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跃
(浙江万里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宁波 315194)
万物一体是王阳明的基本信念。 据《王阳明年谱》所载,“万物一体”是王阳明晚年讲学的中心论题之一。在《答顾东桥书》等文中,王阳明对这一论旨作了反复阐发:“夫圣人之心, 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 ”
人首先是自然的动物(天地),作为“三才”之一,人又是顶天立地的。 由此,人是关系中的存在。 正如马克思所说,“在现实性上,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人之为人的本质就在于其群体性。从社会意义的角度说,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主体间性)的处理。 中国古代的先哲们很早就围绕着群己之辩展开了思想的探索。这一话题无疑也是现代社会的核心议题,是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遇到的事情,可以具体化为父母的关系、家长与子女的关系、 师生关系、 学生与学生之间的关系,寝室之间、班级关系等。由此,这一话题在青年学子那里同样是每天要遭遇的。 而阳明先生的万物一体思想则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参考。
事实上, 王阳明提出万物一体思想的背景很值得注意。 在平定宁王叛乱后,王阳明的仕途、学术等都并非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 政治上遭到诬陷、 排挤与冷落,学术上也不断受到非议、曲解与攻击。 从这一背景出发理解阳明先生的“万物一体”说也许更能明白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重要性, 王阳明对主体之间的相互同情、理解、沟通十分向往。 上一章曾提到阳明先生的讲习之乐就是主体间交流、讨论的快乐,后者与万物一体无疑是相通的。
当然,万物一体思想的另一个背景则是社会状况,或者说是时代之弊。在王阳明看来,后世良知之学不明的主要原因在于天下之人自作聪明, 以一己之私互相倾轧,产生了很多的意见、主意,甚至是歪门邪道,外面看起来似乎是仁义之道,其实都是自私自利。甚至即使是骨肉之亲的一家人, 也要互相欺凌侵害, 要分出胜负,要架起藩篱,更何况对天下之大,民众名物之多,他怎么能一体视之呢?这就难怪天下纷纷扰扰,祸乱无穷了。这是阳明先生对社会状况的深刻洞察,放在今天仍然不失其意义。不唯如此,阳明先生对当时的科举制度的弊端也予以了猛烈批判。他说:“自科举之业盛,士皆驰骛于记诵辞章, 而功利得丧分惑其心, 于是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者,遂不复知有明伦之意矣。”有明一朝的科举制度, 读书人忘记了读书的初心与本意是为了明人伦、尊德性,是为了成就圣贤人格。 读书人通过辞章记诵追求功名利禄, 科举制度使读书人逐渐成为利禄之徒,科举制度异化了。这与幼时的阳明先生追问人生第一等事的回答(非读书登第,而是学圣贤)是前后相应的。
因此,阳明先生一方面是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掺杂着私利、私意,这违背了人与人关系交往的初衷,由此其更倾心于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实现“万物一体”。
《荀子·大略》言:“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 的确,义与利是现实世界中人要面对的两个重要选择。义利之辨也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议题。《论语·里仁》有“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说法,将义利之辨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君子与小人之辨,君子重义,小人重利。当梁惠王问孟子远道而来能有什么有利于他的国家时,孟子说“王何必曰‘利’? 亦有‘仁义’而已矣”,并发出了“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的警示。
在接续孔孟之统的王阳明看来, 圣人之道之所以不能通行的一个主要原因也是功利主义思想的盛行:“圣人之学日远日晦, 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 如前所述,不能成就一体之仁的是小人,在义利问题上,小人“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 ”小人之所以不能成就一体之仁,是因为其被利欲所蒙蔽。小人其实也有良知(一体),但小人之心受到私欲的侵扰,分隔了。由此,与致良知的思路相同,如前所说,良知本身并没有消失,只是被私欲障蔽了,主要的问题是祛除私欲, 也就是祛除私利。 在阳明先生看来,这一问题在历史上,长期存在:“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 ”
