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飞 田静
(1.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重庆.00031;2.重庆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00054)
凯特·肖邦(Kate Chopin)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同时也是一个书写南方的地域作家。肖邦的绝大部分作品都聚焦于路易斯安那的风土人情和社会历史。美国内战是肖邦作品的一个重要方面,内战不仅对路易斯安那的权力构成、社会秩序和族群关系造成了破坏,而且肖邦本人及家族也直接卷入其中,深受战争的影响。肖邦的内战作品收录在《牛轭湖的人们》(BayouFolk)和《阿卡迪亚的一夜》(ANightinAcadie)两本短篇小说集中,其中《圣约翰湖湾的贵夫人》(ALadyofBayouSt.John)《佩拉姬夫人》(Ma’amePelagie)《牛轭湖之外》(BeyondtheBayou)《冬天过后》(AftertheWinter)《葛底斯堡来的奇人》(AWizardfromGettysburg)和《阿西比亚德的归来》(TheReturnofAlcibiade)等均以内战为背景。这些作品鲜有对战争场面的血腥描写,主要再现了南北战争对种植园的破坏、对白人社群、家庭和个人命运的影响。南北战争对美国社会的撕裂程度前所未有,南北战争小说最重要的任务是关注战争的创伤和提供疗伤策略(罗小云, 2019: 39)。肖邦的内战小说虽然并非系列文本,但却有相似的深层结构:从南方白人的视角出发,关注战争对特定阶层和族群,尤其是种植园主的影响。所以,这些文本中个体的心理创伤集聚在一起反映了一个群体的集体创伤。不仅如此,这些内战小说还隐含了肖邦对待南方政治文化遗产的态度,包括传统的伦理、道德、宗教、奴隶制、南北战争的正义性、路易斯安那的种族关系等,实质上建构了一种文化创伤。所以,肖邦的创伤叙事提供了一个理解南北战争的南方白人视角,是管窥她地域美学的一个重要维度。
按照著名创伤理论研究学者凯茜·凯鲁斯(Cathy Caruth)所说:“创伤的病理学不能以事件本身进行界定——事件本事具有,也可能不具有灾难性;对每个个体的创伤程度也不一样——也不能以事件的扭曲进行定义,而应以依附于创伤、扭曲个体意义的结果所获得的挥之不去的力量来界定。”(Caruth, 1995: 4) “创伤具有一种萦绕不去的品质,通过不断的重复和返回持续占有主体。”(怀特海德,2011: 14)也就是说,创伤不在于事件本身,而是事后的复现与影响。肖邦的内战小说再现了战争给南方人带来的持续不断的梦魇,这些创伤以压抑、噩梦、扭曲、疏离、错乱、强迫症等各种形式反复地干扰主体。就主题而言,肖邦的内战小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战争对女性情感和个体家庭的影响(《圣约翰湖湾的贵妇人》《牛轭湖之外》);二是战争导致南方传统社群关系的解体(《冬天过后》《葛底斯堡来的奇人》《阿西比亚德的归来》);三是战争对以庄园制为基础的南方社会结构的破坏(《佩拉姬夫人》)。
《圣约翰湖湾的贵妇人》和《牛轭湖之外》讲述了战争对女性造成的心理创伤,再现了战争与女性命运之间的关系。德利斯勒夫人简单、天真、快乐、优雅,她的丈夫古斯塔夫去弗吉尼亚参加内战后,她变得郁郁寡欢、寂寞黯淡,后来与一个法国人互生爱恋情愫。当她丈夫的死讯传来时,她却突然陷入了深深的哀痛之中,拒绝了那个法国人远走高飞的请求,而选择了留在圣约翰湖,一辈子守在死去丈夫的身边。科诺斯基(Bernard Koloski)认为小说强调的不是未来的可能性,而是过去的破坏性拉扯(Koloski , 2005: 3)。德利斯勒夫人态度的突然转变,可视为一种创伤反应,即她受到传统道德、伦理与自身欲望的撕扯,失去丈夫和完整家庭的创伤把她从对未来的憧憬中拽回现实的痛苦之中。