的。
她道,稻粱谋的事,哪里那么容易看得开啊。
他问,那你说……我们是不是去嘉欣那里一趟?
她问,何时动身?
他答,尽着你的时间。
她道,我晓得你想讲的是,越快越好,那就明天吧。只怕你走不了?
他听出了她言语中幽幽的意味,一笑道,可以,原计划六七月要出一趟国,提前两个月把课上完了,你明早出门前给我打电话或发微信都行。
次日一早,小静开车到了世纪村小区西门口,刘老师已经提前在路边等候了。不待小静下车,他便开启了车后盖,将一个深蓝色大背包扔了进去。小静在驾驶座掉头问,你带上那么多家什,准备住个十天半个月啊?
刘老师上了副驾,“砰”一声关上门才道,还是过年时节在商店买的一顶露营帐篷,或许此行有用得上的地方。
小静戴上墨镜,松下挡位,车头一转,悄然而快速地上了路。
他问,导航还没吱声呢?
她答,在市内我从不开导航,除非去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他叹气道,难怪嘉欣半夜睡不着,也会先给你打电话,你晓得为甚吗?
他瞥见她的嘴角撇下来了,那是一丝自得与善意的嘲讽吧。
却一句追问,为甚?
他答,一是你的车好,丰田越野;二是你的方位感强,还记得第一次我开车去找他的果园场吗?在山里转了两圈就迷了路,那时候山里还没有信号,把嘉欣给急的,那一次起,定是心里留下阴影了吧。
听了此种解释,她是高兴的。一个女人,在一个她由衷欣赏却无法拢得太近的男人面前,即便听到一两句浅浅的宛如夜风拂过的夸赞,心里也会油然而生滋润与餍足。
因了多少有一些羞涩,她跳开话题,都讲我们文学院和艺术学院的老师浪漫,在我看来,你们生命科学学院的老师,整天跟植物学、动物学打交道,才最是浪漫,出门不忘带帐篷,就是浪漫的标配之一。
他呵呵一乐道,还有不少跟微生物学、生理学和遗传学打交道的,那些在高倍显微镜下看到的蠕动的东西,有使你惊叹的,也有使你惧怕甚至毛骨悚然的,距离浪漫很远很远。
她想了想道,所以,浪漫还是刻板,与专业无关,只与个性有关。
他断言道,赞同。
从深圳到S县的这一段路程,高速并非縱贯到底,全程需要三四个小时。导航提示,躲避拥堵,还得绕两段省道。但凡出门,且无论远近,只要是与自己喜欢的人同行,情绪总是高涨的。小静问他,路途迢遥,给你三个选择:一是放倒靠背睡觉,如果你昨晚也跟我一样失眠或者半失眠的;二是给我讲讲你那个领域内外的知识;三是……听书,我电子书里下载了大量的小说,长中短、古今中外的都有。
他从搁在脚边的背包里抽出一本《中国地图册》道,我得先看看一路经过的地方,补充一些地理知识。
她斜睨了一眼道,这条道我们也走了两三次了吧?每次都有新发现?
他道,每走一次,既是发现,也是重温。
她心中一热道,那你回忆一下,我们第一次是个什么情况?越多细节越好,对了给奖,错了当罚。
他斜斜地仰头,白了她一眼道,我们何尝有过第一次?
她面颊一红道,我讲的是第一次出行见面好不好!
他鞭挞道,拜托中文系的小静博士,男女之间的第一次出行见面,能省略掉“出行”或“见面”,简称“第一次”吗?
她明白若是顺了此话题,绝非他的对手,绕开道,那是三年前的暑假,本大学一群教职工自发组织的十几辆车粤西游,你上的那辆途观跟一辆东莞的车追尾了,在肇庆留置处理。车上四人分别来自建筑、土建、信息工程还有生命科学学院,你就拼车到我的车上来了。
他道,是我在路边与你四目相接,就觉得该上你的车了,名为拼车,实为缘分。
她道,车上同行者为何人,太重要了。一路上你讲的动植物知识,包括我们大学里的植物和鸟类,令我大开眼界。以前我太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了。孔夫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回去之后,不仅收到一本你主编的本大学校园的一本《植物志》,我还买了不少相关书籍。在旧书网上买的一本陆文郁编著的《诗草木今释》,收到一看,还是一九五七年出版的,一本相关《诗经》里面植物释义的旧书,薄薄一本,定价才七角五分,我却花了九十多元!
