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立民
(乌鲁木齐职业大学艺术学院,新疆乌鲁木齐830002)
生存或者说求生欲是一切生物体的本能,原始人类在生存本能驱动下竭尽全力地适应着自然环境,并通过自身劳动生产实践推动着人类社会不断发展。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1]。原始人类在原始特定社会形态与自然环境的制约下,个体是无法生存的,只有依附群体力量与集体行为才能维持个体和族群的生存延续。因此,原始人类首要关心的是自身“种”的生产,物质的社会生产始终围绕着人类自身生存与发展的需求而开展。
原始人类在神秘互渗意识指导下对“种”的繁衍问题给予了符合原始思维逻辑的解释,他们认为一切关乎生命的问题都源于万物中的神秘力量,它赋予人类生存延续的能力,由此激发原始人类的生殖崇拜观念。岩画是人类早期造型行为的一种方式,承担着记录叙事、传达意愿(象征)的功能,同时也是巫术仪式的伴生产物。岩画在摹写自然、标记现实的同时,也反映着原始社会形态下的人类认知意识、思维逻辑和主观意愿。
人类的生殖繁衍要经历交配、受孕、怀胎、生产与哺育这一较长的时间过程,在此期间又会因各种外在或内在原因导致孕育的失败。面对复杂的生殖行为及过程中出现的各种现象,原始人类自身还无力把握和控制,为了满足不断扩大人类群体的迫切性意愿,原始先民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和意识行为解释和理解神秘的生殖力,并采用各种方式祈愿护佑生殖繁衍意愿的达成,生殖崇拜就是最直接的方式。原始人类对所有貌似与生殖有关联的事物都相信这是一种神秘性的存在,将自身与此达成关联互渗,从中获取强大生殖力量的精神抚慰,这种神秘性互渗根深于群体思维中,是构成生殖崇拜的核心内容。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指出:“人的行为是受一定的神秘关系的总和支配的,这些神秘关系决定于社会集体的集体表象,它们和集体表象本身一样又都是受互渗律支配的”[2]。原始人类在互渗律集体表象下,与自然之间构建起具有神秘化的内在联系并相互作用,从中得到生殖欲望被补偿的精神快感。源于自然的生殖现象作为原始生殖崇拜的互渗外力,成为鼓舞原始人类追求生命精神的强大动力。
在原始社会特定社会形态与自然环境的制约与影响下,人类活动以满足生存为首要,即食物的获取与群体的延续。原始游牧人群依据所处自然环境的物质基础,四季更替逐水草而居,游走于高山草甸,通过采集、狩猎、豢养牧放获取食物。他们深知个体的力量无法抗衡自然的威力,群体的集中行动是维系个体与种群生命的有效保障,集体进行食物生产是原始人类解决食物资源短缺的重要手段。人口的繁衍意味着劳动力的增加,更关乎种群的延续,人口数量的增减直接影响着原始人类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条件。马克思指出“对人的需求必然调节人的生产”,“人的生产”即人类的自身繁衍,成为原始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3]。强烈的生存意识的自觉性促使原始人类生殖崇拜观念的形成,并成为原始人类群体的集体共识。这一集体共识作为维系“种”群关系的内聚力与社会身份的象征,由此界定“种”群与个体共同遵循的社会规则与伦理规范。生殖崇拜满足原始人类对自身生产意愿的精神需求,也是特定社会时代下人类自我意识发展的体现。
