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彪
在初唐诗人中,沈佺期是饱受争议的一位。有人喜其才气,誉扬其诗律精工,如中唐独孤及在《皇甫公集序》中称:“至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乃备。”[1]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盛赞沈宋:“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2]毫无疑问,沈佺期在初唐诗坛上有独特的地位。但这样一位有着突出贡献的诗人,其人品却多受质疑与鄙薄。
有人认为,沈、宋存在着功利、审美的两重人格,呈现出共时态的双重性、历时态交替性的特点,造成了二人人品与诗品的离合同意现象[3]。有人认为沈佺期是初唐诗坛上的一代宗师,对唐诗的发展与定型有重要的意义[4]。还有人认为:“神龙初年的正向贬谪文人皆谈不上大恶,他们是一群来自普通的中下层官僚的文人,有着这个时代对功名的最普遍的追求欲望,却又在开明专制社会里的普通的政治斗争中陷入寻常的被贬谪的悲剧,且普遍对自己的依附人格毫不知觉,从而在生命沉沦之际也就普遍缺乏深刻的自我反省意识。”[5]
想要了解沈佺期的个人思想与道德品质,其贬谪诗是重要的参考材料。沈佺期以御用文人的形象为人们所熟知,其应制诗在诗集中的数量不少。在其一生的现存创作中,应制诗约有35首。而沈佺期在入狱流放期间写成的诗便有32首[6]。入狱流放三年间创作的诗歌数量几乎与其应制诗相等,可见贬谪流放对诗人情感影响之大。相比受诗歌形式与创作情景约束的应制诗,其贬谪诗创作约束较小,更具真情实感,也焕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本文拟以沈佺期长安四年(704)春因考功受赇入狱到景龙元年(707)三年间创作的、反映贬谪主题的诗歌为研究对象,探索沈佺期贬谪诗的创作心态与动机,更加全面地反映沈佺期的人格特征。
公元704年,沈佺期坐考功员外郎任上受贿被弹劾入狱。狱中,沈佺期写下了《被弹》《枉系二首》《移禁司刑》《狱中闻驾幸长安二首》等诗,自证清白。这期间,沈诗多以清白者的姿态,表现冤屈的主题,其诗歌也表现出以下特征。
在牢狱中创作诗歌时,沈佺期多用白描的手法,如“幼子双囹圄,老夫一念室。昆弟两三人,相次俱囚桎……穷囚多垢腻,愁坐饶虮虱……瞪目眠欲闭,喑呜气不出。”(《被弹》[7])无过多文采藻饰,直写“囹圄”“垢腻”“虮虱”“瘵疾”等监牢事物,笔墨简练,直写牢狱环境之肮脏,反映出诗人痛苦的心境。
入狱期间,沈佺期创作的诗歌所引用的典故以清白受冤的主题居多,如“吾怜曾家子,昔有投杼疑。吾怜姬公旦,非无鸱鸮诗”(《枉系二首[8]》),诗中引用了曾参杀人和周公受疑的典故,都形容流言可畏。再如“不如黄雀语,能雪冶长猜”(《同狱者叹狱中无燕》[9])。“公治长”一典指公治长遭到诬陷,最终因识得黄雀语而得救的故事,同样表达的是诗人对冤情昭雪的渴望与无辜入狱的愤懑。
在神龙年间的贬谪文人中,沈佺期可能是被流放得最远的一个。途中,诗人写下了《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入鬼门关》等诗,对沿路环境及相关风物有大量的描写。这些描写表现出以下特点。
其一,描写南方地貌之险恶,表达内心之忧惧。在用词上,对南方风景的描写多用贬义词,如“瘴疠”“鬼门”“鲸口”“毒雾”“穷愁”等,既反映了当时南方地区开发相对落后的社会面貌与湿热的地理环境,又表达了诗人内心忧生惧祸、流寓外乡时对外界环境的敏感与恐惧之情。
其二,在创作时,诗人有意识地将自身处境与地理环境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记录贬谪见闻与心理变化。如“马危千仞谷,舟险万重湾”(《入鬼门关》[10])一句,对仗工整,既写出山谷之深,河湾之曲折,又表达出“马”“舟”的险境。另外,长流千里的沈佺期也表现出水土不服,对生活环境感到十分不适应,如“四气分寒少,三光置日偏”(《度安海入龙编》[11])、“疟瘴因兹苦,穷愁益复迷”(《赦到不得归题江上石》[12])。其精神状态更是不佳,如“魂魄游鬼门,骸骨遗鲸口”。写作此类诗句,有助于诗人自我排解,缓解内心焦虑。
其三,在到达驩州前后,诗人描写南方景物的态度有所改变。在到达驩州前,诗人对南方的态度主要是恐惧、厌恶,如“崇山瘴疠不堪闻”(《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13])、“搔首向南荒,拭泪看北斗”(《初达驩州》[14])。在驩州安顿下来后,诗人虽然仍然水土不服,但其诗歌中也出现了一些欣赏南方风景的态度,如“藤爱云间璧,花怜石下潭。泉行幽供好,林挂浴衣堪”(《九真山净居寺谒无碍上人》[15])。“藤”“花”“云间璧”“石下潭”“泉”“林”,这些意象都是典型的热带喀斯特地貌风景,呈现出南方独有的风情。这说明沈佺期开始以诗人的观察力,去发现南方风景之美,诗人正在渐渐适应驩州的生活,尽力排解贬谪之苦,亦可谓“岂徒探怪异,聊欲缓归心”(《从崇山向越常》[16])。
