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竞妍
张裕钊(1823-1894),字廉卿,号濂亭,湖北武昌人,“曾门四弟子”之一。张裕钊为道光二十六年(1846)举人,道光三十年(1850)春授内阁中书,两年后即辞官南归,此后终身以授徒为业。新化刘融斋称张裕钊之文章为“当代之冠”[1]。陈衍的《石遗室诗话》谓“濂亭以古文词名,诗多随意之作,而自饶风韵”[2],对张裕钊诗歌的评价似有过低之嫌。目前,学界对张裕钊的研究多为综论,本文将以张裕钊诗中的孤独情怀作为切入点,结合诗人的生平经历、晚清的社会背景和诗坛状况,探讨张裕钊诗歌的独特性及其在诗歌史上的价值。
张裕钊诗歌立足于时代,“秋”“夕阳”等意象的运用和萧条冷落景况的构造,寓意着朝代正走入末世,带有一种没落情调、孤寂之感,这是一种生不逢时之孤寂。
其一,意象的运用暗示了其所处的时代为末世。“夕阳”是张裕钊诗钟爱的意象之一。夕阳出现的时间是白天接近尾声时,夕阳落下后迎来的便是黑夜,所以当人们面对缓缓落下的夕阳时,心里难免生出一种惆怅和孤独。每当朝代没落之时,诗人或词人便对这一意象情有独钟,如晚唐诗人和南宋词人笔下就多次出现“夕阳”意象,渐沉的夕阳象征着江河日下的国家政权和衰微的国运。张裕钊的诗歌偏爱这类意象也与这种末世文人的心理有关。张裕钊对现实的认识比较清醒,对清政权的腐朽无能痛心疾首,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对时局的忧患,所以象征着国运衰微的夕阳很容易摄入眼中成为其诗中的意象。人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时代,诗人只能目送这缓缓下沉的夕阳,这是时代加之于他的孤独感,苍凉而沉重。如《归思》一首:“浩荡江湖送落晖,回头五十六年非。焦桐入爨丝弦绝,弊席悬门车辙稀。白眼瞻相万事改,青山迢递几时归。遥怜此日家园里,翠稻烟稠紫笋肥。”[3]
颔联用典,讲述世无知音、怀才不遇。“焦桐”本是制作琴的佳木,但因缺少蔡邕这样能慧眼识材之人而被拿来烧火做饭,因此丝弦成绝响。“弊席”本指陈平少时家贫,以弊席为门,但门外多有长者车辙,该句化用此典,言说自己与陈平是同样的处境,却无人问津,门庭冷落。“白眼”句讲述自己厌恶鄙视逐渐变坏的世情,“青山”句到尾联倾诉了无尽的乡思。这首诗交织着对世情变坏的厌恶、怀才不遇的激愤和浓郁的思归之情,种种情感都是在江河湖水送别缓缓落下的夕阳这一背景下生发的,而世事纷扰、知音绝迹、远离故土等遭际又与“落晖”象征着的“末世”相关联。诗人将自己的厌恶、激愤和思念之情熔铸在渐颓的落日中,意境浑成,继而道出本诗的诗眼:“回头五十六年非。”时移世异,这是时代加诸诗人的陌生感、孤独感和怀疑情绪。
“秋”亦是张裕钊诗偏爱的意象之一。秋天在中国文化中有一种特别的文化意义,象征着凋零、没落与结束。张裕钊所处的晚清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尾声部分,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已经步入了暮年,因此,诗人笔下的“秋”有着时代寓意,如“凤鸟河图千岁邈,荒台老树一时秋”[4]。传说凤凰这种神鸟出现,则天下太平;黄河出现龙马负画,则圣人在位,在当时的中国,凤凰、河图出现的美好时代已经成为遥远的神话,剩下的只有荒台老树和萧瑟冷落的秋意。可见,诗人笔下的“秋”象征着当时社会日渐衰朽,走向没落。古人云“自古逢秋悲寂寥”[5],秋季万物凋零,给人一种萧瑟孤寂之感。由是观之,张裕钊诗中的“秋”意是时代走到了尾声时末世文人感叹圣人不在、世情浑浊的寂寥与落寞。
其二,在情景构造上,张裕钊诗也营造出一种萧疏暗淡、凄清孤寂的氛围,流动着末世的气息。如《秋雨》一诗:“庭院萧条薄霭浮,炉香一缕散清幽。梧桐淅沥响寒雨,隐几无言天地秋。”[6]