他道,从一九五七年到今天,六十多年过去了,一百多倍的增值,也是该的。其实,应该感谢那次事故,如果没有那次事故,我就没法搭上你的车,不坐你的车,和你就未必那么熟。十几辆车,五六十人的一个大车队,出去一周,大都只能是泛泛之交。
她道,认识你只是一道门槛,通过你这道门槛,结识了杧果大王缪嘉欣,才是源头活水。
于是他一个细节,她一个细节,重现了三年前在粤西S县拼车初识的一幕。
刘传鑫老师是在此次深圳大学车队来的前半年应邀到过S县,县里做一个宏观的旅游开发规划,请了城规、景观、文化、动植物等方方面面的人,刘老师是作为动植物分类学的专家被邀请过来的。县林业局詹局长很健谈,一千多平方公里辖区内的动植物如数家珍,S县的玉笋山不仅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猕猴、锦鸡,还有红豆杉、桫椤、银杏树、青梅、火桐等一二级保护植物。玉笋山,连同它腹中一个天坑同时申报了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紧锣密鼓之中,需要各方面的力量包括专家的配合。正是那一次拼车,他与小静聊到了从深圳返乡的缪嘉欣——詹局长对这个从深圳返乡创业的小伙子赞不绝口,特意开车带他去嘉欣果园场参观。不仅品尝了水果,还吃了一顿山珍——苦笋、竹笋、竹虫、猴头菇……
刘老师对小静道,说你是中文系的才女,应该多采写人物,这个嘉欣值得你采写,也不枉长驱两三百公里来此,仅仅是一次风景游的话,那与后来一群以游山玩水的普通旅游爱好者何异?
要么是为了感谢她的驾车之劳,要么是为了讨好一位适龄未婚的女性,总之返程前他俩脱队了,刘传鑫带着肖小静驾车径直去了玉笋山下的嘉欣果园。一看就是岭南人的嘉欣,生得瘦小精干,一张久经山里日晒的脸黑里透红,一双眼珠却黑得令人过目难忘。刘老师介绍,嘉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高考失利来到深圳,在龙岗搞过装修,在宝安开过网吧,后来在南山蛇口做了七八年的物流。十年前回到老家,接管了父亲的一个果园,两年内将面积拓展了两倍。果园以杧果为主,也有上百棵荔枝树和龙眼树,间杂一些阳桃、青枣和百香果。果园的水果以汁多味甜闻名,杧果因为产量大,储运较为方便,更是享誉省内外。
小静对果园一见倾心,说是若能早点退休就好了,到山里来安心做一名果农。
刘老师道,尽管你来深圳多年了,你这次吃过嘉欣果园的水果,才发现还有这么好吃的岭南水果!
嘉欣卖关子道,小静老师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小静道,你们说得好,我都情不自禁流口水了。因为水好,空气好,温差大,日照充足?
刘老师道,你给出的回答具有通约性,却没有特异性,或者讲,差别性。
小静急问,什么样的特异性和差别性?
嘉欣正要作答,刘老师赶紧阻止了他。说是带她下到天坑去做一次现场考试,再上来品尝、答题。
那个名为凤梨天坑的,当然没法跟享誉天下的广西百色地区的乐业天坑相比,一听说能下到坑底,小静就来劲了,说是乐业天坑只能高高在上地眺望,鳳梨天坑虽然小得多,但能下到深处,就吸引人了。想象的好玩,终被路途的艰辛大打了折扣。只有一条嘉欣才能辨识的勉强算路的陡径,蜿蜒而下。恰逢前两天下了雨,不仅山路湿滑,不免攀附的树木一直簌簌而下残雨。小静头上的一顶白帽子很快就被淋湿了,如果不是嘉欣和刘老师眼疾手快地前后扶抱,她就只能像孩童乘滑梯,一路滑到底了!事后回想,刘老师简直就是要看她的狼狈,才诱惑她一道下天坑的吧?
走到天坑的西侧,嘉欣从腰间抽出把一尺来长的弯刀,左挥右砍,辟出一条通道。嘉欣嘴里嘟嘟囔囔的,边砍边骂,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一块平地,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扁壶嘴似的洞口。嘉欣拐上刀道,这条路平时根本没有人来,即使斫出一条道来,很快就长拢了。洞口前面这块平地没有被茅草遮盖,全仗了脚下的石头。刘老师告诉她,这里都是石灰岩。天坑的形成有塌陷形,像广西乐业天坑群即是,这个凤梨天坑像是冲蚀而成的,确否则需地质学家来考证。
小静问,那从来没有地质考察人员来过?
刘老师摇头道,我前次来没有看到过相关痕迹。
嘉欣附和道,我也没听说过,我们拐里村知道天坑下面有溶洞的不少,来过的人可是屈指可数。
小静伸展酸疼的四肢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刘老师道,不仅因为路难走,嘉欣告诉过我,还因为这里面有一样动物,他们以为不祥。说着他摆摆腰。
小静浑身一哆嗦,差点跌倒问,不是蛇吧?
刘老师一掌撑住她的背脊道,你是属鼠的吗?那么怕蛇,一起进洞去看看就明白是什么了。跟你说过,有一道考题的。
远看扁扁的不起眼的一个洞口,趋前便见也有十来米高。三人排成一行,嘉欣打头,刘老师殿后,小静夹在中间。入洞之后越来越暗,嘉欣手持一支强光手电筒,却低低地只扫射小静的脚下,叫她当心。
小静道,一般进溶洞就是看钟乳石,开发出来,布置彩灯,再附会各种传说,这个是麻姑献寿,那个是群英聚会……黑黢黢的,我们来看什么呢?
嘉欣伸掌捂嘴。
刘老师跟她耳语道,你很快就能看到了。
嘉欣立定,弓着腰小声道,看到了吗?
俄而,刘老师回应,看到了吗?岩壁上,尽是!
