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芳
(云南艺术学院民族艺术研究院 650504)
哈尼族与彝族、拉祜族等同源于古代羌族。古代的羌族游牧于青藏高原。因为战乱奕车祖先躲避在红河县的深山里,地理环境差、生活物资匮乏、自然资源单一。奕车支系是哈尼族众多支系中的一支,人数不足两万,主要生活在云南省红河县的大羊街、浪堤、车谷三个乡。他们和红河的哈尼族其他支系一样,世代在大山深处,依靠梯田自给自足。经过前后七次、周期一年的田野调查,笔者在红河县大羊街乡妥垤村,对奕车人的日常生活、生计劳作、婚丧嫁娶等方面进行田野调查,感受到这个外界称为“最神秘”“最性感”的哈尼族支系强烈的自我认同、与汉族文化的高度融合。
哈尼族奕车支系的民居目前存世的状态有三种,土坯房、砖瓦房、“新家园”房子,三种民居形制相似却风格各异。地处红河县大羊街乡西南的妥垤村,面积9平方公里,海拔1730米,年平均气温14.8℃,年降水量898毫米,适宜种植水稻、玉米等农作物。因为红河多山多沟壑的地形和亚热带季风气候,奕车人深居在河谷的山腰上,村寨分布密集。奕车民居背靠山坡,大片长满杉树、松树林,为生活提供资源,为房屋提供材料,同时是祭祀中的精神依托。寨子下面便是各家的稻田,形成了独特的梯田风光。
近几年,妥垤村包括周边的其他村落和乡镇都在兴建新住宅,新式住宅和老房子对比强烈。新式住宅几乎完全按照汉族的建筑风格修建,与云贵川地区的传统民居风格相似。奕车支系聚居在大山深处,最近二十年间,才从山腰搬至山顶,老房子逐渐被废弃,在山顶沿着修好的公路修建新家园。笔者在田野中能看到的只有20世纪80、90年代的土坯房、2000年前后的砖瓦房和近5—10年间修起来新家园,以及路边正在建设中的新房。
20世纪80、90年代的民居,务实的奕车民居着重考虑房屋的功能性,把生活需求放在第一位。房屋主要分为三层,是杆栏式房屋和瓦房相结合的半开放式单体建筑。一个个独立的房屋依照山势不规则的排列形成群体村落。房屋墙体由自制的土坯砖筑成,由木头支撑。最底层的层高不到一米,由木桩、木板支撑用来饲养鸡、鸭,同时支撑起二层的地板。四周三面用土坯砖围起来,正面通常是敞开式的区域用篱笆围挡;第二层是生活起居的区域,由砖石铺成的台阶连接地面,层高两到三米;顶层是一人高的阁楼,砖瓦搭顶,用来存放粮食和杂物。整个房屋周围用碎石头、土坯砖围起院墙形成小院落,各家的院子装置陈设不同,但家家户户也都有自己依山势排设的排水系统。建筑材料就地取材,坡陡就用碎石头修台阶,平缓坡地就改成空地,并不刻意改变环境,而是和谐地处理着与大自然的关系。
房屋布局多呈“品”字型或的“L”型,在第二层的生活区,设有一个半开放的“檐廊”,檐廊和顶层一样用砖瓦和木架搭起棚子,房梁上挂着晒干的用来喂猪和烧火的苞谷,是房子中使用最多、作用最大的区域。由于河谷地区天气潮湿多变,依山而建的房屋黑暗潮湿,檐廊开阔、光照充足,家务、休息、会客甚至一日三餐都会在这片区域进行。许多家庭在檐廊边的一面墙上,设置着数量不等的砖槽,铺满了稻草,是专门留给鸡用来孵化的区域。所以檐廊这块区域承担了现代家居中阳台、餐厅、客厅甚至“孵化室”的功能。
在檐廊的一端设置有厨房(部分家庭将厨房单独设在院落最底层来节省二层的住宿空间),厨房狭小拥挤,留着一两个通风口,厨房里会在两面墙上分别砌上灶台摆放厨具。檐廊另一端的小房间,做杂物间或孩子们的卧室。这个小房间就是早期奕车人为年轻人准备的“扭然”;第二层的居住区被隔断成的三个房间,中间是我们常说的“堂屋”摆放着主要的家具陈设,供奉着祖先和祖辈的“牌位”;“堂屋”两边是两个卧室,长辈、老人都住在左边的卧室里。各个房间的面积都很小,而每个奕车家庭的成员很多,一间小小的卧室通常会摆很多张床,很多家庭成员都集体生活在同一个房间里直到成年、成家。在“堂屋”或者在二层的角落,还保留着火塘(有些仍然居住在老房子里的家庭已经将火塘转移到了厨房);如今的火塘依旧提供着热能,也是冬天大家围坐待客聊天的地方。在卧室设置着通向顶层的阁楼的楼梯或梯子;顶层用来存放粮食和旧物,没有隔断并且层高不高,不适合居住。
目前在奕车人聚居的地方,能够亲眼看到最早的民居是三十多年前建好的房子,也都经过了不同程度的翻修、或重建。翻修过后的奕车民居保存了之前房屋的功能性和主要结构,在材料上开始用砖、水泥、石棉瓦等更多轻便结实的材料来加固房屋。不变的是群体村落的整体性,虽然各家房屋依旧是单体建筑,但整个村庄建筑风格大体一致,依照山势错落有致。