岩画作为生殖崇拜行为中互渗思维的物化表现形式,造图行为与造图形式成为原始集体表象具有共识性意义的指向性符式。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观念、思维、人们的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的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4]。生殖崇拜反映出原始人类对自身生产需求的迫切性,人口数量着决定生产力的发展,生殖崇拜深刻反映了原始社会生产力对人的再生产的社会意志。生殖巫术神秘性与图画的神秘意义体现在人与原型、图与人、图与原型之间的互渗感应,原始思维认为岩画中人物或动物的生殖图像与原型本身并无差异,在神秘性互渗下都能够给予人类旺盛的生殖力,激励和护佑人类自身生产的繁荣。
岩画是原始人类处于生存功利目的而为之的书写形象,是主观意念与精神诉求的语言修辞,具有视觉的双关意义。原始人相信万物之间存在与自身相似或更为强大的生命力量,只有敬畏和共生才能护佑人类生命繁衍,面对未知事物与能力不足时一切就依赖万物有灵与神秘互渗的思维加以解释。原逻辑思维下的人类知觉经验始终充斥着对生殖神秘性的信仰与想象,对客观物象特征的记忆更多趋向对原始人来说充满神秘力量或神秘性的生殖特征,如动物犄角、形体与生殖力,男女生殖行为等等。岩画作为原始崇仰巫术的施法载体,原始人类认为那些形象不是单纯的自然摹写或审美娱乐,而是与实体一致、逼真的现实存在物,具有神秘性力量,是特定神秘仪式下实现实体与客体间的神秘性互渗、转移、感应等作用的媒介与载体。图像中的生殖特征就是实体本身生殖力与神秘属性的结合,更具有生命性和神秘力。因此,岩画图像中参与了更多原始人类能动的生命意志,是经过改造重塑出的符合原始人类自身生存意愿需求的精神表达形式。
原始生存本能就是渴望生命所需资源的“丰产”,即猎取体大、健壮、繁殖旺盛的动物,采摘饱满、丰产的植物获得充足的食物;群体人口的增加与繁荣存续。因此,刻画重点始终围绕在丰产、生殖意义关联的表象上,原始人认为这些既是不同属种生物的主要形象特征,更是生殖神秘力量存在的典型特征,代表力量、丰产与生殖效力,着意刻绘、模仿、夸张这些局部是人类获取同等神秘力的方式,也是实现人类自身生存力量强大的途径。岩画的写实性具有具象描摹的特点,但始终充斥着原始思维主观意识,从而岩画形象的意象性更为浓厚。岩画行为者从自然描摹中抽取有利于实现生殖丰产幻想的局部特征,通过臆念、想象塑造出自认为具有某种超然力量的形式,并在图像与造图行为之间达成互渗沟通,从中获取形式变化所带来的精神满足。作为原始巫术行为介质的岩画并非为了复制、摹写出自然实体的“像”,而是更加关心自然实体那些与神秘性相关的象征意义,追求与原始思维主观意志相契合的“象”,即神秘的象征性。岩画始作者的造图指意核心始终聚焦于满足生存欲求中那些丰产、繁衍的事物,在摹仿中获取自我认知中具有神秘性交互的生存欲的满足与情绪快感。基于生存功利的原始审美意识下形成特定的原始审美观,如“大即美”,岩画中巨大的动物图腾形象或犄角,生殖器的夸张,就是原始丰产审美的具体体现;对称、耦合与生殖符号、男女(雌雄)交媾,象征“性”所带来的生理快感、族类繁荣,以及生殖力获得感的意指。
岩画就是原始社会生命母体精神指喻的外化形式之一,这是原始人类自觉、主动地探索生命价值和实现自我生命精神超越的载体,成为原始人类自我认知意识觉醒与发展的有力证明。