小静听见头顶“嘶嘶”的叫声,似鸟非鸟。
小静猝然看清是什么了。蝙蝠,成千上万的蝙蝠,倒挂在溶洞上,俄而有几只盘旋飞舞,又牢牢钉上了石壁。
嘉欣的电筒没当心倏忽划过岩壁,顿时搅动了千年沉寂,世界末日般的黑色翔舞,瞬时拉开了一张厚重的黑色帐幔,从洞内急速盘桓着拉向洞外,原本敞亮的洞口瞬间关闭,聒耳的啸聚排山倒海,随着巨大的黑色布阵急速在空气中涌流。黑色的帐幔转瞬变成了黑色的瀑布,奔腾而下,啸聚而上。
小静惊呆了,一声尖叫倒在刘老师怀中。
蝙蝠却始终只在洞口往复,最后全都飞回洞内岩壁,一一钉牢在各自的位置。
刘老师轻轻拍着她的头道,别怕,它们不伤人。这次是我们不小心打扰到了它们。
大约过了一分钟,五分钟,抑或更长时间,洞口豁然,万窍无声。小静双手一推,站起来道,我刚才真是吓到了,毫无准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这么大的阵仗。
嘉欣道,是我的手电光惊到了它们。
刘老师道,也好,上一回来,我也没见着小精灵们群起飞舞,小静老师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了。五六万只,或者上十万只,无法计数。
出洞之后,爬上天坑,刘老师浑身汗湿,小静已是气喘吁吁。唯有嘉欣面色微微泛红,若无其事。他抱歉道,早晓得你俩这么耗费体力,该背一筐水果下来,解渴又解乏。
小静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发问,一筐啊!现时有什么水果?
嘉欣笑道,应有尽有。
刘老师道,小静姑娘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三人加快步子来到一个楠竹、杉树皮搭建的果棚。下面的一圈儿竹椅,围着一个天然石桌,打横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丰满女子,早已备好了各式水果在等着。嘉欣指着介绍,秋芳是他老婆,便吩咐赶紧烧茶,客人都渴了。
小静一看,杧果、菠萝、荔枝、青枣……都切成一片片,码成一粒粒,欣喜道,有水果就可以解渴,我可以不喝茶了。
嘉欣道,荔枝现时只有早熟的妃子笑,杧果是贵妃杧,菠萝几乎一年四季都可以应市,无所谓早熟晚熟,尝尝青枣,也有一股子清香。
小静只嫌生了一张嘴,每拈一种,都惊讶地叫道,妈呀,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甜的杧果、这么香的菠萝、这么脆的青枣!样样好吃,在深圳怎么就吃不到呢?
刘老师呼啦啦连吃了几片贵妃杧,才甩甩手道,在深圳能吃到,我就不用带你到这儿来见果王嘉欣了!
嘉欣自得道,深圳现在也能吃到,不过要我告诉你,哪里才能买得到。
小静央道,别卖关子了,告诉我深圳哪里买得到。就不消我年年开车跑这么远来吃了!就你这里的妃子笑,也不输给深圳的桂味、糯米糍啊!
嘉欣道,刘老师不会舍得你跑这么远的,有他吃的就有你吃的。你每年找他就好了。
小静转身对着刘老师顿足道,那以后我这张嘴就交给你了!
刘老师翻翻白眼问,光交嘴不交别的吗?
小静哼了一声,那你还想要什么呀?!
嘉欣说早备了几个果盒,一样装了两盒,让他们带回深圳。同时还给他们几只羽毛光亮、冠子鲜红的肥鸡,一起装在大盒子里。嘉欣特别强调,这不仅是走地鸡,而且是“无抗”鸡。
小静诧问,还有无抗鸡一说?
刘老师答道,所谓无抗鸡就是从鸡雏到出栏应市的肉鸡,从不用抗生素,吃的是无抗饲料。
嘉欣补充道,还得多谢刘老师,他将深圳安多福消毒液引进到我的鸡场做实验,就再不用抗生素了,现在订货都排到明年了,我人手不够,顾得了果园,就顾不了养鸡场!
小静拍掌道,这个太需要了,我的一個闺密,怀孕的时候体检,体内抗生素超标,她说怎么会呢?一年多没吃过头孢、没打过青霉素之类的药物。医生问她,你吃不吃鸡鸭鱼肉?这才明白,日常饮食就逃不脱无所不在的抗生素!
一番感慨到了路边。
上车抬腿,小静才感觉腰腿酸痛不得劲,自觉是久未有适度的锻炼,今天进出凤梨天坑爬上爬下几百米,这才显出疲惫。
刘老师瞥她一眼道,那一边歇着去吧。说着上了驾驶座。副驾位子上的小静打倒了靠背,眯了眼道,有人给吃鲜美水果,有人给开车接送,有此两样,夫复何求!
上了高速,刘老师笑了,文人的幸福点不高啊,六十度就沸腾了。又问,那道题有答案了吗?
她反问,为什么嘉欣果园的水果都那么香甜?口感真的跟在深圳吃到的不一样,我想到的只能是,山水好空气好,日照时间长早晚温差大。
刘老师回望她一眼,沉吟道,水、空气、日照及温差,确实是果园欣欣向荣的四大因素,当然还要种子好。我想,他的水果好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未见他往下说,小静转脸问他,施肥?农家肥?
他问,往深里说,什么农家肥?
