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易》的精义与中国古代史学的关系

2020-01-01 21:13庞天佑
武陵学刊 2020年2期

庞天佑

(岭南师范学院 法政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所谓精义即精要之义,《周易》的精义为通变,此乃古今易学家之共识。通变揭示无论宇宙自然,还是人类社会,都处在永恒的变化中:一方面强调“通”,认为一切必变,无物不变,揭示变的普遍性;一方面突出“变”,认为无处不变,无时不变,指出变的必然性。《周易》之名即隐含无物不变,无时不变之义。《说文》曰:“周,密也。”“易,蜥易,象形。”孔颖达称:“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然变化运行,在阴阳二气。”又引郑玄语曰:“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1]1郑玄所言易之三义,变易是主要的、绝对的、无条件的,而易简及不易则是次要的、相对的、有条件的。王夫之言:“象蜥易之形。以蜥易能变,故为阴阳变化之义,而《周易》以之立名。”[2]《易传》最早提出“通变”的概念,称“通变之谓事”[3]78。其论“通”“变”之处颇多,如:“道有变动,故曰爻。”[3]90又言:“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3]82又曰:“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3]83又称:“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者,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3]83杨万里称:“《易》者何也?《易》之为言变也。《易》者,圣人通变之书也。何谓变?盖阴阳、太极之变也;五行、阴阳之变也;万事、人与万物之变也。古初以迄于今,万事之变未已也。其作业,一得一失;而其究也一治一乱。圣人有忧也,于是幽观其通而逆?其图,《易》之所以作也。《易》之为言变也,《易》者,圣人通变之书也。”[4]通变既为万物的共性,又是人们因应之道,对认知天下万物,考察各种变化,谋求趋利避害,有深刻的启示与意义;对史家考察天下兴亡,认识人的行为与作用,探讨历代的盛衰治乱,总结历史以服务现实,有重要的影响与关系。

一、通变:上古历史的反思与总结

通变为《周易》之精义,源于先民观察宇宙自然,认知天下万物。《周易》包括“经”与“传”两部分:“经”有阳爻、阴爻,以爻为万物变化的基本元素,由阳爻、阴爻的不同组合,首先构成八经卦;再由八经卦的不同重叠,推演而成六十四别卦。从八经卦到六十四别卦,每卦有上卦、下卦,有卦变、爻变,有阐示全卦意义的卦辞,有说明每一爻意义的爻辞,总共三百八十四爻,各爻之间又相互作用,构成无穷变化的体系。八经卦与六十四别卦,各卦的卦辞对卦义的解释,各爻的爻辞对爻义的说明,从不同角度诠释通变之理。“传”又称《易大传》,乃是对“经”的解释,有《彖辞》上、下,《象辞》上、下,《系辞》上、下,及《文言》《说卦》《序卦》《杂卦》,共十篇,故称《十翼》。《易传》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3]82又引孔子语:“乾坤其易之门耶!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下之撰,以通神明之德。”[3]89《周易》以阴阳二爻的不同排列,体现对立与转化的运动法则。《易传》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3]76又曰:“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3]85孔颖达称:“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孚萌庶类,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1]1先民观察天地自然的各种现象,关注人与天下万物的关系,认识到一切必变而无物不变,无处不变而无时不变,以动态的眼光看待前人往事,这与上古历史意识的萌发,有着直接的关系。

通变说明先民为了生存与繁衍,重视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注意外界环境的变化,以应对各种艰难险阻。因为人与天地自然,密切相关而不可分离;所以认识万物存在的形态,察究纷繁复杂的联系,能从中预判吉凶祸福,进而决定自己的行为,达到趋利避害的目的。从阴阳观念的形成到八经卦的创制,从八经卦推演而成六十四别卦,再到说明各卦卦义的卦辞,以及阐释各爻涵义的爻辞;从远古时代的河图、洛书,到神农时代的《连山易》,到黄帝时代的《归藏易》,到殷末周初的《易经》成书,到战国时期形成《易传》,这是长达数千年的历史过程。先民不断观察外界的一切,反复思考经历的各种现象,深化对天地万物的认识,上下求索而逐渐积淀,归纳演绎并概括提高,反复探讨万物变化之理,从中得出许多规律性认识,经过一代代传承与发展,对宇宙人生认知逐渐深化。《易传》言:“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3]82又曰:“爻象动乎内,吉凶见乎外。”[3]86又言:“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3]77又说:“变化云为,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来,天地设位,圣人成能。”[3]91故曰:“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3]81“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3]82。《周易》涵盖宇宙,纲纪群伦,博大精深,富于哲学思维,充满智慧谋略,反映价值导向,蕴含人文精神。这决不是少数几个“圣人”所能创制,而是无数先民集体智慧的结晶。

通变为《周易》之精义,寓含对前人往事的反思,对历史现象的总结与批判。在变幻莫测的环境中,先民出于生存的本能,对凶灾有着深深的忧患,对死亡存在极大的恐惧,经常通过占卜以预测吉凶。为了诠释占卜得到的征兆,必然反思前人的往事,比照前人的成败得失,探究其中必然之理,既可据事理做出判断,又能增进人的知识与道德。《易传》称:考察前人的言行,可以“日新其德”,故“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3]40,又言:“神以知来,智以藏往。”[3]82所谓“前言往行”,指前人的言论与行事、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以畜其德”既包括增进道德水准,也涉及深化对天下万物的认知,不断完善人所应具备的各种素养。华夏先民逐渐意识到,只有“多识前言往行”,才能实现“以畜其德”。“多识前言往行”,即广泛了解前人言行,以前人为自己行事的鉴戒。因为前人的社会实践,包含各种成败与得失;所以作为前人继承者的后人,须密切关注前人的活动,总结蕴含其中的经验教训,以为自己行为与活动的鉴戒,这种以前人言行作为鉴戒的意识,隐含于《周易》经传之中。目的是因应天地之道以从事,避免主观随意而招来各种灾难,决定行为取舍而求得最佳结果。《周易》经传成书的漫长过程,不仅反映出先民认识宇宙自然,探索天下万物之理,告别非理性状态的过程;而且折射出朦胧的人的主体意识,开始逐渐萌发,寻求摆脱野蛮愚昧,即将进入文明时代的门槛。《周易》反映出上古时代,天地自然及人的生活,尤其展现出人的进步,以及社会的发展与变化。其所寓含的思想是深刻的:天并非能决定一切,人不应做命运的奴隶,被动等待吉凶祸福的降临,而须以自己的行为与活动,寻求趋利避害与逢凶化吉,以主导并掌握自己的命运,说明先民有了最初的主体意识。