庭院是萧条的,雾气是轻薄的,炉香不浓烈,只是一缕,却散发着清幽的气息。梧桐本身就有一种凄凉悲伤的意味,寒雨也不是大雨或暴雨,而是小雨,因为只有小雨才会发出淅沥的声响。有了前面景物的铺垫和情景的构造,最后一句自然转出“隐几无言天地秋”,天地之间充塞着驱散不开的秋气,恰如个人无法逃离的没落时代。也正由于诗人所处之际为秋季,所以心境上也染上了“秋”气。秋雨中室内室外萧条冷落景况的描写虽无一字说“孤独”,无一语言“寂寞”,却深刻地表达了寂寞惆怅之感,这就是“一切景语,皆情语也”[7]。虽不言及“孤独”,但孤寂之感自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裕钊诗中暗淡孤寂的景况和氛围植根于末世这一大环境,沾染上了时代的暮气。
诗中“夕阳”和“秋”等意象的运用和凄清孤寂情境的构造构筑了一个“末世”的大环境,因此,诗人的孤独又是一种生不逢时的孤独。一个人最大的孤独莫过于生错了时代。彼时,晚清社会已经走到了尽头,各种弊端都已显现,且非个人力量可改变。张裕钊正是看到了这点,所以悲愤填膺,痛极而呼天,愤极而问天:“前有万万古,后有千亿年,我生胡独于此间?苍天苍天高高上无极,使我心悲抑塞侘傺不能言。”[8]
虽有难以排遣的孤独,张裕钊却只能饮恨吞声。生不逢时是一种逃不脱的悲哀与无奈,是整个时代加诸其身上的孤独感,它们会不间断地从四面八方袭来,不断侵蚀着诗人的心灵。
面对“无道”的天下,张裕钊人生道路的选择和隐逸情怀的坚守也透露出一种与时代现实格格不入的孤独与无奈。于是他自感生不逢时,经常在诗中提到陶渊明,盛赞他的隐士人格,并于诗中表达自己的隐逸情怀,如“壮心消折尽,甘与白鸥群”[9]与“流水桃花杳何处,欲从渔父棹扁舟”[10]等。现实中,他身体力行,过着“尝数月不出户庭。与人对坐,或移晷始一语”[11]的隐逸生活,可见其孤独之深。这也正是张裕钊注重气节、不随波逐流高洁品行的体现,是一种别于他途的自爱行为,是一种坚守自我的孤独情怀。
可见,张裕钊诗歌中的“夕阳”“秋”等相关意象与萧疏黯淡的情境传达出了一种生不逢时的孤寂,体现了诗人坚守自我的孤独情怀。
张裕钊诗中涌动着知己违离之孤单,源自其与志同道合者长期乖隔的经历,不被世俗理解的境遇又更加剧了这种孤单,是末世先觉者的一腔孤愤。
结合张裕钊的人生经历,在当时与之志同道合者很少,尽管其一生中有过一二知己,但彼此聚少离多的遭际促成了诗人身上知己违离的孤单。张裕钊儿子张后沆和张后浍所写《哀启》曰:“先严素性严介,寡交游。惟桐城吴挚甫先生、遵义黎莼斋先生,交最笃。”[12]吴汝纶和黎庶昌不仅是张裕钊的文章知己,还是与之肝胆相照的朋友。前者经常与之一起切磋为文之道,共同进步,对人生道路的选择也极其相似,同样淡于仕途,看清官场现实后挂冠而去,转而以育才为乐事;后者与张裕钊秉性亦有相似之处,都注重名节,不沾尘埃,又能看到西方科技的先进之处,与时俱进。人生在世,能遇一二知己本是乐事一件,但世事弄人,挚友间长期乖隔,张裕钊只能将此归咎于造化:“此特造物妒我两人,不欲使久欢聚耳。不知我辈何所开罪,而造化小儿乃颠倒之若此。”[13]造物何知?焉能妒此二人?人生别离,何谓造化颠倒?其中深意不言自明,道出了张裕钊对与好友聚少离多的愤恨与无奈,也道出了双方之间的深情厚谊。因知己不能常伴身边,相伴而生的便是孤独感。这种知己间聚少离多的经历促成了张裕钊诗知己违离的孤单。