从繁华的洛阳城被远逐到蛮荒之地,从显贵荣耀的京官贬为罪臣,毫无疑问,在这一转变过程中,沈佺期遭受着情感上的巨大折磨。在去国离乡之际,面对着南方陌生的山水,沈佺期内心最为思念的也还是洛阳的事物。
“洛阳”,在诗人的心中,不仅仅是一个地名,更是一种文化层面的归属之地。驩州离洛阳有千里之遥,其节俗风气自然也不同于中原大地。在一些盛大的中原节日来临时,作为异乡人的诗人往往有被遗弃的失落感。三月三时,诗人写下了《三日独坐驩州思忆旧游》[17],回忆起洛阳长安三月三时的节日盛况,即“两京多节物,三日最遨游。丽日风徐卷,香尘雨暂收”,而在驩州则是“朋从天外尽,心赏日南求”。一人“独坐”于异乡,思念往日的美好生活,今昔对比,更显今日之寂寥。
除了文化层面归属的需要,更直接的是对家中妻儿的挂念,《驩州南亭夜梦》《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答魑魅代书寄家人》等诗都有体现。自己贬谪岭外,家人留在洛阳,两地相隔千里,思亲之情难解。沈佺期的贬谪诗,当以此类思乡怀人之内容最为感人至深,最有艺术价值。在思念亲人时,不再有虚浮的文采、阿谀颂圣的媚态、别有用心的编排,有的只不过是一缕牵挂妻儿的愁绪,一段缠绵悱恻的乡思,一个诗人应该拥有的真感情。而正是在这样无法排解的、极度深沉的情感的催动下,沈佺期的贬谪诗创作走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当个人命运无法自我控制时,人们往往会向宗教靠拢。而在唐代,佛道思想最为流行。佛家讲参禅超脱,强调对苦难的忍耐与追求彼岸;而道家主张清虚守弱,淡泊处世,追求肉体升仙。在苦难中,人们为了缓解内心的苦痛,为生活寻找更多积极的动力而实现心灵的平衡时,便会在佛家、道家的思想中汲取营养,暂时得到心灵的宁静。因此,沈佺期在其贬谪流放期间所创作的诗歌中,以寻仙问道为题材的诗歌尤为突出。这类诗歌以《九真山净居寺谒无碍上人》《乐城白鹤寺》《绍隆寺》三首为代表。
神龙二年(705),沈佺期在前往驩州时,途经九真山,拜访了净居寺中的寺僧无碍上人,写下了《九真山净居寺谒无碍上人》。诗中一片清净祥和的世外之景,贬谪路上的风尘似乎顿时全然消散了。《乐城白鹤寺》似乎亦有同样的效果,将佛家的禅意与山水环境相融,在碧海青天之中,潮声、雨声、法鼓声形成一曲和谐的协奏曲,碧树连山,瀑布从山上泻下,形成一条清溪。谪居虽远僻,却也难得清静,得悟佛理。
《绍隆寺》一诗,创作于沈佺期得知被赦免以后,“绍隆寺江岭最奇,去驩州城二十五里,将北客毕日游憩,随例施香,回于舟中作”(《绍隆寺·序》[18])。在得知自己将要被赦北归后,诗人内心必然是欢喜无限的。而当他将要离开驩州,从苦难中抽离出来,重新审视这场苦难的时候,内心必然五味杂陈。“探道三十载,得道天南端。”[19]诗人感叹自己学佛多年,却不料在天南之地得到了佛学的真谛。世间的一切都有其因缘,余生要将“有漏躯”,作“无生”观。可见,诗人在经过了大起大落的贬谪三年后,对自己的生命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与理解。
贬谪生活给诗人带来苦难,而真实生活中的苦难正是创作的源泉。贬谪生活使沈佺期的诗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命气息和真实感,受诬入狱的冤屈、贬谪环境的恶劣、去国离乡的乡思、历经千帆后的淡然、喜赦还乡的狂喜,种种心态,都在催逼着诗人以血泪创作。
从贬谪的诗句中,我们能读出这样的沈佺期:他是一个官场上的小人物,用文才依附权贵,却被权力嘲弄;他是一个嗅觉灵敏、善于把握时局的官吏,在最困难的时候保持着心底深处的冷静,默默等待转机的到来;他是一个跋山涉水的贬谪之臣,南方的烟瘴毒虫让他饱受煎熬,帝都的记忆让他思乡成疾;他是一个大家庭的家长,肩负着家族的重担,在离家千里的驩州,忧虑家人的生计;他是一个参禅悟道,追求解脱的居士,在佛理之中求几丝澄明。
沈佺期扮演的角色是多样的,其人格特征同样是丰富的、多面的。总的来说,沈佺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历史环境塑造了他人品有亏的形象,但当我们细读其诗歌,尤其是极具真情实感的贬谪诗时,往往能对其抱有同情之理解,这也便是诗歌艺术的独特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