《周易》虽然被称为圣人言天之书,但言天仅仅是表象,出发点与关注点则是人,涉及到天下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各种不同等级、不同类型的人,展现出他们某些行为与活动,目的是顺应天道行事,避免可能出现的挫折与失败。有上古文明开创时代的统治者,那些高高在上的君主与王侯,担负着治理天下的责任。《师·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象传》:“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乱邦也。”[3]25-26《比·象传》:“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3]26《临·六五》:“大君之宜,吉。”[3]36《随·上六》:“王用亨于西山。”[3]35《升·六四》:“王用亨于岐山。”[3]58《益·六二》:“王用享于帝吉。”[3]53《涣·九五》:“王居无咎。”[3]70《蛊·上九》言:“不事王侯,高尚其事。”[3]35《屯·初九》则称:“利建侯。”[3]19有为君主王侯服务,处在社会上层的大人。《乾·九二》宣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3]13《困卦》:“贞大人吉。”[3]59《否·六二》:“小人吉,大人否,亨。”[3]29有道德品质优秀,有着高尚的人格,受到人们尊重的君子。《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乾·象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3]13-14《坤·象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3]18《益·象传》:“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3]53《家人·象传》:“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3]50《未济·六五》:“君子之光,有孚吉。”[3]73《大壮·象传》:“君子以非礼弗履。”[3]48《谦卦》:“亨,君子有终。”[3]30《晋·象传》:“君子以自昭明德。”[3]49有道德人格低下,行为卑劣的小人。《泰·彖传》:“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3]28《革·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3]61如为君王征战天下的武人。《履·象传》:“武人为于大君,志刚也。”[3]28《巽·初六》:“利武人之贞。”[3]69如小子及丈夫。《渐·初六》:“小子厉有言,无咎。”[3]63《随·六二》:“系小子,失丈夫。”[3]35在《周易》的经传中,此类材料数量甚多,语言质朴而简要精练,零乱分散而支离破碎,并未言及具体的历史人物,更无历史事件始末的记载;但都以人为社会的中心,反映出不同的观念与价值取向,折射出上古时代的社会结构,隐含着人为天下之本,重视人的作用的人文精神。《周易》经传叙说圣人的活动,赞扬他们的道德,推崇他们的业绩,称道他们的贡献,及赞美褒扬君子之语,与斥责鄙视小人之言,说明远在上古时代,随着从愚昧走向文明,先民关注并重视人的道德,强调统治者“振民育德”[3]35,逐渐形成立德树人的模糊意识,甚至萌发了道德至上的观念,纲常伦理已经开始建立,这是我们应注意的现象。

我们爬梳《周易》经传的语言,提要钩玄并结合其他史料,可窥见上古某些重要人物的活动。如殷高宗武丁,被称为殷商后期的中兴之主,史称其“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中兴”[5]103。鬼方活动于殷商的北部地区,与中原的殷商王朝时有战争。《周易》经传言武丁讨伐鬼方,如《既济·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象传》:“三年克之,惫也。”[3]72《未济·九四》:“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3]73这些材料说明,商王武丁讨伐鬼方,经过了三年时间,战争规模应该是很大的。如殷末危机四伏,各种矛盾空前激化,《序卦》:“晋而不已,必有所伤,故受之以明夷。”[3]96《明夷》:“明夷,利艰贞。”《彖传》:“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3]49文王身处殷商之末,曾被商纣王囚禁,外表固然柔顺,内心坚守志洁。箕子冷对商纣王淫威,晦其光明德性,佯狂以避祸,坚守着正道。透过这些隐微的言辞,可窥见文王的韬略与箕子的品德,能深化对殷末社会的认识。

《周易》对历史的反思与总结,涉及极为广泛的领域。《四库全书总目》称:“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6]《易》道即《周易》经传涉及的领域,从《周易》的卦、爻辞中,从《易传》对《易经》的阐释中,可窥测到上古时代的行旅、战争、饮食、渔猎、农业、畜牧、婚媾、赏罚、狱讼、家庭、婚姻,涉及政治、经济、思想、文化、道德、伦理,包括天文、地理、乐律、兵法、社会生活等,“皆可援易以为说”。故张尔田先生认为,《周易》乃“伏牺至文王之史”[7]。这里所说的“史”,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历史著作,而是对先民历史活动的反映。有学者指出,在《周易》一书中,“有历史人物活动的原始传说,有社会经济活动的生动描绘,有民族交往和民族斗争的片断记叙,也有国家法权和文物制度的侧面反映”[8]。《周易》反映出上古时代的某些片段,透露出先民活动的某些史实,寓含着多方面的历史价值。

概括起来,华夏先民不断观察与反复思考,认识到宇宙自然,天下万物,包括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等,以及人间社会的一切,不仅彼此相关与密切联系,而且时时刻刻都在变化。通变作为《周易》之精义,先与对天地万物的观察与认知联系在一起,乃宇宙观与自然观;后推及对往事的反思及总结,为历史观与思维方式。《周易》虽然是上古先民占卜之书而非历史著作,不可能关注历史现象的来龙去脉,不可能完整地记载历史事件的始末,也不可能准确地叙说历史人物的活动,更不可能清楚地展现历史变迁的轨迹;但预测吉凶以求趋利避害,必然回顾与思考过往的一切,审视与考察前人的行为及活动,探讨与反思前代的兴亡成败,以求从中得到有益的鉴戒与启示。《周易》对前人的行为与活动的考察,折射出上古社会的某些侧面,反映出先民朦胧的历史意识,重视反思与总结前代往事,考察前人的行为与活动,以增进知识素养与道德水平,为后人的活动提供经验与教训,隐含着以人为本而珍惜生命,关注人伦而重视人生,发挥人的主体作用的人文精神。《周易》透露出历史通变的粗浅意识,蕴含着隐微的历史鉴戒思想,表明传统史学已经开始最初的萌芽。

二、通变历史观与因时通变

通变历史观因《周易》的精义通变而来,运用通变思维考察历史,反思历史进程,探讨历史现象,论评人物活动,核心是因时通变。通变历史观认为历史向前不断延续,处在永恒的变化之中,这一过程永远不会完结。一方面,以动态的眼光看待历史,把一切看成是变化的,将通变视为永恒的主题,贯穿于自古以来的过程,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故不可静止地看待历史;一方面从联系的角度看待历史,把一切看成是联系的,彼此影响而不可切断,持续变化而无限延伸,处在斡流旋转之中,故不能孤立地考察历史。《易传》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故“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生义”[3]93。又言:“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物不可以终通”,“物不可以久居其所”,“物不可以终遁”[3]95。通变历史观的思想出发点,是人与宇宙自然一体,不仅有共同的渊源,而且时时处在变化中,天地万物彼此联系,构成相互制约的关系。华夏哲人根据通变历史观,反思与总结历史,考察其变迁的脉络,求得有益的启示与鉴戒,进而认识与把握现在,预测与因应运演大势。

通变历史观认为,绵延不绝的历史,演绎着无穷的古今之变。古今之变,指从古到今,又从今到古。孔子言,“古犹今也”,历史是“无古无今,无始无终。”[9]《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0]在孔子看来,万事万物,自然人事,日月运行,花开花落。时间流动的一维性,决定历史延续的一维性,如同奔腾向前的河水,昼夜不停向前流淌,接连不断而不可逆转,变动不居而永不停息,一经流出便不再回来,故考察过去可预测未来。孔子意识到古今之间的辩证关系:既直接相连,不可切断;又彼此相对,不断转化。《说文》:“逝,往也。”“往”具有二重涵义:既往即为已经过去,前往则为走向未来。《易传》引述孔子之语称:“夫《易》,彰往而察来。”[3]89一方面,历史之“因”必生出现实之“果”,现实之“果”既源于历史之“因”,又必然成为未来之“因”。故绵延不绝的历史,乃后代因袭前代,后人传承前人过程,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一方面,因为今是从古发展而来,又将转化为未来之古,古今之间密不可分,历史与现实直接相联;所以博古可以通今,总结过去与反思前代,考察前人的行为与活动,既可吸取经验教训为鉴戒,对今人有启示与教育意义,又能透过历史认识现实,洞察未来演变的趋势。孔子将《周易》视为“彰往察来”之书,蕴含深刻的历史见解:即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永恒延续而不可割裂,古乃是过去之今,而今则为未来之古,古今之变无限延伸,不仅连续不断,而且永无止境。唐人孟浩然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11],说明他对古今之变,有着深刻的理解与认识。古今之变强调历史的无限性与一维性,突出历史的相对性与必然性,把一切置于无限的历史长河考察,反对陈腐的意识与过时的观念,否定永恒的教条与僵化的模式。