从情感的寂寞到失去亲人的打击,促使德利斯勒夫人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变为一个成熟的女性,情感的创伤和伦理的负重让她最终选择道德上的忠诚。《牛轭湖之外》讲述了黑人妇女杰奎琳因受战争的惊吓变得神志不清,成了大家口中的“傻姑”,属于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那是多年以前内战爆发的时候,那天林子里枪声不绝于耳,冲突持续了一整天。夜幕将近时,身上黑一块红一块的小主人踉踉跄跄闯进了杰奎琳母亲的小屋,黑的是弹药,红的是血迹,追捕他的一群人就在脚后跟边上。这恐怖的一幕吓得幼小的杰奎琳神智混乱,从此,牛轭湖之外所有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是红黑交错的熊熊烈焰这等骇人景象。”(肖邦,2017:376)有学者认为文本建构的是一个忠于主人的黑人奴仆形象(申丹, 2018:132)。还有学者认为:“《牛轭湖之外》是探究恐惧,包括恐惧的缘由和对人的征服;也是一个女性为了自己的至爱所进行的克服恐惧的英勇斗争。”(Porter, 1971: 50)恐惧本质上是创伤的一种形式。完整地看,这篇小说再现的是战争创伤与治愈创伤的故事。战争结束了,但是战争的惊恐却久久挥之不去,反复撕扯着杰奎琳的心灵,如同噩梦一般。牛轭湖之外寓意自由的世界,但是杰奎琳却不敢踏出一步,目睹血腥场景带来的创伤制约了杰奎琳的自由行动。小说意在表明南北战争宣称的自由并非南方黑人想要的自由,南北战争不仅给白人带来灾难,也给黑人造成了巨大的创伤。黑人原本就与她们的主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如同杰奎琳与白人庄园主的儿子亲如母子一样,而战争反倒给黑人留下创伤后遗症,束缚了黑人的身心。
从性别角度来看,《冬天过后》《葛底斯堡来的奇人》和《阿西比亚德的归来》描写了战争对白人男性造成的创伤。《冬天过后》讲述迈克先生战前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庭,有自己的事业,“在许多人的记忆中,纵然时光逝去多年,却仍能清晰地回想起当年那个身强力壮的二十五岁青年在切尼尔庄园旁道的另一侧辛勤开垦自家那片狭长的田地;那时,他有妻有儿,有家有业,农事辛苦日子却过得圆满,为此,他谦卑地感恩上苍如此厚待自己”(413)。而战争爆发后,一切都改变了,“那些女人——那些嫁作人妻却思想不受禁锢的女人越来越张扬;那些被陌生的甜言蜜语和魅惑眼神搅得内心激荡的女人,那些迫切想要及时行乐而忘却昨日的誓言和明天的希望的女人”(413-414)。战争蛊惑人心,让女人们变得不安分,迈克先生失去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战后,他离群索居,独来独往,战争造成了个人与群体的异化和疏离。迈克先生从一个心理健全的人变成了一个孤僻冷漠的人;战争挑战了传统的伦理道德和价值体系,传统的社群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葛底斯堡来的奇人》讲述白人庄园主的儿子德尔曼面临失学的窘境,碰巧救了一个流浪汉,是他失散多年的父亲,这个流浪汉亲历了葛底斯堡战役,“就在那个战场,这人重获新生,却也悲惨。从前的一切一片空白。在那场暗无天日的战役中,他重生了,没有故友,没有亲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那以后,他就沦落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大半光阴在不同的医院里耗着,走得动便咬牙上路,吃不上饭便饥肠辘辘” (447)。小说以反讽的口吻映射南北战争让南方白人沦为无家可归、家徒四壁的穷人,流离失所,穷困潦倒。