她挺直道,草木灰?山里草木多。嘉欣有养鸡场,还有猪呀、鸡呀的粪肥?
他道,你猜对了一半,除了鸡肥,他还有很多蝙蝠屎。蝙蝠屎含有很高的磷和钾……
她拍掌道,蝙蝠粪还是一味中药呢!学名叫夜明砂。我大舅是一名中医,我从小就被他拉着认识了不少中药,他还教我背诵过含中草药的诗歌,其中就有一句“更喜夜明沙(砂)月色,重楼独上步青云”。夜明砂可以清肝明目,散瘀消积;重楼可以清热解毒,消肿止痛。
他“哦”了一声道,黄芪、党参、当归、杜仲之类,我是知道的。蝙蝠屎叫夜明砂,这么美的名字?还有那个重楼,以前都不知道。
她得意道,刘大老师也有不知的啊!传说南宋词人辛弃疾写过一首《满庭芳·静夜思》,里面是二十多种中药组成的,太长了,我勉强只能背出上段: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缕织硫黄。柏影桂枝相映,从容起,弄水银堂。连翘首,惊过半夏,凉透薄荷裳……你看里面有多少味中药材?我们学院教古典文学的老师说,查过好几个辛弃疾词选本,未见收入,兴许是后人的托名之作吧。
他道,很美。我原本也是想学医的,阴差阳错,读了生命科学,也是喜欢的。不过我若是学了医,肯定是西医,我父母都是搞工科的,受他们影响吧。
她道,你如果学了医,我们可能就互不认识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世上遇见,真是太离奇、太偶然、太难得了,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概率。
他道,是呀,你我相遇就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中的一个小小概率。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小小概率之中的擦碰,还有那么多相投的趣味……
再迟钝的女人,也能听出此间的幽微。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悦,往往在见面的刹那间便可形塑;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好感,则往往需要通过一两次乃至更多次切近的接触才可搭建。对于小静这样已然错过择偶之韶华的女子,矫情有几分,自失有几分,唯有精神与趣味的不可将就,难以逆转。
回到深圳大学之后,他俩自然延展了接触,延续了活动,却也仅止于此。其间小静通过生命科学学院的一位老师,有意无意间了解到刘老师的一些情况,知道他结过婚,有一子,现在夫妻关系可能不好——证明之一,就是从未见他与妻子一道出来参加过院里的任何活动,是离异还是分居……没人说得清楚。大学的同事关系就是这样,只要本人不外露,其他人难以尽窥别家堂奥。也就仅此而已,小静并无进一步打听的迫切,顺其自然或曰等待,是她这种个性、这个年龄的人生规训。
即使如此,巴望收到微信、电话、见面及一道外出活动,依然不时浮现在闲暇的想象之中。
那一回,快到深圳了,他才兜底答案:我相信,嘉欣那儿的水果好吃,跟果蝠授粉有很大关系。
她惊问,你是说蝙蝠也会像蜜蜂、蝴蝶那样传授花粉?
他道,是呀,非洲有很多地方的果树也包括杧果树,靠的就是蝙蝠授粉。嘉欣果园交通不便,十多年都没上去过蜂农,他自己养的几十箱蜜蜂根本采不过来。况且溶洞里上十万只蝙蝠吃什么?你以为有那么多昆虫给它们果腹吗?大量聚集的果蝠寄宿在溶洞里,吸食花蜜和花粉的时候传授了花粉,主观利己,客观利他;嘉欣则坐收了果实的丰收与甜美,这几乎是一种梦中才得见的生态啊。
两人紧赶慢赶到达S县,已是午饭时分。嘉欣早已开着一辆蓝舰皮卡车在进城的十字路口等候,将二人引进小巷深处的一个“豉油鸡饭店”。店主是一个头皮刮得精光的后生,显然跟嘉欣熟稔,一上来就开着半荤不素的玩笑,嘉欣却全无心情,也不接店主递过来的菜单,摆摆手道,不要少了豉油鸡、野山菌,其他你配好就好。
店主领命而去。嘉欣便把情况大致说了。也不知谁偷偷跟上面打了小报告,讲是本县凤梨天坑里有个溶洞,溶洞里面藏了很多蝙蝠,没准哪一天就会出来祸害人。一旦又有一个什么疫情从本县出发,那领导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你想想,经历过新冠肺炎疫情,东西南北,那么大的封城封村的阵仗,哪个心里不胆寒呢……
刘老师急着打断道,那又怎么样呢?莫非要像当年“除四害”那样,上上下下来一次除蝙蝠?