通变历史观指出,无始无终的历史,充满着不同的终始之变。终始之变,即从始到终,又从终到始,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终,实从兴到亡,又从亡到兴,向相反方向转化。先民隐约地意识到,否极必然泰来,而泰极则必否来,一切都会过去,一切将成为历史。《否·上九》:“倾否,先否后喜。”《象传》:“否终则倾,何可长也。”[3]29《系辞下》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3]77又曰:“《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3]90《蛊·象传》称:“终则又始。”[3]35原始反终看似循环往复,然并非简单周而复始,而是螺旋式的上升,构成了辩证发展的运动,这种运动永远不会停息。在奔腾向前的历史长河中,涌现过诸多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历史舞台上扮演过重要角色;兴起过不少显赫一时的势力,在历史进程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发生过无数惊天动地的事件,对历史进程产生过深远影响;崛起过一些称雄一时的政权,建树了为后人称道的历史业绩。然而任何人物有生必有死,任何势力有起必有落,任何事件有始必有终,任何政权有兴必有亡。人间社会出现的各种现象,如不同时期、不同地点、不同民族的活动,各派政治势力的争斗角逐,大大小小的事件的发生,各个政权的治理施政等,不可能是无因之果,也不可能无始无终,更不可能永恒不变地存在,最后必然走向终结与灭亡。纷繁复杂的终始之变,尽管具体形式并不相同,最终如同众多的涓涓流水,汇入无始无终的历史长河中。终始之变的转化说明,众多的偶然隐含深刻的必然,任何现象不可能孤立出现,必与其他现象直接或间接相关。因终始之变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决定前人行为对后人的启示及鉴戒意义。终始之变呈现螺旋式上升状态,表明后人对前人的因袭与传承,不是简单重复前代或前人历史,而是有对前人的效仿与继承,有对过往传统的否定与超越。后人应以批判的眼光审视过去,将一切人与事视为历史现象,置于具体时空环境中,考察其来龙去脉,把握其前因后果,探讨其变易过程,分析其是非得失,论评其历史地位。

通变历史观强调,永无止境的历史,包含着复杂的盛衰之变。盛衰之变,指从衰到盛,又从盛到衰。万物盛衰强弱,相比较而存在,有盛则有衰,有强必有弱。人的一生有盛衰,政治势力有盛衰,王朝政权有盛衰;盛衰强弱之间,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彼此转化。《泰·九三》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3]28《丰·彖传》言:“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3]67盛极必转衰,衰极反趋盛,从量的积累,到质的转化,这是渐进的变化过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因主观的好恶而改变。《易传》引孔子语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3]88孔子所言危亡治乱的转化,乃盛衰兴亡的转化。华夏哲人根据物极必反之理,反思上古以来的历史,认为天下的治乱分合,政权的盛衰强弱,王朝的兴亡成败,个人的祸福得失,无定势亦无常形,分久必合而合久必分,盛极必衰而衰极必盛。常分不合与常合不分,常盛不衰与常衰不盛,是不可能存在的。韩非从万物的盛衰,推及国家的盛衰,强调其向反面转化。他称:“万物必有盛衰,万事必有弛张。”[12]111“国无常强,无常弱。”[12]21国家强弱的转化,乃历史上的普遍现象。刘向根据历史事例,论盛衰兴亡的相对性,及彼此转化的必然性。他称:“虽有禹、汤之德,不能训末孙之桀、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13]1950-1951刘向认为禹、汤那样的圣王,不能保其所创王朝永存,任何国家无法避免灭亡的命运。其所论夏、殷兴亡的历史,从禹、汤之兴到桀、纣之亡,既囊括夏、商的终始之变,也涉及这两朝的盛衰之变。因为事物臻于极盛之际,亦即走向衰败之时,与从始到终的转化,彼此重合在一起;所以盛衰之变与终始之变,乃从不同角度考察同一现象。

通变是社会存在的常态。人生存于天地之间,源自万物通变而来,又与万物通变相关。《易传》称“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3]76又言:“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又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3]96人间社会生机勃勃,人的活动纷繁复杂,新的情况层出不穷,新的现象大量出现,新的问题经常产生,新陈代谢接连不断。因为自然及社会的一切,无处不变而无时不变,无物不变而无人不变;所以人的行为与活动,必随着万物变化而变化。《礼记》有言:“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14]1673前人的行为与活动说明,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教条,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顺乎自然及社会环境的变化;后人的行事及各种活动,必随时间推移与环境变化,根据实际情况决定进退取舍,做到“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3]52。人的认识要反映新情况,人的思想应随时通变,人的实践要顺应新变化。故《易传》宣称:“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3]78又曰:“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3]34朱熹强调:“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易也,时也,道也,皆一也。自其流行不息而言之,则谓之易;自其推迁无常而言之,则谓之时;而其所以然之理,则谓之道。时之古今乃道之古今,时之盛衰乃道之盛衰。人徒见其变动止无穷,而不知其时之运也,徒见其时之运也,而不知其道之为也。”[15]所谓“随时变易”,即顺乎大势,把握时机,主动通变。通变须顺乎天道,“应乎天而时行”[3]30,不可以逆天而为。《豫·彖传》:“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3]31上古圣人之所以名垂后世,超越前人而开创历史,并非真能先知先觉,而是因其高瞻远瞩,洞察时势并把握机遇,勇于担当并奋发图强,顺天而行并随机应变,有着敢为人先的个人特质;在实践中荜路蓝缕而砥砺前行,坚韧不拔而百折不挠,凝聚人心而艰苦奋斗,不断开拓向前发展之路;在道德人格上垂范于天下,对社会对后世形成巨大的影响。我认为,上古圣人之所以能建树非凡的业绩,对文明进步作出了重大贡献,关键在于顺乎社会需要,因时通变而敢于创新。

