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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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1937年-),当代著名的美籍华人作家、文学教授,从20世纪50年代末在台湾的期刊上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其文学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台北人》《纽约客》以及长篇小说《孽子》等,一经发表国内外反响热烈。其中,《台北人》被喻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其由14篇独立的短篇小说组成,故事主人公都是20世纪40年代从大陆“沦落”到台北去的人,整本书的人物囊括了社会各个阶层,是一副有关生存的社会众生相。著名文学评论家夏志清(代表作:《中国现代小说史》)曾在《白先勇论》一文中这样评价道:“白先勇不但写下大陆沦陷后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台北人》可视为一部民国史。”①书中人追忆往昔的繁荣,背负着历史的沉重,在新的生存环境中踉踉跄跄,在新旧时代的交替中苟延残喘。
白先勇是生于抗日战争战乱、成长于民族分裂的一代作家。他自小跟着原生大家庭辗转多地,过着无根无落的漂泊生活,进而其作品蕴含深厚的民族历史感,又夹杂着“命不由人”的无常感。他的父亲是桂系大将军白崇禧,也是抗日名将。幼时,紧随父亲戎马人生的足迹,白先勇先后在桂林、重庆、上海、南京生活。而国军战败后,白家一举衰落,1948年白先勇11岁时随全家迁居香港,4年后又移居台湾,1963年26岁赴美攻读硕士并留美定居、工作。1965年28岁硕士毕业后一直到之后的70年代,是白先勇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其代表作集中在那个时期写作并发表。
著名文学评论家夏志清曾盛赞白先勇是“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中的奇才”。五四以来,艺术成就上能与他匹敌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五六人而已②。白先勇善于运用紧凑的篇幅,形象生动、错落有致、以点带面地叙述故事,草草几人的故事确是代表着一些特定阶层的时代命运,每每落笔让人意犹未尽又直呼过瘾,这是作家白先勇的过人之处。其短篇小说除了在文学的世界里名扬万里,白先勇多部短篇小说被反复改编成电影、舞台剧、电视剧,叱咤华语戏剧圈。
值得一提的是,短篇小说集《台北人》中将近一半的作品被反复多次地翻拍成同名戏剧作品,其中《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最先由白先勇做戏剧编剧并牵头组织制作团队,于1984年在台湾发表同名电影(由白景瑞执导、姚炜等主演),获得2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的最佳服装设计、最佳原创歌曲奖,并获最佳女主角提名。大概从2005年开始,在内地开始该剧同名话剧的全国巡演(由刘晓庆等主演),口碑票房俱佳。另外,2009年也有同名电视剧发行(由范冰冰等主演)。《游园惊梦》《孤恋花》《花桥荣记》都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发行,《花桥荣记》曾被著名导演谢晋相中,最后由其长子谢衍执导,并提名35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男配角、最佳改编剧本奖。除此之外,《游园惊梦》由白先勇亲自改编了一版舞台剧,并于1982年开始在台湾进行首演,一炮走红,演出至今。1988年推出该舞台剧的大陆版,并开始内地的巡演,先后由著名导演胡伟民等执导。进入21世纪,《孤恋花》《一把青》先后由内地、香港、台湾合作的团队共同制作并发行了同名电视剧。《永远的尹雪艳》于2013年以上海话话剧的形式在上海上演,并由当红演员胡歌担任主演之一。短篇小说集《纽约客》中的《摘仙记》,由著名导演谢晋改编成电影《最后的贵族》,被称作大师的转型之作,20世纪80年代,克服万难去多国取景拍摄,是那个年代的大制作,于1989年上映。
在当代作家中,白先勇的文学作品无疑是戏剧改编的宠儿,改编问世的戏剧作品数量也是数不胜数,与张爱玲、金庸、严歌苓等戏剧改编热门作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并树立了自己独有的风格与票房号召力。在白先勇的文学作品中,被改编成戏剧作品的主要集中于短篇小说,并以《台北人》数篇篇落以及《摘仙记》(选自《纽约客》)最为出名,集中于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发表,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聚焦于新中国成立前夕从内地“流落”到外生活的一群人,而作者本人也正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而从时间上来说,戏剧改编集中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兴起,并在未来20多年的时间里热度不减,这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漂泊在外生活的‘同族人’过得如何?”是内地民众关心已久的话题,也是台湾同胞想要抒发的情感,是彼此心中感性的软肋、抑或敏感的刺骨。另外,随着两岸进入新的经济发展期,人们在精神文化方面的需求不断增强,积压已久的“思乡”“寻根”等思想风潮伴随电影、舞台剧等在人民群众间渲染开来。