这个流浪汉辗转半生,重回故园,挖出埋在地底下的银币,解决了家庭的困境。“《葛底斯堡来的奇人》哀叹旧南方经济权力的丧失,因此试图通过经济方式来保留男性的特权。”(Shaker, 2003: 38)肖邦赋予这个流浪汉奥德修斯一样的品质,而南北战争则成了南方版本的特洛伊战争。《阿西比亚德的归来》讲述庄园主普娄彻先生的儿子阿西比亚德命丧南北战争,老先生受了刺激,精神失常,把到庄园来修马车轮毂的奥尔良代理商巴特纳先生误认为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为了满足老人多年的夙愿,巴特纳扮演了阿西比亚德,与老人一起庆祝圣诞节。这三个故事探讨了战争造成的孤独、异化、封闭与精神失常等创伤反应,战争让白人男性失去了自己的财产、事业、情感的纽带和社群的支撑,其创伤根源在于南方白人社群的瓦解,造成了个体的不安全感和无归属感。
《佩拉姬夫人》讲述佩拉姬夫人终身未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毕生心愿就是重建在内战中被毁掉的大宅子。小说通过佩拉姬夫人的回忆再现了战争对庄园的破坏。战争摧毁了原有的权力秩序,佩拉姬夫人从贵族跌落为平民。“曾经居于统治地位的克里奥尔人失去了她们的经济权力,即便不是社会权力,有时他们和下层的阿卡迪亚人和黑人一起劳作。许多年轻人不满现状,被新来的外来者所吸引,他们带来了新的选择。庄园那些倒塌的门廊见证了毁掉的经济和社会秩序。”(Koloski , 2005: 2)战争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佩拉姬夫人,“来不及痛哭一场,敌军已到门前了。家门毫无屏障,他们在大厅里大吵大闹,大口喝酒,水晶玻璃碎落一地,对着画像又劈又砍。”(370)佩拉姬夫人的创伤直接源于战争对家园的破坏,北方军队的暴行和奴隶的反叛,更深层原因是失掉了种植园主的荣耀和特权。佩拉姬夫人的大宅子象征了以庄园制为基础的奴隶制的权威,庄园的倒塌寓意南方奴隶制的瓦解,也成了佩拉姬夫人心中始终难以抹去的郁结。
肖邦的内战小说分别探讨了战争对南方女性和男性造成的心理创伤,这些创伤源源不断地以各种形式复现,对个体造成难以消除的心理障碍,困扰着他们的心灵和生活。在肖邦看来,南北战争最大的创伤就是对南方白人家园的破坏,由此引发的社群、家庭、情感以及个人身份的危机。创伤改写主体,同时也生产出新的主体。不同于废奴主义小说笔下残暴、邪恶和无情的奴隶主形象,文本把包括种植园主在内的南方白人建构成战争的牺牲品和受害者。
肖邦的内战小说有一种内在的平衡结构,文本揭示了战争的创伤,旋即开出治疗的药方。《圣约翰湖湾的贵妇人》中,文本提供治疗创伤的方法是回归传统的女性角色,自我扼杀刚刚萌动的主体欲望,放弃对个人幸福的追求和对战争残酷的反思,“她在猝不及防之间,变成了一个懂得爱和牺牲的女人”(276)。不同于肖邦其他文本中萌动的女性意识,德利斯勒夫人的决定似乎显得非常突兀,“夫人仍生活在圣约翰湖。她如今已是垂垂老去的妇人,一位非常漂亮的老妇人。她寡居几十年,邻里乡间从未有过一丝非议。古斯塔夫带给她的回忆,依然令她的日子过得充实而满足。她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大弥撒以慰藉他的灵魂,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278)。德利斯勒夫人其实是受到传统道德的束缚,放弃了对不确定的未来的追求,主动回归传统的女性身份来抚平情感的创伤,达成自我的和解。“社会和性别意识形态从未认同女性的自我意志和个人愿望,而只会造成更多的个人异化,尤其是女性面临旧的父权制秩序向一个现代的、是非未明的世界转变,而这个世界对女性依然秉持自相矛盾的看法。”(Papke, 2007: 29)《牛轭湖之外》中杰奎琳创伤的治愈来自于另一个创伤。庄园主的小儿子为杰奎琳狩猎,被弹药所伤,为了救小少爷的命,杰奎琳终于跨过了牛轭湖。杰奎琳的创伤之所以能治愈是因为她对小少爷强烈的爱,这种爱不是母爱却胜似母爱,胜过了她自己的生命,让她克服了心理的恐惧。文本回归了一个传统的南方神话——白人和黑人亲如一家,庄园大家庭不仅是白人的,也是黑人的庇护所。