通变是历史永恒的主题。古为过去之今,今乃未来之古,古今接连不断,无限向前延伸。在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中,任何现象不过昙花一现。各种应运而生的事物,作为一定社会环境下的产物,总是要随时间的不断推移,逐渐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在历史进程中转向反面,从适应与有利于社会发展,变为迟滞或阻碍社会进步。《易传》言:“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3]87在过去的事物不适应现在情况,原来的制度阻碍社会进步之际,不应刻板呆滞而保守僵化,不可因循苟且或随波逐流,不能拘泥旧制而墨守成规,必须摒弃陈规而务实应对,与时俱进以掌握先机,破除迷信并解放思想,革故鼎新以顺乎变化,有所作为以推动进步。只有突破禁锢求新求变,才能超越前人而有所建树。《易传》言:“变动不拘,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3]89既然万物处于变化中,没有凝固不变的事物;那么“上下”或“刚柔”,也没有永恒的“典要”,一切都应因时通变。《乾卦》爻辞引孔子之语:“上下无常”,“进退无恒”,“进德修业,欲及时也”[3]16。孔子之言寓含三层深义:一是没有一成不变的,永远适合的规范;二是人们的行为与活动,总是随环境变化而变化;三是实现进德修业,必须把握时势。孔子推崇圣人因时通变:“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为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3]17管子称君主治国,应该“随时而变”[16]。所谓“随时而变”,不是朝令夕改,不能乱变胡来,更非倒行逆施,而是立足实际,灵活处置变通,调整施政举措,抛弃过时的旧制。《吕氏春秋》强调:“先王之法,经乎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为何“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这是因为社会在不断变化,法令制度须与时俱进,改革旧制而及时通变,“变法者,因时而化”,“因时变法者,贤主也”。“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变则悖,悖乱不可以持国,世易时移,变法宜也”[17]。贤主顺乎“世易时移”,改变那些不适应环境,阻碍进步的陈规陋习,“变法”乃是“因时而化”。董仲舒把改变不合时宜的旧制,称之为“更化”,他指出:“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13]2505无论是君主治国兴邦,还是常人的行为与活动,不可固守教条,不能囿于陈规,应该立足实际,根据环境变化,顺乎大势而为,做到“因世而权行”[18]。唯有因时通变,敢于创新,突破局限,才能拓展空间,得到新的发展。

通变是化危机为转机的途径。历史长河永无止境而不可切断,滚滚向前而势不可挡,有汹涌澎拜的惊涛骇浪,有跌荡起伏的激流险滩,有迂回停滞与逆流倒退,甚至不乏难以抵御的灾难。在遭遇巨大的天灾与人祸,导致生命财产严重损毁,坠入万劫不复的苦难深渊,以至连生存也难以维继之际,不可被动地听凭命运摆布,不能陷于绝望期待神灵赐福,而须发愤图强而主动通变,百折不挠而克难前行,使灾难转化为进步的契机,跨越天灾人祸而创造新的辉煌。老子认为,“祸”依托“福”而存在,“福”潜藏“祸”的因素,因祸可以得福,由福亦能致祸,祸福彼此依存,乃至相互转化。他深刻地指出:“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19]坏事或能变成好事,好事也可引出坏的结果!《左传》在言及灾难对邻国的影响时,称:“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20]在《左传》的作者看来,“多难”或能“固其国”,“无难”亦可“丧其国”。在巨大的历史灾难之后,总是伴随巨大的历史进步。一部中国古代史,既是天灾人祸史,更是转危为机史。如商纣王晚年的暴政与倒行逆施,启示周初统治者因时通变,拨乱反正以顺应大势,使西周出现成康之治的盛世。故后人言:“多难兴国,殷忧启圣。”[21]为什么“多难”可以“兴国”?首先,灾难拷问人的灵魂,磨炼人的意志,激励人的精神,铸就人坚韧不拔的毅力,为重新奋起提供了精神动力;其次,灾难给人以思想的震撼,启迪人的心灵与智慧,使人冷静地面对过去,对推动人们拨乱反正,解决急迫的现实问题,发挥着凝聚人心的作用;再次,灾难促人自强,灾难催人奋起,使人痛定思痛,激励人刚健有为,从灾难蕴含的教训中,得到确实有效的鉴戒,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最后,灾难使社会常态遭破坏,生活常规被打破,倘若消极被动地忍受,不可能摆脱困境,甚至难以生存下去,唯有立足现实通变趋时,积极主动迎难而上,改弦易辙而另辟蹊径,谋求实现历史的转折,引导危机化为转机。灾难可能迟滞历史的进程,但社会总是走向进步,后人终将超越前人,则是不可逆转的大势。

通变历史观视历史的延续,为承前启后或继往开来,这是薪火相传而生生不已的过程。“承前”或称“继往”,即对过去的传承,对前代的因袭。人作为客观历史的主体,生存于一定的时空环境中:一方面有社会性与地域性,任何人不能脱离群体生存,只能在具体的空间范围内活动,而不同的生存空间差异巨大,对人的活动形成不同的影响,使历史传承呈现出明显的地域特色;一方面有时代性与历史性,任何人属于其所属的时代,不能随意选择生活的时代,不仅从前人往事吸取教益,而且在前人的基础上活动,前代传给后代的基础各异,前人对于后人的影响有别,不同时空环境的个人,主观条件与客观环境千差万别,社会分工及担负角色不同,他们的行为及其各类活动,不可能千篇一律而完全相同,总是彼此迥异而异彩纷呈,但都受到时空环境的影响,有着地域与时代的烙印,存在因历史与现实决定的局限,而任何局限必然深刻地影响后人,使历史传承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古今不可切断也不能割裂,后代总是效仿前代,后人必然继承前人,前后延续而潜移默化,逐渐积淀而成厚重的底蕴,故没有“承前”就没有历史。“启后”或曰“开来”,即开启其后,创造未来。人的行为与各种活动,必然受到前代与前人影响,但面对不断变化的环境,仅传承过去并效仿前人,思想僵化而因循守旧,既不能突破历史的局限,更不能解决新的问题;唯有立足现实并根据实际,着眼长远而洞察全局,顺乎时势而随机应变,勇于开拓而大胆创新,才能超越前人而创造未来。王夫之言:“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22]“启后”或“开来”则与刚健有为,因时通变相联系:一方面,既要克难攻坚而砥砺前行,百折不挠而前仆后继,敢作敢为而奋发进取,又须随时间推移与环境变化,审时度势而把握时机,冲破禁锢而灵活变通,以趋利避害与化解困局;一方面,须应天而为并顺天而行,“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3]17,不可主观臆断率性而为,不能恣意妄为蛮干胡来,不应违背时势倒行逆施。王夫之言:“时有常变,数有吉凶。因常而常,因变而变”,“与时盈虚而行权’者也。”[23]在我看来,“承前”旨在“启后”,“继往”着眼“开来”;“承前”与“继往”为前提,“启后”与“开来”乃目的,彼此密切联系在一起:一方面,没有“承前”难以“启后”,没有“继往”不可“开来”,后代总是要传承前代,未来必然要延续过去,历史延续虽然跌荡起伏,甚至出现逆流与倒退,但绝不能割裂或中断,更不可逆转向前的大势;一方面,后代对前代的继承,未来对过去的延续,并非依样画葫芦,不是原封不动地照搬,而是冷静检视过去,理性反思前人,深刻批判传统,不断吸取经验教训,在传承基础上通变创新,进而实现对前人的超越,故没有“开来”也没有历史。后代对前代的因革损益,贯穿于历史的进程中。孔子揭示出历史的无限延续,乃后代对前代的因革损益。他指出:“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24]董仲舒指出,在无限延续的历史进程中,后人总是根据实际情况,决定自己的进退取舍,既应“继治世者其道同”,也有“继乱世者其道变”[13]2519。因袭传承与变通损益之间,彼此联系而相辅相成,构成了辩证统一的关系。