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1984年在台湾上映,由台湾团队制作并发行,是白先勇担任编剧的第一部电影,他亲自选角,并把关电影拍摄。在电影院连续播放了一个多月,场场爆满,万人空巷,之后更是轰动海内外,被观影者饱含深情地称为“海上旧梦”的缩影。它讲述了上海名噪一时的百乐门舞女金大班移居台湾后的生活。原著中,在金大班与他人的日常对话中,总自然流露出高傲,对当前的人不屑一顾,折射出对当下处境的不满、对过往繁华的追忆。文章开篇,金大班带着姐妹们晚归了,经理发牢骚之际,她趾高气扬地回呛道:“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连舞厅门槛还没跨过呢……”③“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童得怀那副嘴脸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④电影中用金大班回忆的形式回顾过去,安排了很多场戏还原上海百乐门舞厅的繁华,讲究的细节把观众送回旧时光:金碧辉煌的舞厅、庞大的乐队、高领精致的长旗袍配合长斗篷披风(长旗袍、长斗篷象征着老式上流社会做派)、气派大轿车、外国人侍从等。有一场戏,金大班最红的时候来到百乐门,站定,先是由侍从代脱下长长的斗篷外套,里面是白净素色长旗袍,惊艳之外更有几分矜持。男宾客起身前来主动迎她,她才下舞池。两人共舞探戈,虽是手握着,胸前始终错开来不触碰到,金大班娇羞地把眼神搭向斜下方,不与宾客对视,宛若“犹抱琵琶半遮面”。而这些与电影一开场在台湾舞厅的情景形成强烈对比。电影开始,金大班和众姐妹坐着简陋的人力车来到舞厅,两三个人挤一个车,老车夫穿着汗衫,舞厅周围只有几处不体面的平房。舞女们都穿着薄纱短裙,上楼时还专门给了一个腿脚特写——个个光着腿摇曳着,早已没了旧日的讲究与雅致,没有了来自文化古国礼教的自我约束。百乐门,一座舞厅,过去上海滩贵族区地标,是旧日繁华的象征,也是人们内心深处活着的尊严与骄傲。原著与电影共同营造了“海上旧梦”与我们渐行渐远的意象。
对于台胞来说,离开家乡,无根漂泊,丢失了故土也丢失了文化根基。对于内地人来说,何尝不感慨沧海桑田,对流失在外的同胞更是感到隐隐作痛。《永远的尹雪艳》《孤恋花》《花桥荣记》《游园惊梦》《一把青》《摘仙记》(电影《最后的贵族》)等作品也蕴含了该主题思想,主人公们把高光时刻留在了故土、刻在了昔日时光里,漂泊的余生希望在千疮百孔中寻求残阳的抚慰。
另外,白先勇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有“今非昔比”的人设,有强烈的戏剧色彩,具备被戏剧改编的优良基础。诸如:《游园惊梦》中落寞隐居台湾南部的钱夫人,过去她是南京名利场上活跃的人物;《花桥荣记》中离了卢公馆落魄营生的卢先生;《一把青》里从纯情到滥情的朱青;还有《摘仙记》女主李彤,过去在上海是大户人家掌上明珠,到美国留学的第一年,都是贵族学校里最耀眼的女学生之一。“李彤一到威士礼,连那些美国的富家女都让她压倒了……有些美国人看见她一身绫罗绸缎,问她是不是中国的皇帝公主。”⑤直到她远在中国父母逃难去台湾在太平轮上不幸遇难,她的生活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从此走上了放荡不羁、荒唐不成体统的不归路,终以自杀结束生命。该小说后来被著名导演谢晋拍成电影《最后的贵族》,导演很注重在文本的基础上进一步烘托主人公“今非昔比”的戏剧性。小说对李彤在国内的生活草草几笔概括,电影特意在一开场就添加了李彤在上海家里庆生的戏。豪宅、豪车、一众名门好友聚集而来,好友黄慧芬父母也一并而来,面对精心打扮而迟下楼的美丽李彤,大家也是“称赞”连连。这场戏与后面一场戏相呼应,以对比来呈现物是人非之感。黄慧芬婚礼上,李彤依旧美丽现身、艳压群芳,是用格外的洒脱、开放来扼住变故的悲伤。以黄慧芬父母为首的长辈,看到眼前的李彤,一改往日态度,表现出了轻蔑,电影中这部分特意给了面部表情特写。
白先勇的短篇小说,用最紧凑的文字刻画出跨时代、跨区域的大容量故事,进而很多地方巧妙地运用了留白的艺术手法,这也为戏剧改编留出了天然的二度创作空间。《摘仙记》中对最后一次见到李彤的描写是非常经典的。“她头上系了一块黑色的大头巾,被风吹起半天高……”⑥原著中精炼的文字俨然已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画面来,读者感觉很强烈但又并非那么具象。电影中,先是一个大全景,两辆车并驾齐驱,金色敞篷上赫然站起了一位戴艳粉色头巾的女子,高调夺目扎眼。再接特写,李彤穿着抹胸上衣,奶白的肩、背、手臂都裸露着,向黄慧芬打完招呼就和旁边的外国人搂抱一团。这出戏在电影中虽然不是李彤出场的最后一场戏,但过分的出味象征着大限将至。电影里,她一开始以白色、粉色花骨朵状的洋装、淡妆、乖巧的短卷发示人,到后来服装越来越紧身暴露、浓妆艳抹,美艳之余给人以偏离了主流审美的不适感。实则,这是在交代女主一步步落入深渊直至毁灭的轨迹,对留白的文字有了更丰满的填充。这种类似的互补合作还有许多,不胜枚举。
白先勇,从“奇才”到“宠儿”,从文学跨界戏剧,孜孜不倦的实践精神,光芒四射、充满力量。
【注释】
①夏志清.白先勇论[J].现代文学,1969,(39):3.
②夏志清.白先勇论[J].现代文学,1969,(39).
③白先勇.台北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59.
④白先勇.台北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60.
⑤白先勇.纽约客[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3.
⑥白先勇.纽约客[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