在《冬天过后》中,治疗创伤的药方来自宗教的力量和庄园主的乐善好施。迈克先生的小树林被糟蹋,他怒气冲冲地前去兴师问罪,而那一刻教堂的圣歌搅动了他冰冷的内心,“那歌声追着他跑——‘别吵了!别吵了!别吵了!’——像鞭子似地抽着他。他急急往前走,直到那声音微弱得有些缥缈,只依稀听见最后一声‘仁慈的上帝’”(417)。宗教的音符抚慰了迈克的内心,“对常人之间宽慰和陪伴的渴求在他灵魂中再一次苏醒”(418)。而庄园主乔·杜普兰及时地伸出援手,把先前的土地交到他手中,“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迈克。开始你的新生活,权当过去的二十五年是个漫长的黑夜,如今你才醒过来”(419)。在肖邦笔下,宗教让迈克先生的内心创伤得以治愈,庄园主的慷慨给了他重建事业的机会。教堂和庄园是维护社群的重要纽带,提供了精神和物质的安全感,传统的社群给予深受战争创伤的人归属和依靠,让他们找回内心的安宁。靠着爱和责任的支撑,《葛底斯堡来的奇人》中的流浪汉颠沛流离半生,终于回到故园, “一个老士兵,在葛底斯堡战场上负伤,为他自己,也为他尚且年幼的一双子女,恳请您发发善心,不吝款待”(451)。责任让老士兵终于回到庄园的怀抱,一家人重新团聚,解决了家庭的困境。《阿西比亚德的归来》中,路人巴特纳先生慷慨地施以援手,与老人的孙女一起营造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圣诞节,与普娄彻老人共进晚餐,重建温暖的家庭氛围。“巴特纳当晚留宿,那是自然了,就像好心的邻居会施以援手那样,他帮着打点一二。”(464)在重新团聚的喜庆氛围中,巴特纳先生安详地死去,了结了毕生最大的遗憾。“他们(肖邦笔下的男性)生活在美国和欧洲的一个文化大变迁的时代,他们身上既有旧秩序又有新时代的特点。”(Koloski, 2015: 24)这些白人男性深受战争的创伤,却坚韧地面对生活的挑战,作者赋予了他们一种“海明威式英雄”的特质。
臆想过去的辉煌,部分地与现实妥协是佩拉姬夫人的选择。佩拉姬夫人时常缅怀那个逝去的荣耀时代,自己家族的名望、财富与特权。她梦见“废墟内部灯火辉煌。黑人奴仆毕恭毕敬,悄无声息地逐一点燃水晶枝形架上的蜡烛,光焰动人,相形之下的明月清辉黯然失色。烛月之光照在亮丽的大理石柱上,璀璨夺目”(369)。佩拉姬夫人的大宅子就像南方曾经的奴隶制一样,辉煌一时,而现在却不过是一座倒下的纪念碑。她的侄女要离开这个庄园,接受新的生活,触动了佩拉姬夫人的雄心壮志,“那晚与夙愿诀别之后,几个月的光阴里,她仿佛活了好些个年头”。过去是一种支撑,也是一种折磨,南北战争之后的新格局和新思想已经开始为一些年轻人所接受,佩拉姬夫人也不得不与现实达成部分的和解,“可怜的佩拉姬夫人!她还能怎样?一种朝气蓬勃、欢欢喜喜的生活逼着她踏入光明,她的灵魂却一直在废墟的阴影里游荡”(371)。佩拉姬夫人重建了庄园,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原样,但是正是对过去的缅怀才支撑她抚平心灵的创伤。重建庄园的梦想实际上是佩拉姬夫人疗伤的药方。
综上所述,肖邦为治疗南北战争创伤开出的药方是:一是回归传统的伦理、道德和宗教;二是诉诸普遍人性的善,尤其是白人的善良与慷慨,庄园主的仁慈与乐善好施;三是重建克里奥尔人的家庭与社群。肖邦内战小说主要关注同一群体和阶层的创伤主体,所以也是一种集体创伤,“集体创伤是对社会基本组织的冲击,破坏了维系人们的纽带,削弱了普遍的集体感”(Erikson, 1976: 154)。因此,治愈创伤的最佳疗法无疑就是重建家园和社群关系,为受伤者提供疗伤的物理和精神空间。