概括起来,通变历史观视历史为动态的过程,跨越漫长的历史时空,检视这一过程的脉络,考察盛衰成败的轨迹:认为历史乃生生不已的人的活动,古往今来世代相传,兴亡治乱彼此转化,无始无终而永无止境,不能逆转也不可割裂,原始反终而辩证发展,承前启后而继往开来,具有无限性与一维性,有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为人所知悉的内在逻辑。通变并非主观率性而为,不是随心所欲地乱变,也不可蛮干胡来,更不能悖逆历史大势;而是立足现实环境,反思并批判过去,总结而鉴戒前人,根据实际因革损益,继承前人而顺乎时势,弃旧图新而实现超越。通变既是社会存在的常态,又是历史永恒的主题,更是化危机为转机的途径;探讨历史进程的通变,能增进知识与道德素养,洞察与认识社会现实,预测并因应未来的变化,总结经验教训作为鉴戒。通变历史观否定拘泥成规,反对僵化守旧,主张尊重实际,崇尚黜虚求实,强调因时通变,显示出求真务实的态度,蕴含着深刻的批判精神。通变历史观对历史进程的探讨,对历史变迁的总结,随着时间的推移,知识领域的拓展,思想意识的变化,不断发展而深化。

三、通变历史观与古代史学

宋代冯椅论《周易》言:“或明终始之义,或著盛衰之变,或尽异同之理。易者变也,通之则皆得矣。”[25]在冯椅看来,把握《周易》的精义,能“明终始之义”,能“著盛衰之变”,能“尽异同之理”,对历史总结,有重要意义。中国古代历史考察的主体,有史学家也有易学家:易学家大都熟悉前人历史,根据相关的历史材料,阐发与疏证《周易》之理;史学家多通《周易》之义,常引《周易》经传之言,释兴衰成败并总结经验教训。易学家懂史与史学家通易,易史兼通或一身二任,以史证易与以易解史,易中有史与史中有易,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吴怀祺先生指出:易学与史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使史家的历史观具有“哲理特性”,乃“民族性最为鲜明的体现之一”[26]。大凡有重大建树的史学家,无不有易史兼通的知识结构,以通变历史观考察历史。他们不局限于就事论事,不关注天下的奇闻轶事,不热心荒诞的神灵鬼怪,不向往虚无缥缈的彼岸世界,而是聚焦天下盛衰治乱,透过纷繁复杂的现象,反思各类人物的活动,追溯事件的前因后果,探求兴亡成败的转化,究明历史变迁的脉络,把握传承更替的轨迹,论评前人的成败得失,总结治国理政的经验教训,以匡正时弊而服务于现实。其历史总结既为君主治国提供鉴戒,也为后世与后人立言垂鉴,更能使人透过历史洞察时势,顺乎时势以开拓未来。我在此以孔子、司马迁、班固、司马光为例,对通变历史观与古代史学的关系,作一点粗略的探讨与论述。

孔子既是《周易》研究的开创者,也是传统史学的奠基者。司马迁言:“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5]1937班固称:《周易》“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孔子“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13]1704。对孔子是否作《易传》,虽然没有确切证据,诸多学者存疑,但《易传》大量引孔子之语,论说做人做事之理,批判历史与针砭现实,说明孔子对《周易》理解与认识非常深刻。如“《易》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子曰:‘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居焉,身必危。既辱且危,死期将至,妻可得而见耶?’”[3]88孔子所言“《易》曰”,指《困卦》的六三爻辞,其义是:非所困而困,名必辱;非所据而据,身必危;如果既辱且危,那么死期将至。又如“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言不胜其任也。”[3]88在孔子看来,道德浅薄,却处尊贵地位;智慧低下,却又谋划大事;能力缺乏,却又担当重任,很少有不导致灾祸的。此如《鼎卦》的九四爻辞所言:鼎足折断,颠覆王公佳肴,当处重刑,这是凶险之兆。孔子从历史论及现实,抨击小人当道,不胜其所任,既倾覆国家,又祸害自身。诸如此类的事例,《周易》经传中颇多,或抨击现实之言,或针对历史而发,反映出孔子的通变历史观。

《易传》根据通变历史观,考察上古时代的历史。《系辞下》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包牺氏为远古人文始祖,其时以原始渔猎生活。“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氏乃传统农业的发明者,制作工具并教民耕种,其时产品有了剩余,有了最初的商品交换。“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在黄帝、尧、舜时代,从“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到“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交往有了发展;从“臼杵之利,万民以济”,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工具开始出现;从“穴居而野处”,到“易之以宫室”,居住得到改善;从“结绳而治”,到“易之以书契”,文字促进交流,为摆脱野蛮愚昧,走向文明进步,奠定了物资基础,进入“百官以治,万民以察”[3]86-87时代。《恒·彖传》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3]47《易传》追溯上古圣人的活动,源于口耳相传的传说,时空观念又模糊不清,不是确切可靠的历史记载,不能作为真实可信的史料,但折射出上古社会的变迁,显示出先民摆脱野蛮愚昧,走向文明进步的足迹,开启了以通变历史观考察历史的先河。

孔子在史学方面的贡献主要有二:一是整理《诗》《书》《礼》《乐》等文献,保存了上古时代的大量史料;二是根据“据鲁、亲周、故殷”[5]1943的原则,按照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的方法,在《鲁春秋》基础上编成《春秋》,创立以时间为中心的编年史。孔子在《春秋》一书中,对有关人物及事件,依据各自地位及性质,分别情况灵活记载,别善恶而寓褒贬:如称天子之死为“崩”,诸侯之死为“薨”,大夫之死为“卒”;如记载纷繁复杂的战争,分别不同的情况,采用攻、伐、侵、围、战、溃、灭、败等字。《春秋》以“深切著明”[5]3927的史事,针对不同人物的是非功过,及各类历史事件的定位,作出自己的判断与评价,与《周易》寓含的价值观念,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反映出这一动荡时代中,“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27],充满礼坏乐崩的乱象,展现出二百四十二年天下的变迁。《春秋》“约其文辞而指博”,言辞隐微而含义深刻,不仅使乱臣贼子惧,有着“以绳当世”[5]1943的作用;而且影响后人的历史记载,奠定了传统史学发展的基础。