更深一层面看,“众人皆醉而我独醒”[14]、不被世人理解的遭际增强了张裕钊对知己的渴望,亦进一步加剧了其知己违离的孤单。与世俗心灵上的隔膜使诗人陷入了冰冷的孤独之中。他属于那种与世人共同生活却“无与人共生之感”[15]的人,所以诗中常有一种“平生与俗马牛风”[16]和“难与俗为缘”[17]的与俗隔膜之感。他一次次地在诗中强调自己“无人语”[18]“无人共”[19],一而再地追问“有谁同?”[20]“谁我同”[21],这是末世先觉者不被世人理解而产生的孤独。不仅是张裕钊,当时进步文人身上都承受着这种与俗心意难通的孤单。吴汝纶看清官场现实之后毅然辞官,主讲莲池书院,虽声称自己“无仕宦才”,但主要原因还是李鸿章所称的“才则有余,性刚不能与俗谐耳”[22]。类似,张裕钊亦称其“高冠长佩欲何之,率土哺糟户啜醨”[23]。“高冠长佩”“哺糟啜醨”化用屈原典故,“哺糟啜醨”语出《楚辞·渔父》“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24],意在说明吴汝纶独醒自高,不与俗同,不被世俗理解。实际上,这亦是张裕钊的自况。这类末世先觉者生活在众人之中,又似被世人抛于圈外。与周围的人心意无法相通,便更渴望知己相伴身边,而现实情况非己所愿,加剧了张裕钊知己违离之孤单。
这种孤单根植于时代现实,是与国家命运牵系的“大孤独”,它与屈原的孤愤有着相似之处。张裕钊诗中多次提到屈原,如“屈子问天剧悲愤”[25]“屈平甘独醒”[26],足见诗人对屈原的敬仰以及与屈原的共鸣。张裕钊和屈原一样生活于国家走向没落的时代,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和强烈的不满。当时官场上不是“奸雄恶少”“乡里小儿”[27]奸臣恶霸之辈,就是“萧茅粪壤”[28]颟顸无能之流,偌大的中华竟无人可用。对此,张裕钊说:“得人为金汤,失人成沸縻。”[29]指出清廷用人不当,造成国家衰落的局面,并且呼吁能拯救国家于水火的能者出现。而当时与张裕钊志同道合的能人志士不被世人理解,也未得清廷重用,恶草粪壤充斥官场的局面让他感叹“砥柱无人士气孤”[30]。“砥柱”比喻在危难中起坚定支柱作用的人或力量,这样的“砥柱”没有,诗人孤掌难鸣,势单力孤,实现振兴国家的理想变得愈发渺茫,一腔悲愤溢于言表,“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31]孤愤之深可想而知。这种孤独感是对现实的不满与抗争,超越了对个人命运的关切,而系心于社稷安危。
可见,张裕钊与挚友长期乖隔两地促成了诗知己违离的孤单,与世人心灵上的隔膜又加剧了这种孤单。诗人的孤愤不仅是个人感情的流露,更根植于岌岌可危的晚清社会,体现了儒者系心社稷的宏大胸怀。
飘零的孤苦亦是构成张裕钊诗孤独情怀的一个方面。如果说诗人远离家乡、居无定所是生活上漂泊无依,日渐沉沦的清王朝带给诗人精神上的失据无依之感则又是一种时代心绪的体现。张裕钊诗中飘零的孤苦,二者兼有之。
从人生经历上看,张裕钊大半生都在辗转漂泊,因此他对飘零的感受体会颇深,这些漂泊经历时常让他感到孤独。据叶贤恩《张裕钊传》后附的《张裕钊年谱》,对其一生中的行藏进行简单梳理可见,张裕钊二十七岁(1849)之前基本上是在家乡度过的,1849年秋离鄂赴京准备明年应礼部考试。及至1852年8月,因不愿俯仰,随即离京挂冠而去,此时已离家三年时间,经历了短暂的漂泊。这年,他回到了武昌,主讲勺庭书院,之后又因社会动荡,闲居在家。之后的几年,张裕钊大部分时间是跟着曾国藩,但足迹没有出过湖北省。直到咸丰十一年(1861),张裕钊三十九岁,前往安庆谒见曾国藩,并入幕府,之后就因各种原因辗转于武昌和南京、保定、襄阳、西安等地,开始了漫长的漂泊生涯。光绪二十年(1894),七十二岁的他卒于西安寓所。可以说,张裕钊的后半生时光是在辗转漂泊中度过的,这些经历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也使其对飘零的体会更深刻。《晓泊》中“浮生信漂泊”[32]一句,“信”即“任意”的意思,此处表达一种任其漂泊、随缘任运的人生态度,这不仅是诗人晓泊时一时的心情,更是多年漂泊经历沉淀下来的心境。此外,因常年漂泊在外,他时常以“客”自称,如“客思渺如何”[33]与“为客久风尘”[34]。这种漂泊经历时常让张裕钊感到孤独。“倦客依孤枕”[35],将“客”(即游子)的身份和孤独联系在一起即是对其漂泊经历和自我形象的真实写照。
