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牵挂歌乐山

2020-01-03 06:19■周
红岩春秋 2019年12期
关键词:渣滓洞北碚重庆

■周 勇

◇2009年11月,时年90岁的周永林手捧当年他找到的黎又霖绝命诗(复制件),深情缅怀曾经一起战斗的朋友黎又霖

“11·27”大屠杀过去70年了。于党、于国,痛彻心扉;于家、于我则需刻骨铭记。

70年前的11月30日,重庆解放。第二天,父亲周永林和幸存的同志立即前往歌乐山,为牺牲在那里的战友们收尸。

10年前的“11·27”前夕,已经90岁的父亲对我说:“我走不动了,你要去歌乐山看看黎又霖、陶敬之、胡有猷他们,去看一看,黎又霖那首诗还在不在。”

第二天,我去了,白公馆、渣滓洞安然,歌乐山静穆,黎又霖的诗完好地保存在纪念馆中。

如今,父亲已经故去。我和姐姐及同事、同学们来到这里,感恩英烈,感恩人民。

在这块浸透了烈士鲜血的地方,有五个人与父亲直接相关,他在晚年多次讲起这些事情。

发现烈士遗诗

黎又霖,民革成员,曾担任爱国将领杨杰的秘书。他与父亲一起参加过中共中央南方局领导的重庆统战工作组活动,以重庆聚康银行业务专员的身份作掩护,从事军运、策反和营救被捕难友等工作。后因叛徒出卖而入狱,关在白公馆。1949年11月27日牺牲在那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中。

重庆解放后,父亲等人第一时间赶往歌乐山。车子开赴途中,父亲看见戴公祠前的公路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白色的棺材。当时,渣滓洞的大火还未熄灭,牢房外的院坝里到处躺着烈士遗体,楼下的牢房里更是堆满了烧焦的尸体,完全无法辨认。据说,当天重庆城的棺材都卖光了。

经人指点,父亲又来到白公馆。守门的老人说,关押在这里的人前几天都被逐一带出去枪毙了。在老人的指引下,父亲来到二楼一个小房间。老人说:“你说的那个人(黎又霖)就关在这里。”但见房间内,排放着谷草做成的垫子,上面铺着一张张破烂的篾席和褥子。老人指着其中一张地铺告诉父亲,黎又霖就睡在这里。

父亲说:“我立马把谷草垫、烂褥子和篾席翻了个遍,希望能找到一点黎又霖留下的东西,终于在席子下面发现了一张黄色的草纸。”他小心翼翼地将草纸揭下,看见上面写着几行字——

(一)

卖国殃民恨独夫,

一椎不中未全输。

锒铛频向窗间望,

几日红军到古渝。

(二)

革命何须问死生,

将身许国倍光荣。

今朝我辈成仁去,

顷刻黄泉又结盟。

又霖 十一月廿五日

啊,这不就是黎又霖的绝命诗吗!

几年后,歌乐山革命纪念馆(原“中美合作所美蒋罪行展览馆”)成立时,父亲把这份珍贵的文物送给了纪念馆。

我读小学时,父亲就教我背这首诗。当时完全不懂什么叫“将身许国”,尤其是父亲用地道的四川话把“光荣”说成“光云”,把“结盟”说成“结民”,我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只能背“天书”。长大后,我读了原文,才理解了诗中深邃的意蕴。后来,这首诗被广泛传播,成为那个时代的一个符号。

对黎又霖的牺牲,父亲极为痛惜,“他就是警惕性差,太容易相信人,不然不会被捕的”。这恐怕就是10年前那天,父亲要我去看这首诗还在不在的原因——那是迄今为止他仍和黎又霖等英烈在精神上相通的管道,是他的牵挂。

◇坐落在歌乐山的白公馆。当年,黎又霖就被关押在这里

感恩两战友

父亲还有两位战友牺牲在渣滓洞。一位叫胡有猷,是他在北碚工作时的上级。

胡有猷,贵州凤冈人,中共党员,曾任中共北碚特支书记。1948年4月,因《挺进报》事件在北碚被捕,关押在渣滓洞监狱楼上二室。1949年11月14日,牺牲在电台岚垭。

一位叫陶敬之,是父亲后来到重庆郊区工作时的上级。

陶敬之,四川巴县(今重庆市巴南区)人,中共党员,曾任中共重庆郊区区委宣传委员。1948年6月,因下川东地委书记涂孝文叛变而被捕,关押在渣滓洞监狱楼上四室。1949年11月14日,牺牲在电台岚垭。

◇胡有猷

◇陶敬之

抗战爆发前,我家住在沙坪坝磁器口。1936年,父亲参加革命后,一直在城里活动。那时,抗日救亡运动高涨,国共合作达到高潮,共产党的活动频繁而暴露。

1938年10月广州、武汉相继失守后,国民党政策向内,形势陡然紧张,开始抓捕共产党人。为此,党中央、毛泽东提出了国统区工作的新方针:“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反对急性和暴露”。

1939年初周恩来到重庆后,为落实新方针,提出了“三勤”(即勤学、勤业、勤交友)、“三化”(即职业化、社会化、合法化)。按照指示精神,经党组织同意,父亲于当年转移到北碚,一直由胡有猷领导。