司马迁是传统史学的开创者,承其父传自杨何的易学,对《周易》的精义通变,有深刻的理解与认识。他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易》以道化。”[5]3297司马迁传承《周易》重视人、强调人的主体作用的人文精神,将人视为历史活动的主角,把历史看成人的行为与活动,在先秦史学成就的基础上,创立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史,记载上起传说中的黄帝,下到西汉的太初、天汉年间,纵贯古今三千多年的历史,在中国史学史上树立了一座丰碑。《史记》这一纪传体通史巨著的编撰,彰显出司马迁恢宏的视野与博大的气象,对历史的深邃思考与通变历史观。司马迁论《史记》的撰述宗旨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3]2735又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5]3319周一良先生指出: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意味着宏观上考察人类历史,研究人类历史发展变化和前因后果,以至寻找出规律”[28]。这一论断极有见地,只有贯通古今综合思考,才能引出正确的结论。我们应从四个层面,把握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一是纵贯上古以来的历史,考察自古及今的脉络,审视历史变迁的轨迹,以表明古与今之间,不可割裂又相互转化,揭示出“古今之变”的无限性;二是将连续不断的历史,分为不同的朝代,不同的阶段,不同的部分,不同的事件,不同的人物,置于历史长河中,考察其前因后果,探讨其变迁轨迹,展现出“终始之变”的多样性;三是在具体考察中,对一个时段,一个朝代,一个诸侯,一个人物,不局限于观一时之盛衰,而是在衰时洞察盛的趋势,在盛时则指出衰的迹象,反映出“盛衰之变”的必然性;四是在历史进程中,天下万事万物,时时刻刻在“变”,有“天变”“时变”,有“人变”“事变”,有“古今之变”,有“终始之变”,有“盛衰之变”等。这些纷繁复杂的“变”,昭示通变是历史永恒的主题。统治者治理天下,面对各种不同的“变”,不可因循守旧,不应拘泥成规,更不能倒行逆施,须根据实际情况,顺乎变局的客观要求,因时通变以开启新局。

《史记》创立纪传体通史,以本纪为全书总纲,以列传为全书主体,以表、书、世家为补充,五体汇为一体,构成经纬交织、纵横交错的体系,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展现人的主体作用,反映上古以来的历史演变:十二本纪对上起传说中的黄帝,下到“今上”在位的太初、天汉年间,历朝历代的兴亡更替,进行全面考察与总结,勾勒出从上古时代以来,历史传承的大体线索。如《五帝本纪》称:“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5]45《秦始皇本纪》说:“秦之先伯翳,尝有勋于唐、虞之际,受土赐姓,及殷夏之间微散。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自穆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5]276十表包括世表、年表、月表三种类型,列出从上古以来,某些重要的历史时段,天下的概貌及其变化,其序及赞则论评历史变迁。如《三代世表序》称:“以《五帝系牒》《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讫共和为《世表》。”[5]488《十二诸侯年表序》称:“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5]511《六国年表序》称:“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5]687八书考察关乎治理天下的典制,追溯这些典制的由来与变迁。如《礼书》“略协古今之变”,《乐书》“以述来古”[5]3304-3305,《封禅书》“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5]1404。三十世家记载上古以来,传世诸侯的盛衰兴亡。如《吴太伯世家》记“太伯避历,江蛮是适;文武攸兴,古公王迹。阖庐弑僚,宾服荆楚;夫差克齐,子胥鸱夷;伯嚭亲越,吴国既灭”[5]3306-3307。《楚世家》记“重黎业之,吴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周用熊绎,熊渠是续”,到“怀王客死”,“楚并入秦”[5]3309。七十列传分为独传、合传、类传、四夷传,如《伯夷列传》《屈原贾生列传》《西南夷列传》《货殖列传》等,记上古以来各类有代表性的人物。综观《史记》的五体,无不体现通古今之变的深意。

司马迁认识到,自古以来的历史,是不可切断的延续过程;不同时段的历史,则为构成这一过程的部分。只有分别考察不同时段的历史,才能洞察古今之变的历史大势。因为每一时段各有对历史进程存在重要影响,甚至发挥着支配与决定作用的人物;所以通古今之变以重要人物为中心,紧紧抓住有重大影响的历史事件,追溯这些事件最初的源流起始,反映其发展变化的前因后果。《史记》将各个时段的历史,视为渐进的变化过程,通过“原始察终”,彰显“终始之变”,展现逐渐演变的脉络。如《殷本纪》记商灭夏,经历了渐进的过程,先居亳,后征葛伯,伐昆吾,势力渐大,最后灭夏。《周本纪》记周取代商,实现历史更替的过程:周族早先从属于殷商,其先民在公刘、古公亶父等先公先王率领下,逐渐崛起,伐犬戎,伐密须,败耆国,伐崇侯虎,定都丰邑以后,势力更加强大。武王九年诸侯劝其伐商,武王认为时机尚不成熟,过了两年才灭商建国。司马迁考察从西周到春秋的历史,指出“幽、厉之后,周室衰微,诸侯专政,《春秋》有所不纪;而谱牒经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室相先后之意”,编成《十二诸侯年表》,周王室与鲁、齐、晋、秦、楚、宋等十多个诸侯国之间,相关的政治、军事的大事列于其中,反映这一时期天下大势的变化。司马迁认为,“春秋之后,陪臣执政,强国相王;以至于秦,卒并诸夏,灭封地,擅其号,”[5]3303编列《六国年表》,反映秦统一天下的过程。司马迁看到,在孔子的《春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5]3297-3298。任何历史事变的发生,并“非一旦一夕之故”,总是从量的积累,发展到质的改变,经历“其渐久矣”。《史记》考察不同时段的历史,记重要人物的活动,注意推原其始,重视察究其终,通过穷原竟委,追溯变迁的轨迹,展示从量变到质变,反映终始之变的普遍性。

在司马迁看来,无论是一个朝代,一个时段,或者一个国家,一个人物,盛衰强弱是变化的,衰则必盛而盛极必衰,总是向着其反面转化,这是历史的必然趋势。盛衰转化与终始之变,通常直接联

系在一起,考察历史不能局限于一时一事,不仅要关注“终始之变”,而且要揭示“盛衰之变”。君主治理天下,既应“见盛观衰”,更须“承敝易变”。司马迁指出,“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汤武承弊易变,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而稍陵迟衰微。”然而秦在统一天下以后,悖逆历史的大势,不能“承敝易变”,给百姓以休养生息,反而“外攘夷狄,内兴功利,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5]1442-1443,天下陷入动荡纷扰,崩溃瓦解二世而亡。司马迁认为:“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5]393-394西汉建立以后,“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5]1417。统治者“承敝易变”,经过六七十年休养生息,“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絀耻辱焉。”天下得以由衰转盛。然而司马迁敏锐地觉察到,天下走向繁荣兴旺之际,凋敝衰败的端倪已经出现,“当此之时,纲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并兼豪党之徒,以武断于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5]1420。在《蔡泽传》中,司马迁引述其言:“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5]2422。这些言论说明,司马迁意识到,历史向前无限延续的过程,虽然充满变数与不确定性,但“物盛则衰”乃“天地之常数”,有必然性与不可抗拒性;而“进退盈缩,与时变化”,乃圣人面对万物,因时通变的“常道”。面对盛衰转化与终始之变,应如同圣人那样,“进退盈缩,与时变化”,承敝易变而走向未来。