结构上没有太大变化,实用性和空间布局更加突出,房间依旧狭小,但是尽可能利用到每一寸生活面积。外观上,与当地的汉族民居形式相仿,2000年左右建筑的房屋由土坯房发展为歇山顶砖瓦房,受汉族文化影响在奕车民居房屋正脊上开始出现两端上翘的像翅膀一样的翘脊。翘脊不仅两端上翘,在上翘的飞檐最尖端还会反向弯折形成一个新的“小型屋檐”,不仅在红河县哈尼族有这样的建筑风格,在大理白族“三坊一照壁”、汉族“一颗印”的传统民居中也有一样的装饰出现。
笔者从当地人口中得知有许多早期修建的民居在翘脊的“小型屋檐”下面,“供奉”的是当地人心目中的“避震神”——鷔。鷔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一种鸟,据说当一个国家同时聚集了黄鷔和青鴍两种鸟时,这个国家便会灭亡。在白族的传统民居中,“避震神”的形象看起来是像鸽子一样的鸟,奕车人的“避震神”往往没有具体的形象,甚至没有了这样的设置,在建造房屋时只留下翘脊,使得黑白色为主传统建筑屋顶能够分流雨水、保护墙体,又为单调沉闷的传统建筑增加了一点俏皮和生趣。
近十年间,村民陆陆续续搬往山顶。2016年易地扶贫搬迁工作实施,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大部分村民从山腰、河谷迁至山顶,沿着山顶的公路修建起了“新家园”。“新家园”的建筑都是独栋的三层小楼,均匀且紧凑地分布在新修的公路两侧。
多数是浅蓝色和砖红色的建筑。还有很多正在建的房子,无论从建筑方法和建筑形制上来看,如今的奕车人民居已经完全现代化,现在的房屋都是砖房并且有细腻的涂料。依旧依照山势而建,在地势较高靠公路一侧建筑是平地而起的小楼;在另一侧地势较低的一边,地面往往只有一到两层,顺着山势向下修建出低于地面的一到两层,都保留着檐廊,或变成一个小型露台。奕车民居几乎都是半包围结构,背靠着山坡,开放朝外望着对面的山谷和村庄。多数家庭一楼都是不住人的,用来饲养动物、堆放柴火、设置卫生间,保证居家环境卫生和整洁。如今的露台与檐廊已经大不一样,由石头、水泥砌成,甚至在很多家庭的栏杆上出现了“鎏金石狮子”这种汉族文化中的元素,在露台的某一端、某一侧仍然连接着家里的厨房。
近几年村子里新民居的占地空间渐渐变大,楼层也在变多,房间的数量和用途也变多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将最顶层空下来存放杂物,也有些家庭顶层正好在接近公路的地面,便被安排做车库使用。每层都有着自己的功能,现今奕车民居每层也都有一个独立的门,通向院子或者马路。家家户户都还保留着自家的火塘,继续为奕车人的家庭提供温暖,而且会有家庭专门为火塘所在的房间加装排气口排除油烟。“世间的家庭里三代同堂了,火塘边的新生儿又出生了”,在哈尼族的民间史诗的唱词中就有多处提到火塘。火塘是每个奕车家庭生活活动的圆心,也一定程度上保护着哈尼族的“家园”。奕车人世代生活在河谷中,潮湿多雨,房屋的框架由木头和土坯建成,火塘“不灭的”火源,也保证了哈尼族房间里的干燥与温暖,烹饪、熏肉、木柴燃烧产生的热量和油烟也保护着木头和房屋整体不受潮湿的气候破坏。在精神世界里,火塘是奕车人生命的延续与象征。
近十年建造的民居的外观装饰也开始出现更多“花样”,罗马柱、“穹拱”窗户、巴洛克式装饰,甚至有的家庭,房子的第一层是灰色罗马柱撑起来的层高几乎三米的大厅。二楼是普通的汉族全封闭的结构,没有露台,但是窗户和墙面是巴洛克风格的装饰。窗户的玻璃镶有金色边框、华丽的孔雀浮雕、山水鲤鱼荷花图案、傣族风格的金色屋顶、盘龙柱,各种风格的装修都能见到。经过多次田野与访谈得知,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贝玛,其二女婿做了近十年的装修生意,在县城开有一家装修饰品店同时有自己的装修队,整个村子的装修和装潢几乎都是从老贝玛的女婿家选购装修材料。所以全村出现了很多欧式的装修和建筑风格。村子里多数年轻人早早地结伴去西双版纳打工,也带回来不少当地的建筑和装饰特色。
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奕车人聚居的村落中已经出现了自行车的身影。奕车人是哈尼族“最早”外出打工的一批,也是最早将自行车、摩托车带回大山的“先驱”。大山深处的闭塞和交通的不便造就了这种文化现象、造就了神秘的奕车支系。但是公路的修建、县城的发展、走出村寨的人越来越多,使得这支大山深处神秘的一群人也快速地接受外来文化的洗礼。最近几年奕车村寨的民居风格和形式,都随着公路的修成通车和文化旅游线路的形成出现了很大改变。奕车人民居的建筑风格经过长时间的变化,从传统的、原始的土坯房,到后来的砖瓦房,再到今天几乎看不到传统奕车元素的状态,鲜明地体现了外来文化的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