因此,在王阳明看来,社会层面要成就万物一体之仁,必然要对以利益作为交往原则有一种拒斥。这一问题在万物一体的脉络中,就是“明明德”的问题,后者是王阳明万物一体思想的核心:“明明德者, 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
在经济挂帅的金元社会中, 利益的问题是无法回避的。一方面,中国传统的贤者很少否认符合人的正常需要的“利”,他们所拒斥的是“私利”“轻义”。 任何人,哪怕是所谓的唯心主义者, 都无法否认一定的经济基础,这是人类存活的基础条件,阳明先生也不是禁欲主义者。 但另一方面,我们不能唯利是图,也不能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在人与人的交往中,贵在交心,而不能是利益的交换,后者不是人与人交往的本来面目。
阳明心学与朱熹理学的一个不同, 就是要扬弃冷冰冰的“理”,注意到了鲜活的人。 人是有血有肉的,是有情感的存在。 该章第二节曾有一段关于万物一体的经典表达,请允许再次引用。 王阳明先生说,当他(指“大人”)看到一个小孩儿要掉进井里时,必然会自然而然地升起害怕和同情之心, 这说明他的仁德与孩子是一体的。孩子还是属于人类自己的同类,而当他看到飞禽、走兽发出悲哀的鸣叫或因恐惧而颤抖时,必然会产生不忍之心,这就是说他的仁德与飞禽、走兽也是一体的。 飞禽、走兽还是有知觉的动物,而当他看到花草树木被践踏和折断时,必然会产生怜悯体恤之心,这就是说他的仁德跟花草树木是一体的。 花草树木还是有生机的植物,而当他看到瓦石之类被毁坏时,必然会产生惋惜之心,这就是说他的仁德跟瓦石之类也是一体的。这就是万物一体的那种仁德,即使在小人的心中,这种仁德也是必然存在的。 这种仁德源于生来就有的天命属性,自然光明而不暗昧的,所以被称作“明德”。
恻隐之心、不忍之心、悯恤之心、顾惜之心都体现出了在人与人交流层面的万物一体应当是以情感为纽带的。 不难注意到,阳明先生都是由道德情感出发,来证实万物一体的存在:因为一个人有害怕和同情之心,所以其仁德与孩子是一体的。 王阳明先生的这一论证思路,十分容易让人想起孟子。 《孟子·公孙丑上》有一段耳熟能详的话,云:“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由是”是前后论证的逻辑转折,不难发现,孟子就是从道德情感(如不忍人、怵惕恻隐、羞恶,等等)出发来论证人性本善的。
孔子是以仁道原则作为自己学说的根本的, 而仁道原则的基本要求是爱人。 《说文解字》:“仁, 从人从二”,从文字学的角度突出了仁所具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意义指向。 而阳明先生的万物一体更为全面的说法是“万物一体之仁”,强调万物一体是一种仁德。由此,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首先应当遵循仁道原则,后者不仅有前述的情感因素, 也会对抑制以利益计较为交往的原则。
以仁道作为人与人交往的原则, 要求个体间的互相尊重。 对人的尊重,是一个人的基本品格,也是人与人和谐关系的前提。王阳明曾说“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 以圣人之姿,高高在上,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一种心理距离,学习者将圣人奉为权威,唯权威是从,人与人之间就无法进行一种心与心的沟通。在我们的教学中,教师与学生也是互相尊重、平等的,大家都是教-学的主体。而不是说,教师高高在上,缺乏对学生的基本尊重,甚至采用更为极端化的形式则如体罚等, 上述做法都违背了万物一体所要求的尊重。
《大学》中有所谓“修齐治平”的说法,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上述四者有双重的内在逻辑:唯有修身,才能齐家;唯有齐家,方能治国;唯有治国,才能平天下。 修身后,必然要去齐家;齐家后,必然要去治国,治国后,必然要去平天下。 因此,对于传统的士大夫而言,上述认识是自然而然的,阳明先生的思路当然也没有溢出上述格局。
阳明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为一家,中国犹一人焉。”又说“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阳明先生的上述表达都是在万物一体的框架下展开的,人、家、国、天下四者,在其视域中,被视为一体。
由此,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要涉及的内容,都可以在更广的视域中运用。比如,以情感沟通为纽带的人与人的交流,可以推己及人、由个体转向族群、国家、民族。 那么,我们应该尊重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与民族,而不是霸凌与欺诈;与他们的交往是交心的往来,而不是为了谋取什么私利,等等。而这些正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题中应有之义。 正如马克思所说:“如果我们假定人就是人,自己人与世界的关系合乎人性,那么你就只能以爱交换爱,以信任交换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