肖邦的内战小说通过讲述不同个体的创伤,再现了南方白人克里奥尔人群体的创伤,它无可避免地涉及社群、阶级、性别、种族和身份等问题,因此,也是一种文化创伤。“文化创伤是相关的成员群体接受和公开确认的记忆,它能唤起一个事件或情形: a)充满负面的感染力,b)再现为难以抹除的,c)以及被认为威胁到一个社会的存在或违背一个或多个基本的文化立场。”(Smelser, 2004: 44)创伤与文化记忆密切相关,它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社会建构的。“与心理创伤相关联的机制是内在心理的防御、调适、处理和痊愈,而文化创伤的机制主要是通过社会中介和相互竞争的团体。”(Smelser, 2004: 38)文学是建构文化创伤的一种重要手段,从不同的立场出发,所建构的文化创伤呈现出不同的价值判断和意识形态倾向。南北战争对美国社会的破坏程度前所未有,直到今天依然是美国社会的一个隐痛。
南北战争的焦点是奴隶制问题,从北方的意识形态来看,奴隶制无疑是邪恶与反人性的。从南方庄园主的立场出发,奴隶制却是他们一切权力和生活方式的合法化来源。对奴隶制的文学表征也一度成为南北双方抢占舆论制高点的一个重要手段。战前以《汤姆叔叔的小屋》为代表的废奴主义文学对奴隶制的非人性进行了猛烈的鞭挞;然而在战后南方重建时期,为奴隶制翻案的言说却借尸还魂般死灰复燃:
参加并赢得南北战争的北方人以极大的代价把废奴主义者的观点融入他们对美国民族的理解之中:奴隶制是邪恶的,要兑现《独立宣言》的承诺,奴隶制是一个需要根除的大污点。起初,甚至一些南方白人,包括原有的奴隶主,也接受了这一观点,承认奴隶制是南方和整个民族的负担,宣布他们乐于废除它。但是到19世纪晚期,随着在平等基础上重建南方的失败以及要求地方和解的呼声日益高涨,对奴隶制的描述改变了。北方和南方的白人开始描述奴隶制为温和的,甚至是仁慈的制度,回应了种植园主维护战前秩序的主题。(Ira, 1998: xiii-xiv)
虽然肖邦的作品很少像《德西蕾的孩子》那样直接讨论奴隶制问题,但是大部分文本都有黑人奴隶的存在。肖邦内战小说中的黑人形象可归类为:一是忠诚、温顺、唯命是从的仆人形象,例如《圣约翰湖湾的贵夫人》中黑人曼娜嬷嬷每晚为德利斯勒夫人讲故事,哄她入睡。二是反叛的黑人暴徒,例如《佩拉姬夫人》中的描写:“这便是战争近在咫尺了,奴隶暴动,到处烧着火,一片狼藉,她躺在佩拉姬的臂弯里,逃到了如今生活的小木屋。”(366)三是作为陪衬,以彰显白人英雄气质的无名无姓的黑人群体,《冬天之后》对迈克的描写:“他干掉两个乔克托族印第安人、两个德州佬、一个摆脱奴隶身份的混血儿以及不计其数的黑人。”(413)四是不值得信任的、狡诈的黑人刻板形象,《葛底斯堡来的奇人》中对黑人的防范。南北战争摧毁了奴隶制及其基础庄园制,克里奥尔人的权力同样深受影响。尽管作为一种制度的奴隶制已经不存在了,大量黑人逃走或获得自由,南方白人的权力受到挑战,但文本中黑人奴仆的存在表明了南方白人权力的在场,从而成为缅怀逝去特权的一种方式。肖邦对种族问题持有复杂的态度,虽然不像同时期其他大多数文本把黑人建构为魔鬼与天使的二元对立形象,但肖邦也常常因为自身立场的需要把黑人建构为各种负面的形象。
肖邦的内战小说虽然没有公开支持奴隶制,但也完全没有对奴隶制的批判和反思,这些文本常常表现出对庄园制的迷恋,对庄园大家庭的热爱实质上是对奴隶制的变相维护。这些文本很少探讨奴隶制对黑人的影响,《牛轭湖之外》虽然以黑人女性作为主角,但却是为了表现黑人和白人亲如一家的种族神话。无独有偶的是,肖邦和她丈夫的家族都是路易斯安那州的种植园主,两个家族都有黑人奴仆。内战期间,这些奴仆陆续逃走。在南北战争中,肖邦家族支持南方,肖邦同父异母的哥哥乔治参加南方联盟一边对北方作战,死于伤寒。后来为了纪念这位在南北战争中殉职的长兄,肖邦给自己的一个儿子取名乔治。在对待北方的政治立场上,作为一个少女的凯特·欧福拉赫蒂(肖邦婚前的名字)异常激进,她把北方士兵系在她家门口的联邦旗帜扯下来,还嘲讽北方士兵,为此,北方士兵冲进她的家中搜查,她的家族也因此惹上麻烦,一度被监禁。