嘉欣道,是呀,林业局詹局长已经跟我通过两次电话了,讲是近日他们就要下来察看,怕是躲不过去了。
刘老师便掏出手机道,我给詹局打个电话,问问是什么情况,一般讲,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电话接通了,刘老师简单告诉詹局,他一早开车过来,现在和嘉欣在一起。那边便打断道,我晓得了,我下午到果园去找你好了。便把电话挂了。
刘老师面色一沉道,感觉问题不在县林业局,历史一再证明,但凡是上面压下来的,底下就未必顶得住。
饭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往玉笋山。到达果园之后,小静说,这次来感觉比上次快了许多。
刘老师道,你没感觉道路都硬化了吗?上次来还有几公里的黄土路。
进果棚坐下,嘉欣老婆秋芳照例备了茶,笑眯眯地倒茶、端果盘。嘉欣道,是呀,前一段才搞好的,我花了百八十万元,县里也配套给了四五十万元。如果把蝙蝠搞没了,先不讲别的,我这个果园的损失就难以估算了。
小静道,我正想问你呢,刘老师告诉我,果园的水果高产,而且好吃,跟果蝠授粉关系很大,你看到过吗?眼见为实哟。
嘉欣道,我还真没看到过,一个是我从来没有晚上在山里守夜,那还不被蚊子吃了。我曾在山里放养过两头毛驴,有一头就被蚊子活活叮死了,另一头赶紧牵出来,不然是一样的下场。
小静问,不是溶洞里有那么多果蝠吗,为何没有吃尽蚊蝇?
刘老师道,万事万物都是一个平衡,如果都吃尽了,果蝠岂不要饿死!果树开花的季节,果蝠还有花蜜可食,改善一下口味,其他季节呢?这或许也是蚊蝇不可能都被吃尽的原因。
小静道,要紧的是找到果蝠授粉的确凿证据,这样保住果蝠就有理由了。
谈讲间,一辆铁锈色的越野车轰鸣着开了上来,猛然刹住,跳下来的却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小个子,平头,姿态矫健。
刘老师张手迎上去道,詹局好身手!
詹局一把摘下墨镜,眼光挑剔地横扫,在小静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刘老师介绍她是文学院的才女,在报刊上常有文章发表。
詹局道,好哇,这次过来正好跟进报道一下我们的除蝙蝠行动。
嘉欣语带哭腔道,别,詹局,千万别……不然我这果园就完了。
刘老师道,还真有这回事啊?是不是太鲁莽了一些啊!
詹局道,一个是来自前一段的疫情,再一个是听传闻,澳大利亚大火之后几十万只蝙蝠拥入城市攻击人,加上不断有人写信给防疫部门,多方面的因素综合在一起,上面就不能不重视了。县里接到通知之后,已经开了两次会了,任务交给我们林业局来落实。文件还说,蝙蝠身体就是一个病毒储备器,埃博拉病毒、SARS病毒、马尔堡病毒和新型冠状病毒等引起恐慌的病毒,全部来自蝙蝠!
嘉欣道,请詹局向上面反映一下啊,蝙蝠好好地待在溶洞里,從没有招谁惹谁!况且,我的果园如果没有蝙蝠,哪来的品牌效应?哪里销售得到深圳、香港、澳门!这个嘉欣品牌,也是为本县增了光的吧!
詹局道,你讲嘉欣果园的水果好吃是因为蝙蝠授粉的结果,口说无凭,你连一个视频甚至一张图片都提供不了,让人家如何相信呢?
嘉欣嘟哝道,我爸爸在世的时候是看到过的,可惜他那个年代没有相机能够拍得下来夜景。他还告诉过我,在一堵石壁上,看到过一幅蝙蝠在树林里吃花蜜的岩画。我爸爸四十七岁那年在悬崖上采草药摔瘫了,床上一躺就是一二十年,他不能亲自下天坑了,我根据他描绘的地形,就始终没找到那幅先人刻下的壁画。时间一久,估计长满了青苔野藤,后人就更难找见了。
刘老师道,现在先要找到问题的要害,除掉果蝠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它们身带病毒。可是携带病毒的远非蝙蝠一类啊!苍蝇、蚊子、蟑螂、臭虫……证据确凿携带各种各样的病毒,你消灭得了吗?如果说这一类名副其实的害虫太多了,消灭不尽,那么鸟类也是一个病毒的传播源,这一二十年来,不时出现的禽流感,有不少也是禽鸟传播的,莫非也要将鸟类根除干净,以杜绝传播传染?又比如流感病毒的自然宿主是鸟,却也有寄居在猪体内的,我们既经历过几次禽流感,也经历过几次猪流感,我们能从此不吃猪肉了吗?
詹局拍掌道,你讲的鸟和猪有说服力,可是我去讲没用,我虽然是林业局的一把手,可也只是一个传令官,或者讲是执行官,上传下达而已,要是上面下了指令,执行不力,头上的乌纱帽登时就会被人摘了去。这个要你去讲,你是深圳大学生物学方面的博士、副教授。
小静道,是呀,幸好刘老师今天赶过来了,多待个几天都不要紧,把天坑溶洞里的蝙蝠保住了,也就保住了生态,护住了嘉欣果园,这回就真不算是玩了一趟。
刘老师眼睛一亮,看着小静道,是呀,保住生态,这才是第一位的。
詹局道,这样吧,我今晚回去,刘老师你准备一下,我呢,明天一上班就张罗一个会,请有关方面的人出席,最好是请到县里的一二把手参加,其实他们只要来一个就好了,他们都很忙的。你们是跟我们一道回县里住吧?
嘉欣道,如果要想舒适呢,两位老师就跟詹局回县里;如果想看月亮就在我这里住。
刘老师道,我想就地住下,反正距离县城也就二三十公里,要过去快得很。要不小静老师跟詹局回县里,县政府招待所房子虽然老旧了,可院子里各式各样的竹子,蓬蓬勃勃,有厘竹、楠竹、水竹、斑竹……十几个品种呢!