生殖崇拜是原始人类生命意识实践的精神化方式,生殖巫术则是原始人类期寄实现生存意愿的践行手段。原始人类利用自身创造的神灵崇拜维系群体生存发展,在与神秘性交感互动中获得生命激励与肯定。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分析,原始先民的思维是一种非逻辑的表象思维活动,是知觉映像在大脑的记忆残留,附着更多想象、臆想等感性成分,是幻觉与现实、主观与客观交织互渗的混沌状态。自然事物在原始先民“集体表象”使然下被赋予神灵意义,刻绘成图作为群体意识的社会化象征,主导和支配着个体和群体意识,成为原始人类坚信不疑的精神力量,这一精神力量的稳固与强大是利用图像、刻绘行为与原型互渗的感应巫术得以升华的,原始人类在创造生殖神圣感的同时也创造了自身生命意识的强大精神。
在万物有灵观念的作用下,原始人类认为岩画形象是生殖巫术仪式中实现和表达人与神明之间,生命的神秘力量交互的重要介质。原始人为了实现生殖巫术效力,将动物、生殖形象刻绘在岩壁上,以夸张、象征的方式表现动物强壮的躯体、突兀的生殖器官、男女(雌雄)的交合等与生殖相关的形象与符号,在巫术仪式中实现人与自然力量的交感与互渗。岩画中的人与图像、原型的关系是双向互渗关系,岩画刻绘是神秘性传递巫术效力或能量的一种巫术操作形式。在岩画中经常可以看到与生殖有关的特征被反复描摹、重刻或累积的痕迹,说明岩画刻绘过程本身就有着巫术意志实施并发挥效力的作用,雕琢、刻绘行为就是巫术施法的同步操作行为,在刻绘中实现人的生殖力与图像、实体之间生殖力的互渗交感。原始人类相信生殖繁衍源自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可通过模仿生殖行为结合巫术实施,使神秘生殖力按照人的主观意愿进行互渗、感应、授受。如岩画中模仿男女交合、动物生殖交合或与动物交合(人与动物生殖器接触,执弓箭射动物生殖器等)等动作行为,这些形象因素作为巫术的实施手段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殖事件。原始巫术观念中人与人、人与动物的交合、接触行为是可以达到生殖力同生共感,图象作为生殖力传递的媒介形象,它替代人的直接操作,图像本身就在意念上实现了神秘力量与人的授受感应与传递。此外,在原始巫术中岩画图像也被作为施法对象,人用箭、棍等武器“射”、“刺”图象中的动物形象,以达到控制、感应生殖力的传递或与异类交合的目的。生命崇仰是原始人类共同信仰与参与的文化仪式,在这种文化浸润下的原始人类群体,对某种图腾达成高度的文化认同并形成稳定的文化场域后,就成为维系和规范同一文化下,人类群体的个体行为及群体社会关系的扭结。岩画是这一文化现象的外化形式与象征体现,表达出原始人类孜孜不倦地追求生存延续、丰产繁荣的生命精神夙愿。
原始游牧社会生产活动方式以狩猎、驯牧为主,他们与动物相依相伴,休戚与共。牧猎动物既是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也是赖以生存的食物来源和维系生存机会的物质保障。原始人类对于人与动物如何丰产增值还没有足够的控制能力,他们认为是万物中的神秘性护佑和操控着生物的生殖繁衍能力,动物强健旺盛的繁殖力就是神秘性的体现,因而原始人类对动物的崇拜心理十分盛行,并把某些动物视为祖先神灵作为族群的图腾加以供奉崇拜。原始人类把岩画作为生殖崇拜行为的外化图像形式和巫术实施载体,认同图像和原型是一样的真实存在,相信动物、图像与人之间可以产生神秘互渗,人就能从中获取动物所具备的某种超凡的力量。岩画中体现生殖崇拜的动物图像多以鲜明、夸张的形式表现,对雄性动物着重刻画体现生殖力的部位,如巨大的犄角、突兀的生殖器等,雌性动物则以腹部留白方式体现其繁殖力。
