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日
一只白色的小鸟用长长的腿,把自己支在历史的浩海烟波里。河流依旧,古渡已经废弃,偶尔,会有鸟声沿着石阶爬到岸上,用摊开的光芒,打捞淹没的繁华。
不远处就是黄河边上的古镇,有几千人的规模,听当地的老人讲,居民多为移居的外地人的后裔,本地的原住居民,人口还不到一半,如今,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客居的人,哪些是当地的人,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他们已经相互融入,除了内心里的精神故乡,家园的概念,都一样了。
唯有古渡,还执着地保留着原貌……
石条垒起的古渡,一头扎进水里,静候南来北往的商船,一头爬到岸上,迎接四方来客。可不要小看这个普通的渡口,曾经,这里帆船林立,商贾云集。如今,都已经作为历史的记忆,凋敝在用水洗过的过往里,成为厚厚的青苔,凝集在风化的石头上。
镇上的人,习惯于在古渡张望,那一双双眼睛,洞穿的何止是时光,他们眼里,住着一部部家史。不知不觉,这里,变成了古镇人的游泳池。这也是一种传承。镇上的人,顺着记忆,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进水里,踏实。
而女人们,古渡,是浣衣的最好去处。黄黄的河水,干净的石阶,把一家人所有的衣服、被褥,交给棒槌,此起彼落的回声,喊回了阳光,喊回了清洁。喊不回的,唯有生活中的杂质,还有消失了的船工号子。
“竹林七贤”用过这个古渡,镇上的竹林和客栈都在县志里活着,死了的是他们的风雅和怅然,留下的是他们人生的一个小小的完结,生命中的小小标点。刘伶墓还在,跟他起哄的,只有荒草和发黄的风。
唐王也用过古渡,李世民在这里调兵,运送粮草,开启大唐帝国的盛世;宋人也用,北宋用它发展水运,用它抵御金兵,古渡,迎来的是岳家军的军威,送走的是金兵的狼狈和不舍;元朝的铁骑在古渡被装上船,弯刀和弓弩成为水中的倒影,所有的杀戮和征战都在黄河里渡过,所有的荣誉和耻辱随着水流,沉寂在千年的泥沙里;朱元璋的水军在古渡长大,弱水三千变成千军万马,汇集成下西洋的强大阵容,点亮了东方强国的灯盏,让祥瑞永远普照邦国;大清也是,八旗子弟旌旗猎猎,为古渡增添了雄踞一方的印记;还有民国,古渡或商或军。为商,五省通衢,货运发达;为军,沿河布防,阻挡日军,古渡是加油站,是兵员补充地,是抗战的水上枢纽。
无话可说,古渡成了摆设,它静静地卧在水里,回味着曾经的辉煌。
有一年大水,我到镇上抗洪,发现古渡的身影不见了,古镇也在汪洋一片里漂着,心里一下子就空了,猛的,有水上泽国的感觉。当大水退去,撤离的人们回到家园,古渡露出水面,坦坦荡荡的样子,在河边迎接着归家的人,幸福一下子就扑了过来,好感动!
古渡,有一颗坦荡心。
没事的时候,随行的一位老者,领着我寻找过去的痕迹。那些曾经风靡已久的川陕会馆、安徽会馆、江浙会馆、福建会馆,都不复存在了,能看到的,只有各个会馆的地基和被荒草覆盖的石板路。建筑没了,这些建筑的根还在,它们默默地,被岁月封存在历史的尘埃里,不离不弃地和古渡相守,相互牵绊,回味着旧时的繁华。
前些年还有船出没,是渡人的船,摆船的是镇上九大爷,主要是接送往河对岸赶集的人,也不要钱,挨家挨户,一年的船钱用粮食结算。镇上的人乐意接受,九大爷也不用种地,就可以挣得一年的口糧,都划算。可不久,九大爷生了一场病,被儿子接到大城市里去了。那条船,就孤零零地停泊在古渡,开始还有人自己划,渐渐地,就没人去摸那条船了。
有人没人,古渡都会依然如旧,它,在等……
原载《黄河报》2020年9月10日
责任编辑:江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