小静道,你要不过去一一指认,在我眼里竹子就剩大小粗细的不同了。
刘老师张嘴刚要说什么,小静赶紧道,我也住这儿吧,我喜欢山里的安静。
詹局于是告辞,跨进他的越野车轰鸣着开远了。
嘉欣道,詹局是华南农业大学林学院的大专毕业生,原本很有抱负的一个人,职场待久了,也疲沓了。讲起他的一拨老同学,离开本专业在深圳或广州下海的,都玩得有声有色,唯有他,既怕打烂了家里的坛坛罐罐,又不敢近墨者黑,结果什么也守不住,又什么也做不了,一无是处。
小静道,他不也是开了越野车吗?
嘉欣似有不屑道,一辆瓦滋猎人,十万元就撑住了。
晚饭,嘉欣老婆秋芳备了一盆山沟里的小鱼,裹了蛋清、面粉炸得酥香;又炒了一盘红辣椒石蛙,色相诱人;再是一只整鸡清炖,一揭盖便香气扑鼻,另配的两种青菜,也油绿可喜。
嘉欣取出一只手臂长短的竹筒,斟出的是自酿的谷酒,却是高度白酒,端至鼻前,便能嗅到一股竹子的清香。
刘老师喝了两小盅,很快地颧骨漫上了红晕,话也稠了,道,其实城里头待久了,最羡慕的就是这种农家的生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吃什么都是一个天然,吃什么都放心。
小静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林与清泉同在,当然好。可是城里的一堆功名,刘老师怕是很难放得下吧?
刘老师叹道,是呀,放不下的不只是功名,还有……
小静想等他的“还有”,他却转移了一个话题道,其实,我头次来就想住嘉欣的民宿或者露宿。同时也真想碰碰运气,指望能看到蝙蝠月夜采花蜜的图景呢!
是夜,小静和刘老师分住民宿中的2栋和3栋。嘉欣的山林民宿有五六栋,皆为一厅两卧结构,平时并不对外,只为一些亲戚朋友和熟络的客户开放。他跟两位深圳客人说,尽管放心,我老婆特意搞过卫生的,秋芳搞卫生和做饭菜,都是一把好手。
两位客人都道,不好意思。
刘老师补充道,白带了一顶帐篷过来,用不上了。
小静道,你要是睡帐篷,被蛇咬了怎么办?
嘉欣笑道,是吧,我们小静老师也不放心你露宿的。
刘老师和嘉欣先是帮着提行李到了小静住的2栋。进去之后小静就叫道,太好了,一股子木头的香气。又进卫生间,但见装有智能马桶盖,又是一阵惊喜道,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都是女性挑剔的地方。我老家在赣西宜春,以往每年放暑假,我都会去宜丰官山住几天,那是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从不对外,空气真是好。
刘老师问,今年呢?
小静道,这两三年都没有去了。为手头的课题所苦,想想要不是为了职称,真不该申报这些别人不爱看、自己做完也不想再看的课题!
刘老师道,是呀,红尘中人,看破不易,都有一样的苦恼。
小静道,也有看破的。我们文学院有两个教师,临到退休了,守住的就是一个讲师职称,二三十年以来从不申请任何课题,也不发表论文,更不用讲上什么SCI之类了。
刘老师赞曰,我欣赏这类的,尽管目前暂时做不到。
小静附和道,我也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嘉欣见他俩似乎有话要讲,就告辞下去了。
嘉欣一走,两人反觉生涩无语。
他先道,早知道有两个卧室,开一栋就好,免得秋芳搞卫生。
她道,想起來了,我给他太太带了一支香水,香港买的,明天给她。
他道,香水是好的,我想,她最需要的不一定是香水。
她问,以一个男性的眼光,最该送给女性的是什么呢?
他踌躇道,我多久没给女性送过东西了,还真被你问住了。一般来讲,总还是实用一些吧。
她俯身去收拾衣物道,你是对的,女人总比较实在一些、落地一些,可是女性也有浪漫一面的。
欲再等他回答,他却一低头道,不早了,我过去了,明天见。
次日一大早,嘉欣过来叫吃早饭,同时告诉他俩,詹局来过电话了,县里安排了上午九点整开会。
刘老师惊道,他的动作真快啊!
匆匆吃罢早饭,三人同乘嘉欣的车赶往县城。路上出现了一起车祸,等到交警赶来处理疏通,到达县政府三楼的会议室,恰是踩点,县长等一行人陆续进来了。
县长简短的开场之后,先由詹局介绍本县的野生动物现状,再由疾控部门的人回顾前一段疫情时期新冠病毒的传染情况……两人各讲了一刻钟左右,县长对两人的讲述都似有不满道,一个讲野生动物,不讲我们县有多少只野生蝙蝠?一个讲疫情的不讲蝙蝠是不是传染病的宿主之一?我们今天请来深圳大学的刘传鑫教授,就是要论证一下这么多藏在玉笋山天坑溶洞里的蝙蝠,可留还是可杀?你们两个总还要提一提蝙蝠吧?