原始先民在实践经验积累中,认为雄壮、健硕、体大的动物更加具备强大的神秘力量。在生殖崇拜欲望驱使下,动物造像往往将体现生命力量的局部特征进行主观放大、夸张和突出,将刻绘行为作为神秘力量互渗与传递的过程,形象的夸张代表着力量的倍增,在描刻图像过程中与原型实现交互感应,从而使人类生殖力获得超凡的升华。岩画中作为生殖崇拜对象的动物造型,大多是突出生殖特征,即雄性动物生殖器官的突出,有角类动物犄角的放大,躯干形体的夸张,雌性动物的腹部等。鹿、羊的形象是新疆岩画中最普遍的动物形象,鹿健硕的身躯,巨大的犄角以及善跑、生殖力强等特性被原始游牧部族所崇羡,视为神灵图腾加以供奉。羊是维系游牧部族生存和延续的重要食物来源与物质资源,畜牧丰产是关系人类自身繁衍的关键,鹿与羊的形象在草原游牧岩画中占有很大比例。新疆阿勒泰市玉勒肯卡拉苏沟岩画中存在鹿与羊的形象,岩画以直观写实的剪影形式呈现出鹿、羊的外形特征,剪影式是早期原始岩画中最为普遍的表现方法造型简化概括,夸张的鹿角与突出的雄性生殖器是图像的核心指意,鹿的生殖器指向下方的羊,意指鹿与羊之间生殖力的交互,也是刻绘出人、图像、动物三者间发生的生殖力互渗,使人类繁衍与畜牧丰产的意愿在造图行为中到实现。生殖特征的夸张充分体现出原始人类对生命力强健动物的崇拜心理,是原始思维下主体精神对应物的外化,主观夸张也是原始审美的常用手法。新疆富蕴县徐永恰勒岩画中,鹿的形象在写实性基础上,出现了“鸟喙、驼背、梳角”等具有象征意义的造型变化。通过夸张、组合方式塑造的鹿形象已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自然原型,而是多种动物的集合,在象征神灵的动物周围常伴有羊群、人物等形象,意在祈求获得丰产增值的护佑。原始思维逻辑构建出的以满足生存崇仰心理的原始审美,即夸张、重复、组合等方法在岩画造型中被不断应用,使生殖崇拜更具神秘性和强大性,也是人类的生命意识本质力量的直接张扬。
动物游牧经济背景下的原始人类更加需求畜群丰产,认为两性关系在动物繁衍与人丁兴旺之间存在相同的因果关系,通过实施象征增值丰产的图像刻绘和巫术仪式可以对人和牲畜产生同样的影响。
新疆呼图壁县康家石门子岩画中的两组对马造型。马以对称方式体现两性交合,与人物图像并置,原始人类认为动物繁殖与人的繁衍之间可以相互刺激,使生殖力互渗感应。对称图式不仅是形式美感还具有生殖巫术的社会意义。
原始人类期许自身和部落家族的繁衍存续与人丁兴旺,生活物资的充沛与繁盛。人的繁衍在于两性的交合和孕育,正如《易经·系辞传下》中“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但原始人类对两性生殖的认知尚处蒙昧,同时受自身或外在因素的影响,生殖孕育这一过程愈发显得复杂且困难。对于未知事物原始人类用非逻辑的表象思维活动方式进行认知和解答,他们在自然实践的知觉基础上加入更为强烈的想象、幻觉和感性因素,认为生殖力源于自然界中潜藏着各种神秘力量的作用,并控制着自然更替和动植物繁衍,人的生殖也受其掌控。在原始互渗思维下,原始人类生殖崇拜就聚焦在与生殖相关事物特征的神秘性上,关注模仿男女生殖器官,男女交媾以及巫术仪式。认为男女生殖器官或象征物是神秘力与生殖力互渗的媒介,生殖器物的形状、大小与数量都会对生殖效力产生影响。因而岩画始作者为体现强烈的生殖崇拜欲求,人物造型采用夸张的方式突出生殖特征,祈愿能够获得更加强大的神秘力量感应。
母系氏族社会先民认为新生命是女性在神秘力量作用下受孕,在母腹中孕育后再由母体阴道诞出,对女性生育能力崇拜是母系氏族社会的重要观念,因此生殖崇拜重点就是女性生殖器部位。原始先民用红色彩绘出女阴外部轮廓的相似椭圆形或三角形的图案,作为具有女性生殖神力的象征符号。原始生殖崇拜的图像表现方式是原始表象类化思维的体现,即以局部代替整体,以类似图像代替图像本身的观念,是原始先民们认知意识中“高度类化”的结果[5]。