父亲先来到歇马场,在晏阳初创办的中国乡村建设育才院农业专修科读书,主要研究“柑橘”。1942年夏毕业时,由于国共关系紧张,党组织认为他不宜回到城区工作,便继续留在乡下就业。

他首先到设在歌乐山新店子清凉庵的农林部垦务总局当调查员,后转到北碚蔡家场龙居寺教育部农垦技术人员训练班教书。直到1944年才离开北碚,转往城区。

父亲在北碚时间长,胡有猷对他的情况十分熟悉。

曾被李文祥出卖

还有一位曾关押在白公馆。他叫李文祥,是父亲到城区工作后的领导,也是他在解放前的最后一位直接领导人。

李文祥,1939年入党,曾任中共重庆市城区区委书记。1948年4月,被刘国定出卖而被捕。几次严刑逼供,他都挺住了。但只坚持了8个月,最终叛变求生,出卖了16位同志,其中包括我父亲。父亲因此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直到解放后才恢复党籍)。

李文祥叛变不久,就带着特务来抓我父亲。父亲告诉我:“那是1948年12月的事了。那天,碰巧公司老板加班,我陪同在旁。天擦黑时分,老板的‘长随’(跟班仆役)王道生突然上楼跟我说,楼下有人打听我在不在,说是要在我手上买房子。王道生看见那人神色不对,又一想,天都黑了买什么房子,肯定不对头。于是谎称我已经下班走了。”从而支走了李文祥和那帮特务。

父亲听了王道生的叙述,知道“出事”(特务来抓人)了,立马从后门悄悄离开了公司。当时组织有规定,一旦名单泄露,立即转移。于是,父亲在通知其他同志后,连夜离开重庆,避难到了四川内江,躲过了一劫。

1950年,李文祥被我公安机关逮捕。1951年2月,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其判决布告上,父亲的名字赫然在李文祥出卖同志的名单中。

叛徒刘国定来了

另一个人虽然没有关在渣滓洞、白公馆,但也必须提及,他就是刘国定。

刘国定与父亲是在“三里职校”读书时的中学同学,比父亲长几岁。1936年,他们一起参加革命,加入重庆学生界救国联合会(又称“秘密学联”),1938年入党。以后,刘国定担任中共巴县县委书记、重庆市委书记、川东临委委员、重庆市工委书记。

抗战胜利后,原南方局领导的四川党组织一分为二,一部分由四川省委领导,一部分由南方局通过重庆统战工作组领导。刘国定在四川省委系统工作,父亲则在南方局重庆统战工作组系统工作。他们虽然相熟,但按照规定,工作上互不隶属,横向不发生任何联系。

由于当时政治形势有所好转,党组织决定从乡下抽调一批同志回到城区,通过各种社会关系“打入”各行各业和机关单位工作。经过上级组织批准,父亲先后进入重庆私营益民钱庄、均益公司工作。均益公司设在城区小什字附近蓝家巷,父亲因单身一人,就住在公司里。

1948年4月,刘国定叛变投敌,使重庆党组织受到巨大破坏。8月的一天,重庆酷热难当,父亲正在蓝家巷办公室算账。突然,门房通报说一个叫刘国定的人找他。

刘国定叛变的消息,父亲早已知道。听到刘国定来访,他心中一惊,顿感紧张。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告诉他,如果是来抓人,前后门肯定已被堵住。他镇定下来,没有转移,而是让门房把刘带来,并起身让他坐下。

刘国定神情黯淡,先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后来东拉西扯说了地产、黄金的行情。突然,父亲在桌上一拍,说道:“听说你娃出事了?!”刘国定一下哭了起来。父亲对他说:“人性不可灭,要死死一个,你搞这样一摊子事,其心何忍啊!”刘说:“清算斗争,待诸异日。”临走时,刘国定对父亲说:“你跟那些同学说,以后在街上见到我千万不要打招呼。”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原来刘国定是来报信的,父亲立即通知了所有同学。

重庆解放后,刘国定去了成都,1950年被公安机关逮捕,随后被押回重庆。1951年2月,重庆市人民法庭对刘国定进行公审后,执行枪决。

由于刘国定的通风报信,父亲等同学才得以避免牢狱之祸。但在“文化大革命”中,家父却被戴上“叛徒嫌疑”的帽子,审查了八年之久。直到1974年3月,单位的造反组织召开大会称:“经过对120多人次的调查,周永林政治历史上没有问题。”这是因为他们查到了当年对刘国定的审讯记录。据说,刘曾以没有出卖同学作为立功表现,想免一死。有此记录,父亲才摘去了“叛嫌”的帽子,获得“解放”。

当年,父亲只是战斗在隐蔽斗争一线的一个普通党员,对那段历史守口如瓶。不论是他写的,还是对我们讲的,都只是一鳞半爪。但有一点他却讲得明明白白:“不管任何时候,共产党员一定要搞好群众关系,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我用生命学会的真理。”

我当永志不忘!

◇1999年10月,周永林带着两个孙子在重庆均益公司旧址留影。1945年至1949年周永林就在此工作,是党组织联络工商界的活动据点。他在此经历了刘国定叛变后来会、李文祥叛变后来抓捕等许多惊心动魄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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