班固为东汉前期的著名史学家,其《汉书》开创纪传体断代史,在中国史学史上有重要地位。南宋郑樵推崇会通而主张通史,贬斥班固首创纪传体断代史,称《汉书》断代为史,“是致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间隔”[29],切断了历史的联系,失去了会通的精神。我认为,如果说《史记》强调“通古今之变”,那么《汉书》则突出通一代之变,郑樵并未深察班固断汉为书的意蕴,《汉书》没有也不可能切断历史联系。这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考察:其一,班固断汉为书的主观目的,是认为《史记》将汉的历史,“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13]4235,贬低了汉的地位,故而将汉自为一书,旨在体现汉绍尧运,突出汉朝的正统地位。其二,班固将西汉二百三十年的历史,作为一个盛衰兴亡的过程,以西汉十二位帝王为中心,“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13]4235,以动态的眼光考察其轨迹,展现出历史演变的过程,反映出历史传承的连续性。其三,班固在《汉书》中,“叙帝皇,列官司,建侯王。准天地,统阴阳,阐元极,步三光。分州域,物土疆,穷人理,该万方。纬六经,缀道纲,总百氏,赞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学林”[13]4271。根据大量确切的史料,考察社会的不同领域,揭示这些领域的内在联系。其四,班固对历史考察与总结,并不是简单地就事论事,时间上也不囿于西汉一代,而是关注最初的缘起,究明后来的沿革,展现变迁的脉络。如《异姓诸侯王表》追溯到虞夏,从异姓诸侯王的兴起,到汉文帝时期被消灭。《诸侯王表》考察诸侯王的兴衰,从周初分封诸侯,历八百余年的变化,到秦废分封而为郡县;从汉兴以后再分封诸侯,到七国之乱后诸侯衰落,到西汉之末诸侯王“势与富室无异”,在王莽篡位代汉之际,“诸侯王厥角稽首,奉上玺韨,唯恐在后,或乃称美颂德,以求容媚”。后人应“究其终始强弱之变,明监戒焉”[13]396。《百官公卿表》考察从伏牺、神农、黄帝,到西汉及王莽代汉,职官制度沿革的脉络,称:“自周衰,官失而百职乱,战国并争,各变异。秦兼天下,建皇帝之号,立百官之职,汉因循而不革,明简易,随时宜也。其后颇有所改。王莽篡位,慕从古官,而吏民弗安,亦多虐政,遂以乱亡。故略表举大分,以通古今,备温故知新之义云。”[13]722《艺文志》考察从先秦到西汉,学术文化的演变,认为孔子以后,《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淆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13]1701大量材料说明,《汉书》虽断代为史,但却“断而不断”[30]。

班固深通《周易》之精义,多引《周易》经传之语,论治国兴邦的经验教训,阐发自己的见解与认识。如《食货志序》先引《系辞下》语,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认为:“财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治国安民之本也。”进而指出食与货,为“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又以《系辞下》语,称“‘斫木为耜,煣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而食足”;“‘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而货通”[3]86。在追溯食货的由来后,强调“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13]1117。班固根据《易传》之言,认为君主治理天下,必须食足货通,国实民富才能教化,这是非常深刻的。《五行志》引《乾卦》上九爻辞之语:“亢龙有悔,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又引《乾卦》上九《文言》之语:“云从龙”;及《系辞下》之言:“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强调“王者自下承天理物。云起于山,而弥于天;天气乱,故其罚常阴也。一曰,上失中,则下强盛而蔽君明也。”“如此,则君有南面之尊,而无一人之助,故其极弱也。”在班固看来,西汉后期异常天象频繁,乃君主暗弱皇权衰微,大乱即将到来之征兆,“君乱且弱,人之所叛,天之所去,不有明王之诛,则有篡弑之祸,故有下人伐上之痾”[13]1458。这些言论在天命迷信的表象之下,隐含对西汉后期历史的总结与批判。在《汉书》诸多人物的传记中,班固载其向君主的上书,引《周易》经传之言,劝谏君主应慎于用人,关注天象而顺乎天意,居安思危以保有天命。如《董仲舒传》载其上书武帝,引《解·六三》爻辞之语:“‘负且乘,致寇至。’”进而指出,“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止相鲁,无可为者矣”[13]2521。《魏相传》载其上书宣帝,引《豫·象传》之语:“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王以顺动,故刑罚情而民服。”魏相认为,“天地变化,必由阴阳”,君主治国施政,应“取法天地”,做到“观于先圣”[13]3139。魏相据《易传》之言,表达自己的见解:君主治理天下,要注意观天象,必须顺乎天意,不可逆天而行,应效法先圣。《楚元王传》载刘向上书成帝,引《系辞下》之言,称“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故贤圣之君,博观终始,穷极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13]1950。刘向据《易传》之言,讽喻与规谏成帝,天命非独一姓,王者必通三统,君主应居安思危,不可沉迷享乐,才能身安而国家可保。董仲舒、魏相、刘向所论,引《周易》经传之言作为根据,班固是欣赏与赞同的。

司马光为北宋中期史学家,对《周易》有精深的研究,撰有《易说》五卷,阐发对《周易》的理解。在司马光看来,《周易》涵盖宇宙天地,揭示万物通变之理,即乃阴阳五行之道。他称:“一阴一阳之谓道,反复变化无所不同。”[31]卷五又曰:“《易》者,道也;道者,万物所由之途也。孰为天,孰为人。故《易》者,阴阳之变也,五行之化也,出于天施于人被于物,莫不有阴阳五行之道也。故阳者,君也,父也,乐也,德也;阴者,臣也,子也,礼也,刑也。五行者,五事也,五常也,五官也。”[31]卷一无论天地自然还是人伦社会,阴中有阳而阳中有阴,阴极生阳而阳极生阴,彼此相关而密切联系,遵循阴阳五行之道而变化。《资治通鉴》凝聚了司马光数十年的心血,为《史记》之后古代史学的又一丰碑。该书取材广泛而考订精审,据实直书而语言平实,采用编年体通史的体例,记载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下至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长达1 362年的历史,被称为治国兴邦的教科书,对史学发展有着广泛影响,在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司马光反思历史兴替,强调君主的关键作用,考察视角超越前人。因为君主专断国家的一切,凌驾于文武百官之上,处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主导天下的一切,为黎民百姓所瞩目与景仰;所以君主的行为与活动,对天下形成巨大的影响,故为盛衰治乱之源,乃兴亡成败的决定因素,甚至影响到历史的进程。司马光称,“国之治乱,尽在人君”[32]178,君主须具备“仁、明、武”三德,才能行君道于天下,“三者皆备则国治强,阙一则衰,阙二则危,皆无一焉则亡”[32]179。《通鉴》引董仲舒上书之语称:“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33]555又引述唐太宗之语指出:“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33]6035司马光是认同这些见解的,他指出:“为人君者,动静举措不可不慎,发于中必形于外,天下无不知之。”[33]723他认为,“治乱之源,古今同体,载在方册,不可不思。”[34]卷五十七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大夫分晋,而周天子竟封三家为诸侯,自坏君臣之间的纲纪与礼制,导致周的天下日渐衰败乱亡,这一事件成为历史的转折点,所寓含的教训是深刻的,值得后人铭记而引为鉴戒。故主持编修《资治通鉴》,以周天子初命三家为诸侯开篇,旨在告诫与警示后人:君主垂范天下,谨遵纲纪伦常,恪守上下礼制,不能随意违背,不可践踏破坏,这是攸关天下长治久安的大事。其后“臣光曰”强调:“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制大经也。”[33]4纲纪为天下根本之所在,礼制则是纲纪的外在表现,谨守礼制乃是君主的重要责任,实现长治久安取决于君主垂范。司马光强调君主对天下的关键作用,强调维护纲纪伦常的极端重要性,折射出理学思潮对史学的深刻影响。