随着人类社会发展进入父系时代,人类逐渐认识到生命来自两性交合的结果,男性才是生殖的关键,生殖崇拜由女阴崇拜发展为男根崇拜,岩画形象则更加突出男性生殖力的主导地位。新疆裕民县巴尔达库尔岩画,岩画中人物造型以象征性图式传达男女交媾的生殖巫术。通过局部夸张突出了男性力量感、生殖器官和交媾行为,鲜明的表达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生殖崇拜主题。
新疆哈巴河县唐巴勒塔斯萨依岩画。原始先民认为人类交媾行为可以刺激畜牧丰产,动物生殖力同样也会激发人的生殖力,人类两性交合与动物繁衍之间存在的神秘力量彼此互渗影响。图中三个人物和一大一小两只羊组成,画面上方刻绘一只巨大的羊,画面右下为一组男女交媾形象,人物为正面剪影造型,动作造型夸张。左下侧一人手持巨大弓箭,呈拉弓射箭状,人物为侧面剪影图式,搭在弓上的箭被夸张延长,箭前端刺射中正在交媾的男根上,持弓箭人与交媾人物之间一只小的羊。岩画中的大小羊、持弓箭人、弓箭和男女交媾共同组合成一个半封闭的画面。画面各形象作为传达生殖巫术意图的符号,都承载着原始人类生殖崇拜的精神寄愿,羊形象所指生活物资的丰产繁荣,男女交媾所指人丁繁衍兴旺,而弓箭在生殖巫术中作为生殖象征符号,具有将神秘生殖力在人与人或人与动物之间传递或实施的意义。
新疆呼图壁县康家石门子岩画局部。康家石门子岩画是表现生殖崇拜仪式场景的大型岩画,刻绘采用浅浮雕和阴刻法相结合工艺。画面大部分为人物形象,少量动物图像。人物造型姿态丰富,多为直立舞蹈状,排列有序,伴有交媾人物、动物和几行排列整齐的小人等造型。经考证整壁岩画是不同阶段逐步刻绘完成,因此部分图像有重叠和后续添加的现象。原始先民在造型上遵循主观的表象记忆和意念表达,抓住最基本的形象特征,不考虑细节和比例关系。在人物群像中还穿插有男女交媾、列队小人以及动物、弓箭等生殖象征形象,生殖造型的反复出现与夸大不仅体现在人物身上,也表现在动物造型上。去繁就简着重强调生殖特征,这是原始人类生殖崇拜认知的心理表现,也是生殖崇拜行为的结果外化,即“心象”转化为图像,传达出原始人类渴望部族群体繁衍、壮大的精神意愿。此外,岩画中还出现以组合重构方式塑造的“双头同体人像”和在男性腹中添加人面的“腹中人面男性人像”,这些臆想再造形象反映出两性交合、孕育繁衍的生殖崇拜主题。在原始思维神秘互渗意识指导下,原始人类给现实形象赋予更多臆念与想象,通过夸张、重构、组合的方法,虚构出自认为的具有强大生殖神秘力的新形象,以此满足实现生殖丰产巫术的欲求。
康家石门子岩画的形象造型均以点、线、面基本元素表现,造型语言的一致性与同一性体现出程式化特征。画面的主次鲜明,形象的规律重复,以及图像的对称均衡,构成令人愉悦的且与画面主题内容相得益彰的节奏感和秩序感。
原始游牧先民基于求食与增殖的本能需求,与动物保持着相生相依的生存关系,因而祈愿牲畜猎物丰产与人丁繁衍成为原始崇拜及巫术活动的重要内容。在岩画中有大量反映牧猎场景的画面,这类题材在岩画中并非单纯叙事再现牧猎现场,而是以更具象征性的方式表达出人类渴望自身生殖繁衍的主观意愿。原始人类在自我意识萌醒和发展中,逐渐认识到自身与动物的不同,并具备一定能力去认识、征服和利用动物,同时也渴望拥有动物某些超越人类的能力,特别是动物旺盛的繁殖力。原始思维逻辑认为万物之间蕴含的神秘力量可以通过某种介质或方式在人与动物之间相互渗化和感应的,岩画刻绘行为作为巫术活动一种方式,被作为神秘力量转换传输的通道,同时某些具有指向性的图示符号或图示关系也被认为具有同等效力和功能。