疾控部门的人默然无语,詹局起身道,天坑的溶洞里是有很多蝙蝠不错,是在本县林业管辖的范围也没错,可这种野生动物不在我们的保护名录之中,就像还有麻雀、灰喜鹊一样,我们基本无视它们的存在。
座下有一片轻轻的笑声,缓解了会议的紧张。
县长蹙起眉头道,有些动物,你无视它的存在,它可不会无视你的存在。
轮到刘老师发言了,认识他以来,小静这是第一次听他正经发言。他手上没有任何讲稿与资料,却从动物学的大致分类讲到了蝙蝠,几十种蝙蝠在国外及国内的分布、习性。本县的蝙蝠主要是果蝠。果蝠是狐蝠科果蝠属下的动物,主要分布在热带和亚热带,中国则主要栖息在华南的森林里。果蝠大小都有,最大的狐蝠翼展可长達两米。果蝠在黄昏或夜间出来觅食,我们这一带的果蝠以采食花蕊为主,虽然对果树可能造成一定危害,却同时传递了花粉,尤其在大面积果林没有足够的昆虫传授花粉之时,其正向作用就更为突出。还有一些食果蝠,杂食多种果子,果树的种子经其消化道排出之后,不仅有较高的萌发率,而且有较高的播迁率……
他的讲话语速偏快,对于那些思维活跃、反应敏捷的大学生是合适的。在这个场合似乎也有吸引力,她感觉到了一圈儿听讲人的神情专注。通常说女性对异性的气味敏感,对小静而言,同样敏感的还有男性的声音。刘老师演讲之时的音质,较之平时散淡,更厚实且富有磁性。
伴随着他半小时左右的讲话结束之后的谢谢,座下响起了一片由衷的掌声。这掌声中,自然也有小静的参与,四目相接之时,她相信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赞许。
接下来县长让大家提问,并希望大家提一点有难度的问题,刁难一下我们的教授。
一个年轻的男子自报家门是学水利的,他问,如果能够通过解剖确定,我们山里的蝙蝠带有多种病毒,是不是消灭它们才是更正确的选择,避免重蹈瘟疫覆辙?
刘老师答,不用通过生物学解剖实验,我就可以断定,这一大群果蝠身上肯定能找到不止一种病毒,问题其实不在这里。根据目前出现的化石可证,这种会飞的哺乳动物,生活在大山里、溶洞中,至少已经有七千万年了。人类才多久?至多是几百万年,连蝙蝠生存年份的零头都不到。我们有何理由去搅扰它们?彼此相安无事,岂不是岁月静好?换一句话说,成为各种病毒宿主的动物无所不在,譬如SARS的病毒宿主可能是刺猬、果子狸与穿山甲,莫非我们为了消灭SARS,就把刺猬、果子狸和穿山甲都干掉吗?中东病毒MERS,又称中东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有此一说,它的中间宿主是骆驼,骆驼跟人类接触更频繁,我们能够从此把“沙漠之舟”斩草除根吗?诸如此类的例子太多了,举不胜举。
略有冷场。
一个穿花格衫的女子问,即使蝙蝠能够给果树传递花粉,我们为何不能让蜜蜂来取代它们呢?
刘老师刚想说什么,侧脸见嘉欣在旁,便示意他讲讲。
嘉欣站起来,落落大方道,他的果园里是有一些蜜蜂,都是他父亲在世之时,本地野蜂的收养与延伸,适者生存。不大量引进外地蜂农,一是担心同时带进来不知名的虫害与病毒;二是,现在到处喷洒农药,蜂农损失很大,种群逐年减少,不是想什么时候约来就约得到的。
刘老师补充道,这么多年以来,嘉欣果园里,蝙蝠采蜜授粉,形成了一个自然而良性的循环,这个平衡真的很好,千万不要轻易打破它。万事万物,自然的平衡,才是真正的永久的平衡,妥帖而平安。
有人嘀咕,蝙蝠采蜜授粉,好像谁也没看到过啊,都是推论的,连一张图片也没有。
嘉欣叹气道,我爸爸在世的时候是看到过的,我只要下点功夫,也能够拍得到,你们给我点时间就是了。
刘老师沉吟道,果蝠是否在嘉欣果园传递花粉,没有图例,且让它存疑。这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当然,对嘉欣果园未必不重要。自然界多次给过我们惨痛的教训:任何一种平衡不要轻易去打破,因为我们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遗症。惊扰蝙蝠,包括它们的肉身和栖息地,不完全是蝙蝠会采蜜授粉,灭绝了蝙蝠,担心没了好吃的果子,更怕适得其反,将更多的病毒释放出来。动物世界,人不扰它,它就不会扰人,我们何苦要去赶尽杀绝呢!病毒的一大特点就是寻找新的宿主,原本它待在野生动物身上,彼此相安无事,一旦你侵占了动物地盘,病毒很快就会完成从动物向人的迁移,这就是所谓“人畜共患病”。这类的例子很多……
轮到县长做总结了,他倒是快人快语道,今天听到刘教授的演讲和解答,我不想恭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是却听明白了,归总一句话,No zuo no die,不作死就不会死!我们的玉笋山,正在一步步申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那么多动物植物,都要保护起来,不要去乱动,不管是什么动植物,不管是什么等级,一个是不要乱砍,一个是不要乱吃。北方人讲我们广东人,天上飞的除了飞机,什么都吃;四条腿的除了桌子不吃,什么都吃。要彻底改变这个陋习!一切从我做起,大家讲做不做得到?