“凯特·欧福拉赫蒂,那个偷北方旗帜的人被释放了,作为一个南方的同情者以抵抗北方佬而声名鹊起。” (Toth, 1999: 23)肖邦的内战小说明确地把北方建构为敌人。例如《佩拉姬夫人》中描述了北方敌人如何对庄园进行大肆毁坏。肖邦本人及其家族深为内战所苦。肖邦在她的内战故事中描述了对战争的记忆:“英勇与浪漫的梦想、恐惧、失落、战火以及毕生的哀痛。在11到15岁的关键年龄阶段,她成长在无休止的街头暴力、猝死和喧嚣的恐惧之中。她失去了第一任老师,一位渊博并极富同情心的女人;她失去了无忧无虑、宽厚友善的哥哥;她被迫与最亲密的挚友分开。”(Toth, 1999: 28)肖邦在成长的关键时期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她本人也经历并承受了战争造成的创伤。她在战争期间失去了精神上的导师和支柱——她的祖母和她在圣心修道院的老师。这种成长的创伤复现在她的内战小说中,在南北战争的正义性、合法性、种族问题、奴隶制问题上均持保守主义的立场。
虽然肖邦在文学史上以一个女性主义作家的身份不断地经典化,但她的内战小说却表现出性别意识的保守。文中的女性形象可大致分为:一是战争的受害者(圣约翰湖湾的贵夫人、黑人妇女杰奎琳);二是传统的捍卫者(佩拉姬夫人);三是家庭和情感的背叛者(迈克的妻子)。这些女性角色无一具有自觉的女性意识,与肖邦笔下其他的女性人物形成鲜明的对比,但这些保守的女性形象却与肖邦在内战问题上的立场相得益彰。肖邦并不总是一个进步的女性主义作家,其文本表现出复杂矛盾的女性观和种族观。如申丹所说:“若仔细考察肖邦的不同作品,会发现其中隐含着大相径庭的意识形态立场。”(申丹, 2018: 112)
基于自己的阶层和生活经验,肖邦的内战小说无一例外都是以庄园为基础,从南方种植园主的立场出发来再现南北战争如何撕裂了南方的社会组织,造成南方社会剧烈动荡,成为影响至深的文化创伤。这些文本关注的是南方的种植园主和白人克里奥尔人的权力,其叙事的深层结构是:战争的残酷与庄园的和谐之间的对比,北方宣称奴隶制的黑暗与奴隶主的仁慈善良的对比,北方现代自由价值观与南方传统白人父权制道德体系的对比。通过战争对南方造成的文化创伤,小说间接批判了北方的意识形态,否定了战争的正义性,表现出对昔日庄园制的强烈怀旧情愫。
肖邦内战小说的创伤主体主要聚焦于她自己的族群,具有明显的阶级狭隘性,在情节上往往进行突兀式的转折,叙事较为生硬;对治疗南北战争创伤所开出的药方常常因诉诸空泛的伦理、博爱以及普遍人性的善,主题较为空洞;在种族和性别问题上具有很强的保守倾向。肖邦的文学创作深受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影响,“这些小说往往着意安排一个关键性的转折,或者一个突然的变化,使得开始交代的情势彻底改观”(齐夫, 1988: 310)。这一“急转直下”的艺术手法在《德西蕾的孩子》和《一小时的故事》等几部名篇中运用娴熟,在主题与手法上堪称完美,但在她的内战小说中的运用却稍逊一筹,显得削足适履。
像南北战争这样造成整个民族创伤的重大历史事件毫无疑问会成为各种媒介争先表征的对象,基于不同的意识形态立场和利益诉求,不同的创伤书写必然会建构不同的文化记忆。创伤书写是一场再现的斗争。有别于那些宏大的战争叙事,肖邦聚焦于间接或直接为战争洪流所裹挟的个体的命运,探讨南北战争对南方白人造成的伤害。如何正视南北战争对美国族群造成的心理创伤和文化创伤,关系到种族的和解和共识的凝聚。为了特定利益需要或意识形态立场而进行的文化利用和种族建构,不仅不能解决南北战争造成的创伤问题,而且还可能加剧种族间的怨恨,而肖邦的内战小说带有她的阶层和族群的烙印,迎合了后重建时期对逐渐消失的南方制度和文化的臆想与消费,显然悬置了南北战争的本质问题。南北战争之后黑人的困境、隔离法案的通过、三K党种族团体的出现,乃至今天的种族极端思潮,都与南方重建时期没有彻底批判和清算奴隶制有着密切的关系,一种更具自我剖析和自我批判的内战叙事仍然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