富蕴县徐永恰勒岩画,画面造型以狩猎为场景,但主题是表达原始生殖丰产巫术活动。画面中一只巨大的雄鹿形象,下方一人持弓射向鹿腹下或射向生殖器。鹿身上方另一人也手持弓箭射中动物臀部,周围还散布着其他动物。其中雄鹿体型夸张放大,尤其突出雄性器官和鹿角,使之卓然于画面中心,人物与其他动物显得十分渺小。巨大雄鹿是原始游牧先民图腾崇拜的神灵,鹿角与生殖器是雄性力量中“力”的存在根源,造型被格外的强调和夸大以此表示生殖效力的增值。弓箭在生殖意义上被视为“性”的象征物,岩画学家陈兆复认为原始艺术中弓箭具有双层含义,一是狩猎与战争中的武器工具,二是生殖崇拜的符号。箭代表延长的男性生殖器,“弓”象征女性,执弓搭箭即两性交合的象征。如果在巫术操作中施加了法力,弓箭图像就有了增强生殖力的作用[6]。在岩画牧放狩猎图中,弓箭造型基本都有明确的指向性,原始思维认为刻绘出搭弓箭射猎物或生殖器,就是在模拟异性交合(指人,也指动物)的过程,是通过巫术操作让人与动物发生“力”的双向交互的途径。弓箭作为生殖神秘力量传导与作用的媒介,使动物生殖力与人产生互渗与转移,人就能获得同样强大的生殖繁衍能力,因而箭的造型往往被刻绘成男性生殖器的样子。
吉木乃县塔特克什阔拉斯岩画。画面以牧猎为内容。岩画中同样有持弓射箭的人物和夸张的雄性动物造型,鲜明地传达出祈福生殖丰产的生殖崇拜主题。岩画中对称、均衡、节奏等形式在图像中反复出现,显示出原始岩画制作中的美感规则意识。鹿图腾崇拜体现在鹿角的夸张变化上,两支鹿角用向上的直线呈对称形式表现,鹿角分支以等间距的短直线排列呈现出线条的节奏感,秩序、均衡形式凸显出鹿形象的造型张力。羊角塑造运用规则的曲线和螺旋线,通过粗细、方向、长短变化表现出不同种类羊的形象特征,造型呈装饰性的图案化特征。岩画造型以轮廓塑象、突出局部特征、随物造型,对称、均衡、重复、节奏等形式技巧成为岩画构形成象的方式。造型形式的自律性说明原始审美认知意识已经初步建立,从粗陋写实向精细写实进步,造型形式的自觉性强化了形象的图案化特征和象征意义,也体现出原始人类在生命活动中自发性的情感喜好和美感认知。格罗塞曾认为原始民族艺术作品都不是纯粹从审美的动机出发,而审美的要求只是满足次要的欲望而已,但最终他也承认原始艺术也是依照艺术的最高创作的同样法则制成的[7]。岩画作为原始艺术的一种形式,具有艺术创作的普遍规律,同样遵循着人类共同情感需求的美感法则。
岩画牧猎场景图式不是简单地记录和展现原始猎牧生产方式,而是在巫术意识下营造出的人与动物之间的生命“力场”。在这个“场”中,人与动物是生殖力互渗的双向关系,持弓射箭是人向动物施加巫术的一种操作形式,也是动物给人传递生殖效力的形式。在巫术操纵下的“力场”中动物不再是单纯的猎物或食物,而是具有神圣力量的生殖图腾。原始人依照内心意愿创造出伟岸的动物形象并赋予其臆想的力量,再以巫术臆念期寄从中得到强大的生殖效力。岩画巫术操作体现着原始思维的非逻辑性思维特征,反映出原始人类的心理、思维和主观意愿。
总之,岩画作为生殖巫术操作实施的媒介形式,其图像随之逐渐演变为承载人类生命精神意愿的生殖崇拜、祖先崇拜的图腾符号,图像造型在形态上也由写实性向象征性、程式化演化,随着人类自我认知意识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原始人类将更多的生命意志需求赋予崇仰精神内涵中,岩画形象也体现出更为主观、能动的创造迹象。特别是原始审美意识下的秩序化审美规则的应用,岩画刻绘由粗陋、稚拙向精细化、图案化演进,使岩画更具有原始艺术审美价值,成为原始社会意识形态与文化现象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原始社会形态和自然环境是原始岩画生命精神发生的现实外在因素,而原始人类的生存意愿与原始思维、崇仰观念则共同构铸出生命精神发生的内驱力,外在因素为人类追求生命精神发展的内驱力输送着潜力,而内驱力在外力推动下使生命精神内涵不断延展升华,由此共同构建了原始岩画生命精神产生的外化形式与内涵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