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虹莹
20世纪30年代,沃尔夫提出了语言相对论(又被称为“沃尔夫假说”)。近几十年,该理论重新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并且有诸多迹象表明,语言对思维各方面的构成和内容都具有重要影响。由此,关于“语言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思维”的讨论开始成为该领域研究的重点。目前,人们普遍依据语言对思维的影响强度的大小将语言相对论划分为了“强式”和“弱式”,然而这一划分方式过于简单化了语言与思维之间复杂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人们在这一领域的进一步探求。
在沃尔夫假说的早期阶段,其关于语言与思维关系的讨论集中在词汇和语法层面上。可将其概括为,由于语言决定人的思维,而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概念表达方式,因此讲不同语言的人将拥有不同的思维方式。沃尔夫本人曾强调一个观点,即人们无法摆脱某种语言表达模式的束缚,因此也无法自由且客观公正地描述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1]。这一坚称“语言能够控制和决定人们认知”的主张颇为激进,由此被称为“强式语言相对论”。由于一直以来缺乏实践证据的支撑,这一说法广为诟病,近年来也再少有支持者。
在该领域随后的研究中,学者虽然没有找到能够支撑强式语言相对论的证据,却也逐步发现语言的确在思维各方面的形成和表达上能够产生一些影响。这些影响具有很重要的意义,但从根本上讲并非是限制性的,这种相对温和的主张则被划分为“弱式语言相对论”。与“强式”语言相对论不同,“弱式”语言相对论拥有广泛的实证支撑。有研究者发现,英语母语者在谈论时间时更多使用表达水平方向的词汇(forward/back),而中文里普遍存在使用垂直方向词汇(上/下)来谈论时间的现象,由此,英语母语者倾向于将时间感知为在水平方向上移动的概念,而中文母语者则表现出认为时间在垂直方向上移动的倾向[2]。总之,虽然弱式语言相对论也面临着质疑和挑战,但目前仍是一种能被普遍接受的理论。随着相关研究的深入,有研究者指出,将语言相对论划分为“强式”和“弱式”实非必要,更合理的方式是将其描述为一个包含了众多相关命题的“家族”[3]。
西方哲学史上一直不乏关于语言与思维之间关系的讨论,如柏拉图、康德等人认为,人是直接运用语言来进行思考的,即语言等同于思维。这一说法在20世纪仍然被不少人认为能够用来解释语言对思维的影响,如今,它在经验和理论上均已被证实是错误的。第一,它无法解释为什么婴儿在学会说话之前也能够进行思考;第二,语言事实上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语言系统之外的推论过程来重构思维的丰富性和特殊性,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能够通过特定的语境来推断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句子所要表达的真正涵义。总之,语言并不等同于思维。另一种理论“语言决定论”则认为,语言决定了思维的基本范畴,因此,说不同语言的人拥有不同的思维。同样由于缺乏实证,这种说法目前被认为是不可信的。这两种主张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认为语言和思维概念完全是等同的,而后者将语言和概念系统分开来对待。
不同于“语言即思维”和“语言决定论”这样较为激进的主张,更为温和的语言相对论则拥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支撑。研究发现,可大致将语言对思维的影响归于三种不同的情况[4],即(a)使用语言之前、(b)使用语言时、(c)使用语言之后。情况(a)强调实时的语言处理对思维的影响,是指在对同一事物进行描述时,不同的语言会让人们不可避免地产生不同的关注点。例如,在汉语中提到“朋友”一词时,如果不特别提及性别,在语法上无误,可以说,性别并非必须关注的一项信息。然而在西班牙语中,为了能够正确进行表达,说话者必须在开口之前关注该朋友的性别,因为西班牙语属于一门带有语法性别的语言,其所有名词必须在形态上被划分为阴性或阳性。情况(b)指的是在某些认知活动过程中,语言提供了必要的工具。例如,有研究表明,人类“精确表达大于3的数字”的能力并非与生俱来,而是需要通过后天对于数字词汇的习得来掌握[5]。因此对于人类来说,为了完成较为复杂的计数和计算任务,需要使用先前已经习得的数字词汇。情况(c)所关注的则是语言对思维更加长远的影响,即人们在长时间使用某种语言之后所形成的规则性和持续性的注意力偏见。同样以西班牙语中的语法性别为例,西语中所有名词都必须被划分为阴性或阳性,但对于指称为非生命物体的名词来说,其语法性别并不具有自然意义上的的性别区分。比如在西班牙语中桌子(mesa)的词性是阴性,而衣柜(armario)的词性是阳性,这些物品的语法性别不可更改。有研究者发现,面对指称为非生命物体的名词,西班牙语使用者可能会倾向于将阴性名词(如桌子mesa)感知为偏女性气质,而将阳性名词(如衣柜armario)感知为偏男性气质。
事实上,以“强”“弱”来划分语言相对论是概括性地将语言对于思维可能造成的不同程度的影响分辨开来。这种略为笼统的概括也许在早期能够帮助人们区分该领域的研究成果(即否认思维完全被语言限制和决定,但承认语言的确能够在某些方面影响到思维的构成),然而,随着语言相对论研究的推进,学者会更加关注语言究竟在何时以及在何种程度上影响着人们的认知,包括它会被什么机制触发等此类问题。一方面,由于人们更多地了解了语言和思维之间关系的复杂性,在相关研究工作中描述认知机制及其关系的层面上变得越来越深入和具体;另一方面,语言相对性这个普遍问题的现代研究集中在了更狭义的假设之上,即研究不同语言中特定的范畴类型(性别、数字、颜色、空间方向等),而不仅仅是泛泛而谈语言对思维的影响。因此,若此时仍然沿用“强式”和“弱式”的陈述,难免会过度简化语言和认知分类之间的关系,且不能很好地归纳目前相关的研究成果,对相关可检验假设的提出和发展起到副作用,对语言相对论的学术研究产生不良影响,更可能将初学者带入歧途,致使其误以为语言与认知之间仅存在着简单的相关性而已。
通过分析和对比可以知道,传统上将语言相对论简单划分为“强式”与“弱式”的陈述可以概括性地表述该理论,但它同时过度简化了语言与思维之间的关系,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已不再适用于对当代语言相对论研究成果进行总结和归纳。更好的替代方式将是从多个不同维度探讨语言对思维可能产生的影响,如关注具体的语言中不同范畴类型对认知的影响、其不同阶段的发展以及所涉及的不同的认知机制等,以此来促进语言相对论研究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