本质上看来,张裕钊的漂泊主要与诗人的人生价值取向有关,“漂泊”成为更高层次上的保持自我的方式。张裕钊对现实有着较清醒的认识,于是三十岁起就决意不从政。辞官后,他并没有扎根于他时刻思念着的故乡,过与世隔绝的生活,而是为教育事业辗转漂泊,以培养国之“砥柱”为己任。这段经历使他能够同污浊现实保持距离,坚守自己的价值取向,以达“不失己”[36],又能采取另一种方式服务现实,实现报国志向。“自己在具有意欲如此的意志而进行选择的时候,人是在孤独中思索的。这即是所谓积极的孤独。”[37]张裕钊人生道路的选择正是在孤独之中思索的“积极的孤独”的体现。
张裕钊诗中飘零远方的孤苦,还与时代心绪相关,体现为一种失据无依的精神状态。到了晚清,这种飘零远方的孤苦已经不局限于思乡了,很大程度上是这一时期人们心中所盘踞着的失据无依之感的体现。这种心绪在同时代文人的诗词中也多有生发,并非张裕钊所独有。这部分文人大多经历过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等,在民族危机日益加深的时代背景下对社会现实有着较清醒的认识。一方面加剧了对封建政权的不信任,精神上失去了依托;另一方面,他们渴望寻求出路,却又苦于找不到出路,于是心怀忧愤,孤独而迷茫,精神陷入了强烈的不安和失据无依的状态。龚自珍的词《丑奴儿令·沉思十五年中事》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春来没个关心梦,自忏飘零,不信飘零,请看床头金字经。”[38]
作者本身就是个飘零者的形象,他回顾沉思十五年来的往事自觉满腹才华无处施展,空负了“箫心与剑名”,他的飘零也更多指的是精神上的失据无依,所以才会将“金字经”(佛教经文)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可以说,这种飘零无依之感也是时代赋予这一时期文人的独特生命体验。张裕钊诗中一再流露的飘零的孤苦亦是时代心绪在诗中的投射。
心灵上的失据无依主要体现在其诗流露出一股凄楚、彷徨、不安和幻灭感。张裕钊诗云:“举世竟如槐国梦。”[39]“槐国梦”即“南柯梦”,出自《南柯太守传》,比喻人生如梦、世事无常,已显露出很强的幻灭感。又云:“便须拨弃人间世,迳向蓬莱访偓佺。”[40]“蓬莱”是海上仙山,“偓佺”即仙人名,可见其精神上的失据无依。因现实中找不到寄托,转而希冀求仙。《邗江夜雨》一诗更是将诗人那种不安定、忧思万分的心绪传达得淋漓尽致。邗江边,诗人雨夜独自感怀,以致忧思难寐,悲伤到天明。诗中将自己一生忧患的发端归结为“离愁”和“乡思”,散发着凄清孤苦的意味,也充分地展示了其内心的不安定。
可见,张裕钊诗中飘零远方的孤苦,一方面源自其辗转他乡、居无定所的漂泊经历,另一方面来源于精神上失据无依的心灵体验。由此生发的孤独情怀不仅是张裕钊在混乱浊世中保持自我的一种自存方式,也是凄楚、彷徨和幻灭的时代心绪的流露。
要之,张裕钊诗鲜明地体现了诗人的孤独情怀。生不逢时之孤寂、知己违离之孤单、飘零远方的孤苦,多缘于诗人心境的孤傲。这份孤傲是诗人彰显出自身独立人格、保持个性的方式,也正是诗的生命力所在。同时,诗中的孤独情怀立足于时代,反映了末世进步文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灵体验。因此,张裕钊诗歌的出现打破了同光诗坛沉闷的局面,是诗歌的生命力又一次焕发,与同时代的诗歌一起汇聚到晚清诗坛的悲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