司马光总结历史盛衰,称“自古以来,治世至寡,乱世至多,得之甚难,失之甚易”[32]180。为“穷探治乱之迹,上助圣明之鉴”[34]卷十七,关注历代的反面教训,揭露君主的专横残暴,指责君主的骄奢淫逸,使生灵涂炭而民不聊生,引发天下动荡而衰败乱亡。故其治史聚焦君主过失之处:如论评汉武帝“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33]747。如揭露汉灵帝搜刮民财,极尽荒淫享乐,“作列肆于后宫,使诸采女贩卖,更相盗窃争斗;帝著商贾服,从之饮宴为乐。又于西园弄狗,著进贤冠,带绶。又驾四驴,帝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京师转相仿效,驴价遂与马齐。帝好为私蓄,收天下之珍货,每郡国贡献,先输中署,名为‘导行费’。”中常侍吕强上疏曰:“天下之财,莫不生之阴阳,归之陛下,岂有公私!而今中尚方敛诸郡之宝,中御府积天下之缯,西园引司农之藏,中厩聚太仆之马,辄有导行之财,调广民困,费多献少,奸吏因其利,百姓受其敝。”“阿媚之臣,好献其私,容谄姑息,自此而进”[33]1861。朝政日渐黑暗,社会矛盾激化,导致黄巾之乱,东汉王朝崩溃瓦解。如斥责宋孝武帝刘骏,奢欲无度,“始大修宫室,土木被锦绣,嬖妾幸臣,赏赐倾府藏。坏高祖所居阴室,于其处起玉烛殿,与群臣观之”[33]4065-4066。“末年尤贪财利”,“终日酣饮,少有醒时”[33]4067。荒淫无道的面目,真实地展现出来。如斥责唐玄宗天宝以后,“自以为功成治定,无复后艰,志欲既满,侈心乃生,忠直浸疏,谄谀并进,以娱游为良谋,以声色为急务”,“痈疽结于心腹而不悟,豺狼游于藩篱而不知”,导致了安史之乱,“祸乱并兴,不可救药,使数百年之间,干戈烂漫而不息”[32]178。到了晚唐时期,天下纷扰动荡,懿宗咸通十年,“陕民作乱,逐观察使崔荛”,而“荛以器韵自矜,不亲政事。民诉旱,荛指庭树曰:‘此尚有叶,何旱之有?’杖之。民怒,故逐之”[33]8144-8145。唐“自懿宗以来,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关东连年水旱,州县不以实闻,上下相蒙,百姓流殍,无所控诉,相聚为盗,所在蜂起”[33]8147。君主奢侈酷虐,用兵连年不息,赋敛愈益急迫,官府上下相蒙,百姓相聚为盗,天下民变蜂起,唐朝走向乱亡。这类记载与论述,反映出务实的品格与批判的精神,对君主治国有着重要的警示与鉴戒作用。

司马光考察君主治国,称“人君之道有一”[32]178,强调人才为治国之本。他认为释老之教不可信,而神灵鬼怪实虚妄。《宋史》本传称其不信佛教。《通鉴》引宋文帝诏书,称佛教为“胡神”,斥佞佛为“信惑邪伪以乱天常”[33]3923。而道教神仙之术,“服饰修炼,以求轻举,炼草石为金银,其为术正相戾矣!”“至今循之,其讹甚矣!”[33]3762-3763神灵、鬼怪、符瑞、图谶,这些荒诞不经之类,《通鉴》一般不作记载。在司马光看来,君主率先垂范固然重要,直接影响天下治理,但兴亡成败决定于人,人的因素决定盛衰,治国兴邦尤靠人才!人才乃君主的无价之宝,“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吴得伍员而克强楚,汉得陈平而诛项籍,魏得许攸而破袁绍”[33]3229。故“为治之要,莫先于用人”[33]2329,用人就是重用人才!人才即聪明贤能之士,“夫贤者,其德足以敦化正俗,其才足以顿纲振纪,其明足以烛徵虑远,其强足以结人固义,大则利天下,小则利一国”[33]78。即使“蕞尔之国,必有正直之士焉,必有聪明勇果之士焉。正直忠信之谓贤,聪明勇果之谓能。彼贤能者,众民之所服从也,犹草木之有根柢也,得其根柢则其枝叶安适哉?故圣王所以能兼制兆民,包举宇内而无不听从者,此也”[32]178。圣王治理天下,“兼制兆民,包举宇内”,是因为善于用人,注意发挥人才的作用,故能建树一代伟业。司马光将君主的“用人之道”,概括为“采之欲博,辨之欲精,使之欲适,任之欲专”四个方面,称:“采之博者,无求备于一人也,收其所长,弃其所短,则天下无不可用之人也。辨之精者,勿使名眩实,伪冒真也,听其言必察其行,授其任必考其功,则群臣无所匿其情矣。使之适者,用不违其才也。仁者使守,明者使洽,智者使谋,勇者使断,则百职无不举矣。任之专者,勿使邪愚之人败之也。苟知其贤,虽愚者日非之而不顾,苟知其正,虽邪者日毁之而不听,则大功无不成矣。”君主做到这四个方面,“然后为之高爵厚禄以劝其勤,为之严刑重诛以惩其慢,赏不私于好恶,刑不迁于喜怒。如是,则下之人怀其德而畏其威,乐为用而不敢欺”[32]179。其手下就人才济济,事业必然兴旺发达;反之则人心离散事业凋零,崩溃瓦解而走向失败。司马光强调人才决定盛衰,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概括起来,通变为《周易》一书之精义,与中国古代史学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是通变为《周易》之精义,与考察及比照前人行为,回顾与思考过去往事,探讨与反思前代相关,反映出朦胧的通变意识,蕴含着隐微的历史鉴戒思想,表明古代史学已开始最初的萌芽。二是通变为考察历史兴替,探讨历代盛衰成败,提供了思维的启示与思想的方法,由此而形成了通变历史观。通变历史观视历史为动态的过程,乃生生不已的人的活动,古往今来世代相传,兴亡治乱彼此转化,无始无终而永无止境,不能逆转也不可割裂,原始反终而辩证发展,承前启后而继往开来,既有无限性与一维性,也有自身的内在逻辑。三是通变历史观与古代史家治史的密切相关:传统史学奠基者孔子,相传曾作《易传》,追溯上古圣人的活动,开启以通变历史观考察历史的先河。其《鲁春秋》基础上编《春秋》,创立以年代为中心的编年体史,记录240余年的历史,考察这一礼坏乐崩时代的变迁。传统史学开创者司马迁,在孔子的基础上,继承《春秋》编撰《史记》,创立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通史,记从黄帝到“今上”的太初、天汉年间,考察三千多年以来的兴亡更替,“究天人之际”而重在“通古今之变”。纪传体断代史开创者班固,在继承司马迁的基础上,断汉为书而编《汉书》,虽没有也不可能切断历史联系,但侧重点则在通一代之变。编年体通史开创者司马光,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成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考察从三家分晋到北宋之前,1360年的盛衰成败,重在为君主治国提供历史鉴戒。中国古代史著浩如烟海而体例繁杂,然无论“通古今之变”的通史,还是“通一代之变”的断代史,无不贯穿着通变历史观。