座下群起响应,做得到!
之后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县长对詹局道,你把今天会议的情况,拟一个材料及时报上去。说着侧身对刘老师道了一声谢,告知还有一个会在等他,两人匆匆一握之后便卷起手中的材料快步离席了。
散会后,刘老师对詹局道,没料想这么短的一个会,很久没有开过这么高效的会了。
詹局道,县长上任时间不长,原是华南师范大学信息工程学院毕业的,从不见他开长会,也是因为太忙,每天都有好多个会等着他到场,忙得像陀螺一样。
院子里,刘老师与小静依旧上了嘉欣的车,他俩还是愿意回到山里去住。
车上,刘老师对小静道,今天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听到你发言,早知这么快散会,应该让你先讲讲的。
小静道,我能讲什么呀,这个会,你才是专家,一言九鼎。
刘老师道,听听文科老师从审美的角度讲讲动物,也是需要的。
小静道,我可以讲故事,明代的文学家冯梦龙写了一本《笑府》,里面有一则蝙蝠的故事,凤凰过生日,所有的鸟都前来祝贺。只有蝙蝠没有来。凤凰责备他:“你屈居于我之下,怎么能如此骄傲呢?”蝙蝠说:“我有脚,属于兽类,为什么要祝贺你呢?”之后,麒麟过生日,蝙蝠还是没有来。麒麟也责问它为什么不来的原因。蝙蝠说:“我有翅膀,属于飞禽,凭什么向你祝贺?”不久,麒麟和凤凰见了面,说到蝙蝠,相互感叹说:“现在这世界风气恶劣,偏偏有一个这样不禽不兽的家伙,真拿他没办法呀!”
听完,刘老师和嘉欣都乐了,嘉欣道,你若是在會上讲了这个故事,大家都要说,蝙蝠可杀了!
小静道,可是我也会说,中国自古以蝙蝠为吉祥之物,这种吉祥文化在中国各地的建筑雕刻和绘画中都能看得到。代表福、禄、寿的分别是蝙蝠、梅花鹿、寿桃,福寿双全则是蝙蝠和寿桃的组合,多子多福呢,不用讲是石榴与蝙蝠的并置。
刘老师叫好道,下次就请你专门讲一次,中国的吉祥文化,从蝙蝠开始……
小静幽幽道,好哇,但愿有下一次,我一定好好准备一下。
是夜,因了心情大好,嘉欣备了茶点,请两位老师品茗赏月。月晕很大很厚,月儿便显得萌萌的,有几分切近的躲闪和顽皮。一棵棵的果树,有的伛偻,有的挺拔,露出参差的行伍。林子深处不时传来几声梦呓般的鸟啼,在林间骤然扬起又倏然落下,分明在森立的树上,鸟儿们眠中的呼朋引类。
忽然起风了,不像是自然而来,却像是有人在身背挥舞着一把巨扇。随着呼呼的响声,嘉欣诧道,怎么回事啊?
便听得溶洞那边呼啸而来的一匹巨大的黑幛,扯过头顶,漫过树梢,遮过月光。
刘老师道,啊啊,今晚有福,要看到果蝠采蜜吃果了!
小静将双手堵在嘴边道,真的啊?
月光再度轩然一亮,群起的生灵们潜落在密密的枝头,却悄寂无声。像一大片流沙,很快泄漏得点滴不剩。
三人才刚站起,群起的生灵们再一次鼓翼腾飞,飞向月光,飞向山头,飞向高远。
余下一地破碎的金色。
次日一早,三人都相约下了天坑,都想看看蝙蝠们是否回归了溶洞。
他们亲眼看到的除了一地的蝙蝠粪,无论穹顶还是四壁,一只生物都没有,既无果蝠,也无其他。
小静道,想起一个词儿,万籁俱寂。
嘉欣懊丧道,怎么会呢?从来没有见它们一去不返的。
刘老师道,是呀,离开了它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溶洞,它们还能到哪里去呢?!
就为了看看果蝠们是否回来,刘老师和小静再多住了一晚,再到溶洞,耳闻目睹的依然是一片死寂。
与玉笋山嘉欣果园场告别,驱车返回深圳之前,刘老师对嘉欣道,这个谜我暂时也解不开,一旦它们回来了,你就告诉我们吧。
嘉欣双眼迷离道,真是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啊?
回到深圳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小静又在案头蹙眉铺开了课题,接到了嘉欣的短信:詹局告诉我县里的材料上报之后,上面很快批复,疫情很可能出现反复,为防止灾祸,须从源头切断。迅速组织队伍,将凤梨天坑溶洞里的蝙蝠及时全部扑灭。
小静问,那些蝙蝠回来了吗?
嘉欣答,一去不返,踪影全无。莫非它们事先得到了什么指令?
小静将通话记录,微信转发刘老师。
过了一刻钟,刘老师发来一段微信语音,念的却是托名辛弃疾《静夜思》的下阕:
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
他是照本念的,还是背下来了?隔着时空,小静一时琢磨不透。
原刊责编 白连春
【作者简介】南翔,教授,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著有小说、散文、评论《绿皮车》《抄家》《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等十余种,非虚构文学《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